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美：我的阿拉善右旗（四首）
 
陈亚美/文


 
曼德拉山岩画群
 
我到来时
时空正安静着
没有风，没有雨
没有人
太阳高悬
 
这是十月
13.6千米的曼德拉山
被阳光照亮
黑色的玄武岩
被阳光照亮
背阴处的白雪无人打动
我拂去表面
把更白的白雪包成饭团
 
当我气喘吁吁地
停留在高处
一块刻有图画的石头背面
冰冷，从我的手掌
直达内心
 
我踩着千年人类的足迹
将弄疼谁的历史
 
后年，也就是2019年
我的父亲去世整整20年了
母亲也有15周年了
我同父异母的大哥
他走得更早
他的亲生母亲
在他几岁时就抛下丈夫和孩子
被病魔带走
 
爸爸去世时整整70周岁
他患有心脏病
但他从不在乎
他带着对生命的不耐烦
 
这些把生命印迹刻在石头上的人
他们活的该多么有滋有味
 
天气晴好
他们出去放牧
他们把小儿牢牢地拴在马背上
小儿童稚的声音哼着天空的辽阔
大地的遥远
爸爸，如果你在这儿生活
你还会急着走吗
 
早在三年前
我们四兄妹就商量
寻根  问祖
爸爸是怎样从山东到东北的
又怎样从东北到内蒙古包头
他是怎样结识妈妈的
我们幼年在包头阿吉拉
电气化平房里的生活
曾经有谁刻在了石头上
成为岩画
那也是一幅幅生动的
生活画卷啊
爸爸
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如果有，那么今天
我就还有机会
抚摸你的白发
曾经，你的身体是多么的硬朗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是惬意的
他们不急不缓
他们一个人打猎
几个人围猎
他们骑着骏马
在草原上驰骋
带上鹰
带上弓箭
他们伴着星月回家
当他们一脚跨进家门的时候
心爱的女人
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
热腾腾的奶茶
 
这些留在玄武岩上的印迹
这些石头
让我看到了他们生活的悠闲
从容与有趣
真的有谁要像司马迁那样
记录历史吗
他们随意的生活就是历史
他们随意的涂鸦就是历史
只是它们已经上千年了
 
那么，我们四兄妹
还要去承德找姑姑
去丹东看叔叔
询问他们
我们家族的历史吗
不必了
如果想念了，我们就坐上飞机
管它有多远，管它有多累
管他们欢迎不欢迎
就像走一截儿土路
走一截儿石头路
走一截儿木板搭的路
走更多爬坡儿的路
累了
别人拉我一把
我拉别人一把
我们就走进了曼德拉山
我们就呼吸到了古时候的空气
我们就喝到了古时候的水
 
这些黑色的玄武岩
它们持久地展现敦厚的性格
它们在阳光下散发着木头的光芒
散发着棉布的光芒
散发着女人皮肤温柔的光芒
靠着它们，就如同
靠在一个老人温暖的怀抱里
 
祖辈的老人
他们都走得太急了
他们不怜惜他们的儿女
更让子孙们体会不到
生命的生生不息与轮回
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爷爷，奶奶
姥爷，姥姥
他们在我的脑海里
只是一些名词和符号
我从没有感受过他们的怀抱
哪怕一个眼神或者留给我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
最后一个词语
为这些，我曾经长久的哭过
我，从哪里来
我的更深远的历史呢
 
坐在海拔1736米高的曼德拉山上
我身体的温度穿越慢长的时光
手下的玄武岩
仿佛通晓了我的全部心情
石头上的图画慢慢地站立起来
它们突然就活了过来
4234幅岩画
突然就都活了过来
 
穿着不同服饰的月氏
羌、匈奴、鲜卑族
回纥、党项、蒙古族
这些不同民族的人
他们从岩画上走了下来
他们用当地的习俗
迎接我们这些来采风的诗人
他们热情，豪爽
与我们促膝长谈
把他们的欢乐与忧伤
原原本本的讲给我们
 
一群群的骆驼、鹿
盘羊与草原鹰
还有当地绝迹或者少见的鸵鸟
列骑者，他们也从不同方向
向我们奔涌而来
 
我们是一批受欢迎的诗人
因为我们历经了生活的各种艰辛
我们变得宽容并且善良
 
当年的曼德拉山
水草丰美，一派疏林景色
当地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牧，狩猎，战斗
他们衣食富足
他们舞蹈，竞技，游乐
建筑寺庙，他们崇拜神佛
我走在这片土地上
就仿佛走在离开30年的阿吉拉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房子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
那些不为人知的道路
多年以后
我再述说的时候
看不见这些房子与人
我多想指认一块石头
但那一块块石头在哪里
在曼得拉山吗
 
远方，玄武岩上的蒙古包冒着炊烟
一个小孩儿站在父母中间
似乎在劝架
我看见那个小孩儿分明就是我
我看见那一双父母分明就是
我的亲生父母
我冲动的向他们跑去
道路开阔，柔软
就像跑在绿色的地毯上
我路过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和我都有血缘关系
他们是我的父辈
我的祖祖辈辈
我大声地呼唤着他们
爸爸   妈妈
爷爷   奶奶
姥爷   姥姥
我泪流满面的扑向他们
就扑向了黑暗的虚空里
这时群星璀璨
炊烟静止
我听见欢乐的歌声逐渐飘散
飘散在历史的天空里
 
人群，骆驼，马
河流，山川，草地
欢声笑语和哭声
它们在黑暗的虚空里
一一回到了玄武岩上
这些石头
将继续用神秘的语言
述说六七千年前的历史
述说阿拉善右旗曼德拉的演变史
 
我的历史呢
我将要创造一块石头
我将用一块石头挽留自己
更长久的生命
我将在一块石头上写下
爱和温暖
并且，下次
回到家乡
在爸爸的墓碑前
放下一块石头
它不是玄武岩
曼德拉的石头不让拿
我想让爸爸在另一个世界
刻下生命的耐心
与欢喜
刻下心酸
以及对生命的渴望
 
巴丹吉林沙漠
 
我们都有寂寞的灵魂
你的寂寞长在巴丹吉林沙漠
我的寂寞
可以行走
 
我寂寞了
可以来看你
你寂寞了
等着我来看你
 
其实你有什么可寂寞的呢
一年四季都有人来看你
成百上千的人
徒步或者开车
从你的胴体上滑过
 
即使你被碾压成百上千次
在我心里
你依然是最美丽的
处女
 
远远望去
你的皮肤闪着金光
即使有脚印
即使有车辙
只要有风来
皮肤就又完好如初
只要有风来
再好的师博
都会迷失在你的身体里
他们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那天，我坐在你的身体上
随便抓破你的皮肤
随便在你的皮肤上
写下侮辱的字迹
等风一来
你的伤口就愈合了
为此，我相信
风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它不断地在你的身体上
吹来吹去
有时从东边吹
有时从西边吹
有时在南边吹
有时又在北边吹
不论在哪边吹
都是对你最温柔的抚摸
 
那天，我不想走
加上司机师傅
我们五个人
在你高高低低的身体上
发出尖叫
我们每一个人
都达到了高潮
你是一个好姑娘
一次又一次
不断地给予我们
从不喊累
 
我不想走
我想躺在你的身体上
花语就躺在了你的身体上
让我拍照
那一刻
我有些嫉妒
你俩到底谁温柔了谁
谁体贴了谁
 
我不想走
我想坐到太阳落山
繁星升起
在星空下
你的面容有些模糊
所有的人都已退去
你依然一言不发
我用两指仔细的搓揉你
你才发出细腻的擦擦声
你的沉默让我心疼
让我不知跟你说些什么好
 
我展开双臂
想用尽力气拥抱你
可我能把几亿粒沙子
抱在怀里呢
 
学会放手
是你给我的启示
最终，我的手里
带不走一粒沙子
 
不久的将来
我将成为一粒沙子
我的寂寞将像你一样
长在某个地方
那时我的寂寞
将是长久的寂寞
无人来看
又或者只有我在这世上
唯一的儿子来看看吧
 
巴丹吉林沙漠
不久的将来
我将像你一样
给所有的人
以快感
 
额日布盖峡谷
 
峭壁围成的山谷
多适合飞檐走壁
可我只能让湿润的目光
飞檐走壁
 
如果我是女侠
我就能从这个山谷
跃向另一个山谷
我就能凭借风声
判断箭羽的来历
我就能踩在小树的枝曼上
摇曳露珠
我就能在空中
手摘蝴蝶
把我的孩子从电脑前
引到这山谷间
 
如果我是女侠
我就能仗剑天涯
平世间不平事
欠我钱不还的
或者欠你们钱耍赖的
我就能拆穿谎言
欺骗和背叛
别告诉我你是善意的欺骗
活着
就过真实的生活
 
初秋时节
当我脚蹬百丽运动鞋
身穿优衣库摇粒绒
耳朵上挂着
从青海巴扎买来的口罩
头上套着巴丹吉林发的脖套
我就有了女侠的装扮
 
我假装女侠一样
拿起水瓶大口喝水
让水从嘴角外溢
我假装放肆
使用任何词语
同任何人说话
我假装是姐妹的男神
用力拍她们的肩膀
姐们儿在，不怕
我假装温柔的一塌糊涂
喊着靖哥哥
你别走
我要和你拍照片
我仿佛不在乎
世间的一切约束
我真实的生活呢
我欺骗了谁
谁约束了我
我只能
沿着铺好的小路
乖乖的向峡谷里行走
 
渐渐地，我有了窒息感
峡谷向下沉下去
水漫延上来
 
几亿年前
这里是一个海洋的世界
这些峡谷生长在海洋里
它们是一群
不会游泳的石头
却与水成为了亲密爱人
为了守住海洋
守住大自然的
媒妁之言
这些石头
力尽千辛万苦
学会了换气
你曾见过石头身上
冒出的一串串汽泡吗
那就是它们在呼吸
它们一点点摸索
该张开哪个嘴巴
打开哪个气道
每一块石头
都有成百上千张嘴
直到后来
我们看不见汽泡
那是石头学会了
屏住气呼吸
呆在原地游泳
 
只要地壳不运动
地球不变迁
这些石头就永远守在那儿
见证海誓山盟
见证海枯石烂
 
海枯了，但石真的未烂啊
当这些石头褪去水的重量
褪去石头与石头之间的
猜忌与碰撞
褪去鱼，褪去水草
褪去所有的浮游生物
它们变得更加轻盈
 
在陆地上，它们与风
成为了好朋友
风在它们的身体上练手艺
大风蚀以大洞
小风蚀以小洞
大小风蚀以大小洞
雨来的时候
风雨又默默配合
蚀以光亮湿润的洞
鸟来的时候
又用它酸性的碱性的粪便
蚀以立体的洞
最终，石头成为了峡谷
它们以千疮百孔的美
震撼了那些伤心欲绝的人
 
峡谷的深度，深不可测
峡谷的窄度，窄不可量
 
峡谷
是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星球
既然我来过
额日布盖峡谷
我必须替沉默
发出声音
 
骆驼
 
如果有来生
我将转世成为一头骆驼
 
在戈壁，在沙漠
在荒野
等待一场旷世之恋
 
哪天清晨
突然醒来
阳光照亮你的脸庞
你心神向往巴丹吉林沙漠
我的心意就被你感知到了
 
你来时
我正与一群骆驼在一起
不同的是
我正在咀嚼一把青草
就像每次见你时
我都要咀嚼一块口香糖
虽然在沙漠
我必须先把原野的清香
送给你
 
你径直朝我走来
目光毫无犹豫
就仿佛其它骆驼都不存在
当你把我的缰绳握在手里
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依然记得并认识我
 
你轻轻地拉我走出队列
就像当年拉着我的手
走在公园里
我缓缓地跟在你的身后
我们就这样轻轻地走着
走在无垠的沙漠上
 
沙漠好大
好安静呀
只有温柔的风声
吹起轻沙
 
走到沙漠之眼
我才敢正眼看着水中的你
你已面容苍老
不复当年的英气
对着水中的我
你喃喃自语
我真傻
为了那些莫明的目光
我没有手
不能用前蹄捂住你的嘴
那样有些鲁莽
我只能用牙齿扯着你的衣角
不让你继续说下去
 
你带着我走到更高沙漠下的
那片水域
其实这里我比你熟悉
但我就愿意这样
傻傻地跟着你
你把我带到哪里
哪里都是我的故乡
但我知道，这一生
你不再可能
带我走出沙漠
我的心已荒芜
只有沙漠
才配得起我的后半生
 
沙漠的雨是短暂的
沙漠的风让骆驼跪下
并紧紧地闭住鼻孔
但我依然是一头
有故乡的骆驼
我的家
在巴丹吉林沙漠
而你呢
现如今
住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
你有家吗
你有故乡吗
仿佛那家都是临时的房子
都是客栈
都是异乡
那里只盛放老去的身体
而灵魂呢
无处安放
 
我们继续走着
我的蹄印和你的脚印
在沙漠上滑出声响
像音乐一样
如同我们的过去
行走在黑胶光盘上
大多时候
乐曲是美妙的
是什么时候
出现了慌乱的脚步
是有钱之后
没钱之前
还是人类共同的欲望
为什么，我没有欲望啊
你说，我找到了真爱
难道你没找到真爱
真爱到底是什么
真爱就是你没钱时
找个傻丫头过日子
你有钱时
找个俊小姐过日子
 
你们是多么轻易的
就背叛了自己
当初走过的
爱情道路
就像雨从来都没有真正的
属于过沙漠
 
当你用双手掬起湖水
触碰我的嘴唇
我感觉你真的老了
当年你哪有这样细心
哪有这样心疼我
如果有这样一次
我的心都不会像
玄武岩那样坚硬
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只愿呆在这沙漠里
任凭你
一千次一万次的呼喊我
而我
只愿呆在这沙漠里
 
沙漠上的湖水
都是骆驼的泪水
沙漠上的沙子
都是骆驼干涸的泪水
我是一个女人
转世成为一头骆驼
所以，我知道
为什么
骆驼的眼里常常含泪水
 
 
为曼德拉岩画配诗
 
78/骑猎
 
你跑在一万年前的旷野上
并在风中留下誓言
"我角大，我怕谁"
盘羊，你的骄傲
勾起猎人的雄心
他们驰骋骏马
携带弓箭与草原鹰
逼近你的倔强
可即使你像围栏里的绵羊
那样温顺
我知道，你依然逃不脱
被追赶的命运
 
81/舞者与斑点纹
 
这个世界不小
但有趣的人太少
来吧，北山羊
让我们按照河流的方向
欢乐
来吧，骑者、舞者
让我们花枝招展
形态各异
我们是黄河水里的浪花
走到哪里就欢乐到哪里
 
82/骆驼与马
 
即使把水库
接到我的眼晴上
我的眼睛
也不及你俩深情
即使把雨水
接到我的眼睛上
我的泪水
也不及你俩的泪水
让人肝肠寸断
骆驼，你是我的大姐
马，你是我的二姐
我，永远是你们
最小的妹妹
 
83/猎羊与众骑者
 
盘羊、北山羊、羚羊
你们不想与猎人为敌
但猎人必须与你们为敌
他们携带鹰
携带卷尾的猎犬
携带远距离射杀的弓箭
携带智慧
在地上打扮陷阱
为什么？我们不是猎人的朋友
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叫“羊”吗
 
84/众骑者与小鹿吮奶
 
夜色开在大地上
炊烟里飘着饭香
你们把鞍桥放在
牛的背上
马的背上
羊的背上
带着奔跑的羚羊、北山羊
以及吸吮母鹿奶的幼鹿
走在回家的路上
 
乡间的小路
暮归的老牛
你们是我的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86/马与太阳
 
蹄声叩响青草与土地
现在
我不是征战的马
我不是驮运货物的马
我不是比赛的马
现在
我是一个老人
我在草地上散步
我在晒太阳
 
115/双牛、弓与舞者
 
你比达芬奇、梵高更早
你比齐白石、徐悲鸿更早
你坐在4000年前的石山里
用手艺刻下
双牛、弓、舞者
刻下北山羊
刻下舞者的双辫
刻下她叉腰，双腿内弯
刻下她系漂亮的尾饰
我看见，你刻下
那一刻她的快乐
 
115/斑点纹
 
刻下双牛、弓
刻下舞者的那个人
是我的爸爸
他从不逼我
刻下双牛、弓
刻下舞者
我看到他刻
我就跟过去刻
我刻下花生、玉米
或者刻下
地上一粒一粒的石子
 
134/野马群
 
你们一路向西奔跑
荡起的烟尘
淹没了野草
荒野里没有
糖、小麦、金萝卜
你们只吃野草
就长得又高又壮
你们的队形
有如雁阵
仿佛用气流
就把小马带向了远方
 
134/狩猎
 
狩猎太正常了
那就是你们的日常生活
就像现代人
坐在方寸的办公桌前
盯着方寸的电脑屏幕
狩猎
你们猎取到北山羊和梅花鹿
他们猎取到面包、水
以及颈椎、腰椎病
和看不清楚的未来
 
210/动植物纹
 
我纹上小鸟
你是否就看见了天空
我纹上蝴蝶
你是否就闻见了花香
我纹上红玫瑰和你的名字
你是否感受到
我爱你
如今，我在这块石头上
纹下骆驼和羊
纹下一个让你猜测的心意

 
作者简介：
陈亚美，女，出生于内蒙古包头市，现居北京，任作家网副总编。曾在《人民文学》《鹿鸣》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 2003年开始，担任漓江出版社大型年度作品系列图书——《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每年一本）主编。曾应邀出访美洲、欧洲、大洋洲、南美洲等地参加文学活动。

 
来源：作家网 微信公众号
作者：陈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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