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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胆

 许小胆是我的小学老师。这当然不是他的大名,可是大家都这样喊他,就连我们这群小毛孩在背后也这样喊——有像莽娃那样胆大的,便是当面也不例外。天长日久,他的大名竟像被人忘记了。

      说起来,许小胆的“怕”有点奇怪,因为他最害怕的并不是什么具体的人或事,而是一个无比虚妄的东西——“万一”。

      许小胆18岁那年,高考考了全区第一。填志愿的时候,好多人都劝他报一所好点的学校,可他提着笔想了半天:“算了,还是稳妥一点。万一……”最后只填了本省一所师范院校。

      本以为凭他的成绩被那所学校录取是铁板钉钉的事。哪晓得一等再等,直到那些比他考得差的同学都去大学报到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却杳如黄鹤。班主任关心得意门生,私下里帮他一打听,竟然早就有个同名同姓的人去学校报到了!有人给他支招,让他去教育局闹一场,闹得赢是好事,闹不赢大不了大家都读不成!许小胆闷了一会:“算了吧,万一……”劝他的人讨个没趣,只好望着他的背影叹一声:“没出息!”

      暑假的最后一天,许小胆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高中班主任,不忍一棵好苗就此囚于“农门”,来劝他复读,争取明年报考首都的大学——那可是乡邻们祖祖辈辈做梦都想去却从来不敢奢望的地方,而且在“天子脚下”谅他是谁也不敢乱来。另一个是村长,村里小学一位老教师要退休,正愁找不到新老师,村长一想,村里现成放着一个状元郎呢,这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老师?两个人都坐在屋檐下,单等许小胆一句话。许小胆看看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的课本,又看看屋里咳得掏心掏肺的老爹,然后低下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一小块泥地,仿佛要用目光把那块地灼出个坑来。最后还是村长忍不住了,捞起旱烟管在鞋底上磕了磕:“我说你这娃究竟咋想的,倒是给个话啊!”许小胆这才嚅嗫了半天,像只蚊子似的回了一句:“老师,我还是不复读了。万一……”班主任素来了解他的性子,只好失望而归。

      就这样,许小胆成了一名代课老师。那时候,村小的老师多半是“半边农”——虽然当着教师,可依然是农民身份,家里还有一份土地。遇上农忙,学生们一天里倒有一大半时间是上自习,有的甚至把学生带出去帮自家插秧割麦。只有许小胆从来不会,每次都说:“学校有规矩呢,万一……”于是我们常常见他满眼血丝地走进教室,就知道他前一晚上又去“做了贼娃子庄稼”——为了赶农时,晚上打着火把抢种抢收。

      许小胆最风光的时候是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因为他的班必定拿第一,而且甩出第二名老远!有传言说,教育局领导看中了许小胆的业绩,要直接调他当公办教师。老师们私下里向他打听,嬉笑着要他请客。他涨红着脸:“八字还没一撇呢,万一……”不幸这次又被他言中了。那天局领导来视察,点名要听许小胆的课。课上,他讲到成语“胆小如鼠”,莽娃在后面忽然冒了一句:“耗子才不胆小呢!我家的耗子呆在谷仓里,拿响篙(一种竹制的赶禽畜的工具)撵都撵不走!”听课的领导忍不住笑了,问:“那依你说,什么东西最胆小呢?”莽娃懒洋洋地答:“最胆小的嘛,我也晓得,不过那可不是个东西。”说完还得意地瞅了许小胆两眼,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莽娃说的是谁,只有领导不知道莽娃说的这“不是个东西”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堂课因为莽娃的搅局,让领导很不满意。后来,关于许小胆转公办教师的传言也不了了之。

      后来,许小胆和邻村一个姑娘结了婚。师娘样子很娇俏,脾气却比三伏天雷公山的火闪还厉害。那时正值一场下海潮席卷全国,师娘嫌代课老师工资太低,撺掇许小胆辞了职去南方挣大钱。许小胆又是那句话:“还是算了吧!万一……”师娘银牙一咬:“怂蛋!一片竹叶子落下来你都怕把脑壳砸起包!”说完转过背不再理他,第二天一早就收拾包袱出了门,从此再没回来。有一年,有去南方打工的村邻说在那边见过她,挽着一个50来岁的男人,像是个大老板。许小胆听后,笑笑,没有说话,依然时常去照顾她留下的两位老人。

      许小胆一辈子只胆大过一次。那天,他放了学正要赶回家收菜籽。路过双龙桥,见河里一个人一上一下直扑腾,眼看就要被没了顶。许小胆顾不得多想,纵身跳下河去。下了河的许小胆才想起自己从小怕水,就连洗澡都在自家澡盆里扑几下作数,这么多年连堰塘都没下过,何况是河?可那时已没有时间去害怕了!好在河里的人本来离岸不远,许小胆急中生智,居然无师自通地扑腾了过去。等他手脚并用地把那人托上岸,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再也爬不上去了。被救的竟然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娃,他趁放了学到河边掏黄鳝,哪晓得一不留神栽下了水。莽娃瘫在岸边,吓得连“救命”都忘了喊,眼见着许小胆沉进了水底才扯着嗓子干嚎。附近的村民听到哭声赶过来,只来得及捞起许小胆的尸体。
 
      怕了一辈子“万一”的许小胆最终被一次“万一”夺去了性命。下葬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赶来了,送葬的队伍排了整整两里地。莽娃捧着灵牌走在队伍最前面,一路泣不成声。在那块灵牌上,我终于看到了许小胆的大名——许小胆,原来叫许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