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脑力

柴健龙/文

一

沈脑力不是药品的名字，也不是保健品的名字，而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绰号比较有意思，很多人每当听到，都忍俊不禁。可是，当我听到的时候，却总是感到一阵悲伤。

我见过以物品为绰号的，比如，张水管，李茶杯，也见过以长相特征为绰号的，比如，陈大鼻，唐宽嘴。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然而，这“沈脑力”，如若我不说明它从何而来，恐怕没人会猜得到。

我是一个小说家，小说家一般来说不喜欢直来直去，而喜欢峰回路转，我也不例外。下面，我就要介绍“沈脑力”的由来了。

二

一年之前，为了体验生活，我搬到了益华镇。益华镇位于北京市的西南角，是个面积不大的镇子，虽然不大，可却比较热闹。在镇上，有许多娱乐休闲的场所，譬如，狂酷歌舞厅、波浪按摩城、仙缘大浴场。每到夜里，镇上灯光璀璨，看上去十分繁华。只是，镇子周边的村庄，则相形见绌，到了晚上九点，基本就是漆黑一片了。
在益华镇上，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开着汽车，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穿着名牌服装，有的穿着地摊剩货。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因为总归有一个人，会成为我笔下的人物。

我现在住在李家屯，屯里有一个玩具加工厂，我白天在里面上班，晚上就回去写作。在工厂附近，有一个人十分特别，他不去工厂工作，但却经常在工厂周围转悠。他就是我的主角，沈脑力。

沈脑力原名叫沈明，老家在江西，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留在北京。他觉得，回老家是没有出息的，老家经济落后，公司很少，回去就是龙游浅水，空有一身本领而施展不开。于是，他便向家里要了五千块钱，暂时住在这里。
我和工友们住在工厂的旁边，房子月租四百，倒也不贵，只是条件差了点儿。而沈脑力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有的是钱，在镇上的小区租了房子。那房子设备齐全，里面既有空调，也有浴室，既有电脑桌，也有衣柜。
当安顿下来之后，剩下来的事儿，就是找工作了。作为过来人，我知道，在大学中，莘莘学子可以以梦为马，可以尽情张扬激情四射的青春。只是，一离开，便要坠入昏天暗地的日子。

没有学校的庇护，沈脑力曾经所有的辉煌荣耀都成为了一触即破的气泡，所有的心安理得也到此结束，迫于无奈，他只得开始找工作。他学的专业是财务会计，根据专业，他在网上查询了一下有关公司招聘的事情。锁定几家公司之后，便开始逐家投简历了。
投好后，沈脑力就在房子里慢慢地等，等着邮箱收到邮件。

平时闲着没事，沈脑力喜欢玩游戏，他经常在房间里自说自话、大喊大叫。除了玩游戏，他还喜欢一件事，那就是到工厂附近的乡村面馆转悠。

三

乡村面馆的老板是个女的，她煮得一手好面，每当中午放工，我便去她那里吃上一碗面条。夏天天热，如果兴致来了，我还会喝上一瓶啤酒。
这天中午，我和几个工友在面馆吃过，便聊起了天，聊着聊着，沈脑力就走过来了。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的西裤，脚上蹬了一双锃亮的皮鞋。而且，他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后梳着，头发好像涂了发蜡，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
工友们先前对沈脑力刮目相看，很是尊敬他，因为没知识的人总是羡慕有知识的人，觉得有知识的人就不用像自己一样再出苦力，而且能比自己赚更多的钱。每当见到沈脑力，大家便会迎上笑脸，热情地打着招呼。然而，带着补丁的衣裳却老是在西装面前碰一鼻子灰，沈脑力听了他们的赞美之言，虽然高兴，可是并不领情，时不时地还称大家为“弄塑料的”。

工友们虽然从事的职业不体面，但仍旧有着自己的尊严，当尊严受到践踏时，心里就很不舒服。久而久之，大家看沈脑力连工作都没找到，便换了一副态度，开始还击了。
“放工啦，今天的活儿，累不？”沈脑力走到我们跟前，半仰着脸，背着手笑道。
“哟，沈脑力，你这话说的，累也没办法啊，不干活没有工资拿。哪像你啊，读书人，脑力劳动者呀！”一位工友抹了抹嘴，斜着眼说道。
“那是，上了这么多年学，不就是为了跟你们不一样么！我可是脑力劳动者。”他看了看别人朴素的衣服，又看了看别人破旧的鞋子，得意地说道。
“是是是，沈脑力，要是在古代，您就是大学士！”工友似乎恭维，也似乎嘲讽地说道。
“哈哈，聪明！”

正说着，路上有辆汽车飞驰而过，气流所带动的风吹乱了沈脑力的发型。见状，另一位工友便急忙指着那辆车，问道：“沈脑力，你不是脑力劳动者么，可怎么没开小汽车呢？”说罢，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他人听了，似乎觉得大气已消，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沈明听罢，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了，他扬着手拨弄了一下头发，瞪着眼睛大声地说：“别笑了！我跟你们这些worker没有共同语言！”他又开始在话中夹杂英语单词了，虽然他从来没有用英语说过一句完整的句子，但却经常使用单词。说罢，又接着说道：“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就是那诸葛亮，我等着大公司三顾茅庐！迟早有一天，我会开着比刚才那辆更好的car！”
他这么一说，别人似懂非懂，就不再跟他继续聊下去了。气氛有些尴尬，沈明觉得脸有点红，便转身走进屋里，叫道：“来碗板面，加四个卤羊蹄！”然后，又冲着外面，大声喊道：“再来两瓶啤酒！”
老板听罢，欢喜地给他做着。沈脑力是她的大客户，经常来她这儿吃饭，有时候一次就可以消费几十块钱。老板做好之后，将面端到了沈脑力的面前，笑道：“三十八。”沈明面无表情，猛然从怀中拿出一个皮夹，然后，潇洒地从里面抽出一百块钱，拍在了桌子上。老板笑着，从桌子上拿走了钱，走回了屋里。

外面的几位工友看着，笑着，其中有人说：“沈脑力，是不是家里又寄钱了啊！”
沈脑力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正当这时，老板拿着找他的零钱出来了，她将钱递给他，说道：“你看，”她指着屋里，“鼓风机的插头烧坏了，你帮我换一下吧，有胶布。”
沈脑力抬头看了看，那是一个染着绿漆的鼓风机，它表面没有异常，可却不工作了。装好了钱，他就走了过去，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去了。
“各支路两端的电压都相等，等于哪里的电压？”沈脑力说罢，看着一头雾水的他们，骄傲地笑着，似乎挽回了面子。
“我说脑力，你倒是换啊！”有人说。
“换什么换，这电压二百二十伏，能把人打死哩！”沈脑力抱着膀子，说道，“我问的问题，你们会么？”
“电源两端电压！”那人回答说。
沈脑力一怔，像是受到了惊吓，他有些怀疑，便眯着眼问道：“你，也能懂这些么？”
那人拿起工具，走上前去，顿了顿说：“以前，我是个电工。”
说完不久，鼓风机突然响了，老板连忙道着谢。沈脑力觉得这响声极其刺耳，便拎着没喝完的啤酒，走出了面馆。
走在路上，他小声地嘀咕着：“电工，不还是worker么？我可是要用脑力的！”
看，“沈脑力”就是这样来的，他太爱“脑力”这个词了，这个词仿佛是一个勋章，可以昭示他的身份高人一等。

四

夏去秋来，转眼之间，便到了十月份，气温愈加低了。为了抵御寒凉，我拿着工资，给自己添了两件衣服。我虽然不富裕，但吃穿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沈脑力却有些窘迫了，因为都都过了这么久，他的邮箱还是悄无声息。

几个月忽闪而逝，吃吃喝喝，加上房租，沈脑力已经皮夹羞涩了。由于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无力支付，他便被房东赶了出来，接着，他背着被子拎着书籍，很不情愿地跟我们住在了一起。在搬来的时候，他还特意买了窗纸，要将窗户全部贴住。
我们这里的房租虽然便宜一些，但一分钱一分货，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别无他物。房间的门还是那种木质门，而且门锁不是暗锁，是普通的明锁。甚至于，房间的四壁都是脏乱的涂鸦，房顶的角落还结着蜘蛛网。
沈脑力没有办法，为了避免食不果腹的日子，只能将就一下。他看着房间里堆着的几年来积攒下来的课本，心中百感交集，不禁蹲下身，抚摸着它们。也许他在想着什么，但是当看到皮夹的时候，便一狠心将课本统统拿去卖了，卖得几十块钱。然而，几十块钱并不禁花，卖书换钱也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说卖书的钱也算是收入的话，那么入不敷出的日子迟早会让他露宿街头。
　　
日子越来越苦，当积蓄快花光时，沈脑力想起还有一张大学时代用的邮政储蓄卡，觉得兴许上面还有些钱。想到这儿，他兴奋无比，找了一台自助取款机。把卡插进去后，他轻轻按下“一百”的按钮，可是上面却显示余额不足。见到此状，他的心猛地凉了，查了查余额，发现还有八十块零三毛。这时，他又立马轻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接着，他去柜台把钱全部取了出来。
沈脑力不敢总是大吃大喝了，每天都只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去乡村面馆，而晚上，便在住处吃咸菜和馒头。有时候不是很饿，就省下来一顿，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当沈脑力看到那榨菜丝和凉馒头时，心里面就如同被浇灌了一盆冷水一样。他忍不住了，便又给家里打了电话。他信誓旦旦地说，爸，再给我打一点钱吧，等我赚钱了，就把你们接来。他父亲叹了口气，说，要不然，就回来找工作吧。沈脑力听了这些，懊恼地说，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上好学就能走向大城市么，现在让我回去干啥！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不久，他的银行卡上多了五千块钱，有了钱，他又过上了以前的潇洒生活。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觉得沈脑力不能这样下去了，如若继续，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他即便没有一分钱了，也不会去玩具厂工作，但不工作怎么来维持生计呢？我是一个有良知的小说家，我不会告诉大家要趁着年轻尽情地挥霍时光。在我看来，这是误人子弟，这是将毒药注入人的心灵，这是将人的灵魂腐蚀消尽。我不能给人幻想却不考虑幻想在现实中必然破灭的后果。我是一个有良知的小说家，我不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批判谁，或者发现了些许问题，便自鸣得意，嘲笑挖苦。如若这样做的话，那我跟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看着杀头而发笑的人还有何区别？

出了问题，终究要解决的，我打算去找沈脑力好好谈谈。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有时候人的话语就是那么神奇，可以让一颗冰冷的心感到温暖，可以让一颗迷茫的心找到方向。
这天，我买了两瓶啤酒，还有一包花生仁、四个鸡腿，去了沈脑力那儿。我去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他还没有起床。敲过门之后，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才开门。
“老沈，还睡着哪！”我笑道。
“嘿嘿，天天也没事儿做。”我进去后，他便把门关住了。
刚走几步，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可碍于情面，我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把带的东西放到桌上之后，便端详着他的房间。在房间的东面，摆着一张床，床上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一堆脏兮兮的衣服。床的旁边，是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放着鸡爪骨头和吃过的方便面。除了这些垃圾，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和几本书。看见书，我立马下意识地伸出手，并问道：“你这是什么书？”

沈脑力正在穿着衣服，他规规矩矩地扣上西装的口子，又擦了擦皮鞋。听到我问关于书的事情，他遮遮掩掩地回答道：“没，随便看看而已。”
我顺着书边看去，发现基本都是些关于如何成为富翁的书籍，对了，其中有一本叫做《没有想不通的事儿》的书。这本书曾经畅销一时，我自然听说过，由于好奇，就拿起翻了翻。
“我看看这本书。”我说。
“看吧。”沈脑力端着水杯，走到了外面的水龙头前，准备刷牙。
等他刷好牙之后，我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请他坐下，与我一同享用我带来的东西。沈脑力见状，有些不好意思，非要出去再买一些。我来到此地，目的自然不是对坐对饮，而是要帮他一把，于是便拦下他。
“不用了，一人一瓶酒就行了。”我收拾收拾桌子，将啤酒打开放在了上面。
“这怎么好意思呢。”沈脑力笑着说。
我撕开了花生仁的包装袋，放在中间，说道：“来，先吃点花生。”
沈脑力坐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我们吃着花生，喝着啤酒。我们其实不算太熟，但是以前经常见，即便说话很少，可也算是点头之交了。等喝了半瓶啤酒，我开口问道：“兄弟，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沈脑力愣住了，手也僵在半空中。过了会儿，他笑道：“问这个干嘛？”
“我把你当兄弟，说句实在的，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很迷茫？”我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我放下花生，指着那本书，说：“因为这个。”
沈脑力拿起它，欣喜地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书上说得挺有道理。你看，我虽然没找到工作，但我至少留在了北京啊！有多少毕业生，他们想留在北京而没有这样的机会啊！这样一想，生活不还是很好吗？”说完，沈脑力像一个智者一样，满意地笑着。
“你这么想就完蛋了！这对现状于事无补。你啊，不能守株待兔，要主动出击，最好去招聘会上看看，机会要靠自己去寻找！不然的话，很难继续支撑下去。”我借着酒劲，吐露出了我的心里话。
“话不能这么说，我至少投简历了，还有人根本就没有投简历呢！”他狡辩道。
“你怎么能跟不如自己的人比呢！”话已至此，我对他有些失望，于是放下酒瓶，说道，“趁着年轻，还有精力和激情去拼搏！我是一片好心，你再想想吧！”
后来，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沈脑力确实开了窍，他开始去招聘会上寻找工作了。效果就是那么立竿见影，凭借着自己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他对工资不是多么满意，但心情还是无比激动的，当畅想一番之后，更是沾沾自喜。

自这之后，沈脑力便不睡懒觉了，每天都早早地起床，然后随便买点早餐，在路上边走边吃。走到镇子上的公交车站后，他要乘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接着再坐一次地铁，才能到达公司。

有了工作，沈脑力的吃住就有了保障，同时，他也有钱做其他事了。每到周末，他喜欢去仙缘大浴场，以此来放松一下。仙缘大浴场是一家集洗浴、餐饮、娱乐于一身的浴场，每天都有许多有钱人出入。我们住处的附近虽然有一家澡堂子，但沈脑力从来没有去过，他宁愿多走半个小时，也要去往仙缘大浴场，因为他喜欢踏入浴场大门的感觉。
这天，沈脑力到了浴场后，便脱掉衣服，在水中泡了起来。水面上雾气氤氲，看上去犹如仙境。沈脑力把玩着水，用手扇过来扇过去，好不快活。他非常享受泡澡的时光，泡澡会让他血脉畅通，会让他感到自己就像浮在空中一样，没有压力，没有烦恼。

泡好之后，沈脑力让人家为他搓了搓澡，抹了抹浴盐。到了休息大厅，看到别人找女技师按摩，他觉得自己若是不找就没有面子，于是也找了一个。按完了，他看到别人喝洋酒，心里暗想，你们喝得，我就喝不得么！他不甘落后，便一口气要了两瓶洋酒。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品着酒。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吆喝道：“有没有打牌的，凑一桌！”沈脑力一听，来精神了，连忙回应道：“有有，正好消磨消磨时间！”他站起来，穿上了一条大裤衩。

“你，带钱了么？”一位挺着将军肚，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问道。
“你们有钱，我也不差钱，我还是白领呢！脑力劳动者哟！”沈脑力自豪地说道。他瞬间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也有一条金链子，他似乎跟这些有钱人一样，可以闲下来时泡泡澡、打打牌。

沈脑力和他们开了一个房间，在里面打起了麻将。不去不要紧，可去了才知道，他们玩得非常大，沈脑力不停地咽着唾沫，似乎有些怯场。果然，没多久，牌技不精的沈脑力就输得差不多了。他看皮夹里还有一百五十块钱，而且这钱还要付洗浴费、按摩费、洋酒费，便连忙站了起来。
“不行，我不能玩了，我女朋友还叫我买菜呢！”沈脑力青着脸，颤抖地撒着谎。
“你他妈还欠我三十呢，没钱就别来这里玩，装什么蒜！”金链子不屑地说道。
“怎么会没钱呢，我只是没有现金了，下回给你吧，我得走了！”
“站住！三十块钱，你不给钱也行，但得让我扇一巴掌！”
“不要开玩笑，怎么说咱们都是脑力劳动者，怎么能这么粗俗呢？”沈脑力捂住了脸，说，“打人不打脸，要不，你拧一下我的耳朵吧。接着，金链子站起身来猛地拧住了他的耳朵，他疼得嗷嗷直叫。金链子看着他的样子，开怀大笑着。

沈脑力挨了拧，走脱了，当下次去的时候，就多带了一些钱，防止再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一个月，沈脑力便有些生气了，因为到了月末，他基本没有什么余钱。

在公司里，他的工作是分析数据，老板每个月发给他三千二百块钱的工资。三千二百块钱，禁得起衣食住行，但禁不起娱乐休闲。沈脑力纠结了。他毕业前，觉得自己以后可以买一套一百平米的别墅，可以买一辆价值三十多万块钱的汽车，可以每天带着美丽性感的娇妻，自由自在地在北京遨游。
然而，眼前的生活却不是这样，甚至于跟幻想没有一点关系。沈脑力算了一笔账，发现如此下去，一年连一万块钱都剩不了，这样的话，还买什么别墅，还娶什么老婆！他有些悲伤了，也有点无奈。尽管他时常幻想着自己就是老板，可是，仍然开不上小汽车。

昔日美梦，奄奄一息。多少次，当沈脑力走在城市的边缘，看着城市的灯光璀璨，听着城市的机器轰鸣，一种落寞感便油然而生。他觉得，无论怎么走，自己似乎都不能融入这座城市，就算在这里度过一辈子，将自己的欢笑、苦闷、希望、迷惘都留在这里，可也终将悬浮在这座城市的边缘。

十几年来，不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么！

沈脑力天天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憋屈，越觉得郁闷，越觉得没有激情。

唉，北京这么好，可终究是别人的。
沈脑力开始叹息了。他本来打算辞职的，可没等他开口，老板就把他开除了。原因是，他不会操作电脑上的办公软件。老板训斥他，说，你不是都考到计算机一级证书了么，怎么连软件都不会用！沈脑力辩解道，当时学了背了，所以考到了证书，但现在忘了嘛。老板让他抓紧练习，不要耽误事情，可他态度散漫，工作懈怠，经常把数据弄混淆。在这样的情况下，沈脑力就只得离开公司了。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不稀罕你，市场上的大学生多得很！”
“哼，工资这么少，让我干我还不干了呢！”

沈脑力离开之前，丢下了这样一句话。老板气愤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沈脑力不干了，便什么也不干了，整日窝在住处打游戏。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每次经过他房间，总能听到里面大喊着“中路”、“打野”之类的词儿，对了，系统还时不时地来一句“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虽然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可沈脑力却在这个世界活得有滋有味。在这里，他失去了生活的要挟，失去了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五

“老沈，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但你要知道，天下难事必起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大官，都是从低处慢慢爬上去的，大企业家，都是从小买卖做起的。没有人，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可我今年都二十五岁了，干个几年，就三十了啊！”
“你每天沉溺于游戏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你不干就更没可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书中说，人生难得糊涂！”
“你怎么没有一点责任感，你都二十五了，难道还吃家里的喝家里的吗！”
“这……”
在我的鞭策之下，沈脑力又匆匆忙忙去应聘了，这一次，他去了一家国有企业。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他想应聘什么岗位，可他反问公司有什么岗位。面试官拿着他的简历卡，无奈地笑着，让他去财务室。但当他听到月薪才三千一百块时，就坐不住了，觉得越走越退，还不如之前。
“工资能不能稍微高点儿啊？”沈脑力试探地问了问。
“你刚开始干，干得好自然会加工资。我们现在倒还真有个工资高的位子，财务总监，可公司就算聘请你，你能胜任么？”面试官轻蔑地说道。
受到了歧视，沈脑力很不舒服，于是反驳道：“他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我已经考了许多证书！”
他又看看手中的简历卡，冷笑道：“我问你个问题，不限制范围，随意回答。”
“不，你还是给我个范围吧，不然我心里不安。”
“呵呵，不限制你们的思维，你还倒不习惯，非要找个条条框框才舒服！好吧，我问你，你说，如何去判断一个公司发展的前景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沈脑力的脑子高速运转，回忆着相关知识。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有些印象，他说：“预测一个公司的前景，就要看公司的发展能力如何，发展能力好，前景广阔，反之不然。要看发展能力，则要对近几年的财务报表进行分析计算，然后得出各项比率，并且与往年做比较。”
回答完毕，沈脑力本以为他听完之后会点头赞扬，可他却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指着沈脑力说：“你们这些学财务的，总是自以为是，就知道算！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个公司的发展前景与哪些重要因素有关。第一个，是国家的政策，比如国家出台政策调控房价，许多房地产公司的发展前景并不被看好，尽管它们前些年业绩辉煌，但依然没有扩大规模。第二个，是技术的进步，诺基亚当年红极一时，可苹果横空出世，诺基亚是否会因为之前赚了而继续大量生产呢？第三个，是社会习惯，当大家习惯于网络阅读的时候，传统阅读模式受到冲击，其发展不受影响吗？诸如此类有关背景的因素，还有很多。呵，大背景，远比财务成绩重要哪！”

这个问题怎么扯出那么多与老师所讲无关的东西呢？沈脑力感到怀疑，思考着。
“你记着，财务，永远只是一个工具的作用，就如同农人手中的农具。你要想做CFO，胸中就得有一种大的格局，就必须具备广阔的视野，能够放眼长远，能够把握住公司整体的战略。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儿，先干好了再说涨工资的事儿吧！”
“可是，老师没这么教啊！”沈脑力反驳道。
“哈哈哈，”他大笑着说，“我这么教就行了！”
沈脑力听完这些，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反驳了。也许，他真真切切地听进了我的劝言，所以没有因为工资的问题而放弃。只是，一个问题消失，另一个问题就如期而至。如果说工资是现实的问题，那么，意愿则是精神上的问题。

就这样，沈脑力早出晚归，一直在财务室工作着，可半年之后，他的脾气突然变得非常暴躁。晚上下班回家，他总要狠狠地甩上门，似乎门欠了他什么。而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精神了，也不再去乡村面馆优越大家。原来，有个问题令他头疼无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贵，不工作不知内心爱不爱。刚开始还没有特别明显，但到了后来，沈脑力才发现，自己受不了财务的工作了！

每当看到那一连串的数字时，每当进行加减运算时，他都会感到一阵反胃。甚至于，只要看到财务报表，他就有撕碎的冲动，只要看到单据，他就想全部烧了。最可怕的一回是，当不小心算错一笔账时，他恼得直接把计算器砸了！

砸了计算器，老板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只是让他赔偿一个。可是，冥冥之中，沈脑力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岗位上了，他快要疯了！若是以前的他，也许早就辞职了，但是，这么久的摸爬滚打，让他脱落了几层皮，让他像一只无助的羔羊一样，在冷酷的社会面前瑟瑟缩缩。如今，再要辞职，谈何容易？
直到有一天，沈脑力发觉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有可能会精神崩溃。他有些动摇了，想要找回自我，可一想到辞职，内心便饱受挣扎。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两个小人一样，一个要他为了生活继续做下去，说虽然钱不多，但是可以养活自己。另一个小人要他辞职不干了，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做了。
两种思想交相缠绕着沈脑力，让他举棋不定。他也知道，如果辞职，可能会面临失业。一想到失业，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但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又让他觉得在浪费生命。

找工作是难，但是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就如同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一样，与之共枕，同床异梦，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沈脑力这样想着，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他辞职不干了。辞职之后，他过起了漂泊的生活。每当拥有一份新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用心去感知自己到底想不想干下去，如果不想，就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工作上。

几年来，沈脑力凭借着自己所拥有的证书，先后换了十几份工作。换来换去，他还是没有发现喜欢的。他试图找到自己的理想，可是却迟迟没有成功，理想像是被压在了不知何处的山下，无论怎么呼唤，它也出不来了。

我想，沈脑力肯定很挣扎，因为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胡飞乱撞着。这个世界犹如一个箱子，虽然上面也许有些小孔，可是沈脑力却早已失去方向。
他辞职之后，找我聊过几次天，可我，却没有能力帮助他了。我觉得，即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时光倒转，帮他找到理想。我只是无奈地对他说，就算失望，也不要绝望，坚持下去吧。

六

在经济上，我和沈脑力是半斤八两，我如果笑他穷酸，那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我觉得我和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并且在努力地坚持着。即使工资不高，即使写作未曾给我带来任何收益，但我没有感到迷茫、痛苦和挣扎。在我眼中，沈脑力是悲哀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理想。小说家可以把沉睡的人唤醒，可是，却难以让死去的理想重新获得生命。

沈脑力不再自称为“脑力劳动者”了，可即便如此，那些工友见了他也还是叫他沈脑力。他感觉自己待不下去了，觉得多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终于，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回老家。回去之前，他去了一趟市区，他对这里还有一些留恋，想要再看一眼。

沈脑力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梭。他最近似乎没有吃好饭，没有睡好觉，面容消瘦，眼睛通红，显得有些沧桑。他把双手放进口袋，无力地抬起头看了看。空中挂了一顶太阳，阳光好像过于刺眼，沈脑力低下头，用手揉着红红的眼睛。

当他睁开眼，突然觉得旁边好像有个东西，它投怀送抱一般地映入自己的眼帘。他目光一侧，发现旁边都是高楼大厦，看到这番景象，他又悲伤了。悲伤过后，他发现在一幢楼的上面，有一个蜗牛的标志，那只蜗牛浑身发黑，只有两个触角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看到这里，他的思绪猛然回到过去，可停在哪里却浑然不知。搜索良久，还是没有头绪，但他坚信，自己绝对见过这个标志。

一股巨大的力量促使着沈脑力走进去一探究竟，他将目光落了下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广告传媒公司。公司建筑高大宏伟，很有特色，单是下面的台阶，就有几十层。他站在那里，发着愣，不一会儿，傻笑了起来。

公司前面巨大的显示屏上显示公司要招聘职员，沈脑力看罢，叹了口气。他踏着碎步，轻飘飘地走进了公司。走到里面，他东张西望着，当他再次看到蜗牛的时候，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似乎那对发光的触角触及到了他的心灵。

“明天！”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叫。
一听这声音，沈脑力瞬间警觉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沈脑力还有个绰号，就叫明天，不过那是大学时的事儿了。沈脑力转过身，四处瞅瞅，可没有发现什么。
“哎哟，沈明！”
沈脑力一抬头，发现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也穿着白色衬衫，他的头发也梳得明晃晃的。
“噫，你，”沈脑力指着他，问道，“王永光么？”
“是啊！”说话的人，正是沈脑力的大学同学王永光。
十年未见，嬉笑怒骂，已成往事，再次相遇，自然是非常高兴。王永光站在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膀，沈脑力也伸出拳手，轻轻地砸着他的胸膛。他们像是一对亲兄弟一样。
“哟呵，不错嘛，你也穿西装啦！”沈脑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有些惊奇。
“哈哈，一般般。”王永光笑道。
“你来这儿干嘛，怎么，还没找到工作啊？”沈脑力又有了精神。
王永光听罢，开怀大笑了起来，说道：“这公司都是我的，我还找哪门子工作啊！”
“呵呵呵，你是不是在逗我！”
“没逗你，我刚从外面回来，走，去我办公室聊。”
说着，王永光向电梯走去，沈脑力见状，有些发懵。在电梯里，沈脑力开始惶恐了起来，也不主动说话。到了五楼，王永光带着沈脑力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们前脚进去，随后就有一个体态妖娆的女人敲起了门。
“王总，这是您要的文件。”她拿着文件夹，恭敬地说道。
“好了，放我桌上，你先出去吧。”王永光对她说。
接着，那女人将文件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走了出去。
“你是，王总？王总，是你？”沈脑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声地问道。
“是啊！”
沈脑力还是有些不相信，他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办公室。办公室比较简单，在东面和西面，是两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在门旁，有一个咖啡机，上面还放了一袋糖。眼前的一抹绿色，那是墙角的盆景，花盆精美，植物漂亮。沈脑力看了看办公桌，上面也很简单，放着一台水晶电脑，一台电话机，还有一沓报纸和一支水笔。
“坐，我去给你弄咖啡。”说着，王永光走到了门旁。

沈脑力咽了一口唾液，像小学生面对着老师一样，心跳也加速着。看着王永光的背影，往事历历在目，蹿到眼前。
那时候，沈脑力的学习成绩不错。虽然他喜欢玩游戏，但是在大学里，平时的课程不难，考试也比较简单。上课的时候，沈脑力规规矩矩地听课，回去后，又规规矩矩地写作业。因此，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尤其是高数成绩。对于高数这一科，虽然让沈脑力感到自豪，但它让更多的人饱受折磨。王永光便是很好的例子，他高数极差，第一次重修考试的时候都没及格。他高数差，但是又想着补上来，所以就向沈脑力请教。作为被请教的人，沈脑力喜欢有些同学，他们脑袋灵巧，一点即通，可不喜欢另一些同学，因为无论怎么跟他们讲，都像是对牛弹琴，他们就不明白。

沈脑力清楚地记得，在给王永光讲解题目的时候，他的脑袋里总是装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并不是关于题目的。由于这些，沈脑力就不喜欢给他讲题，给他讲，他有可能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就算不走神，也未必听得懂。
沈脑力曾经跟他说，你想毕业之后就回老家种地、搬砖么？不想的话，就逼着自己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这样以后才能赚大钱！当时，沈脑力的语气是居高临下的，没办法，那是一种难以挥去的自豪感。

后来，王永光的成绩还是没有多大起色，只是最终老师也让他过关了。毕业前夕，沈脑力去他寝室给他送一个收费单子，在他的桌子上，沈脑力看到有一幅图案，那是一只平凡的蜗牛。那只蜗牛看上去十分坚毅，显然有着自己的想法，它背着重壳，毅然前行。蜗牛，沈脑力终于想起了！
“来。”王永光将咖啡递给了沈脑力，看他还站着，便说，“坐啊，别客气！”
沈脑力接住咖啡，尴尬地笑着，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并且在心里划清了界限。他觉得他们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而且，当年自己跟他的关系并不多么好，甚至对他还冷眼相待。沈脑力不自觉地愧疚了起来，同时，场面也冷了下来。

王永光看他这么拘束，便告诉他，晚上请他吃饭，说老同学叙叙旧，不找别人，就只有他们俩。沈脑力点头答应了。

七

晚上，沈脑力按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了酒店。夜里的酒店灯光闪耀，酒店外的车辆停得整整齐齐。在酒店外，有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服务员，沈脑力站在他们面前，有些不敢进去。他来北京那么久，还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级的酒店。

正当沈脑力要进入大门的时候，领结小伙伸出胳膊把他拦了下来，说：“先生，请问您有预定吗？”沈脑力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我，有，我有。”然后，把房间号说了出来，听到房间号，他这才让沈脑力进去。
进去之后，一位穿着橘黄色连体短裙的女服务员款款大方地走了过来，沈脑力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红晕。
“先生，您预定了哪个房价？”她问。
“我，我，我是和朋友一起，三〇二贵宾包厢。”沈脑力结结巴巴地说。
“好的，请跟我来。”她伸出手，走在前方带着路。
沈脑力走在她后面，欣赏着她纤细的腰肢，欣赏着她鼓翘的臀部。看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沈脑力觉得王永光应该还没有来。
走到房间，沈脑力开门一看，原来他已经来过了。看到沈脑力，他起身迎接，这让沈脑力很难为情。
坐在桌旁，沈脑力不停地冒着汗，似乎空调的温度调得太高。王永光想要拉近距离，便开始聊起从前的事儿，可沈脑力一同这些，就更觉得热了。他只答不问，话语很少。
不一会儿，服务员便开始上菜了。
“来，吃！”
沈脑力的面前，有一块布，还有一只高脚杯和一套餐具，餐具里面有几个小碗、一个杯子。他看到这些，根本就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这块布该怎么叠怎么放，也不知道哪个小碗该有什么作用。
似乎看透了沈脑力的心思，王永光便说道：“别拘束，随意一点。”说罢，他就像当年在食堂吃麻辣烫一样，勺子筷子一齐上。看到这里，沈脑力心里充满了感激。
眼前的这桌子菜，都是那么精致，沈脑力有些舍不得吃下肚子。他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想，这得多少钱啊！吃着喝着，沈脑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开始向王永光请教成功的奥秘了。沈脑力先把自己贬了一番，他听后笑而不语，接着，他开始说了起来，但是，并没有直接说是怎么成功的。
“明天，你觉得当年自己都学了些什么？”
沈脑力听罢这句话，蓦地陷入了沉思。
他又说：“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学，就稀里糊涂、不求甚解地学，只为了考几个证，谋碗饭吃。学业虽然优秀，可却迷茫困顿，没有理想。你说，这批人，是不是侮辱了大学？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沈脑力问：“什么话？”
“你当年告诉我，人要学会逼着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觉得，这句话大错特错。随便一句话，只要被一撮人认同，并且引用证理，它仿佛就成了至理名言，像金科玉律一样。可我当时就在思考，自己不喜欢的事，为什么还要逼着自己去做呢？这不是傻到家了么！自己不喜欢的事，做起来很难有主动性和积极性，就算再做，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
沈脑力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试图推翻他的说法，可是没有想出什么。然后，他又点着头，觉得很有道理。

从小学开始，爸妈就叮嘱沈脑力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因此在学校，他非常乖顺，老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在小学、初中，沈脑力在班里一直是独占鳌头，到了高中，他也是名列前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以前热爱试题，无论是哪一科，只要一天不做题，他就寂寞难耐。也正因为如此，他那时的成绩才这么好。
高考过后报志愿，沈脑力虽然对财务会计没什么感觉，但他觉得热门，觉得学了就不愁以后没有饭吃。于是，他便在大学学习了这个专业。很多人说，大学生不是沉溺于游戏，就是迷恋于恋爱。这话虽有道理但有失偏颇，沈脑力就不是这样，他除了玩游戏，还逼着自己学习，凡是学校和学院规定的课程，他都修完了。
正想着，服务员端上来一份看着十分精美的甜点，沈脑力受宠若惊，急忙伸手接住。放好之后，他问道：“永光，你当年是怎么做的呢？”
王永光看着甜点，笑了笑，接着，他端起酒杯，看着里面的酒，舒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我一直在问自己的内心，到底想要做什么。在许多孤独的时候，尤其是夜晚，我的心就开始发出声音。当发现了自己的理想，那么之后，我就勇敢地坚持着，毫不退缩。”

沈脑力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懦弱，甚至从来没敢寻找过理想。爸妈告诉自己考上大学就能脱离农村过上好日子，于是自己把考大学当做理想。老师跟自己说好好学习才能找到赚钱的好工作，于是自己把赚钱当做理想。

王永光放下酒杯，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吸了一口，接着说道：“也许以后你会发现，生命，当它真正地属于自己时，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其实，我不得不承认，当初面对着僵硬的环境，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有了理想，可为之行动起来却是那么困难！我顶着被老师批评被同学嘲讽的压力，在漫长寒冷的冬夜，坐在自习室里冰凉的椅子上，孤独地看书。在你们鄙视的目光下，我坚持着理想，不停地去外面为一些商铺设计广告。我就想不通，在大学里面为什么坚持理想会成为一件被众人嘲讽的事情？难道非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才可以吗？

“我觉得，无头苍蝇，是最悲哀的一类人，他们就算是撞到了一坨大便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说罢，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下。
沈脑力呆呆地坐着，没有言语，不禁暗自回想着。大一的时候，沈脑力成绩优异，还拿了奖学金。但是到了大二，他听大家说不能读死书，得锻炼锻炼自己，便跟着大家一起去锻炼了。他们去校外的KTV尽情欢唱，去海边的别墅进行联谊，他们玩桌游唱情歌，他们吃烧烤喝啤酒。而且，沈脑力还学会了抽烟，别人说，抽烟是必须得学的，以后进入了社会，这是必备技能。

“很多人学傻了，只要一面试，就得说自己考了什么证书，自己的英语成绩多么好，有意思吗？难道这些年能撑起自己胸膛的只有这几张纸和一些虚渺的数字？我要的是个性，是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前几天，公司来了一个人，他可真够神的！他已经考到了会计上岗证、秘书国家职业资格证、证券从业资格证、教师从业资格证。我瞬间发现他原来是个千年难见的人才，他似乎博古通今、文理兼通，他既可以做会计，也可以做秘书；既可以做翻译，也可以做证券分析师。他什么都能干，仿佛天下的工作都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呵呵。当这批人为证书而洋洋得意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其实，”
“他们什么都干不出色。”沈脑力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句，他发现，这就是自己。
社会早就传来了强烈的信号：工作越来越不好找了。沈脑力来自小城市，想留在北京，但他觉得，如果只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话，路似乎窄了一些。学生有什么需求，就会有人提供什么样的服务，恰好此时，证书席卷全校。

在他们学校，各个报栏、宣传栏上面贴的除了电影海报和商业海报外，就是考证的海报了。沈脑力曾经驻足看过，在图书馆旁边的那个宣传栏上，就贴了许多海报。海报说，多一个文凭，多一倍职场竞争力，人生更加辉煌！还说，双证书双学位，成功走向高薪职业！沈脑力再细看，看到上面介绍了各种专业，以及开设专业的高校，那些高校，不乏师资力量雄厚的名牌大学。
　　
海报下面，写了上课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周六周日，地点是沈脑力的学校。沈脑力感觉十分神奇，似乎看到草鸡变成了凤凰，而草鸡与凤凰，逐渐开始不分界限。当他一转眼，又一张海报映入眼帘，海报花花绿绿，红字尤其醒目，红字说，无证就是游民，立马做有证的人！还说，职场无情证有情，前途茫然证指路！看罢，沈脑力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仿佛只要不考证那么这些年的学就就白上了。所以，他一股脑记下了上面所有的联系电话，回去便开始一一报名。
“这样的人什么都会，又怎么能会得精呢，不会出色的。”沈脑力擦了擦汗，声音有些颤抖。
“对头！西一榔头东一棒的，能学成什么呢？我始终认为，上学就是帮助学生实现自我的，没有什么功利性，自我就是爱好和理想，实现就是努力和坚持。同时我觉得，这世界上的成功者只有一种人，他们有理想，且坚定不移地达到了理想。有理想而坚持不住，是不争气的人，而若是压根没有理想，则是最悲哀的一种人，没有之一。
“可有的人就是不明白，脑子笨笨的，唉！”
听到这里，沈脑力一下子又想到了以前。

沈脑力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给王永光讲题的时候，自我意识瞬间膨胀起来，便跟他说，你怎么脑子笨笨的啊，还听不懂么？
想到这里，沈脑力忽然觉得肚子很疼，像是有一群苍蝇在里面胡飞乱撞。他捂住肚子，说要去一下洗手间。走了出去，沈脑力给王永光发了条短信，短信是这样说的：老王，我爸让我回老家工作，估计我不能在北京待了，咱们有缘再叙。祝你身体健康，大展宏图！

八

沈脑力临走的时候，把我叫到了他的住处，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到了那儿，我发现他拿出了一个玻璃缸，并在上面盖上了一块带有小洞的玻璃。接着，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只蜗牛，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蜗牛放进了玻璃缸内。正当我诧异之时，他又将捉来的苍蝇放了进去。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蜗牛动作缓慢，一点一滴地往上面爬着，而苍蝇则扇动着翅膀胡乱碰撞。十分钟后，那苍蝇筋疲力尽，躺在了底端。而那蜗牛，恰好爬了出来。

“从今天起，我要做一只蜗牛！”沈脑力拍拍自己的胸膛，说道。
“你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了？”我问。
他咧嘴一笑，没有回答我。吃过散伙饭，沈脑力便背着行李，去往车站了。

九

自从沈脑力回了老家，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关他的话题，也就逐渐消失了。
在工厂附近，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还念着沈脑力，那就是乡村面馆的老板。她昨天还问我，沈脑力怎么不见了呢！他出手多么阔绰啊，他不来，我少赚不少钱哩！
我听罢，苦笑着。沈脑力，好久不见，你如今过得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