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里的女子（外一篇）

 

作者：贠靖

 

西安人对秦岭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又是令人艳羡的。

唐代诗人岑参在《登总持阁》一诗中写到：“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说的是登上城南总持寺的七层木塔，凭栏眺望，即可看见低矮逶迤的秦岭，站在窗边，亦可一览渭水细小。

西安人管秦岭叫南山。住在秦岭下的西安人，早起推开自家的木门，南山便就映入眼帘。

常有梳妆的女子，站立窗前呆呆地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黛色的南山，半天也唤不应。其实她们心底早涌起层层波澜，动了想要进山去看看的念头。

在这种念头的怂恿下，她们的胸口一起一伏，面颊也变得潮润起来。

梦雪，一个二十出头心如止水的女孩。一脸稚气的她，乌黑的大眼睛，就像山上清澈的泉水一样闪着亮晶晶的光。

照片上的梦雪很像金庸小说里的侠女，披着一袭红色的棉袍，脸上英气逼人。她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孩，一个人远离城市的喧嚣，住在终南山上的一幢土坯房里。

现实生活中的梦雪，显得要真实一些。她穿一件蓝色的对襟棉袄，圆圆的脸盘，留着蓬松的短发，用手帕在脑后扎起来。她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美得不动声色。见到她，一颗心立时便就静了下来。

梦雪说，房子是舅舅的，舅舅一家搬到山下去住了，那房子闲在那里也是闲着，她便住了进来。

进了门，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屋梁上挂着一绺黑乎乎的腊肉。有网友问腊肉卖不卖，梦雪说，腊肉是舅舅熏的，要留着过节的时候取下来吃。

梦雪的直播间很热闹，有人嚷嚷着要看山，她便带着大家去看山，边看边介绍，每一座山都像她朝夕相处的伙伴，长在了心里。

都说梦雪是这大山里的一只精灵，有了她，山便鲜活起来。

有人问梦雪以前是做什么的，她说她卖过服装，做过餐饮，所以会烧菜。后来又喜欢上了茶道。她说欢迎大家来山上吃茶，吃山野菜。那野菜都是她自己采的，挂在屋檐下晒干了，吃的时候用清水泡一泡，便一屋子的清香味。

又有人问她是不是感情上受了什么挫折，或是遭受了人生的打击，才看破红尘，一个人住到山上来？她忙摆着手道：“千万别这么想，我没受过什么挫折和打击，也并非看破红尘，就是在城里呆久了，感到很压抑很烦闷，才想着住到山里来，过一种自己想过的生活。”

梦雪说，她并未岀家，也不是来修行的，就是想一个人静下来，过一种山居生活。有人说这是“住山”呀，她说这说法很确切，她喜欢。她说她就是为秦岭而生，她爱秦岭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就连晚上做梦也梦见秦岭里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开了，河道里也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儿，眼前蝴蝶飞舞，小鸟衔来缕缕扑鼻的花香。她张开手臂，一边跑，一边弯腰触摸着脚下盛开的花朵。

梦雪说她家里还有父母，过段时间她就会回家去看看他们。她说，妈妈烧的排骨、红烧肉很香，每次回家都要给她带一大碗来，吃很长时间。

有人问她的生活来源，她说：“我都这么大了，当然不能靠父母养着。”她说她平时会在山上采一些药材、木耳、山菇什么的，拿到山下的镇上去卖。

有人问山上有没有野生动物，害不害怕？她说有黄羊、野猪和麂子，但有人和她说话她就不害怕了。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问：“你在山上寂寞不寂寞，要不要我晚上去陪陪你？”立刻有人愤怒地喊道：“小黑粉，把他踢出去！”梦雪笑笑，岔开话题说，从她屋前的山路下去，半山腰还住着一位老爷爷，已经七八十岁了。整个峪口上，就住着她和爷爷两个人。昨天她刚去看了爷爷，给他送了一些吃的，还把她的电话留给爷爷，叮嘱他晚上身体不舒服了就给她打电话，他们离得不远，走下去也就十几分钟。

梦雪说，今天就播到这里，她要下播去吃早饭了，屋子里还有两个包子，是豆腐地软的，正温在锅里，她自己吃一个，给大爷送一个过去，顺便到山下的镇上去采买些生活用品。

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就像这层层叠叠的厚重的秦岭里的一股静静流淌的山泉水，那么清澈，那么透亮。

与梦雪不同，小秋是一个讲究实际，有“经济头脑”的山姑。她家就住在山下，在山顶租了一处房子开“茶隐”，为喜欢秦岭的人提供“围炉煮茶”等山居生活体验。

她身材娇小，留着齐耳短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治愈的笑容。说起话来声音也好听。

房子尚未收拾出来，里边有土炕、灶台，墙上挂着玉米、豆荚和红彤彤的火晶柿子。靠墙角放着新做的茶桌和从镇上采买回来的茶叶。屋前是一片开阔的场地，有柴门、围栏，种着几垄白菜萝卜，上面落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坐在屋前的一溜撑开的遮阳伞下，回头望去，可一览众山小，将秀美的秦岭风光尽收眼底。

小秋说，她很喜欢这里，阳光中都有一种甘甜的味道。又说，屋前的茶炉都是她从山下背上来的，围栏也是她一根一根绑起来的。有时累了，她就坐下来，闭上眼，听着风刮过耳边的声音，还有潺潺的泉水声，一颗心便舒展开来。

有人说，你好辛苦哟！小秋说：“没办法，家里有老人有孩子，要养家哩！好在，现在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人看了小秋的直播，嚷嚷着要上山来“围炉煮茶”。那几日刚下过雪，路上结了冰，车子打滑不好上来。另外，山上的水管也冻住了，没有水。小秋便一遍遍地叮嘱大家不要上来，说等天晴路好走了再上来，她免费为大家提供“围炉煮茶”。也可以赏着秦岭风光吃火锅。

有一个九零后的网友不听劝，硬是要开着新买的越野车上山来，结果快到山顶时，轮胎打滑，车子陷在了半山腰。小秋没有责怪他，立即赶过来组织救援。她找来山上居住的山民，拿了铁锹，一下一下铲掉轮胎下坚硬的冰雪。车子还是上不来。

有人在群里发声，说他可以找辆车来，帮着把车拖上来，但得给两千块钱。有人说，不要理他，想别的办法吧，这明摆着是想发不义之财。

后来小秋联系上了一位经常上山的大哥。大哥让她不要挂断电话，按他说的去做。他们从山上的房子里搬来砖块，又找了木板，垫在车轮下。大哥叮嘱司机不要慌，挂上挡，一口气冲上去。又叮嘱其他人在后边拧成一股劲，往上用力去推。小秋一边指挥，一边大声地吆喝着，大伙都搭把劲，车子推上去，我请大伙喝包谷酒，吃铁锅炖羊肉！

这一次，车子轰鸣着，在众人的齐心努力下，冲上了山腰。那一刻，小秋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车子救援上来后，天色已晚。小秋叮嘱网友就不要下山了，在山上留宿一晚，她已生起了炉火。但网友不听，执意要开着车下山。

望着车子一晃一晃地像山下滑去，小秋脸上写满了无奈。

天晴后山上的积雪慢慢融化，网友们便一拨拨地涌上山来。他们自发地背来一桶桶矿泉水和生活物资。在屋前的空场上，他们围坐在一起，煮着茶，烤着红薯，惬意地享受着秦岭里的慢生活。也有网友站在山顶上，吹着悠扬的萨克斯。小秋说，听着这好听的音乐，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说起以后的打算，小秋脸上充满了憧憬。她说，这只是她事业上迈出的第一步，以后她或许会再找一处两处，三处四处这样的地方，为网友们提供更多亲近秦岭，感受山居生活的去处。

至于收费嘛，她说，都是喜欢秦岭的人，肯定会比其他地方低很多。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秦岭这座大自然赋予的宝库。

凌玉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与所有女人一样，她也有柔软的一面。

她喜欢诗和远方，一直想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去那里呆一呆，吹吹山风，沐浴着阳光，无拘无束地放飞自我，想说就说，想笑则笑。

听说秦岭里有一片花海，具体位置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在一片层层叠叠的山顶上，又或许在一面山坡上。山上的花儿开得红一片黄一片，山下的泉水淙淙地流淌，带着花香，流向远方。

有人说，那片花海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为心爱的姑娘栽植的。姑娘患了白血病，在经历了痛苦的治疗后，她不想再遭受折磨，希望能回归山野，平静地走完最后的路程。小伙子就依了她，带着她来到秦岭里，为她栽种了一大片火红的山茶花。也有人说，后来姑娘的病居然就痊愈了。

凌玉很喜欢这个故事，她也喜欢花儿。温暖的阳光下，她披着披肩，坐在山顶上喝着茶，身后的蜡梅正在绽放，星星点点金黄的花蕾，恍若璀璨的星光，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为冬日的山野增添了一抹明亮的色彩。傍边还有一大片粉红的杜鹃花和紫的白的山菊花，空气中茶水中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很享受这种一个人的，溢满花香的山居生活，心底里渴望着时光就这样慢下来，停下来。当她在花香中慢慢地睁开眼，倏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峦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外衣，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日照金山”么！看来，山也是通人性的，你热爱秦岭，她便会给你以惊喜！

太阳已下山了，凌玉仍静静地坐在山顶上，不愿离去。

我想，在眼前这苍茫的秦岭里或许还有许许多多的梦雪、小秋、凌玉，她们或为了追逐梦想，为了生计，为了诗和远方，放下人生的负累，一身轻松地走进秦岭，去寻找她们想要的生活。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秦岭热爱秦岭，把自己的生活、事业都交于秦岭，甚至是一生一世愿与秦岭相守，不离不弃。

她们才是最懂秦岭的。

 

我的日子去哪了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我静静靠在床背上，望着投在桌上的婆娑的树影，突然问自己：我的日子都去哪了？

我曾读过朱自清先生的一篇散文《匆匆》，文中写道：“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的日子都去了哪里呢？是从指缝里溜走了，还是变成了大把大把掉落的白发，怎么就找不见了呢？我有些莫名的恐惧。

我走进光秃秃的田野，勤劳朴实的农民伯伯眨着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萧瑟的冬天掩盖不住他对来年的期待。他说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种地，或许日子都种进了土里。如果那样的话，一定会长岀火红的高梁，金灿灿的稻谷，还有满山遍野的瓜果蔬菜。这么说他的日子还在，并未走丢，而且变成了家家户户米袋里雪白的，晶莹如美玉的大米，还有餐桌上飘香诱人的美味佳肴！我很羡慕他，他的日子是看得见摸得着无处不在的，又是人人都离不了的，是生活中最真实的存在。

日子去哪了？我走进机器轰鸣的车间，工人老大哥停下手里活儿，偏着脑袋想想，笑一笑，摇了摇头。他正在车床前一丝不苟地工作，或许他的日子躲进了转动的传送带，变成了一颗颗螺丝钉，一件件年轮一样的齿轮。那样的话，他的日子也还在，而且有可能装上了飞驰在祖国大地上的高铁，还有鸣着汽笛的轮船，正驶向碧波万顷的海洋……

我很羡慕他们，他们的日子也是看得见摸得着无处不在的，又是人人都离不了的，是这个社会前进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日子去哪了？我走进实验室，年迈的科学家眨着镜片后智慧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正一遍遍地测算着数据，或许他的日子已融进了探索人类未知的那一抹极光，变成了银河系中闪闪发光的卫星，正俯视着雪山草地、万家灯火。

我很羡慕他们，他们的日子也在，而且化作了照亮人类前行道路的璀璨星光！

日子去哪了？我走进剧院，艺术家们正专心排练，或许他们的日子溜进了舞台上一招一式的动作，变成一个个鲜活的惊艳的不朽的角色。

我很羡慕他们，他们的日子也在，而且换来了台下阵阵的尖叫和长久不息的掌声，给观众带来了精神上的抚慰和快乐！

看来他们的日子都在，那我的日子呢？他们都去哪儿了，我怎么就找不见他们了！我苦闷我彷徨，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的日子去哪了？是不是因为我太过平凡，才没能留住他们？

有人说，你的日子也在啊，他就在你人生的轨迹里，变成了无数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不对，我还是觉得有点虚妄。我想，我一定得找到他们，我的日子。平凡也好，不堪也罢，找到他们，总算是对自己有个交待罢。

我站在雪地里，身后白茫茫一片，连一个脚印也没有。难道我这几十年都虚度了吗？

我喃喃自语着，仰起脸在原地旋转着，我的日子去哪了？

起风了，头顶上枯黄的树叶扑簌簌地落下来，又卷起来。我的心还是没着没落。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