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原（外一篇）

 

作者：晋铭

 

踏入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原，我大步行走。直到力不从心，我才回望身后长长的足印。

这皑皑雪原，真像一张硕大的白纸，铺在天地之间。我这一刻留下的足迹，更像两行刚刚开篇的文字，是否还要进行新的行走，我需要蓄势待发。

母亲常说，心累了，烦了，就去能留下脚印的地方走走，然后回头再认认真真看看，会明白许多道理。

我在行走前就选定了前方的目标，看准了周围的参照物，然后按照自己平时走路的习惯，一往直前。雪原上的脚印有深有浅，有歪有斜，我怀疑自己对方向判定有误，或者是自己走路的姿势不够标准？让这脚印显得拖沓踉跄，左歪右斜，让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境下，自己随性而为留下的真实。就在我深有感触之际，一阵疾风吹过，足印皆无。

这是我第一次走在冬日的雪原上，本以为这个季节的草原早已静静地睡去，暖暖的阳光折射在雪被上，风儿带走的鼾声回响在天地之间。经历了春的蓬勃、夏的热烈、秋的忙碌，像产后一样休养生息的大地，该是这般宁静安详。

我曾在小城飘飘洒洒的雪花中漫步，仰望老榆树的枝条垂下晶莹璀璨的树挂，亦或伸展双臂拥抱清新的暖阳，然后在某一个雪后的清晨早早起身，在睡意朦胧的路灯下，回望第一行脚印留在上班的人行路上，坐在电脑桌前，在雪原般的屏幕上敲打一行行文字，也不失暂时的闲情逸致。

当我站在这冬眠草原的深处时，一种强烈的震撼撞击着心。此刻，我眼前这片白雪覆盖的雪原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只有无遮无拦的风卷起阵阵连天的雪雾，搅得阳光迷茫，山川静默。俯下身来，看到几棵钻出积雪的小草在风中顽强地挣扎，倒伏站立，再倒伏再站立，任凭风的摧残，也不甘于夭折。它们是在等待春天吗？我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树》。

我突然发现地平线上有一匹垂首的枣红马，走到跟前我才看清，这枣红马披着一层白霜，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凌，偶尔抬头时马儿的目光格外明亮。它不时地用前蹄扒开积雪觅食，一声声低沉的响鼻表达着对陌生人的警觉亦或是欢迎。在它的身后，被扒开的雪地一片凌乱，露出的牧草与积雪掺杂在一起，散发出原始清香的味道。我知道，草原上的牛马骆驼羊，在吃草时从不连根拔起，嘴唇下总要留下二寸长的草茎，为的是来日再生。我感叹这不畏寒冷的精灵，更感谢这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一棵棵、一片片牧草，是它们日复一日地托着喷薄上升的红日，托着英雄驰骋的马蹄，托着牧人年复一年的渴望，抗击着风沙干旱，抵御着冰雪严寒，在倒伏中站立，在绝望中再生。铺满新绿的一望无际草原上，连天起伏的是草浪，引人注目的是花海，而这一棵棵纤细的草叶上，在夜色里又悄悄缀满了露珠，镶嵌在太阳的拖地长裙上。

我走进一处避风向阳的冬营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棚圈，显示着牧场合作社集约经营的气派，接羔棚里待产的一只只母羊正沐浴在晨光里，“咩咩”欢叫像是经久不息的涛声，在寒气升腾的雪原上回荡，我知道，这是草原的接羔季节，温暖的棚圈里最先透露出春天的讯息。你看，那在羊群里不断吆喝的老额吉，是在一遍遍安慰着躁动的母羊，因为，她知道，草原等待了一冬的希望就要降临了。

迎着初升的太阳，我在欢腾的冬营地行走，看不见脚印，只有一地暖暖的阳光。

草原托起太阳花

 

太阳花，光听名字就让人心驰神往。

暮冬时节，我置身于太阳花海，流连顾盼，为五光十色的高贵典雅所震惊，为匠心的精工细作所感叹。那栩栩如生的鲜活花瓣，那抽丝吐英的灵动花蕊，采撷了阳光的生命色彩，融入了自然的毓秀精华，让草原民族共同托起的太阳之花，惊艳世界！

据我所知，近年在国内举办的许多大型民俗文化产品展销会上，内蒙古自治区每次参展的众多“非遗”产品中，做工精致、五颜六色的太阳花常常会吸引游人驻足观望，那立体展板犹如姹紫嫣红的花圃，芬芳四溢。细细打量，每一朵太阳花珠光宝气，独具风格，无论从皮毛的搭配、珠子的颜色到内外圈的大小……一朵朵既有原始的韵味，又有现代的时尚，特别是太阳花那一双让人心动的眼神，仿佛是等待着下一个缘分的相遇。那个购买的姑娘双眸含泪，寻根问源，想一并带走太阳花凄美的故事，有的人把刚刚购买的太阳花挂在胸前，与制作者合影留念，争相拥有的人们只有一个心愿：让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太阳花，从此与自己的生活相依相伴，给今后的人生带来美丽吉祥。

说起太阳花，这要源于一位鄂温克族“非遗”传承人托娅，是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组织起热爱民族文化的同伴，将曾经一度失传的太阳花，像种子一样重新种植在鄂温克草原上，多年来，她在飞针走线中倾注着一腔心血，像培育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样，让太阳花开放的愈加丰满娇艳。如今，太阳花不仅成为内蒙古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一朵绚丽的奇葩，也成为第十四届全国冬运会唯一手工制作的文创产品。

在鄂温克族自治旗创业园的希仁民族手工艺品厂，我见到了今年六十三岁的托娅，她头发花白，清瘦高挑，轻声细语的言谈中，流露出不凡的气质，说起太阳花，她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1981年，托娅从呼伦贝尔卫校毕业后，回到了辉苏木卫生院，当上了一名外科护士。文静敏思的托娅平时喜爱读一些有关本民族历史的书籍，也喜欢收集一些当地牧民喜爱的装饰图案，闲暇时她也动手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苏木、嘎查谁家有嫁娶的喜事，经常有人请心灵手巧的托娅给缝制精美的蒙古袍，有的还要请她给姑娘做头饰。2005年，她在旗里工作的丈夫去俄罗斯进行文化交流时，带回了一件当地埃文基人（鄂温克人）制作的手工艺品——太阳花。

好像突然遇见了一件稀世珍宝，更像是遇见了久违的亲人，托娅把太阳花紧紧贴在胸前，感受着上天的恩赐，就连她的梦中也常常开满了太阳花。听人讲，鄂温克先人在大兴安岭狩猎时期，就有人用兽皮、彩石等制作过这种寓意太阳的吉祥物，祈求名叫希温·乌娜吉的太阳姑娘，永远把光明和温暖带给勤劳勇敢的鄂温克人。1732年，从森林走向草原的鄂温克队伍中，一位年迈多病的萨满，戴着最后一朵太阳花，消失在了颠沛流离的路上，太阳花也陨落在风雨中。

托娅在冥冥中仿佛听到了来自大森林的召唤，眼前不时出现老祖母在撮罗子里穿针引线的情景，从那密密的针脚和图案上，她触摸到了祖先的脉搏，感受到了神圣的叮嘱……那圆圆的太阳花，外圈选用的是驯鹿腿毛，内圈盘着打磨成珠串的山石，中间镶嵌着一颗凝固的金色松脂，这一针一线皆是取自天地精华，倾诉着狩猎民族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祈福着诸神的保佑。

还记得那天参加完旗里的“瑟宾节”回来，托娅向几个姐妹提出了制作太阳花的想法，她说，做为索伦鄂温克的后代，我们有责任把这项失传的民族工艺恢复起来，制作出属于本民族的太阳花，让更多的人知道先祖的故事。

得到了大家赞同的托娅，开始去皮毛和布料店选购制作的材料，就连她去大城市公出，也要去珠宝店、皮货行、针线铺转转，了解质地和花色品种。为了让太阳花的制作更加体现民族特点，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托娅和丈夫一起联系旗里的相关部门，专程从俄罗斯请来了做太阳花的技师，现场指导制作。

两个女儿在外地读书时，胸前总是佩戴着母亲精心制作的太阳花出入校园，女儿知道，这是在给母亲、给草原做广告，让焕发了新生的民族之花，在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和北京经受世人的检验。那太阳的形状、那和谐的色彩、那精湛的手工，那看一眼就铭记于心的太阳姑娘毛绒绒的笑脸……两个女儿所到之处吸引着众多人的目光和追问，一对漂亮的鄂温克姐妹，也成为民族的“太阳花”。特别是大女儿伊拉嘎从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后，放弃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了故乡鄂温克，她说，我每次放假回家，特别喜欢看母亲制作太阳花的神情，有时候我还要帮助穿珠子，拼皮毛。夜晚挑灯缝制的日子，母亲的身影常常和黎明的曙光叠印在一起。现在母亲年岁大了，眼神和精力都跟不上了，我要把她一生的热爱接过来，把太阳花的事业继续做大做强。伊拉嘎在传统太阳花制作的基础上，大胆改革创新，不惜拿出结婚用的存款，引进奥地利施华洛世奇水晶，采购优质貂、獾皮毛和上等磁珠，对太阳花进行质量和外观上的提升换挡，让太阳花一下子变得雍容华贵。当得知2019年全国第十四届冬运会在呼伦贝尔举办时，伊拉嘎默默投入了设计之中，她结合冰雪运动会会徽展示的理念，仿制六瓣雪花做太阳花的图案，用镶嵌的水晶象征冰雪的晶莹，将民族地区的文化元素与全国冰雪运动的特点融合在一起。经过了无数次地缝制修改，当伊拉嘎忐忑不安地将新制作的冰雪太阳花送到了负责销售十四冬文创产品的负责人面前时，那一刻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双双目光审视着太阳花，打量着伊拉嘎，他们好像不相信国家运动会征集的文创产品，会出自一个文静的鄂温克女性之手，精工巧作和创意完全符合冬运会的要求。签定三千个太阳花供求协议书那天，伊拉嘎和母亲穿上民族服装，来到冬运会场馆。她们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自己多年来付出的努力，终于让鄂温克草原托起的太阳花，融入了全国冬运会的花海之中。

在为民族文化默默进行挖掘、创新的探索路上，托娅和女儿时刻关心扶持着身边的邻里乡亲，多年来，她们帮助了近二十位不同民族的姐妹走上了创业之路，过上了小康生活。每当工厂接到订单时，母女俩宁可少挣或者不挣钱，总要先把加工的指标分配给那些家庭负担重的工人，让她们多增加些收入，目前，有的人学会了制作工艺，开办起了自己的太阳花店铺。去年末，在送别满洲里抗疫转运人员返乡时，太阳花被做为鄂温克草原的吉祥物，装进了政府赠送的礼品袋中。

走出鄂温克创业园区，我花情未尽，花意正浓。清冷的月光下，路灯阑珊，长街通达，不畏严寒的松树像守护梦乡的卫士，静静伫立。寒风吹落的树挂不时落在我的脸上、肩头，让我感到些许凉意。仰望夜空，满天晶莹的星光多像绽放的太阳花，托着璀璨的银河……

作者简介：

晋铭

内蒙古呼伦贝尔人。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国家一级作家。呼伦贝尔市第五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散文·原创版》签约作家、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六任《骏马》期刊主编。现任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事业发展中心主任。

代表作散文集《枕梦北方》于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其散文、散文诗、诗歌、歌曲、小小说、报告文学、评论、非虚构作品等在《北京文学》《民族文学》《散文选刊·原创版》《北方文学》《草原》《百柳》《大家》《北方作家》《延安文学》《中国文艺报》《中国文化报》《青年文学家》《人民日报》《泉州文学》《鄂尔多斯》《北京晚报》《内蒙古日报》《文学界》《松花江》《鹿鸣》《草地》《科尔沁文学》《玉溪》《草原·文艺论坛》《草原歌曲》《呼伦贝尔》（蒙文）等国内正规报刊发表，同时收录在各种选本选刊，并获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译成蒙文发表。作品被新华网、今日头条、学习强国、内蒙古文艺、人民网、祖国网、大家文学网、喜马拉雅、中国散文学会网等平台转载。

与著名歌唱家乌兰图雅、作曲家王晓弘、陈晓宇合作的歌曲《迎风雨 向未来》《无悔的选择》获优秀创作奖、最佳人气奖；曾获“学习强国”内蒙古学习平台优秀管理员荣誉称号；获“感党恩 跟党走 民族团结一家亲”主题征文奖；获“喜迎二十大，诗咏新时代”‘习酒杯’主题诗词创作奖等奖项。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