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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者说(第四届诗歌三等奖)

 
梨花开放的时候
 
这些盛开的梨花像一场大雪降临
踩着细步奔向脱缰的故乡
那个令我的目光无法回避的地方
山贫草寒,村庄寂寥
柴门紧掩,菜园单薄
羊群入圈,鸡睡枝头
一座大山,臂弯里搂着一川江河
 
我看到那些捧起田水洗脸的人,用野草止血的人
那些用山歌取走寂寞和劳累的人
那些我端详过、攀谈过、敬畏过的父老乡亲
他们把脸埋进尘埃,舞着镢头
把岁月的风雪一一斩断在青草深处
 
我看见山坡一个手执羊鞭的老人,表情黯然
泪水盈面。他的身后
是一座高于禾苗的坟冢
乌鸦叫过的山道,梨树遍体鳞伤
 
我多想成为那个老人
想和他一样身倚白云,弯腰咳嗽
想和他一样在多年以后
在梨花飘落中凝望着另一个我
 
 
村街往事  
 
那些风适时地穿过几座零落的老宅
像一只野兽潜入一个人的心肺
麦田和树林发出无声的怒吼
回应着神的絮语和歌唱
 
村街如营养不良的山羊,蛇蜕般灰白
换季的破庙那边,古井里
漂着疏懒的云团。乳白色的豆角花
含着淡淡的羞涩,与地底的蚯蚓凝眸对望
皮肤黝黑的庄稼汉
泥尘满面地在节气里走动
 
一只爆裂的豆荚惊动了正在觅食的田鼠
它未惊醒的梦,在风声里安家
退学放羊的少年坐在野地里
怀抱一部残书,深陷在苦菜花的苦涩里
肩头雨水闪动
 
山雀拖着长腔飞过,撕开翠绿的青苔
沿山的皱纹流进小径的身体
一丛密实的高粱
扯着嘴笑,脚底的烂泥开出了红花
 
母亲挽起被夕阳浸泡过的衣袖
在村头一声声呼唤我的乳名
风声吹满耳鼓,我在树下的草堆里睡熟
梦里与一只蝴蝶起舞
 
绕过野花和荆棘丛,绕过玉米地和低矮的树苗
我走那条老路,甬道叶影斑驳
衣襟上映着烟岚和家门
多少年光阴疏忽而过
我不再是想把风筝放上云端的孩童
 
 
归来者说
 
夏日傍晚的风吹来,树叶沙沙响动
张扬着它内部的空。干燥的土路腾走烟尘
在村落的青石板上烙下足音
月季花早已忘情地投身于
归来者宽大的拥抱
 
村前一排白杨树的笔直站姿
只是呼唤来一群雀鸟
一起 在日暮洒落的微光中
听取异乡人喧闹步履的报到声
丛丛野花湮没了所有的足迹史
在风景的最深处,野怪隐蔽起诡异的行踪
 
一路顺畅,在月光汹涌之前抵达山岭
那苦楝下埋藏着夏日里炙热尘土的秘密
在这最原始的角落
到处都是废墟,到处
都是新生
 
 
山坡一景
 
露珠在青草的影子里惊起烟尘
草秸翻滚。村庄在水气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只花猫抖落了背上的苍白,消失在晨光的尽头
河流在生长,在鸟声里丰腴或消瘦
 
我在土地上疾走,像走在一个人的心上
我听到了泥土下的小虫此起彼伏的吟诵
树叶剥离于黑色的魂魄
 
一个老农,古铜色的脸藏着阳光的影子
灵巧的身板,贴着地面
一定是丰收,赶走额头的皱纹
一定是蠢蠢欲动的粮食的胚芽
隐伏在大地的子宫
锄头,理直气壮地在他手中飞舞
落地,砸疼了蛰伏多年的蜗牛
 
 
我站在异乡的郊区
 
夕阳躲在那棵最高的银杏树梢上
风沙袭来的刹那,我几乎能感觉到轻微的晃动
慢慢悠悠,惊醒栖于树林后面的霞光
这是异乡的郊区。成片绿色的秧苗
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火种
 
麻雀们在草地上叽叽喳喳,搬弄是非
清脆的声音里盛开着狂热和躁动
扫兴的是,这场火热的讨论因为我的突然介入
而戛然停止,四散开去
我掐一尖绿叶,吹一个口哨
以便引来一两声迟缓的回声
 
然而。我唤不出三月的桃花和故乡的原野
我唤不出奔腾的江水,亲切的炊烟,和清澈的爱情
我只是用我格格不入的身体,吓跑了麻雀
还让更远的鸟儿,飞向更远。飞离
它的故乡,或者异乡
 
此刻我蓦然意识到自己
对一个自以为深深融入的世界,原来
我只是一片没有着落、被故乡放逐的落叶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在异乡的郊区
听风,看夕阳,一言不发
像最后飞走的麻雀患着失语症
我感觉风沙,用席卷的风物
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的内心随风飘荡
 
倦鸟已归巢,人尽入睡
我顶着季节的最后一场霜露
挖开洞穴,钻入起伏的山峦
贴近夜的根部
 
我的眼睛里长出了黑,我背叛了故乡的白
一些事物正在破土而出
一只鸟正努力飞入一块岩石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立于弱不禁风的枝条
放声哭泣
 
在这荒芜的山野,愁肠百结的小径上
抱紧粮食的人们,也抱紧身体内的山脉
那高高挺立的骨骼,像一张狰狞着的豹嘴
吞咽着田野仓房里的丰收
吞咽着不动声色的泥淖和沼泽
 
没有一滴露水能带走我荒凉皮肤上滚动的颤栗
没有一阵风能在我心里扫荡出一个草木鲜盛之地
我两手空空,搬不动草叶上的一粒沙
我头脑生锈,忆不起黄花摇曳的返乡之路
夜色的乡野冷酷而坚硬,我的到来是多么不合时宜
 
一个异乡人内心的贫穷和枯竭
像这遍野的杂草,随风四处飘荡
 
 
这个秋天里
 
这个秋天里有两个奇怪的人走进我的视线
第一个,是我在这个秋天里见到的
最初将铁锹插入花生地里的人
他眉头紧皱,凝望着远天
 
第一锹,他瞥了瞥嘴
第二锹,他摇了摇头
第三锹,他干脆坐在田埂上叹气
绿油油的花生秧就在面前
他还在等什么
 
第二个人,是我在小巷中
见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穿红戴绿,英姿飒爽
手持一根木棍把小巷搜寻了一遍
时而大汗淋漓,时而面带愁容
 
这么丰收的季节
他究竟丢失了什么
 
 
童年
 
记得在儿时,我曾以我的清歌埋葬了白日,
而现在这些歌早已被遗忘。
          ——维吉尔《牧歌.其九》
 
城内。囚禁我身体里的围墙
投进黑夜和坚硬的果核。
我在春天藏入自己的童年
告诉星光,锈蚀的肋骨被蚂蚁偷窃
 
草木。藤蔓裹挟着发霉的傲慢
我所期待的白,是草根下的小虫打出的细碎的鼾声
再真实不过的梦呓,来自月亮的心脏内部
 
越过葡萄架和瓦檐,星宿显得清瘦稀薄
我躲在土丘的暗处,庆祝自己悬浮在水面上的心跳
记忆在体内冬眠,蝴蝶在下巴上起舞
哗哗水声在梦里此起彼伏
 
推开虚掩的院门,走失的歌声从井底爬上来
我的村庄,在我的命途里生出饥馑
嵌进去。我迎来一条大河般的宽度
那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外人所不知晓的乳名
而这密密匝匝的歌声,甚于童年那场缄默的暴雨
 
 
看看你的山河
 
陌上刮起了风,你从南山的褶皱里冒冒失失赶来
尘土太厚的衣襟里盛开着一朵野菊花
你举起蓝天的镜子,照醒了沉睡的雷鸣
山水和晨曦拌在一起,一缕炊烟裸露在上空
 
来,看看你的云水河,时而烟波浩渺
时而雨雾迷蒙。抖一抖烟卷
把草长莺飞的内心清洗干净
 
看看你的田野,羸弱黑瘦中生长着
花生、大豆、高粱和玉米。你未发现
草茎深处一只蝴蝶正驰骋在你的脊背上
醉醺醺,似是喝高了般摇摇欲坠
 
看看你的牛羊,在坡地的尽头品嚼着
生硬的枯叶。你看了一会儿就垂下眼睑
插翅难逃的蚊虫跌进你深不见底的眼眸
 
多少年,像你这样的人
不闻不问这山山水水
把暗藏泥土深处大地的秘密
交付一个即兴潦草的转身
 
此刻一声惊雷,这山野斜斜颤抖
一只野兔打你身前匆匆而过
你突然惊醒,慌不择路
 
 
夏日记忆
 
这个时刻。一根绣花针绣出了一幅好山水
我的乡人,我的村庄,我的田野
甚至池塘里鸭子的叫声
都沾满了热气腾腾的气息
 
一起劳作着,父亲和锄头
一穗穗小麦,萦绕了四十里
杏花村的傍晚,走来母亲、我和小白羊
 
一把汗一双手,换来丰年
一缕风是一股清泉
一株草是一堵围墙
 
烈日扫过父亲的脊背,停在腰上
盯了又盯,紧了又紧
阳光、鸟叫、野花、土沟、一壶水
你流汗,我捉蝉
 
那个逍遥的夏日,让我愧疚
被风吹皱的记忆,隔着多年的阳光
有些暖有些苦涩
风吹几十里
那个夏日,太阳和我一样在草丛中停了下来
 
 
择一方水土,就地修禅
 
一匹白马穿过黄昏,我面山而居
拨开尘埃,流水醒来
远古的清风,拂去人间的烟火
我愿做一个大山的子民,修禅在此
 
如果可能,在南坡搭一间草庐
偶尔小住上几天
借溪涧清泉洗洗眉宇,润润心
淘洗一遍自己。借一道松风
略展歌喉。或者
借一朵白云,练练禅定
 
拈一片柳叶,吹一曲动人的歌谣
当作佛音
持一把山锄,种入温暖的阳光
当作布道
头枕蓝天,身依百花,月下静思
当作必修课
 
将浅草的身影度为曼妙的舞姿
将褶皱的土地度为闪亮的星河
将飘飞的柳絮度为梦中的白云
将轻轻浅浅的幸福,一一安放
 
每个素雅的日子静静流转
我们就是山乡住持,就是自己的佛
 
 
小镇
 
小小的镇子,一条大街横穿而过
三五小巷纵横交错
街旁的梧桐树,稀疏不一。茂密的枝叶遮掩住
红瓦的屋顶
孤单的理发店
孤单的供销社,卫生所,粮油店,信用社
我的中学在马路尽头的缓坡上
教室外,操场边,校门口,全是梧桐树
沸腾的鸟雀,来来回回,把来世今生
都托付在这一方天堂
 
沿校园下坡经过信用社,再经过包子铺
在供销社门口停住
一个石凳,把坚硬的泥土烙了一个坑
一个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端坐其上
如一片莲花守着一片洁净的空寂
一些事物在她眼中,时而存在
时而消亡
 
踉跄的乌云一不小心
在小镇的头顶摔了一跤
大雨过后的黄昏
放学的一群少女
呼喊着穿街而过
 
她们细长的白白的小腿
在老人平静的目光中慢慢消失
鸟雀时不时地从枝叶的缝隙中探出头
偶尔瞧一眼如风化的石碑般的老人
 
 
在黑夜里的寻找
 
夜被蒙上海水咸涩的面纱
打了结的灯花落地。月亮唱起了孤独的歌
 
最后一茬麦穗,还在坚守着田边的刀镰
鸟儿飞来飞去,或许那是一只不安分的乌鸦
在村庄的上空低声哭诉
 
一只乱蹿的猪终于走进了院落
两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在房梁上大眼瞪小眼
 
燥热和狂乱的蝉鸣,泄露了黑暗的秘密
在大地之外,在夜色的掌心
一个饥饿的孩子,擎着血红的烛火
在黑夜里寻觅,一股苏醒的麦香
 
 
我在故乡的风里,风在我的身体里
 
在北方,在我多山的故乡
水是清凉的,风也是清凉的
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都浸润了凉气
我脚下的土地,收藏了我清凉的泪滴
 
时光还没有老去,我的爱还在延续
月光把村庄吞没
把我磕磕绊绊的路途缠绕
我抱紧了风,就像抱紧了一个秘密
天色已晚,我发现我的怀里却空空荡荡
 
于是我放弃回忆,我的哭声在河流里消亡
我的先人,就在这黑沉沉的大山里
用瘦弱的脊梁,担起了欢乐和痛苦
我听到了我的血液里,风在呼呼地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