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是画岭信用社主任。

       王芗要办筷子厂，少了款子，就来找七爷。

       王芗的筷子厂不是画岭的第一家企业。最早办的是毛巾厂，设在村小学隔壁，因周边地区同类厂子太多不得不关了门。又有人要建石灰厂，烟囱都矗立起来了，还圈了一块水田砌宿舍。七爷坚决反对。别的不说，废水往哪排，废渣往哪埋，山旮旯里巴掌大的四分半——画岭人均耕地就那么多呀。石灰厂最后黄了。

       王芗说，七爷，我的筷子厂差钱，您看……

       你的厂址在哪呀，屁眼大的村。

       这，你就不用管。我的筷子厂，不占耕地，不占农田，一旦上马，造福子孙。听说侄子要毕业了，筷子厂可以作为他的实习基地。

       七爷儿子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找到工作，昨天在电话里还对父亲发脾气。七爷火了，好小子，你翅膀硬了，跟老子高声大叫唱对台戏，有本事自己养活自己，不要问我要钱。原来儿子还想留校读研，其导师也有这方面意象，便央父亲打钱过去。七爷知道，发了火之后还得去打钱。儿子有选择，有目标，就是对的，就得支持，就像当年举家负债供他上大学，无怨无悔。

       哎呀，实习那倒不用了，小子还要读研哩。七爷又问，难道你想打学校的主意？那孩子们上学怎么办？

       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与村上商量好了的，乡里批了的，县里盖了红巴巴的，要不要看看？

       王芗倚着车门，边说边掏。七爷按住他的手，得了吧，我没兴趣，但我发贷也有原则，不良贷款一分也不给。

       王芗看着七爷不开窍的脑袋得意洋洋昂着，心里千万次恶毒地咒骂。要知道，王芗对筷子厂的规划是信心十足的。画岭的杉木楠竹漫山遍野，生产几双筷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早些年有人来收矿木，八块五一百斤，村道两旁堆得像小山。次年夏季洪水猛涨，险些淹灭村小学，转移途中，有一名小学生被水冲走。惊魂未定的村民站在山顶，看着被洪水洗劫过的村子，光秃秃的没一点生气，几只麻雀悲悲切切地呜咽。痛心之余，七爷在心里骂开了，都是那些当官的，收了矿山的钱，山都砍光了……深夜，满载矿木的车队人不知鬼不觉出村，快到矿山，眼看钞票到手，突然被追来的林业辑查队悉数拦截……此后，山岭慢慢绿起来，七爷也笑了。

       我知道，你在咒我死，是不是？七爷笑问。

       王芗一怔，瞎说，我怎么会咒您死呢。祝您长命百岁！

       我可不要做千年不死的老乌龟，惹人嫌。你不要骗我，你的眼睛告诉我了，你巴不得我早些死，哈哈，是吧。我福大命大，难得死的。国外空难，万米高空坠机，还有小孩生存呢。高铁，地铁，火车，汽车，天天发生事故，谁能料到自己生死？我习惯两条腿走路，直立人生！呵呵，脚踏坚实的土地，谁也耐何不了我！陶渊明讲“托体同山阿”，死生在天，怕什么呀。

       七爷一口气吐完这些连珠炮，反着手上了公路。王芗呆愣半天，气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个火啊。

       七爷早想好了，除非不要我管钱，要管就管好。他清楚王芗的小九九：拆除学校，把学生赶到村部废弃的砖瓦棚——办石灰厂遗留的烂尾工程。你差钱是吧，就不给，我七爷上街从不坐车的，不怕谁绑架勒索威胁。

       走在公路上，六月的阳光直直地照着，汗水蛰得七爷眼睛都睁不开了。过去当村长，七爷去乡里开会都是两脚板丈量；去县里参加劳模报告会，天还黑着时出门，走到县城天才大亮。后来搞换届选举，现任村干部开着车到处撒槟榔烟酒拉选票，七爷则继续当他的信用社主任。

       到邮电局时已是晌午时分，人已下班。七爷寻得快餐店，要碗面条“吭哧吭哧”吸了起来。他捏着筷子，怔怔良久。

       第二天，一个爆炸性消息传开来，七爷走了。

       画岭人说，如今走路都不安全，你看信用社七爷吧，一生从未坐过车，小车停在屁股边也不上车的，偏偏追着他跑，压过去……

       七爷追悼会上，王芗架着墨镜，毕恭毕敬跪拜灵前作揖，然后垂手默立旁边。远处停着他的小车。

       村支两委都表了态，筷子厂不符合村子实际情况，取消立项。毛巾厂下半年拆除，原址扩建为村小学操场。

       话毕，浩浩荡荡的队伍送七爷上山。他的灵棺上落满了亮黑亮黑的麻雀。它们镇静地陪同人们为七爷送行。它们扑愣着羽翅，“叽喳叽喳”叫得猛烈。有人上前驱赶，才发现山脚下村路口停了一辆警车。
 
       作者简介：刘向阳，湖南湘乡人，湖南省作协会员。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湖南文学》、《广西文学》、《文学界》、《啄木鸟》、《滇池》、《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中国文化报》、《人民公安报》、《语文周报》、《湖南工人报》、《语文导刊》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篇，多篇作品获奖，并被转载。分获湖南省第一、二届“潇湘杯”网络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和优秀奖，分获2012年、2013年、2014年、2015年湘乡市文艺创作成果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