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的诗:北京病人

严彬
 
 
《有多少人经过悲伤的四环路》
 
清晨，有多少人经过昏迷的四环路
人形和车轮像鞭子抽打着
夜夜没有吃饱的四环路
 
天桥上开始有人写字，有人占位子
立交桥下瞎子还在做梦
吃胖的北京老人提着鸟笼经过
 
有多少人经过这悲伤的四环路
年轻人早上被赶进来，晚上赶出去
只有二公子开车跑车经过……
 
有多少人经过饥饿的四环路
上午没有进城的人没有房子
懒汉和他们的媳妇提着包子经过
 
是谁经过被太阳暴晒的四环路
警察和医生陆续到岗
昨天坠楼的男人前天从这里经过
 
那是午后无聊的四环路
那是傍晚欲望膨胀的四环路
同一个男人反反复复在这里经过
 
有多少人经过悲伤的四环路
上午被赶进城的人傍晚被赶出城
每到深夜是一条被烧红后冷却的不安的四环路
 
2010-8-18
 
 
《隔壁的姑娘们》
 
1.玉红
 
玉红回家结婚去了
回来以后
她成了新娘
 
玉红在北京生活
中午常吃馒头和开水蔬菜
和别的二十岁的女孩一样
她穿漂亮的便宜衣服
高跟鞋
每月省吃俭用
往存折里藏嫁妆
今年十月她告诉我们：
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三元一角六分
家里和丈夫都很高兴
 
她在北京过四年了
拿出的钱每一张都是新的
 
2.四个阿莲
 
四个阿莲
其中三个来自同一个村庄
另外一个来自安徽凤阳
 
第一个阿莲学会了打字
另外两人也会了
三个阿莲来到北京
一起打字挣钱
 
她们月薪一千不等
工作时间：早晨八点
至晚上九点
 
3.一个阿莲
 
一个阿莲爱在网上聊天
她没有男朋友
说话大嗓门
右脸从娘胎里带来一块红色胎印
她二十六岁，爱聊天
爱在网上看视频"帅哥"
没有人和她争用电脑
 
另一个阿莲十九岁
爱和楼下当兵的说话，发短信
平时她不做声，不上网
她喜欢一个人
唱同一首歌
 
4.祥子
 
祥子今年结婚了
她的丈夫是个河南人
她去河南订婚
回来的时候给每人发糖果
 
5.小诚
 
小诚十六岁
去年她来北京
办了个十七岁的身份证
 
她每天和一些朋友联系
有一回在天桥上
她说：
能在这里谈恋爱也好啊！
 
2005.11.23
 
 
《在北京，过年了》
 
过年了
我被焰火包围
天上炸开人们的笑
你一个，她一个
人们礼貌地对我说：
对不起，请让一下
 
我从中间渐渐退到最外面
 
都应该高兴
对陌生人也应该笑
回忆全部的亲人
这些天你只能说些甜蜜的事
“风很大但空气很温暖”
“这一年你从未失去过什么”
都应该高兴
每一个字都很高兴
 
想起父亲会在清早打开新铁门
放一挂长鞭炮
带着弟弟给天老爷磕几个响头
给母亲烧高香
 
白萝卜是那么大
“你也不容易。”
母亲在信上说
“你总是受欺负。”
 
2010-2-14 除夕
 
 
《结婚记》
 
【故事】
 
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坐别人坐过的凳子
站在别人站过的地方
学着别人学过的姿势
看着别人的新娘
不如我的新娘
 
【拍婚纱】
 
靠近一点
左手放在美女的右肩上
右手轻抚她的腰
——
眼睛看前方
——
不行，帅哥
你要开心一点
开心，会吗
——
好
——
一起开心一下
——
好
漂亮！
——
再来一张
不行，帅哥
你怎么闭上了眼睛
 
 
【在王府井教堂】
 
把我们通通从小面的上卸下来
我是司机
你是油漆工
她是按摩女郎
他是抽空出来的老总
他是时间充足的公务员
她是一个路过北京的乡下姑娘
她是一个曾经来过的二婚女人
她在车上羞涩着 装作从未来过的样子
……
 
【在朝阳公园】
 
在朝阳公园
我爱的白裙子和我不爱的白裙子
在门口擦脚而过
一个比我老的男人
比我高大
一个比我矮小的男人
比我还小
领着比他更小的妻子
 
在朝阳公园
两个男人在树荫下羞涩离开
我的妻子在树荫下打开云彩
大光圈 像彩虹
小雨点 像星星
我们跳完了别人跳过的舞蹈
带着别人有过的心情回家
将我们的故事重复又重复
说给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听
甚至是陌生人也会停下来
像问路一样问我们的琐事
 
2011-04-30
 
 
 《颐和园•比如李清》
 
在波兰
你坐着火车来找我
天是橙色的
 
你像刀锋
一下，一下
收割我的身体
 
那时冬天临近
天台高筑
女祭司张开双臂
 
你为何选择爱情
而不是灵魂
或灵魂经过的十三条街
 
2013.11.15.
 
 
《安小姐的黄昏》
 
和大红门桥下的黑一样黑的
一百件黑皮大衣 
 
和天雅服装批发市场东北角的夜色一样黑的
姐妹
 
她多想就着黄昏的黑谈场恋爱，写封古老的家信
穿着高跟鞋错过一辆通往高家桥仓库B13号的金杯汽车
 
——安小姐穿着皮鞋
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 
 
2013.11.13.
 
 
《今天我想去南锣鼓巷看看情人陈小坏》
 
早上起来，五点半
我想起陈小坏，在南锣鼓巷打工的
陈小坏。想起最近天气不好
陈小坏在南锣鼓巷开发廊，会不会
撞上南墙呢？
 
今天上午九点钟，我要去南锣鼓巷
看看我的朋友陈小坏，摸摸她的
小脸蛋，是不是就要有大风的痕迹
因为人们纷纷传说：要变天啦！
就等着大风，从西北方来！
 
现在我的心情不那么好，陈小坏
想起要去看你，会发生点什么呢
我的小情人陈小坏，现在送一首
十四行诗给你，可不再体面了。
 
2014.2.28.
 
 
《经过大红门桥的一个小贩》
 
她每天坐在肮脏的桥上
和乞丐、窗帘、扑克牌……假古董
在一起，卖她的手持缝纫机……
樟木手串、丝巾
从早到晚，她说话很少
她和她拥有的一切，好像啊
会由两头拧紧发条转圈的小象
看守到老。
我常想给她写一首诗
一年多来竟无从下手
真是不值一提
 
2014.6.17.
 
 
《在宜家》
 
1
在宜家
所有的人都
幸福且安详
拥有更多现代文明
大多数女人的
乳房
都很漂亮
为什么要属于她们的
男朋友？
 
2
再漂亮的女人
乳房也会垂下来的
 
除非她们在三十岁之前
提前死掉
 
3
我的妻子很年轻但
没有乳房
我妻子的乳房
被月亮
吃掉了
 
4
老张没有结婚
老张养了一条狗
他和狗在一起
狗是红色的
名字叫丽塔
丽塔和老张一起过年
得到老张的许诺：
如果它结婚
首先会得到一名伴郎
 
5
一个男人
在松树下手淫
我看着他
他不放弃
动作越来越快
我理解他：
一定是妈妈的晚饭
快要熟了
 
6
七点钟
我在等我的女人
从商场里
走出来
天越来越黑
我抽了半包烟
在烟纸的背面写诗
一首
两首
三首
……
停不下来
就像一个一个从宜家
走出来的白色女人
写满整张无限忧伤的
烟纸
 
7
白茶壶
碎了
留下四只白杯子
像四个遗腹子啊
从此生活
暗无天日
 
2014.7.27.
 
 
《在地铁上》
 
A小姐站在我前面
橘红色的连衣裙旁边
留着一小束腋毛
……多好看啊
你一定要相信
从大红门到国贸
在一整条地铁上
三千多个眉毛完整的女人里
大概也没有第二个
像她这样好看的人
关于这件事
谁又会和她说起？
 
2014.7.15
 
 
《十号线上的人们》
 
在双井
放下小演员
在劲松
将演员们的助理
也放下
在潘家园、十里河
放下小古董商、卖核桃的
在分钟寺，在成寿寺
放下谁呢？
要去路上看看
或许问问幽灵吧
在宋家庄
放下一些穷学生
又收进来一些
看上去像破落户
在石榴庄
将本地人放回去
替他们将楼梯照亮
到了大红门
剩下的人越来越穷
我从大红门下车
钻进一辆三轮车，往北开
北边正下着雪呢
地铁继续往西
在角门放下一批
在角门西又放下一批
剩下的往南转车
到大兴去
找房子
现在所有在北京的人都
住到了北京
 
201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