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贵坊酒业
呦呦鹿鸣（组诗选15首）
——《诗经》里的动物
作者：白麟
关雎（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周南•关雎》
鸟翅在河面清粼粼的格子里
试探着填写一首
打动人心的情诗
然后乜斜着插进沙洲深处
摇身变做水草
跟摇头晃脑读圣贤的书生
一唱一和
四野寂然
偶有春水轻拍
婴儿般鲜嫩的荇菜们
“关关”之声
已分不清是鸟语 水音
还是诵吟的秦腔
大片刻满汉字雏形的青简
幻化出远古缥缈的水湄
出水芙蓉
随风唤起
而叶下袅娜着的
可是淑女窈窕的倒影
游鱼一摆尾
竟轻歌曼舞地害起羞来
好一幅天成的鱼乐图
连孔子也如此看重
搁在诗三百之篇首
让天下人一见钟情
似乎还有什么暗示
却又被一波波涟漪
搅扰得扑朔迷离
近三千年的乐歌哟
叫人依稀看见贤圣羡艳的眼神
稍纵即逝
是啊，世间唯有爱情
能让天地混沌初开
你听，风生水起 雎鸠欢鸣
大地至今都在怀念
年少无邪的初逢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
于嗟麟兮!
——《诗经•周南•麟之趾》
我就是那头温和的麟
诚实的麟
君子一般的麟
在古典的风土里受人尊敬
但却始终牴不开你的门
在你的窗前读诗
在你的门楣插花
甚至在你的夜露里留守
一个谦谦君子的祷词
我只想用原野的情怀
收留一个女子最初的娇媚
你总是那么流俗
故意卖弄你的风雅
甚至水性杨花
而我为什么还能容忍
还能伤心地看着你
走进道貌岸然的庙堂
我是那头被人赞美的麟
仁厚的麟
任你践踏的麟
哪怕在乡野的风尘里埋没
也想毕生守望来路
渺茫的足迹
我是一头麟
我不想用卑鄙的行径占有你
我要用这种崇高的方式爱你
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诗经•召南•鹊巢》
不要嘲弄她的轻浮
不要嫉妒她的奢华
不要用旁人的眼光挑剔她
就当她是你的姐妹
就当她是你的新娘
让她好好享用这一刻
一生只此一次的炫耀吧
只要心上人愿意百车相迎
那就盛大地迎吧
只要娘家愿意百车相送
那就铺张地送吧
谁能把天上的星星插满车辇
让她更荣耀
世间的女子都是斑鸠
出嫁就得鸠占鹊巢
在鹊筑的巢里
欢爱或是悲伤
还要在这里厮守一生
把自己一针一线地织成
一个玲珑剔透的鸟笼
不要埋怨她
百车迎迓
怎比得上一个女子的痴情
她爱贯满盈的怀抱
才是男人受用终生的豪门
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诗经•召南•草虫》
草虫喓喓
蛊惑我心
它们天籁的哼鸣
落满小夜曲柔美的音符
星星怎知旋律后的喜忧
草丛随风转调
心跳跟银河一起密集
心上人呐别再错过
片刻欢爱抵得过千言万语
今夜就在你怀里
化解我三千年的相思
草虫唧唧
露珠莹莹
没有什么比你娇柔的呻吟
更动听
让我口衔萤火小小的灯笼
在乡野深入浅出
将风月融汇贯通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
坐在我的怀里 别动
草长莺飞
你看连上游的河水也开始怀春
快活得打着落花的漩儿
就坐在我怀里 别动
四月的阳光明媚极了
风筝漂在蓝天碧海
花枝乱颤
而你 漂在我怀里
闭上羞赧的眼眸
长长的睫毛多像新栽的幼林
等待雨露滋润
坐在我的怀里 别动
只有我俩相依在这宽广的河床
听流水和心跳
以小调式舞步滑过最美的年轮
从午时到午夜
就坐在我怀里吧
让太阳和月亮 从你初吻的嘴唇
轮流升起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邶风•燕燕》
相爱却不能厮守
生生看着心上人远走高飞
哪有比这种生离死别
更让人揪心
青梅竹马
误以为将来定会举案齐眉
可人世怎会这样市侩
一次次玩弄劳燕分飞的伎俩
回眸如刀
斩割蒹葭里藏着的柔情
可耳畔聒噪的
都是些谁的祝福
送一程 再送一程
泪的尽头
把单薄的身影
披在暮色苍茫的路口
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诗经•邶风•雄雉》
其实，近在咫尺
一样朝思暮想
牵挂从电话那头窜出声来
一句急切的问候
甚至一声轻微的喘息
都要一遍遍回味
最后打磨成珍珠
穿在心里
热恋中的人
谁没享受过这种幸福的孤独
一个人的夜晚是煎熬的
恋人的幻影像北极光
绚烂之后
更残忍的
是漫长的等候
一如那夜
你落在信笺上的泪花
溅起我今生
最晶莹的星空
高坡吼叫的陕北民歌
粗野却唱到爱的极致——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诗经•卫风•有狐》
都穷成这样了
还有女子这般爱他
翻唱黄卷里的情歌
我想唏嘘的不止一人
势利人间
多少人都和喧嚣俗世同流合污
甚至跟显贵沆瀣一气
是什么样的女子
偏爱他善良的德行忧伤的眼神孤独的模样
在河堰踽踽独行
他有水一样大器的心胸
爱其实就是一滴春雨
青春时被虚荣或是轻薄挥霍
等到年轮的车轴越转越慢
内心干涸得如同荒漠
才明白农谚说得千真万确
能和心仪的人在一起
一辈子会攒起一片海的
相信我吧
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来吧 用你所有的爱来征服我
就像一苗灯火征服夜色
哪儿来这么大的风呀
吹落一地月光
那泛着桃红的花瓣
是我今夜的报答
只此一生啊只此一世
谁能替代你在我心间怒放的花蕊
就像日戳打下的烙印
每个角落都布满你的吻痕
快活的时光总是随风飘逝
就连明天也无法预料
还等什么 把身心交付所爱的人
才是今生最美好的挽留
夜的欲望多么撩人
更多却是含泪的悲凉
我愿作爱的俘虏
任你的春风 吹落
桃李芬芳
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这是从未有过的夜宴
当你处子的胴体如昙花
羞赧地开在我怀里
风雨大作
夜色更浓
相思积攒的渴望
在今夜相聚的时刻雷电交加
肉体和灵魂
带你共赴巫山云雨
你有青苹果的胸脯
小提琴的腰身
柔情四溢的眼眸
溅出星光粼粼的酒液
让我心襟摇荡
把身心交给对方
让我们彼此畅饮
一生能有几多忘我的情怀
珍惜这短暂的爱抚吧
在人间悲欢离合的炼狱
纵情合欢
纵情歌吟
风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又在什么时辰停注的呢
如火如荼如痴如醉如胶似漆
谁说这是淫奔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美好的欢颜
怎么一瞬就化作春泥
黄鸟（散文诗）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国风•秦风•黄鸟》
悲歌最先从黄鸟的尖叫里蔓延开来——
交交——悄悄、交交——啾啾……
一阵土风扬起，重重落在骇人的大棺上。
抬棺人心头又压了一层石头。
高天瓦蓝瓦蓝，棺盖上的漆色愈发黑亮。穆公狰狞的眼神，霸业未竞的喟叹！这些殉葬的臣民真能与他黄泉再襄盛举？
金龙在棺侧的大红衬板上昂头，却再也冲不出土浪开始填埋的偌大的坟场。泪水的暗河，顷刻湮灭“三良”*和170多名陪葬者的命脉，最后挣扎的手势惊得枝头黄鸟夺路而逃——
棘刺剐下的几根羽毛，落叶般在风中踉跄了几下，一头栽进墓穴深处……
还在怀春的女子绝望的偷泣，唤起地缝偷生的野蔓，匐满整个渭北高原。
这平阔朊朊（右边换成无字，读wu）的周原，这堇荼如饴的雍州，这始皇发轫的秦先都啊！
啼血的黄鸟，不死的黄鸟，翅下屈死的魂灵蕴集地狱的野火。
连绵的黍禾下是厚实的土层，厚实的土层下是“中”字型的大墓；
大墓下掩藏着一个雄心勃勃的大国：秦。
一把锋矛横刀立马600年，青铜“中国”才从这里矗立起来，在血泊中行吟，在血腥中扩张，在血海中气吞八荒！
黄鸟见证了那个荒蛮的时代，优美的《诗经》在这里不忍卒读！
展览馆的墙框里，一支黄色的小铜鸟镶嵌在历史深处；
射灯照亮黄鸟哑然的黄口，它的翅膀里藏着一个王朝的背影。
谁来把黄鸟的嘴掰开，让封口两千多年的先秦叫出疼来——
交交——嗷嗷、交交——哟哟……
【* “三良”：指陪葬的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碱（左边换成钅字旁）虎三兄弟。】
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诗经•秦风•晨风》
抛下为你守夜的星宿 不辞而别
晨风中的一只鸟雀
从诗经沾满露水的枝头惊飞
不知是要送行还是想追寻
然后箭一般疾驰而去
要在古代你肯定骑马下山
顺便让马尾扫落最后几颗
还挂在黎明的相思果
这样 你以为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吗
风越来越利落
剥去草木的青衣
它要赶在你离开之前
用青苔或黄叶 铺满山道的每一个台阶
既然执意要走
那就披上为你备好的晨曦吧
只留下一壶山水一碟菊香
与我共度重阳
让一只留守翠华的秋蝉
痛饮朝露和凉风
最后在忘忧草的怀里赶赴来生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诗经•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
从南山里传来
给原上劳作的人们
带来些许安慰
哦，是神鹿光顾的原野
风水通顺的原野
人勤春早
没有理由不好好干活
庄稼自然也没有理由
不好好结果
几千年风雨过后
耕读传家的传统
如同白鹿的神话
依旧缓慢地在原上流传
头顶是巍峨秦岭
脚下是锦绣长安
只有不甘落第的秀才
还隐居在这片台原上
以图东山再起
我们这些上原采风的诗人
就着九月突降的一场透雨
兴致盎然地谈笑 吟诗
附庸风雅
算不算鹿鸣
天象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诗经•鄘风•蝃蝀》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经•邶风•终风》
爗爗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矜之人，胡憯莫惩?
——《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三千年前的故事传说
甚至一些不可思议的讲究
没有随王朝断流
竟与我们不谋而合
譬如儿时
天上的彩虹会经常光顾山村
硕大的光环比万花筒更真切
谁要伸手去指
都会好心被阻止
不敢指“虹（单读jiang）”
手指会烂掉的家里人会害病的
再譬如打个喷嚏
有人就会戏谑
谁想你了还是想念谁了
难道那时候的人都相信
相思亲情会隔空感应
采蘩祭祖 挂艾避邪
风雅活色生香
颂歌禳灾祈福
农耕时代的人们都学文王那样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
再看《十月之交》日月告凶
“爗爗震电”“百川沸腾”
这可是全世界最早可考的日食地震
也许天有异象预兆天灾人祸吧
天命不可违
才让人间心有余悸
那么美的天象为什么就不能指呢
敬畏天地 怜爱苍生
或许才是所谓迷信
流传的初衷
大明（节选）（歌词）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氵京）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诗经•大雅•大明》
一直在寻找奇迹寻找爱，
相约来这千古钓鱼台，
仿佛看见那孤独的老人，
岁月蹉跎痴心不改……
啊，都说人海茫茫，
惟有知音难再；
既许下海誓山盟，
就得学会用心等待！
钓鱼台，钓鱼台，
爱我的鱼儿呀——
等你快点游来！
一生都相信奇迹相信爱，
又何惧这千年的等待？
其实我就是那钓鱼的太公，
风雨春秋独守楼台……
啊，走过万水千山，
对你独钟情怀；
纵然是海枯石烂，
心中有爱还会澎湃！
钓鱼台，钓鱼台，
爱情的门扉啊，
会不会为我打开？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流传至今——姜尚隐居宝鸡钓鱼台等待文王访贤。）
白麟：陕西太白人，诗人、词作家、文化策划撰稿人。出版《慢下来》《音画里的暗香》《附庸风雅——对话<诗经>》《白麟的诗》等7部诗歌集，曾获第22届全国鲁藜诗歌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现居宝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