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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灰的天际 连载之五

《橙灰的天际》连载之五
 
作者:包讷睿
 
这天是星期日,但由于要赶工,申君谊还是逼迫所有人去加班。已经连续一个半月没有休息了,大家极不情愿。申君谊还把一个人赶到采石场,这才吓住一帮人。可每次向警察报告时,他却说这是大家伙自动要求的。车间里干活时死气沉沉,偷懒使奸的现象几乎没有了,残次品也比以前少许多。申君谊很得意,在小屋里喝着茶,听收音机里的时事新闻,偶尔和张华仔讨论几句。张华仔已经完全胜任工作,现在外面有他一个就够了。他越来越对申君谊尊敬起来,不仅是因为申君谊照顾和保护自己,更主要是像老师一样教给他很多东西。这些东西饱含丰富的人生哲学和社会经验,像件件世上难得一见的传家宝。可叹他慷慨地传给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夸张点说一个父亲对儿子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他那么热忱,那么用心,盯着张华仔的时间越来越长,像女人看上商店的宝石一样。张华仔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遇上申君谊,有的东西他一辈子都悟不到。“唉,其实哪里都有好心人,只要真心对人家。”张华仔这样想,于是暗自发誓要对得起申君谊一番苦心。说到这,他也觉得监狱并非以前想的那么可怕,在这里日子可以以一当十地过,比过去所有时候活得更明白、更实在。对于他一个本来就一无所有人的来说,他得到的要远比失去的多。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心里的难过劲渐渐忘得差不多了。他替自己高兴,刚来时他做对了事,这是自己的高明之处。是的,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这带给他幸运。如果没那么做,他现在可能吃尽苦头。他不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做人就像出门走远路一样,想要走得顺顺当当,就得大大方方敞亮些。在家侍候父兄,常年接济常德利爷俩,周济夷平一家,帮助陈二冬夫妇逃跑,他总把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当成日常生活,并从中得到乐趣。他把几件做坏的裤子从仓库里捡出来,送到前面让他们重新织补。编织机上断了一根线,他提醒那人赶紧接好,同时拿起下面篓里的衣服对着光眼检查。他走到头再折回来,不厌其烦来回巡查,神情严肃,目光灼灼。
这会他正呵斥一个人,刚才这人乘他不备用小撬棍往坏鼓捣机器,被他抓个正形。那人苦苦求他手下留情,不要向警察和申君谊揭举,并发誓再不敢这样做。他放过那人,毕竟现在这里需要人,何况他们真的忙不过来。他压下这件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观察其他人,刚才他们眼里的那种骚动已经平息,他暗暗高兴。如果他真的惩罚了那个人,这些人一定会想着法子报复。他得保证每天生产照常进行,直到按时完成任务,这才是他和申君谊想要的结果。
“喂,116号,过来一下!”他听到跟班警察从外面喊他。--他的编号是116,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叫号。他答应一声,跑过去。
“回里面说话。”申君谊在一边说。
三人进了小屋,警察从身上取出一个灰不溜的小玩意交给他。
“这是什么?”
“电子辞典。”
“电子辞典是什么东西?”
“和字典一样,但比字典好用多了,它可以用声音教你识字。”
“管教,为什么送我这个?”
“108报告了你的情况,我又向领导作了汇报,他们同意买给你的。”
“小伙子,好好谢谢政府,认真接受改造,出去重新做人。”申君谊在一边说。
“我们打算过段时间晚上办培训班,你可以参加。”
“谢谢政府,谢谢管教,我会好好学习的。”
“你是好小伙子,听见吗?你要努力。”管教鼓励张华仔,然后和申君谊说话。
张华仔捧着电子辞典一次次端祥,好像和它一见钟情似的。同时他皱着眉,有种被信任的幸福和感动,更有被看重和寄予厚望的压力。他不知说什么好,想说什么下颌又颤抖个不停。管教出去了,他觉得警察和申君谊就像亲人一样,让他在阴雨天见到太阳。他坐到椅上细细思量,捧着那个巴掌大的东西看不够,好像久病床头突然收到鲜花怒放的花篮,周围都是笑脸、关爱、体贴、鼓励和赞美。有了这次被正视和重视的滋味,他才知道自己没有被社会抛弃,好人好事其实一直伴在左右,是自己躲避它们、拒绝它们。他们不计前嫌,赋予他人生新的希望,乐意接纳他这个游子回家。他再无法平静,开始抽泣起来。是啊,决心是翻起心灵之土的犁杖,信心是生命自由愉悦的活水之源。
“张华仔,怎么样,高兴吧。”
“谢谢您,大叔,我知道这一切是您安排的。”张三仔说的是实话,他要永远感谢这个像父亲一样的人。是的,申君谊并非像表面看着那么凶神恶煞恶,对于别人他是魔王,但对于张华仔却是父王。
“每天晚上,别人睡觉你却在背书。唉,这样的小伙子哪里去找。人人来了这里对日后就不再指望,过一天算一天,只盼着早点出去风流快活。难得你有心为以后作打算,心里难受还能按部就班做事。别人真做错事却不知悔改,一门心事寻思报复,偏偏你无辜受罚还不自暴自弃,想得比我更周到,看得比我长久。是啊,连我都惭愧,后悔在这里浪费了光阴。总之,别人学坏你学好,别人走歪门斜道你却能明辨是非曲直,别人小肚鸡肠你却胸襟坦荡。你不记别人的坏,只记别人的好,这样的人注定不会随随便便输掉一生。我再说一遍,你会成大器的,出人头地是早晚的事。--你的字典都快磨破了,我还知道有人乘你不备撕着当手纸用。和这帮鸡营狗盗之人打交道,你要时时刻刻小防。现在要保管好它,加油学吧,年轻人要的就是前途无量。”
“我记住了。”
“一个乖孩子,一个倒霉蛋,走路不小心踩上狗屎。一个人如果有志气,做什么都挡不住好运气。没有哪个人一辈子都走顺风路,再伟大的人也背过运。跌倒了不要紧,只要站起来再走就行。”
“我明白,我一定照您说的去做。”
“啊,我总是对你这么说,你不会烦吧?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关心,有时我也会奇怪。明明不关我的事,可由不住只往你身上想。我认为是你投合了我、打动了我,让我想起我的过去。我也年轻过,孩子,一个有志青年,在银行工作,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成天脑子里描摹着一幅宏图,说话总与人针锋相对,慷慨陈辞像东海的波浪在震动。为了实现理想,我像士卒举起长矛,向着目标进发。我心里仿佛每天诞生一个婴儿,同时也埋葬一具尸体。我很孤独,这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不幸,它让我因此沾沾自喜,也让我与周围产生矛盾和隔阂。没人能比得过我,也没人能赢得了我,我像圣斗士无所畏惧,天天与那些老板天天周旋,对人性的贪婪有了充分认识。他们千方百计哄骗银行的贷款,却没想到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对我用尽一切方法,送女人,送钞票,送分红,送房子,可是我根本不为所动。只要贷款风险大,我就坚决不让步。虽说收不回贷款损失的是国家和银行,可是最终变相损害的是广大老百姓。我不能让老百姓的钱经我一倒手变成他们的合法财产,对于这个套路我看得太清楚了,因为这些人做的都是短线生意,他们根本没想着、也没能力把业务做大。一帮泥腿子换身行头,进城印几张名片,冠个吓死人的头衔就鸟枪换炮了?可是为挣钱他们急红眼,敢在刀刃上嗜血。见搞不定我,便绕过我找到上司,于是我这道风险防控墙就如同虚设。平时看着上司人不错,可不知什么时候学坏了,对我的态度大变,尤其在业务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也不能完全怪他。现在经济发展形势过热,银行经过改革后也变成商业银行,完全按照企业模式运行。各银行之间的竞争在加剧,所以每个银行内部都给分支机构制定了放款计划,如果不能按时完成放款,就相当于一个公司市场人员没有完成销售任务一样。所以贷款单位只要没有违法经营记录,没有明显的败落迹象,银行就尽可能满足。客户资源的争夺在银行间上演愈加激烈,使得银行坏账快速增加。但面对现时压力,又不得不冒着风险继续去做。那时候,由于我没能按要求完成任务,奖金完全被取消,每月只能领到基本工资。时间一长,我看到别人做的风生水起,而且尽管银行坏账成倍增加,可是整个银行业丝毫未损,不但不见萧条,反而进入最为迅猛的业务扩充期。我慢慢转过弯来,认识到经济周期水涨船高的道理,于是对业务进行很多变通。主顾们找到我,称心如意拿到贷款。而我的胆子也肥起来,明的暗的来者不拒,这样不到两年我就变成百万富翁。清点存折的时候,我吓出一身冷汗。想交上去却没见别人这样做过。我和妻子商量,她也不知怎么办,却说‘天塌下来压众人,贪污受贿又不独你一个。’我当时鬼迷心窍,觉得她说的没错,于是心安理得把那些存折收好。这时心态也变了,第二天大早出门就觉得什么人都不如我,轻飘飘的,好像都会来求着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越是这样,巴结我的人越多,我想不通为什么,大概这就是人天性中的一种奴性。越到后来我越肆无忌惮,结果终于栽在一个项目上,那人卷了存款带着一家老小跑到英国去了,只留下一个空院子和几台老旧机器。原来他说要用贷款更新生产设备,可是进口回来的却是德国五十年代淘汰下来的设备。这是个公私合营项目,吃亏的公家一方不干了,报了警并一纸诉状起诉至法院。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作为贷款业务员跟着受牵连,那人供出我受贿二十万的事实。法院要判我无期徒刑,我老婆倒是机灵,到处找人托关系,把我从无期改判成为十五年。现在时间过去八年,老婆在外面给我打点妥当,我就在这里当上老大。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与我离婚,可这算什么,我没有答应她。现在,你让我看到年轻时的我,我感觉心里暖乎乎的。啊,那时的我,让老者感到害怕,让中年人受到威胁。有人崇拜我、歌颂我,有人中伤我、陷害我,可是愈觉得自己了不起,愈加有意疏远他们。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那是怎样得如火如荼。而随着岁月增长,并且我在这里还有遥遥无期的八九年,我的那些理想抱负便像年久失修的高塔分崩离析,又像一团火冷却下来,唯剩一团灰烬。我和自己玩瞒天过海的游戏,这是自欺欺人,到头只是一场空。狂妄和自大成全我虚假的功名,也造就我失败的一生。你看,我坐着牢,这就是事情的结果,还有什么比这更说明问题?我的骄傲大于苦恼,可恨一生将废弃于这高墙之内。我已过了年轻,那金子一样的时光,它们早已生了锈,而在见到你之前我早将它们遗忘得一干二净。好孩子,我现在一心一意教你,忍不住这样做,我好像变成你,有意避开过去的错误,想通过你重活一回。现在,我说给你的这些,就是我近五十年才悟明白的道理,希望你不要嫌弃。”
张华仔默默听罢,知道申君谊这番话除了对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与之分享。于是他忙不迭地叫声“大叔”。
“我需要你对我忠诚,要你心无杂念地呆在我身边。”
“我会的。”
“那再好不过。唉,不是我吓唬你,你该知道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我把你当成了不起的人,当作我的朋友、亲人,甚至是儿子。你来到这里,我好比重拾希望。你伤了我的心,我便会对你彻底失望,对这个世界感到彻底冰凉。你不要那么做,要让我在余生还能微笑,死也死得安息。――好吧,回外面去吧,让我静一会。”
张华仔郑重对申君谊点头。申君谊像孩子一样流泪,过来抱住张华仔,好像抱住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刑期还剩小半年的时候,张华仔仍然死心踏地跟着申君谊,可隐隐觉得申君谊还没有完全信任他。或许该他时来运转,一件事情的发生让申君谊彻底打消了对他的忧虑。事后,申君谊抓着他的手说:“好孩子,不由得我不信你了。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看着吧,看我怎么报答你吧。什么都不说了,你就等着吧。”他一边哆嗦一边说,好像神智不清楚一样。
事情前后是这样的:
一天傍晚,工厂已经收工,工人们开始吃晚饭。像以往一样,张华仔给申君谊取来饭菜,自己也在桌旁坐下。刚没吃几口,他无意间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正朝申君谊这边偷偷看,眼神犀利,像暗器一样凶险。这一年来,张华仔每天跟着申君谊,已经学得像公羊一样警惕。他没动神色继续观察。那个人约摸四十上下,浑身精铁一样健壮,身材和胳膊都很长,像只成年的长臂猿。他伏下身喝汤,虽然努力装出无意为之的样子,却藏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邪恶。张华仔看到他周围坐着四个人,一个正大口咀嚼,头朝着天花板看,一个埋头把盘子里把最后仅剩的一点东西往嘴里送,一个则吃饱打着嗝,眼睛像老鼠一样到处转着看,还有一个看着别人的盘子,一边用手指抠脸上的某个部位。凭直觉他认定这几个人不会和那人有什么关系,这才稍微放心些。申君谊在这里当老大,虽然人人怕他,但也得罪不少人。此人一定对申君谊不怀好意。张华仔又往四周看看,食堂墙壁的高处安着摄像头,警察手里拎着警棍,在不远处值勤,便担心申君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开始喝汤,每次用勺子只舀一点往嘴里送,眼睛却始终没闲着。申君谊用馒头沾着肉汤吃,对发生的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手里掉根筷子,张华仔替他换上一双新的。张华仔刚要坐好,猛地从申君谊背后发现水蛇腰也在朝那人方向看。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一下联想到水蛇腰这些日子干活时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不由吓一跳。“他们不会串通起来加害老大吧?”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自从他在申君谊这里取代了水蛇腰,水蛇腰就一直对申君谊和他不满。虽然水蛇腰压住火不敢发作,但张华仔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张华仔把凳子往后挪挪,看到水蛇腰连东西都吃不在心事上,于是更加肯定他心中有鬼。不一会,那人吃完饭往外走,眼睛又往这边瞟下。这边水蛇腰也往那边瞧瞧,把东西使劲咽下。那人一出门,水蛇腰就坐不住了。他四处打量打量,然后侧头告诉申君谊要上厕所,就朝外面走去。张华仔放下碗筷,也向申君谊告假,悄悄跟在水蛇腰后面。等一到外边,他就踮起脚尖,好像在水面上走路一样,努力不让脚下发出声响。他绕到厕所后面,把耳朵支过去,听到水蛇腰战战兢兢说话,声音有些模糊,不过语气好像在哀求那人。而那人尽管有意压着声音,但因为非常恼火,所以听得清楚多了。
“怎么,还没想好吗,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可是,我还是害怕被他发现,他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没有回头路了。你不干,我同样不会饶了你。”那人恶狠狠地低声喊道。
“再给我一天时间,等我前前后后把事情想好了。”
“我警告你,别坏我的好事。我等不及了,被他压得抬不起头,该是我出头露脸的时候了。他把我打发到采石场,让我断了一根手指,这个仇我会记住一辈子。你呢,你不也是恨透他和他身边那小子吗?别想着出卖我你可以邀功请赏,他根本不会把你当自己人。不用我再说别的,今天星期二,星期四我就要结果。”张华仔听到水蛇腰嘟嚷,但被那个人打断了,“没有那么多的‘可是’,记着,事成之后,你就是这里的老二,傻瓜!”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张华仔没再往下听,而是迅速溜回里面。申君谊吃完后坐着聊天,不时嘿嘿发笑。张华仔给他打水漱口,两个人准备一起回屋。出门时,申君谊和水蛇腰撞了个正怀。
“找死啊,你!”申君谊指着水蛇腰鼻子骂。水蛇腰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很快陪上笑脸。他也飞快地看眼张华仔,张华仔隐隐嗅出他身上的杀机。“喂,怎么回事,掉了魂似的,谁欺负你了吗?谁敢动我屋里的人,我就让他不好过。”
“不是,老大,可能是累着了。”
“累着了?听的可笑。这段时间的活还能说多吗?真是把你们惯坏了。”申君谊把一口唾沫吐在一边,披着衣服走开了。三个人都没再说什么,一起回到牢里。申君谊倚在被子上闭上养神,张华仔给他泡好龙井茶放在一边。房间里开始饭后一段时间的沉默,这几乎成了定例,好像吃的过多需要专门消化似的。大家呆在各自地方,表情也各式各样:水蛇腰把头钻到被窝里,只能看见那颗光溜溜的后脑勺,就像多长出来一个小脑瓜似的。旁边是陈福星,上次讲小蜜蜂的就是他,样子还是那么痛苦,好像活不过今天,对外界的反应总要先打个盹。左白白,二十七八岁,胸脯大的像腱牛,可能因为吃多了难受,坐在那里不停晃动身体。申君谊没把他安排到编织厂里,他是这里唯一在外面干活的人。他一天不动弹就憋得难受,每天出几斤汗反倒舒服。他心眼不多,愁的是有劲没处使,估计是整个监狱唯一不怕干活的人。郝马,皮肤黑而灰,发毛像动物鬃毛一样发硬,最明显就是长只大长脖颈,大家都叫他黑马。前面说到的老黑就是他。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打算要把牢底做穿。他的爱好就是说话和唱歌,再就是到处看个不停,这倒正好发挥他脖子长的优势。现在他用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张华仔猜他心里一定哼哼“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王国保,喜欢收着身子和人讲话,不喜欢动用气力,看人也只是斜下眼。平时手里总撰一只草环当佛珠,在别人后面打坐,嘴里念念有辞。这里除了申君谊,关到里面时间最长的就是他。关于这几个人的情况,我们将在后面作进一步介绍。这些人都是时代产物,他们的案例是发生在这个时代活生生的事实。他们好像地层一样积累起丰富的社会和历史信息,通过他们,能看到这个世界最真实、最自然的一面,其中也包括最原始、最本质的东西。--窗格里的光渐渐弱无,像溺水者的头逐渐沉没。其他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应该和水蛇腰的阴谋没什么关系。如果只有水蛇腰一个人造反,这里暂时就安全很多。天黑了,里面响起不知从哪发生的撞击声,偶尔一两声鸟叫此刻显得特别生动,仿佛革命前夜的播音员告诉人们国家要解放了,属于人民自由快乐的好日子就要到来。监狱不再像前些时候那么冷,虽然被上还得再搭件衣服,但想想春天已到,总会让人变得开朗起来。春天的沉默是宝贵的,仿佛一切在经过巨大酝酿,把一切打算和安排好,并有一招制胜的大秘招,不到最后不出手。现在,张华仔就泛着这么股兴奋劲,其中既有春天的鼓舞,也有发现水蛇腰秘密后的激动。他在申君谊旁边翻滚电子辞典里的词条,心里却琢磨怎么尽快把这件事告诉申君谊。但今天不行,只能等到明天。今天晚上他就得格外小心,防止水蛇腰对申君谊下毒手。现在水蛇腰还不会行动,熄灯后的后半夜可能会有危险。他斜过眼看水蛇腰,水蛇腰就像失事飞机一样趴着不动。张华仔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他把身子对着水蛇腰,这样可以看紧他,好像眨下眼他就会跳起来杀人。申君谊终于睁眼找人说话,大家都坐过去围在他左右。张华仔让在一边,他很少参与这种谈话。他心里很乱,辞典里的东西一点没记住。他们的话题永远是那几样,但总能找着乐子,笑得咯咯响。人们挨个讲,先轮到王国保,他讲了一个自己在外面行骗的事,没等说完,周围人就扑上去把他按倒揍了一顿。左白白挠着胳支窝讲了段他初中时打架的事,是因为弟弟被人拦在半路抢钱,他在操场后面找到那帮小子,以一敌十,乒乒乓乓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然后他低下头让大家看混战中留在脑袋上的伤疤。接着郝马说他出去还得找一个合伙人要钱,“即便他死了又怎样,老婆和儿子可都还在。我要像恶鬼一样缠着他们,让他们死不得安生。”他把脖子转了二百七十度,看到所有人都在笑,满意地闪到后面。陈福星还在发痴,他的心思好像织机上长长的纺线永远没个完。申君谊照着他后腰蹬了下,他一下趴在地上。
“老大,你这是干什么?”
“说话呀,你这个死鬼,每天都是你最后。”
“不是,老大,今天不是我最后,是他!”他用手指指水蛇腰。水蛇腰被他一点,像练过缩骨功似的哧溜缩小一半。申君谊看下没理水蛇腰,转过去继续对陈福星说:
“不,就你先说,让他最后说。”
“说什么呢?”
“不要讲你的小蜜蜂啦,都能出系列书了。”
“那就讲我刚才想了些什么。”
“嗯,不错,总算有点新鲜东西了。快说吧,你又想着什么了?”
“我想老婆了。”
“噢,你想老婆了。”申君谊看着上面点着头。
“你和她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想什么老婆?”
“我想她的病不知好了没有。上次她来看我,说她病了。”
“喂,说点高兴的吧。你就是这么没劲,想让我们大家跟着难受。快吧,说些让人顺心的,哪怕编点出来也好。”王国保插话进来,其他人在一边附和。
陈福星低头不说话,申君谊不耐烦起来,“你总是这么扫兴。说说你的女儿,她最近怎么样。”
“她不好,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也不上了,只是一个人画啊画,可是没人知道她画些什么。”
“她疯了吗?”
“没有,可这和疯了有什么区别。唉,都是我把她害成这样,我对不住她。”
“没疯就好。好了,滚到一边自个难受去吧,别让我们陪着你掉眼泪。”
“老大,我再讲一个。”左白白咧开嘴笑,一看就知道他又要讲什么臭事。陈福星又到一边沉思去了,眼睛向上翻着,好像被吊起来似的。左白白开始讲他如何从火车站出来,在菜地里把一个女中学生强奸了的事。他说得津津有味,好像吃饺子沾着香油似的。说到最后,他从床上跳起来,“你们猜怎么着,她下面往外冒血,我按了一把土,可是不管用。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想逃走又看她可怜,就把她送进医院。她被救活了,她父母没有感激我,还往死打了我一顿。”他笑着摇头,有些失望的样子,好像东西没吃够心里不痛快一样。
“你个大淫虫,可没少害人。”左白白被申君谊骂,却绌起鼻子笑。
“还是我说吧。上午我把大拇指指甲盖磕裂了,它就往外流血。我对它说:好宝贝,你别流,我在这里的日子苦着呢。”
“它说什么?”
“它真的很乖,点点头就答应了。”
“老黑,你这是什么故事,淡得像没放盐的牡蛎汤。”
“该到我了吧。”王国保在人群里淡淡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把它说出来。”他又开始数手里的草珠子。
“你又想那个美术生了?”
“别提那事,都过去了,过去了。我知道今天会很冷,管教让我们多穿衣服,可没想到它会这么冷,我只加了一件,一白天总算凑和过去了。我猜今天晚上还会冷,因为我肚子又不好受了。”
“你不就说你想坐马桶吗。问问大家,谁同意你这么做。”
“坚决反对,只能等到明天早上。”
“他拉在被子里就好看了。”陈福星冷不丁冒了句,把大家都逗乐了。
“他可终于让人笑了一回。唉,没意思,都在胡说一通敷衍我。我对你们那么好,你们却这样对我。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要睡了。喂,我的水蛇腰今天躲哪去了,为什么整个晚上不说话。唉,他在睡觉,现在就睡觉,比我还心急呢。”
张华仔看到水蛇腰猛地动了下,从床上爬起,来到申君谊床头。
“你病了吗?像被吸血鬼附身一样。”
“我没事。”水蛇腰强挤出一丝笑,脸在灯光里一片惨白。
申君谊把水蛇腰揽进被子,其他人都围着乐呵呵地看,张华仔却捏着一把汗。水蛇腰被蒙在被子里,很快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一会后,申君谊把他从里面推出来,自己也露出头喘气。大家伙都盯着水蛇腰看,他正慢吞吞拉上裤子。张华仔松口气,他刚才担心水蛇腰会乘机做出什么,不过现在看,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可是,这也更令他担忧了,水蛇腰不可能愚蠢到直接杀死申君谊,他一定会想什么诡计陷害他。啊,他低估水蛇腰了。形势紧急,他得尽快向申君谊说清整件事情,弄清水蛇腰和那人之间的秘密,然后想办法对付他们。“妈的,像只水淋淋的死鸡,以前的活灵劲哪去了。”申君谊躺在被子里抽着烟骂,张华仔看到水蛇腰在墙根下不停发抖。他一定是害怕,不是因为挨骂,只是因为做贼心虚。他把头藏起来,张华仔看不到他的脸。张华仔不知道这个正在背叛别人的人此刻怎么想,但看他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就知道他真的不好过。他一定正努力从恐惧中挣扎,星期四是他的最后期限,到时他就下得不下手了。张华仔开始冷笑,看来他并非像平时吹嘘的那么嚣张,也是个事到临头的胆小鬼。可怕的是,他已经在一宗罪恶之上又加上一层罪孽。从他接受那个人的条件开始,他就丧失了最后一点人味,从一个人彻底变成一个鬼。张华仔的心在亲历这件事过程中产生了涟漪,他目睹了一个人怎样活生生地错失、迷惶、堕落和反叛,直至死亡;亲眼见证了这个城市光鲜亮丽背后阴暗龌龊的一面,这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好像让一个孩子无意中闯入城市的炼尸房,令他原来对于有关生命所有美好的一切刹那间毁灭。但这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害怕,甚至没有把头掉过去,而是把这一切生硬记在心里,好像迎接夜晚的暴风雨,在里面欣赏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一整夜张华仔防着水蛇腰,水蛇腰没有什么异常。天快亮了,他知道这一夜已经平安过去,这才沉沉睡去。
 
清早,水蛇腰的脸色像死人那样发青,眼睛也没有昨天惶恐不安,只是偶尔咳嗽下,这才让人觉出他是个活人。
“他不会死吧?”王国保坐在马桶上小心地问。水蛇腰没理会他,在小镜子里注视自己。
“喂,要是难受你就说一声,今天不用出工了。”申君谊由张华仔陪着洗漱,看到水蛇腰的样子他也有点担心。
“谢谢老大,没什么事,一切很快会好起来的。”
“‘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么说,你真的不舒服?”
“已经过去了,用不着担心。”水蛇腰从镜子后欠起身子,强作笑脸。张华仔看到他的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一切即将发生,水蛇腰已在一夜之间痛下决心,彻底走上不归路。唉,要是他哭了反倒好,可他笑了,这可怕的笑,笑里藏刀,好像掩盖在陷井上的几株败草。
在食堂里,张华仔暗中寻找那个长臂猿一样的男人,可是没有马上找到。他一时想不出怎么对付那个人,现在只能紧紧盯住水蛇腰了。水蛇腰已经坐下来吃饭,食堂里熙熙攘攘,可在他眼里好像一处荒芜的坟场。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时停下喘息、咳嗽。他也不往别的地方看,只管埋头吃饭。张华仔盯着他看,他不再嫉恨地回击,只把头快速扭到一边。对于其他人的玩笑话,他也没有存心报复,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有人在下面踩到他的脚,他无动于衷,仿佛失去知觉。总之,他谁也不理,只管吃自己的东西,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上班后,机器开动,男人们干这样的活时开始总要骂咧几句,申君谊过来冲他们发脾气。不巧上面一滴黑水恰好落进军谊后脖里,他又想骂人,可转念想到今天又一笔订单要收工,于是忍住回小屋喝茶。张华仔跟到里面,打算把水蛇腰的事情报告给申君谊。张华仔递上热茶,申君谊接过去就喝,不料一下子烫到嘴,他气呼呼把杯子摔到地上。
“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就让人不顺心。”
“大叔,我告诉您一件事,您可别上火。”
“什么事?”申君谊气恼地问。
“嗯,就是--”就在张华仔准备把事情直接告诉申君谊时,不知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他竟然顺着申君谊说下去,“就是机器总出故障的事。”说完他站好,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恢复原来的样子。可是,连他自己也蒙在里面,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停下,好像有人从背后捂上他的嘴一样。他有些纳闷,更有些许不安,不知道对错,可清醒之后已然这么做了。他再想想,奇怪自己居然有了这等随机应变的本事,却没有一点反悔之意。过后他只是想,等事情到了最后一步再告诉申君谊不迟。
“噢,我猜到就是这事。唉,你越是倒霉,坏消息就越是扎堆。”申君谊躺在椅子里说,眼巴巴望着张华仔。张华仔觉得他很无辜,但心里不为所动。“不行,今天我也得盯着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订单到了最后关节,万万出不得差错。”
“大叔,您不会身体不舒服吧,要不我回去取件衣服来?”
“那倒不用,我身体没事。快把地上的杯子收拾起,再给我敷块热毛巾。”张华仔照申君谊说的去做。申君谊使劲搓着脸和手,然后长叹一声,“还是有什么堵着,唉,就是说不清。”
张华仔不禁佩服申君谊,感叹他真是经见太多,对事情竟有天然察觉。“您前几次也是这样,可能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天总有些紧张。”
“紧张,我也会紧张?可是--,唉,算了吧,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原因解释。”申君谊又坐着歇会,对张华仔说:“今天活紧,好孩子,替我多分心,别让他们把咱们给坑了。”张华仔点头答应着,退出去离开。
申君谊过会到后面仓库,在门口看见一个人躲在墙角抽烟,而旁边正是大包小包的丝线和成品。这可是惹祸的事,一把火就能把整个仓库和工厂烧得干干净净。他本来就在气头上,现在一下子发作起来,照着那个人头上就踩下去。可怜那人头就像只蔫瓜被搓来捻去,最后几乎血肉模糊。申君谊又朝他腰里使劲一脚,那人鬼哭狼嚎爬着出去了。申君谊喘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出来对张华仔说:
“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我就觉着会出什么事,幸亏被我发现了。”
“放心吧,大叔,什么事都不会出,大家都老老实实干活,任务肯定能完成。您的担心是多余的,只是有些太急着完成任务了。”
“那是当然,上次验货出了问题,好在人家没追究才完事。管教专门和我谈过,如果我们干的不好,就很难再揽到这样的活。现在外面抢生意的很多,好在我们的出价比别人低。他们不敢让人家知道这些活是我们干的,要不然没人会买这样的东西。外人把我们当成废物,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我们被看得一钱不值,所有人都嫌弃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已经织好的衣服堆在一个大案上,几个人正忙着从里面挑捡。申君谊拿起一件放到旁边称盘里,称盘上的针顿闪了几下停下来。“怎么回事?我说过多少遍了,为什么总要在这上面做手脚?喂,你们是怎么干的,连你们也要往我身子下架火?”
“是这样。”陈福星忙把眼镜抬到头上,应声说,“这些都在规定的误差内,合同里也写明了的。”
“这么说,是我不会作生意啦?来吧,你告诉我怎么办。到时人家全部称下来,份量就会差很多,到时你又怎么说?唉,不要总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把人家当傻瓜,结果只能是你自己是更大的傻瓜。”
“我会注意的。”
“‘我会注意的。’”申君谊模仿陈福星的语调,“但愿你能让我省省心。记住,像这样的成品一打里头最多只能有一件。”
两人又来到机修房,四五个机修工刚从车间抬回一台烧得黑乎乎的编织机,挽起袖子,围住像下手开剥一只猎物。由于这段时间机器超负荷运转,又是由一群五大三粗、不懂得心疼的男人们支使,所以说不准哪台机器就会出故障。几个机修工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修好已经坏掉的机器,还要维护那些正常运转的机器,隔一会就得出去排除一些小故障。现在,四个人都在这摆弄一台机器,申君谊当然视他们为怠工。他气得像得了帕金森病一样发抖,认为这些人故意和他作对,鼻子都在冒烟:
“怎么办,外面的机器怎么办,这点活也要四个人?好吧,不要告诉我四个人可以修得快些,外面的机器叫苦连天,你们也应该出去看看!”
“老大,我们刚从车间回来,那里暂时没什么问题。不信你可以出去问他们。今天的机器已经坏了三台,我们每个人再长出一双手也不够用。别责怪我们了,从上班起我们就没停下一分钟。”
“好了,你们就合起伙来气我吧。我算明白了,无论我说什么,你们的理由总比虱子多、比牛大。快点把这台修好,外面也必须有人出去。”--于是一个人出去,另三个人立即动手把机器拆开。张华仔知道他们说的没错,这些天编织机坏得越来越多,主要是因为有人为少干活故意损坏机器,另外则是为了赶件数多挣几个钱,所以不顾一切把机器往坏了使。
“你看到了吧,张华仔。”申君谊往外走的时候对张华仔讲,“他们不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是不会罢休的。从来没人和你一条心,每个人都一个劲为自己着想,然后说这是‘天经地义’。”
“您只管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过了今天,您就什么事也没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申君谊定定神,“我没有相信你吗?”他又停停,“哦,我是相信你的。”
“谢谢,大叔。”
“你说我们接着该怎么办?我有些晕头了。”
“大叔,今天我要整天在车间里盯着他们,您有事也不要找我,您同意吗?”
“什么,张华仔,你要干什么?”
“我要让您放心。”张华仔认真看着申君谊。
申君谊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由着你吧。”说完,他掉头走了,但走路的样子暴露出他的内心。
张华仔重新回到车间,一边查看生产情况,一边留意水蛇腰的一举一动。整整一个上午,水蛇腰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在一心干活,没操任何别的心思。这种反常行为反而更说明了他心怀鬼胎。如果换作平时,出问题最多的总是他,管起来最棘手的也是他。是的,其中肯定有个大阴谋,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大灾难。张华仔觉得自己像只战斗前的狮子把鬃毛高高竖起,然后出奇地冷静,只是观察和做好准备,甚至不去妄想胜利。他故意表现出很生气、很霸道的样子,当他这么做时,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守着机器提心吊胆做事。而水蛇腰瞟了他几下,继续不紧不慢干活。张华仔猜到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或许他心里正得意地冷笑呢。或许,他也可能在想怎么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好让事情一次成功。但不管他如何装得平静,张华仔料到他迟早会露马脚。中午大家仍然加班,吃饭后休息不到十分钟又被赶上机器。张华仔寸步不离守着这些人,申君谊让他喝茶他也拒绝了。下午,他继续呆在车间,连上厕所也跟水蛇腰一块去。直到快要下班,依旧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张华仔有些猜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去做?可想来想去,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而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应该坚持下去。由于机器故障频出,所以等到下班时,任务还差一些。管教过来和申君谊商量,申君谊表示大家愿意加班把任务完成。管教说:“好吧,你们能主动替厂子着想,为政府分忧,说明你们思想觉悟进步很快,领导会考虑你们的表现的。”申君谊带头鼓掌,并带领大家喊口号表态:“一定不忘政府关怀,誓保完成任务,不让政府担心。”管教满意地走了,申君谊转身黑起脸说:
“听到了吗?听到刚才我说的话,听到你们自己说的话了吗?现在就别愣着了,马上去干活。我不会亏待你们,做完后就让食堂给你们加餐。”
“来点红烧肉吧。”郝马一说完,大家的眼睛都立刻望着申君谊。申君谊点点头,大家一哄而散回去工作。
完成最后这点任务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张华仔自己都有些等不及了。水蛇腰细白的手指织机上跳跃,他的确有双灵巧的手,他就是靠这双手在江湖上出了名,现在他真用心干起活来,别人还真不及他。张华仔暗暗佩服起他,唉,他们也算花了心思。大家一心想着吃红烧肉,进度就快了许多。不久后,申君谊开始验货点数,一边在小本子记着。人们懒洋洋等在一旁,互相扭头聊天。水蛇腰也在人群里,他什么也没干,只是不时朝仓库门口张望。不一会,一个人推辆独轮车从里面出来,正是上午被申君谊打过的那个人,头上贴只创可贴。张华仔看到水蛇腰站起,扭动腰肢朝厕所方向过去。两人经过时,轻轻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打招呼的样子,但知道真相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是在交流情报。张华仔看不到水蛇腰的脸,但看到那人向水蛇腰挤了下眼睛。原来水蛇腰有内应,这让张华仔没想到。两人正好在墙下阴影里,一切做得自然而然,所以没人注意到刚发生的一切。张华仔坐骨神经跳了下,预感到他们就要开始行动了。张华仔没有惊动申君谊,而是向管教那里走去。水蛇腰不一会从厕所出来,那个人又推着车把验过质量的货往仓库里送。两人经过时好像互不认识一样。水蛇腰刚坐下就捂着肚子呻吟起来,然后在地上来回打滚。人群都围过去,水蛇腰痛苦地叫着。张华仔没让管教过去,而是拉着他的手快速绕到仓库门口。两人躲到一个角落里,张华仔示意管教往仓库里看。仓库里已经十分昏暗,肮脏的玻璃窗户里透出老教堂一样的光。那个人隐没在一团模糊光线里,好像一个古铜钱的影子。他把车子停下,从牙缝里呲出一星唾沫,这是他们这些人常用来解闷的一个游戏。接着他把车上的东西卸到地上,又在地上坐下,头冲着上面,像是对上天祈祷。很快窗户外变成和墙壁一样的颜色,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只听得到那人粗重地呼吸。外面水蛇腰还在演戏,他在等着同伙出去,然后就以为大功告成。管教在黑暗中用眼神询问张华仔,张华仔示意他继续往下看。只见那人突然站起来,从裤腿下找着什么,张华仔看清那大约是只瓶子。接着那人往四处瞧瞧,动手扒开衣服堆,拧开盖往上面浇东西。一股刺鼻的机油味传来,管教惊得瞪大眼睛。但外面的人没把这当回事,因为他们早闻惯了机器的机油味。张华仔觉得灵魂都飞走了,心在咚咚狂跳,以至担心会不会让那个人听到。再看那个人,已经把衣服包放回原处,转过去唏唏嗦嗦找什么,随后只见火光在他鼻前微弱一闪,又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转过身,飞快把嘴边一只红烟头弹到衣服堆里。他不知有没有笑,但张华仔好像看到他阴森恐怖的笑。一切如他所料地发生了,让他兴奋不已。他们可真是居心叵测,想到纵火这一出,然后嫁祸于人,让监狱革掉申君谊的职,乘机把他打入冷宫。他们用他们的逻辑策划了这场阴谋,到头不过是一个如此简单的把戏。唉,或许不能说他们蠢笨,只能怨他们运气差。无论如何,他们的这个计划从开始就已经失败。那人像只吃饱东西的老鸟耸着肩往外走,甚至快活得低声打了个口哨。管教亲眼目睹了这人的作案过程,他现在已经冲过去,把那人按倒在地,给他戴上手铐。那人一下没反应过来,眼睛瞪得快要挤出来似的,张着嘴说不出话。张华仔则赶去灭火,还好烟头附近还没有烧起来,衣服和整个厂子免去一场灭顶之灾。管教把申君谊叫来,其他人也抛下水蛇腰赶过来。管教质问申君谊怎么回事,申君谊两眼全黑,被惊得目瞪口呆,嘴啪嗒啪嗒说不上来。张华仔走上来。
“管教,不关108的事,我知道一切。”--管教疑惑地看着他,他冲管教点点头。“现在,我还要找一个人出来。”--管教冲他点点头。
张华仔快速向外跑去,等他出现在车间里时,水蛇腰敏感地觉察到事情已经败露。他从地上跳起,转身疯狂向门口逃窜。后面其他人追过来,跟在张华仔后面跑。但是慌乱中水蛇腰忘记了车间的门不到下班时间是不会开的。他穷途末路,开始疯狂撞门,但门从外面被一只大铁锁牢牢锁着。他无计可施,转身要找什么东西帮忙,这时张华仔和众人已经站在他身后。看到这个情景,起先他愣住了,眼里充满极度恐慌和绝望,但旋即镇定下来。他的脸慢慢扭曲着,肌肉在轻轻发抖。他跨前一步,双腿分立,从脚下找到一根铁棍,两臂撑开,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张华仔迎上一步,对他说:
“还是回去吧,把一切说清楚。”
“不,我不会回去的,我已经无路可走!”
“回去说清楚一切,你还有出去的一天,你还有希望。”
“不--”水蛇凄惨地长叫一声,“不要再对讲这些,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希望,什么都不会有了。来吧,你们不是要抓我吗,你们来吧!”
他跳到一边,把手中的铁棍朝张华仔抡去。张华仔轻轻一晃躲过去,同时由于用力过猛,棍子从水蛇腰手中飞出去,砸在旁边窗户护栏上。人们乘机逼上来,水蛇腰本能地后退,突然他仰头一声大笑,喊了句“你们抓不到我的!”回头向墙上撞去。只听呯的一声,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张华仔随后告发了那个人,当狱警去抓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装病,其实是在等待结果。水蛇腰虽经抢救,但终因伤势过重死在医院。根据那个人交待,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人是ST市一个有名的惯犯,绰号“董六十二”。他拉拢一帮人,专做一些替人收钱要帐之类的事。后来势力壮大,先后从几个开发商和商户手里强行霸占十几间临街旺铺,又开游戏厅又开旅店,生意火得不得了。他几进几出监狱,非但没被打掉霸气,反而结交了众多狱友,更加肆无忌惮。可在ST的严打活动中,因为市里部署严密,内线没能及时将消息传出来,于是在自己酒吧被抓个正着,又因抢劫致残等数罪并罚,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他来到监狱,只因要在这里呆太长时间,又不甘被申君谊一手遮天,就动了要把申君谊拉下马自己当皇上的想法。而且开始他被分到采石厂时,曾找人向申君谊疏通,却被申君谊一口回绝。他早想着动手,无奈申君谊在狱里势力熏天,就一直没找着合适机会,只得耐心等待。终于等到张华仔来了,水蛇腰失宠,他有了主意。一天监狱放风,他远远看见水蛇腰独自闷闷不乐地呆着,一个劲玩弄自己漂亮的手指,就拖着链子过去搭讪。水蛇腰抬头看到一个长相邪恶、宽背窄腰的兽类人,吓得收手站好。他一眼看出水蛇腰怕自己,知道事情有门,用一种极低的、连自己听了都胃里冒冷气的声音对水蛇腰说:
“喂,水蛇腰,过来,坐下。”
水蛇腰像要避开挡在路上的吃人兽一样,准备从一边逃走。他把身子一横,对水蛇腰笑笑,水蛇腰好像中魔似的不能动。
“算是给你一个见面礼。”他眼睛在水蛇腰脸上转了两转,突然抓住水蛇腰的手狠命捏紧。水蛇腰立刻脸色大变,苦苦求饶,直到跪下才被放过。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水蛇腰极力避开他,尽量和申君谊呆在一起。董六十二从对面看着他,眼神像狼盯上圈里的羊。他坐在地上,眉毛打着结,倒三角眼睛斜过去,咧嘴冲水蛇腰笑。水蛇腰慌里慌张看他一眼,然后触着高压电似的躲闪。水蛇腰要提前回去,他告诉申君谊自己头疼,申君谊哼了下没理他。
董六十二追过去截住他,水蛇腰呼哧呼哧直喘气,心想有申君谊替自己作主,这个人不敢自己怎么着,就沉住气问董六十二:
“有什么事,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
“找我什么事?”水蛇腰仗着和申君谊住在一起,关系又非同一般,便试着让自己放松,并有意显示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有事找你帮忙。”
水蛇腰听到这句话,心里安生许多,原来他是来求自己的。要知道这种事他经常做,从这上头没少捞好处。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地对董六十二说:“什么事,快说出来,看我是不是办得了。”他扬头这么说,眼看着董六十二,暗示其要给自己什么好处。
董六十二不出声地笑下,“你一定能办到。”说完,他拖住水蛇腰半个身子到一个偏僻处放下。水蛇腰揉着胳膊生气嚷道:“你这是干吗,弄疼我了。”
董六十二才不理水蛇腰,把脸凑过来。水蛇腰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黑鼻毛、硬胡茬和蒜鼻头。“你要干什么?”水蛇腰以为董六十二喜欢上自己,要占自己的便宜,急忙护住自己,想把董六十二推开。
“不用担心,我不要你那个。”董六十二横着嘴说。
“什么事,你快说啊。”
董六十二嘴对着水蛇腰耳朵,快速把打算说完。水蛇腰听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明白了吗?”
“什么,你说了什么?”
“别和我装糊涂,到底干还是不干?”
“你在开玩笑吗?”
“我说的是真的。”
“我不会干的。”说着水蛇腰后退几步,却被董六十二一把抓回来。
“你不恨他吗?”
“这不关你的事。”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必须听我的。”
“你不怕我告发吗?你会死得比虫子还难看。”水蛇腰指着一只飞过来的虫子给董六十二看。董六十二大手一挥,把虫子抓到手里掩嘴吃下去。水蛇腰惊得半张开嘴,恶心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不,我不会。”他还是这么说,不过好像自言自语,当事人一听就知道他离防线只差一步。
“你会跟我干的。”董六十二故意发起怒来,像老虎张口要咬掉猎物的头。水蛇腰缩起脖子不出气,完全被吓懵了。
“他会要你的命,我会要你的手。”
“不,不能,你不能碰我的手。”水蛇腰赶紧把两只手往怀里揣。可是来不及了,被董六十二掏小鸟似的逮着一只。于是那只手就像只无辜的小鸟徒劳地挣扎着。董六十二端详着那只手,好像捉摸着该拿它怎么办。
“求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别伤害我的手。”水蛇腰苦苦相求,眼泪像趵突泉往外涌。
“这不就得了。”董六十二手一用力,水蛇腰立刻断骨似的嚎叫。
“为什么不找别人啊?”水蛇腰低声哀求。
“你失宠了,一双绵溜溜、热乎乎的手被别人楞生生从被窝里推出去,每天在编织机上忙来忙去,磨起水泡,长出厚茧,变得像麻袋片一样粗糙,像老树杈一样发硬。这可是你的看家宝贝,人家却瞧不上,多让人心疼啊。他有了新欢,就抛弃了你这旧爱。他对你不仁,你却逆来顺受,真是个死心眼。你也算一条好汉,怎就能咽下这口怨气?我不是来害你,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听我的,我们干了这一场,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董六十二说着把水蛇腰揽进怀里,水蛇腰感觉像抱了块冰。不过,他不再说什么了,心理防线已被董六十二攻破。变由心生,之后做什么都不重要了。是的,他恨张华仔,更恨申君谊,恨他喜新厌旧、过河拆桥。
董六十二乘势而上,继续对他说:“我知道你难受,我会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事成之后,我是老大,你就是老二,我们一起说了算,到时候够我们俩耍威风。”――事没成他就提前笑了,口气吹在水蛇腰耳垂,水蛇腰又是难受又想笑。董六十二说完像狗撒尿似的撇腿走了,屁股高高向上扬着。
第三天董六十二再见着水蛇腰就笑,招手让他过去。水蛇腰还想躲开,可董六十二已经像猫科动物一样追过来了。
“想躲开我吗,这世上可没有回头路。”水蛇腰还想说什么,董六十二早捏住他的手,他只得放弃反抗,完全服了软。董六十二像上次那样携他进入一个拐角,在这里他们最终达成交易,决定由水蛇腰找人在仓库放一把火,再找机会把放火的人杀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一切天衣无缝,夺了申君谊的位子,两人要在监狱里说了算。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因张华仔而起,也因张华仔而败。他们的密谋被张华仔无意中发现,整件事情暴露了,一场阴谋就此破产。
当晚张华仔把一切向申君谊说出来,申君谊拉着张华仔的手,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差点掉了泪,说到:“啊,原来如此,一切都清楚了。我说这段时间怎么不顺利,原来背后有人对我动手脚。你做得好,孩子,我会兑现之前说过的一切。”他拍拍胸口,“看啊,多么可怕,周围真有人出卖我们,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我还以为一个个是意外。唉,最可怕的是,如果他们得手,我会死得面目全非。别对这个世界笑,你笑的时候就是他们哭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要狠下心肠,该卑鄙就要卑鄙,该下流就得下流,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人。你得随机应变,把别人看低,自己就显出高明了。”
“大叔,我明白。”张华仔老实回答。是的,申君谊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他不知道这些,就只能生活在它制造的假象里,也就永远遭到欺骗和愚弄。
“来吧,我们父子俩好好谈谈。孩子,把你的过去细细说来,我要听。”申君谊的眼神像洗干净的婴儿皮肤一样柔软。
“我在这过得很好,是因为遇到了您。我本在城里孤苦一人,每天吃不饱,想家了也没人能说话。多少次过不了坎,想一死了之。坐进监狱,我非常后悔。或许自己压根就不该到城里来,这里不属于我,它根本不会接纳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娃。唉,伤心归伤心,难受归难受,事情已然成这样,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挨。我想起父兄,想起常德利爷爷,想起村里的乡亲们,他们可都是好人。我自小跟着他们学做人,我对不住他们,鬼迷心窍在这里做下这等错事。至于阿桃,我更不能把事情怪到她头上,她没有错,是我昏了头。我们两个从小玩到大,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善良,就算城里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孩,看上她一眼,就像喝了玉米酒能让人醉三天。我虽然喜欢她,却一直没对她说出来。我相信能娶着她,因为我也是村里的帅小伙哩。她也喜欢我,这点我能够看出来。她背不动柴禾或挑不动水,便会叫一声‘三华仔哥’。 她不会叫别人,只会叫唤我,我就会跑过替她做那些事。早年我跟人到县城学手艺,准备攒钱盖新房子,这些她都知道。本来再过上一两年,房子一建好我们就成亲,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从城里回来个年轻人,他叫王海,长得又神气又俊美,村里所有女孩都迷他。阿桃也中了这个邪,抛下我不理睬。我还像过去找她说话,她魂不守舍,一会高兴,一会生气,让我左右为难。我终于忍不住,半道拦住问她到底怎么想,她反过来问我‘什么怎么想?’--她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得了,还能指望记着我?我把心思和常德利爷爷说,唉,他也为难,做不了孙女的主。我转念想,不管阿桃现在怎么想,我这辈了不能没有她。我知道姑娘们未必真喜欢那个王海,只不过被时他带来的新鲜劲一迷惑住了。有几次我打算直接找那个年轻人好好谈谈,他凭什么搅乱我们的生活,让姑娘们为他抓狂,让小伙们因他自卑。他来之前,我们过得风平浪静;他来了,小伙子风声鹤唳。年轻人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就是享受和品尝爱情。可全村让他搅成大浑汤,年轻人只能整晚呆在屋里伤心。我见到他,本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他那么平静,好像有种东西从上而下把我彻底吞没。我逃回来,败得一塌涂地。我承认,他迥然不同于我们,他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他所来的地方、所过的生活。那种生活是什么,那个地方有什么,我们一无所知,这才是让我们真正害怕的东西,也是让我们逊色于他的原因所在。不久后,小伙子参军去了,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他一走就再不会回来,阿桃也许能慢慢回心转意,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纵使她有错,我也原谅她。可是直到小伙子退役回村,阿桃非但没有回转心意,反而越陷越深,明知人家不会娶她,仍然不把心思用在我身上。小伙子离家那天,阿桃在树上整整爬了两小时送别他。我明白了阿桃真正想要什么,于是决定同一天离开,到ST市冒险闯闯,看看外面世界到底如何。那天我一路尾随她,在王海家附近藏起来。她在树上,我在草里,她像猫,我像狗,人家走了,她流泪,我也哭,却不是一回事。是的,我要弄明白那小伙子身上到底有什么让她心烦意乱,这世界有什么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那样有魅力。呆在城里的日子里,我高兴了,是因为事情顺利,想着能回去见她了;我难过,是因为事情不顺利,脑袋撞上南墙,担心又要过一阵子才能着见她。我至今没一点怨恨她的意思,不是她害我成这样,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就在入狱前,我又听闻那小伙子的消息,他在城里开起超市,俨然已经发达起来。我不明白他和我同样两手空空来到这里,为什么他能够短时间内心想事成,而我仍然流落街头、一事无成。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城里容不上我们这些乡下人,为什么我们得不到和城里人一样的公平机会。以后我与他的差距会越来越悬殊,到时又该怎么办?如果阿桃彻底不理我,我在这里吃的苦、受的罪还有什么意义。但我又不死心,所以接下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我坐了牢,即使清楚自己是冤枉的,可是阿桃绝不会这么想。我原本心里还有一盏灯,现在却自己吹灭了它。想到这些,我就头沉眼黑。大叔,我该怎么办,您可要帮我啊。”--说到最后,张华仔抱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真到了穷途末路那一步。
“别哭,别哭,不听你讲,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个小小人背后还有这么多事。唉,我也止不住流泪了。能让我这个快五十、甚至对自己都死心的人流泪,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我彻底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好吧,再让我说一说吧。过去的一切已经发生,如果成天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一个人往前走,不能还带着过去的瓶瓶罐罐。记住,什么时候都要学会忘记。没人会盯着你的过去不放,除非你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你在街上打个滑,以为全世界人注意你。你放心,谁关心?全是你自己心里作怪。到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一切只为一个人,就是你心爱的姑娘阿桃。一个男人能这样做可真真难能可贵了。现在这个社会,一夜情泛滥成灾,爱情像大熊猫濒临灭绝。你这样的人,注定会被他们耻笑。不过,我倒主张你这么做,人终要在心里给自己留个位置,就像在身后给自己找块墓地。这个城市里,人人自诩有梦想,不过是被他们吹嘘大的欲望,好像女作家笔下的爱情,把男女之事弄得比造原子弹都复杂。人人都崇拜成功人士,喜欢把自己可怜的梦想嫁接到别人身上。他们不会真有未来,尽管现在笑呵呵,终有一天哭得比鬼脸还难看。不是吗,我说错了吗?他们办的哪桩事不荒唐、迷信、自大、无能和低效?他们无法征服外部的世界,就只能狠命折腾自己的灵魂。然而灵魂腐朽了,生活也就枯萎了。反而你是清泉一眼,落入混水里就将失身。我劝你打定主意,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不久后痛痛快快回去,过夫妻恩爱、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如果非要留下来,孩子,你就得听我的。只要你下定决心,只要你改变自己,我就有主意了。现在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我只听你一句话。”
“大叔,我要留下来。”张华仔眼泪已干,克制着哭腔回答。
“好的,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过你要准备好了,你往后的日子会像坐上过山车,一切会天翻地覆。这次立功监狱肯定会给你减刑,这样你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你出去后,就去找一个人。唉,她算什么,我的妻子、朋友、仇人还是恩人?总之都算吧,这与你无关。我会捎话给她,你记着找她就行。只要她肯帮忙,你就能在这城里活下去,并且一举成功。当然,她不会轻易接纳你的,之后就要看你怎么做。”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明白着呢,大叔。”他把“大叔”两字叫紧一点、重一些。
“好样的,年纪小可主意正,能成大事情,大叔盼着呢。关于我呢,你还是别打听,有些事我自己是说不出口的,等出去后你自然会知道。好孩子,你要体谅大叔。”
“大叔,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两人一直谈到很晚,申君谊把自己的肠肠肚肚掏给张华仔看。张华仔呢,从申君谊那里得到保证,好像现在就能看到以后的好日子。两人各带着好心情睡觉,从来没有这么顺心和舒坦过。
张华仔重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像猜拳终于赢了一回。他感觉自己在长大,肚子里咕隆作响,仿佛一只小猫长成大虎,在跳跃、撒欢、轻呃和摇头摆尾。他仿佛一日拜着高师,在与世隔绝的秘境里修炼传奇武功。他已到了一定年龄,属于他当道的时代当仁不让地到来了。人生得以转机,他双目闪亮,按捺不住内心喜悦,步履轻盈地参加监狱的夜课。中间学得那么专注,眼神清亮,就像棵小树不摇不动。他进退有序,气稳神宁,仿佛暖风浸染三月的堤柳。他谦虚向老师请教,声音压低问答,耐心细致聆听,若有所悟点头。警察们非常敬重他,感慨天底下的犯人都像张华仔这样,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明白犯不着跟他比,因为怎么讲他都是个例外。虽然还没出去,但他已经感受到城市正在发生的一切带给自己的强大推力,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人生即将翻转,他庆幸自己这些年没有放弃,于是目前和今后的一切呈现为一种不可变更的趋势。他像跳到一部车上,往后只能跟着它跑了。好奇激动之余,他只嫌这车慢,还想让它再快点。他要出去和王海一决高下,他不相信自己技不如人也命不如人。他不仅要在ST市留下来,还要过人上人的生活。他要用成功给阿桃看,给王海看,给全世界的人看,他不多余,好事不会总轮不到他。
当然,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习和改变许多,与他来自乡下极为有关。他脑子里干干净净,没有成形思想和固式思维,所以一下接受这么多东西,就像往空袋里装东西一样。对于所见所闻所教,他不加拒绝,照单全收,最后稍作变通,于是显出一股特别的聪明劲。他坐在那里,单纯得像婴儿,却是个可怕的鬼畜宝宝。按照申君谊的指点,他对于自己出身贫寒和处境困窘的缺点正慢慢遗忘,反而捉摸如何出去后改变自己,让自己在城里登堂入室。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感谢生活对他做出一次公允安排,而自己需要有颗慷慨心灵,任何偏离事实的妄想只会使他再次误入歧途。啊,改革开放果真令时代变了,变得有益于每个人。  
1995年4月14日,张华仔被减刑三个月,可以提前离开监狱了。在这里呆了整整十五个月后,他的鬓角居然白了几根头发。回首过去,他如行走空中,天色如常,不为任何所动;而低头,患上脚气的双足趾间出现糜烂,却仍要靠它们走出去、走进城里、走向未来。这就是他,他来过,走过,存在过,如今又要开始新人生了。
免不了一场痛心的告别与留言。申君谊像只老猫卧在床上,双手抓住张华仔,眼泪汪汪。狗老泪多,人老尿多,说得比什么都对。
“好孩子,我们就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啊。”
“大叔,我也舍不得您。您对我这么好,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您一样。”
“你也为我做了很多,我全记着呢。”
“谢谢您,大叔,我会常来看您的。”
“我知道,我会等着你。”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相信,我相信,我当然相信。”
“我会想您的。”
“呜--,呜--”
“我知道您最遗憾的是什么,如果不嫌弃,现在,您就是我的父亲!”
“唉,孩子,你把我当父亲,我就是你的父亲。我要把一切都给你,你可是我的好孩子啊。有你这么个好儿子,这世界对我不薄。我还能说什么,我要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忏悔。我快五十岁了,没想到能有今天。只以为自己会孤零死掉,连个心疼自己、想着自己的人都没有,现在没有必要担心了。人错在一念之差,往往都因为急于求成。放心吧,我会重新振作。我诚心诚意这么想,总不能让人家笑话你有个没出息的爹吧!”
“您无愧是我的父亲!”
“十分荣幸!”
“父亲!”
“儿子!”
“父亲,您视我为已出!”
“儿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张华仔站起,送他走的还是那个老狱警,他已经掉了两颗门牙,年底就要退休。申君谊最后把一封信交到张华仔手上,张华仔有些发抖,扑通跪倒。申君谊要扶他起来,但张华仔长跪不起。老狱警也被打动,红着眼袋催促张华仔,一边感慨连连。
“我知道你的心,走吧!”
张华仔站起,腿软绵绵的。“还有什么要交待吗?”
“没了,走吧,寻找你的花花世界吧!”申君谊把手一挥,好像撒出一大把钱似的,大声说。

下面,我们将对张华仔的同室人员逐一介绍,对于不谙世事的张华仔来说,他们就是一部人生社会的反面教材,从另一侧面对他进行了教育和启迪。上帝把七种动物关在一起,组成一个新型生态模式。他们各有特征,各有思想,相互敌视排斥,却又不得不共存一居。他们以不同方式影响了张华仔,对他纯净的人生进行了适意的勾兑,也对他之后的人格产生重要作用。这里仍将申君谊放到后面介绍,下面是其他五人的情况:
水蛇腰是个扒手,坐牢对他来说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家里穷,孩子多,他排在中间。父母在街道织袜厂上班,总不留神忘掉他。由于疏于管理,他放任自流,1988年初二时开始逃学,初三就和父母说要退学。父母为过重的日常开销发愁,希望孩子们早些帮家里赚钱。他们问他好几遍:“真的不上了吗,不会后悔吧?”在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们良心上的不安落了地。他们让他退了学,打发他到一个远房叔叔那里学手艺。这位远房叔叔要说手艺确实不错,可有一点,就是木讷寡言,一辈子除了接活交活说些话,其他再没一句多余。叔叔把自己和十五岁的水蛇腰关在房里干活,半截身子埋在刨花里,脸上粘满灰尘和木屑,中间连个休息时间也没有。这种毫无乐趣可言的生活怎能收住一个孩子的心。水蛇腰白天昏昏沉沉做事,晚上侧身躺在床上,从后窗里看邻家小孩在院里玩。叔叔家隔壁住着一个小伙子,个子高佻,模样清秀,水蛇腰总觉得自己和他长得有些像。不过,人家却看上去像个大人,自己却是毛头小屁孩。他经常听到小伙子房间半夜里传出嘁里喀嚓的流行音乐,终于有一次忍不住爬出窗户偷偷往里瞧。小伙子屋里除了几件简单家俱外,墙上贴着港台影星挂历和各种影视贴画。桌上放台大彩电,里面播放的是外国电影。这可是稀罕玩意,水蛇腰只在织袜厂厂长家里看到过。小伙子烫着爆炸头,曲里拐弯,好看极了。这种样式正在小青年中流行,好像是从美国歌星杰克逊那里学来的。他看不清小伙子的脸,人家正冲着墙跳霹雳舞呢。可是水蛇腰不喜欢这种跳舞,觉得有些恶心。但这并不妨碍他羡慕小伙子,人家过的可是自由快乐的日子,而自己一天到晚被管束着干活。由于每天不钻研正业,他的手艺半年多没长进。那位叔叔也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小徒弟对他无关痛痒。叔叔没干过什么大活,只替邻里打个桌子、柜子之类,不过手里从没断过活。
时间一长,小伙子发现了水蛇腰,看得出他也喜欢水蛇腰,就把水蛇腰叫到家里,还拿出动物形状的小饼干给水蛇腰吃。“吃吧,我爸爸从香港那边寄来的。”水蛇腰狼吞虎咽地吃掉,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饼干。香港是个花花世界,连大人们都神往。他坐在小伙子对面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小伙子问他各种问题,他简单地回答。不一会,小伙子主动介绍自己。原来他只有十八岁,仅比水蛇腰大三岁,可明显看上去比水蛇腰见多识广。水蛇腰脸有些红,玩弄自己的手指。他感到难为情,恨不得立即回去一辈子不见人。他要回去了,小伙子希望和他交朋友,他听到吃了一惊。
“跟我交朋友?”他眼睛瞪得像台球一样圆。
“是啊,人在江湖混,就是要靠朋友。不结交几个朋友怎么行。怎么样,算你一个?”小伙子说着伸出手。
水蛇腰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怯怯地伸出手,快速在小伙子指肚上碰下,然后偷人似的转身往回跑。
回去他好不容易停下喘息,躺在床上睡不着。叔叔已经睡了,屋里静悄悄的,他在黑暗里举起手,盯着小伙子碰过的地方看。那上面有小伙子的体温,并且好像就变成了那小伙子的手指,一阵电流穿过他全身。啊,他有朋友了,真正的朋友,社会上的朋友,而不是学校里的同学、邻居家的玩伴。就像他看到新奇的电视、吃到美味的饼干,期待从小伙子那里接触到更多新鲜事物,也盼望生活由此有所转变。接下来几天他没再出去,虽然很难受,但不敢面对那个“社会上”的朋友。他抱着手,觉得全世界暖融融的。
不久,那个小伙子自己找过来,站在水蛇腰窗户外用手电筒晃他。水蛇腰也等着这一刻,就什么也没想爬起来跟着小伙子走。两人躺在小伙子的弹簧厚床垫上,他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舒服地躺过。他问小伙子该怎么称呼他,小伙子一拍后脑勺,告诉水蛇腰叫他小林哥就行。
“小林哥!”他怯怯叫了声。
“周润发是小马哥,我是小林哥。”小林哥幽默地笑着说。
两人同时把手抓紧,水蛇腰觉得小林哥这里的一切都是世上最好的。小林哥给水蛇腰讲他知道的各种事情,包括香港、澳门、广州、蛇口等地方,甚至美国、日本和法国等国家的奇闻怪事。水蛇腰听得迷迷瞪瞪,记一半忘一半。嗅着小林哥头发上的香波味和身上的香水味,他激动得闭不上眼。一闭眼就看到小林哥讲给他的花花世界,好像身临其境,让他有点害怕。小林哥给他讲了大半宿,他才发现自己该走了。叔叔每天晚饭后就睡觉,五更天就起床。现在天要亮了,叔叔又快起床了,如果被发现,他肯定会挨骂的。他手艺学得不精,手又不勤,叔叔越来越不待见他,对他越来越凶。
“咳,你还真是个小孩子,在外面呆一会就怕成这样。”小林哥秀气的脸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你呢,不也睡在自己家里?”
“傻了吧,你都多大了,还被大人看管着。现在的年轻人都早早到外面闯荡,哪有像你这样老实巴交的。李小龙、李连杰知道吧,看人家怎么混的,现在都成了大英雄。”
“我把窗户当门使,玻璃碎了好几次,叔叔花了钱不高兴。再让他知道我跳窗户走,他非赶走我。”
“说到底你还是胆子小。他叔叔那门手艺现在谁在乎,现在工厂都是机器用三合板做组合家具,功能多、样式好。”
“我怎么知道,他们让我学我就学呗。”
“改革时代变了,你还这么保守落后。”
“不行,我得走。如果叔叔发现我不在,我就真挨揍了。他发起怒来,比公猪还厉害。”
水蛇腰尝过叔叔的一记铁拳,只是因为他嘴馋,偷了叔叔铁盒里的零钱,买了几粒巧克力豆尝鲜。
“看你活得多惨,别怪我没点拨你,我对你做到仁至义尽了。我爸妈分手了,他们各自成了家。切,没了他们,我照样活得很好。外面朋友一大帮,我活得多自在。这房子就我一个人住,随时欢迎你来玩。朋友嘛,有困难就要相互帮助,日后你还能忘了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看香港电影了吗?现在的世道,没有一帮江湖朋友就别想混出个人模样。我不骗你,我们有缘。有缘,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我也得走了,再见。”水蛇腰没等说完便爬起潜逃回去。小伙子从后面望着他,摇头戴上耳机听随身听去了。
水蛇腰刚跳进窗户没多久,叔叔就咳着起床了,不一会又趿着拖鞋敲门。水蛇腰答应一声,揉着眼,披好衣服睡惺惺出去。
昨晚小林哥对他说的话响在耳边,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想想大人们不也从小长大,不也不听爷爷奶奶的话吗?他们可以这么做,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何况,自己已不是小孩子,出来自己挣生活了。小林哥只比自己大几岁,可人家多逍遥自在啊,看着大彩电,听着随身听,每天都和朋友乐呵呵交往,上至国家大事、天文地理,下至老城历史沿革、家长里短,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连里根总统、撒切尔夫人和戈尔巴乔夫这样的外国名人也随口叫得出。总之人家在整条街叫得响、吃得开,在年轻人中间更是风光得很。他像只狗被关进匣子里,整天蹲在地上刨木花,像坐牢一样没自由,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被那个叔叔管得严,吃多吃少还得看脸色。
当天晚上,犹豫片刻后,他找到小林哥。小林哥对他更热情了,主动让他听随身听里四大天王的红曲,还教跳快三步。水蛇腰很不习惯,被小林哥硬拉进怀里跳。他很快喜欢上了,学会快三又跳慢四,直到精疲力尽才坐回床边。小林哥眼里亮晶晶的,脸上红扑扑的,样子像香港明星一样文静帅气。水蛇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只没长大的家雀,在一只俏丽的百灵面前丑态百出。“我怎样才能像小林哥那样有本事呢?”他幼小的心灵难过地想。最后,问了一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你家里人不管你吗?”
“他们吗?我不会让他们管的。懂吗,这是私生活!”小林哥又把后一句话重复一遍,眼角、嘴角同时翘起好看的笑。
“私生活?”
“唉呀,什么都不懂,你这样很快就会被社会淘汰的。私生活嘛,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别人无权过问、干涉不着,什么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就像我们国家处理对外和平相处的‘五项基本原则’,最重要就是坚持独立自主、互不干涉内政。”
“‘五项基本原则’?”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要记着往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真的吗,我可以自己说了算?”
“那当然,你都多大了,还把自己当小孩。像你这么大,我都拜大哥跟他街头混了。”
“大哥,什么大哥?我大哥正在上高中,家里就供他一人上高中。”
“傻冒了吧,老土了吧?来,把耳朵伸过来。”小林哥故意往两边看看,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水蛇腰说:“大哥在我们这一带可有名啦,很多人跟着他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对别人说,要不然大哥会派人用枪杀了你。不,不是杀了你,而是会剁了你的手。”
“什么,要剁我的手!我不听了,我现在就回去。”
“真不想听?就算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小林哥躺下,把肚上的毛巾被裹紧背过身去。
“可是,你说要剁我的手。”
“胆小鬼,吓你玩呢。你要不说出去,不就不会剁你手了吗?当你是哥们,我才对你说。”
“你说吧,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小林哥贴近水蛇腰耳朵,水蛇腰感觉呼呼的热气直撞他的耳膜。“就是专门偷人家口袋里的钱,就是扒手。”
“什么,扒手?我妈妈就被他们偷过。”水蛇腰立刻想起妈妈有一次去市场买肉钱被掏光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从那时起就对扒手又怕又恨。
“闭嘴,小声点。这是秘密,现在你知道了,就不能让外人知道。”小林哥生气地坐起来冲水蛇腰嚷嚷,差点就要咬到水蛇腰的嘴唇。水蛇腰赶紧点头。“还接着听吗?”水蛇腰又点点头。“他也是因为过去家里穷才干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才走上这条道的。呶,你就很适合干这个。”
“为什么?”
“这还用问?等你自己有钱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北京、上海、天津广州随便去,还可以倒贴家里。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些,水蛇腰心里嘀咕道:对啊,不就是这样吗。每月父母拿着叔叔送去的五十块钱,不是乐得合不拢嘴吗?小林哥说的没错。
“你为什么也当扒手?”
“废话,有钱谁不高兴,钱当然越多越好。看到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难道不羡慕?”
“你有钱还偷人?”
“又傻了吧,偷钱是件挺刺激的事。”
“你不怕坐大牢?”
“坐牢?我都偷过好多回了,我被抓着了吗?大哥他们倒被抓过,不过一年半载又放出来。傻瓜,做扒手没那么可怕。”
“噢--”水蛇腰若有所悟地垂下头。
小林哥知道水蛇腰心动了。“喂,想不想入伙,我介绍你进去?”
水蛇腰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
“大哥就喜欢小孩子,他手下现在有好几个你这样的小孩子。他可怜他们,手把手地教,对他们可真好。”
“真的吗?”水蛇腰目光游离、神思恍惚。
“我还会骗你?咱俩是朋友、是哥们。”
“我能行吗?”
“怎么会不行?你其实很聪明的。怎么样,明天我就带你过去。”
水蛇腰又盯着小林哥看会,心里有点乱。小林哥烦了,一个劲催促他。水蛇腰于是说:“我去。”他想,这个营生这么赚钱,既能自己花,还能贴补家里,反倒觉得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太难得了,所以思前想后答应下来。
“喂,你还回去吗?”
“不,不回去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要自己养活自己。”
“这就对了。搬来和我一起住吧,我们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两兄弟。--来吧,我们一起睡,我还有好多事没告诉你呢。”小林哥把水蛇腰拉到床上,唾沫横飞地给他自己如何偷钱,水蛇腰觉得小林哥像个大英雄,过着风光无限的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小林哥就把水蛇腰带到大哥那里。大哥一见这个眉目清秀、身材修长的男孩子非常喜欢。他抓起水蛇腰的手反复看,哇,真是叹为观止,这孩子简直天生就是作扒手的料。大哥当即问他几个问题,奇怪他竟然没有一点害怕,流利地答上来了。他通过了大哥的测试,大哥当场收了他,并决定亲自带他。从大哥那回到叔叔家,他把自己东西搬出来。叔叔忙着干活只看了他一眼。他很生气,离开时又偷偷砸烂一块窗玻璃。回到父母那,恶他狠狠告了叔叔一状,说他半夜欺负自己,然后又说要跟着另一个叔叔学手艺。父亲正握着铁锹在院子里埋洋葱和萝卜,直道家里有台电冰箱就好了。母亲泡着一堆多得让她忍无可忍的脏衣服在洗衣盆里边洗边骂,盼不得早点有台洗衣机减轻她的负担。两人谁都没心思听孩子说,只听到说什么人要帮他。等他们再想问清楚时,水蛇腰早拎着布包不见踪影。从此他跟定那位大哥,但很快发现事情并非想像的那么简单,日子也没原先认为的那么好过。大哥平时对他还好,可练起功就变个人。只要发现他有一点偷懒,就把他打个半死。晚上他去小林哥那里住,多亏小林哥劝说才坚持下来。整整三年,他几乎没白没黑地练习,中间后悔想退出,可连自己也知道晚了。每天他都在热水里捞肥皂,半空中抓苍蝇,冷水里逮泥鳅,吃尽了苦、受够了罪。他还得上街练眼功,识别出哪些人身上带钱,哪些人容易下手。大哥多年总结出的方法,他学得快用得熟,大哥便说:以后你能传承这行的衣钵。大哥第二年就把他单独领出去锻炼,让他专找乡下人、打工仔练手。他是一帮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大哥现场教给的东西他很快心领神会。他第一次得手是偷了一个乡下老汉的二十块钱,那上面还带着老汉的体味,让他感觉好像割下老汉身上一块肉似的。他知道老汉发现后肯定抢天呼地,而自己难受了好几天。大哥表扬他,他高兴不起来,可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二次就比第一次好受多了,完事后他立即撤开,尽量不去看那个刚下长途车的打工仔。三年出徒,同辈比试中他的成绩最好。他成了大哥圈里的红人,手艺非同小可,连小林哥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每天不落空,把大把钞票交到大哥手上,然后再由大哥分给他。现在他不缺钱了,吃香喝辣,穿戴得有模有样,进出舞厅酒吧,花钱如流水,消费不问价。他记得第一次分到钱,白灵灵的手握着脏乎乎的钞票,兴奋得泪如雨下。他兴冲冲赶回家交给爸妈,爸爸惊问这些钱哪来的。他如实相告。父母听后互相看一眼,叹气后悔没有管教好孩子。儿大不由娘,他竟走上了邪路。两人哭哭啼啼,互相埋怨,吵了整整一晚。水蛇腰黯然回到大哥那里,接连郁闷几天。之后,他渐渐给家里添办了电视、冰箱和洗衣机,还给哥哥换了新式台灯和新书桌,希望哥哥能够安心学习考上大学。父母不再说什么,钱不烫手,他们真的需要钱。水蛇腰的名声响透ST市,他面相干净,长着只一把手能握住的小蛮腰,更因为做事有心计,于是就有了“水蛇腰”的绰号。可是,人在江湖走,哪有不失手。这些年他一直是警察重点监控的对象,几次进进出出监狱,他都习以为常。每次出来,他下手就会比以前更狠,以便把在监狱期间的损失补回来。这次已是他第四次坐牢,要坐上三年半呢。他委曲求全侍候申君谊,一方面是为少吃苦,另一方面是为保护好一双手,那可比他的命都值钱呢。
 
陈福星在一帮人里只比申君谊小,不过看上去倒比申君谊大出不少。他每天都仿佛掉了魂,做什么事都躲在屋子拐角,人们和他说话还得专门回头找他。他以前是个会计,做事小心就是因为这个养成的习惯。他和酒糟脸的公司老板关系不好不坏,只因为工作上没出过大纰漏,所以一直干下来。他日子过得清苦,每天挤公交车上下班,下车还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家。他只有高中学历,又是下岗后重新就业,所以非常担心失去这份工作。他的老婆赋闲在家,勉强接点加工衣服的活和打理家务。他们有个女儿,从小不爱与人交往,没事就呆在屋里,用一只铅笔头画画。家里没什么花销,可情形总好不起来,像烂了底的锅灶。家越穷,漏越大,全家过着没乐趣、没生气的日子,听不到欢声笑语。私企老板不经常在单位,需要支钱或用支票就派个人来。他奇怪老板总不露面,生意却做得异常兴隆。他每天上班就呆在自己办公室,除了上厕所连经过隔壁房间也不看一眼。想当初老婆嫁给他时,他也曾雄心勃勃,想让她过得比世上其他女人都幸福。等到女儿出生,看着她粉嫩嫩的小脸,更是豪情万丈地发誓把她培养进名牌大学。可是没几年他下岗失业,老婆也买断工龄,所有的希望一下子变渺茫。他好不容易托人找到现在这份工作,面对经商下海潮又没有勇气跳槽离开,于是慢慢变得焦急,再后来是烦躁,接着是苦闷,直到现在是绝望。他的志向像遇到气候变暖的冰山逐渐融化,而且一天快似一天。老婆一病不起,他微薄的工资入不敷出。女儿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好,生性爱哭,每天像受虐一般。他对生活的奢望越来越少,老婆心神不定,他想亲热时她不是一把把他推开就是一声不吭。唉,连生活最后一点激情都被无情浇灭了,他深深自责。如果自己能跳槽单干挣大钱,这个家何至于此?去趟北京或上海,老婆的病或许就能治好,可是没钱只能干想。女儿从小没有玩具,没有伙伴,也没有让她上个好点的幼儿园,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他捉摸过挣钱路子,可最后都被自己一个个推翻。反反复复好多次,他还在原地不动地当小会计。他发现成功需要一千个理由,而要失败只要一个就够了。时间一长,他把自己折磨得够呛,迅速衰老,身体像入秋作物弯曲,肤色发灰,头发脱落,牙齿松动。不到两年,他就比实际年龄老岁出好几岁。下雨了,他不愿意打伞或躲进屋里,而是有意被淋着,张大嘴吞下大量的灰色雨水。1992年3月28日,他回到家,老婆孩子煮好一锅排骨黄豆汤等他,看着她们眼里流露出对他的信赖与恐惧,他良心难安,抱住娘俩嚎啕大哭。第二天,他给自己剃个光头,穿件肥大皂黄夹克,提着磨坏面的皮包,吸一双咧帮皮鞋,脸色铁青,没有一点时下社会的激进气息,走起路来像把生锈的修枝剪。他目光空洞呆滞,行动迟缓笨拙,表情连续二十小时没有变化。没人能猜得出他想什么,连美国FBI也查不出线索,一天上班、下班、工作、吃饭、睡觉,只木讷地做这几件事。同事被他的变化吓坏了,都尽可能躲着他。他呢,噼噼叭叭摁着计算器,不露蛛丝马迹,让别人受不了。他的人生似乎就此定格,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暖水瓶,他的周围比以前更清静。但一切在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改变了。那天,老板把他和单位同事请出去吃饭,当然桌上少不了客户。席间,老板给他们介绍了一位小公司老板,他正处于创业阶段,所以态度谦卑。这人很善钻营,以为会计一定是老板的心腹,而且如果把会计拉拢好,结算账款时会顺利些。他观察这个会计坐在那里不苟言笑、不动声色,想他做事沉稳。散局后,他把陈福星强拉进一家歌厅,又叫来两个漂亮女孩作陪。一会后,他借故出去,把陈福星单独交给两个女孩。这时,陈福星早喝高了,手脚发软动不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半小时,那人又回来了,陈福星慢慢从沙发上爬起,发现裤子耷拉在腿半截,当时就尴尬极了。那人立刻明白了,不过这正是他的用意。后来证明,他中了小老板的哑炮,后悔得要老命去了。对于生意人来讲,只要有利可图,豪掷万金都不眨下眼;可如果无利可图,多花一分都像割他们的肉。可是,去歌厅做那种事却让陈福星上了瘾。他渐渐不愿意回家了,家里冷清清的,回去没有一点热乎劲。而在歌厅里,女孩子们对他甜言蜜语,变着法讨他欢心,他明知道是假的,却聊以慰藉。他的心上了火,下了班腿脚不听使唤便往歌厅奔。他去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染上毒瘾不能自拔、愈难戒除,整个ST市新城、旧区的歌厅几乎都被他光顾过。眼见工资不够花,他打起歪主意。过去,他每天对着一叠叠钞票无动于衷,因为知道那不是他的。而现在对着它们,他会问:为什么它们不能是我的?想到瓶里咕咚咕咚倒出的人头马洋酒,想到女人在灯光下白花花的肉团,他禁不住发颤,嘴角淌出长涎。他害怕过,麻痹的大脑有那么一会清醒。但一段时间后,他胆子越来越大,再做那种事像穿衣扣扣一样随手。老板绝不会相信他这样一个人会去寻花问柳,直到有一天,因为要急于买下块地皮,老板派人回单位取一百万,这才发现陈福星淘下窟窿,事情彻底暴露。他的好日子到头,被公司除了名,接着被送进监狱,留下一对无助的母女生死未知。到了这里,他形同枯槁,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好在和申君谊住在一起,被安排到编织厂干活,认真劲赢得申君谊欢心,于是由他负责产品质量。唉,他那土鸡一样的脑袋到底想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左白白年近三十,皮肤颜色有红有蓝,好像永远涂层油彩。他天生一头自来卷,额头发际线很高,额角凸起,脸上放光,身高臂长,仿佛力大无穷的三国名将吕布。可他实际上胆子很小,总喜欢坐人家后面,也不说话,像别人的影子。但就是这么个貌似惊人的小伙子,一年前与别人合伙做生意,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卷走大伙的钱私逃了。他穿身蓝底白道的运动服,匆匆坐上火车,皮包里装着两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怀揣一沓百元大钞,走上亡命天涯路。他又饿又渴,却不舍得花一分钱,常常饿得腰腿打颤,眼冒金星。他没想好往哪里去,用衣服蒙头趴在硬座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只觉得离ST市越远越安全。下了这趟车,再换另一趟车,心想只要车不停,警察就找不着自己。他跑出去大半年,大半年就呆在车上,坐着车周游了大半个中国。直到因为形迹可疑被扣在云南边陲一个小站,那时他已经脏得像个叫花子,脸面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怀里仍抱着那只黑乎乎、鼓囊囊的包,警察和他争夺了好一阵他才松了手。警察带他回去审问,他一言不发,呆呆坐在他们对面,仿佛欧几米德想着伟大定律。他这边云游半年多,那边可把全体合伙人害苦了,有的满世界找他,有的大病一场,有的占卜打卦讨问他行踪,有的甚至离了婚。现在好歹他被抓着了,好歹他只花掉少许钱,那些人也就不再作追究,但他还是被判了三年。自从进了监狱,不知什么原因让他变得非常警惕,有时忽然情绪激奋,一个人兴奋得能说上一天一夜;有时却心不在蔫,连着五天五夜可以不言不语。他像个认死理的孩子,缺乏一点机灵劲。他一旦认准哪个人,人家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也不去多想。他的胃口极大,只有申君谊能满足他。他是一个巨人也是一个傻子,申君谊给他一块糖,他能笑上一个晚上。他的履历和他的性格一样简单,而且有趣和好笑。这里只把他当成一个可乐的故事听,因此不作过多介绍。
 
郝马总是那么有钱,也总是那么没钱。坐进牢里之前,他手握大哥大,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手上戴三只硕大金戒,活像港片里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流氓老板。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尤其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如今他坐进牢里,别的事不干,反复骂自己鬼迷心窍,骂那些女人心如蛇蝎。其实他是个“倒爷”,往南贩过人参羊绒,向北倒腾过时装电器,东行经手过珍珠皮草,西出外卖过铝材藏药。他像个吃野食的主,走哪都不落空。头脑活,眼界宽,吹牛本事大,走南闯北,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名片装满半个皮箱,头衔多得像商场账目表。他挣钱多,花钱也不含乎,银行存折上了五位数就没再升过。他不以为然,认为人活着就是玩、图个高兴。“朋友”两字他常挂嘴边,视金钱为粪土,所以走到哪都广受欢迎。他有副热心肠,别人驾照被扣,他找人要出来;人家病了,他立刻推荐个好丈夫。至于好丈夫来自地图上哪个地方他不管,介绍时吹嘘说:嘿,神着呢,祖传三代,再世华佗。远方的侄子在农村没事干,千里迢迢找他寻出路。他托人将侄子安排到机关单位当保洁员。“那可是管理人员,回去就说你在城里当官了。”他对那个天真的孩子嘱咐道。他要买辆高档小轿车充门面,对销售人员说:“我这样的人坐什么车更排场?”人家回答:“当然越大或者越贵才好。”他认为人家说了实话,于是以诚相待,中午在饭店里抱着人家一边吐一边说话。他没钱给底店施工工人的工资,找各种理由逃避他们。工人找到劳动局告状,他一个电话请隔壁张二哥帮忙。张二哥半路把工人拦下,打得那些人哭爹喊妈,一个子不要溜回老家。他把五千块交到张二哥手上,张二哥白兮兮的脸高兴得直笑。他往黄芪里掺草根,往钢筋上涂铁锈,往羊绒里拌沙土,总之做一笔赚一笔。他发了,皮兜里揣满真金白银。可他也赔了,从来没有人第二次和他做生意。他信誉黄了,熟悉他的人不理他,他呸地吐一口,“谁还指望你发个一塌糊涂。”话声刚落,他夹起包赶紧结识下一位朋友,联络新的业务。他很得意地说:“啊,这是在商海里打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就得四下撒网,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抬起手对着发污的戒指吹口气。他从不在外面搞女人,可家里那个结发小妻子他也不待见,对她不是讽刺就是挖苦,一句话不顺耳就拎起打个半死。他感觉身边人的身上都有严重缺点,他不得不用一个成功者的见识去教导、纠正他们。是的,别人都是一群废物,没有一处让他满意放心。有时他会瞧着老婆忽然生怜,大发善心请她吃上一顿或者甩给她一摞钱,算是对她受伤害的补偿。他也不嗜赌,桌上时间长了心脏作痛。他害怕输了钱,势头不妙就赶紧找借口溜人,因为他知道再输下去做生意的本钱就不够了。是的,他的钱总是富余那么一点点,他有时犯愁有时纳闷。不过他不去作精打细算,钱在他这里永远只有个大概数。他做事有根红线,自认为不碰它就行。他很注意自己的仪表,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显得很有身份,这好像向世人放出一个漂亮的大诱饵。他最爱唱的一首歌就是《潇洒走一回》,这几乎成了他的保留曲目,每次歌厅会客都会“声惊四座”,赢得一片叫好。春耕了,他买来一批化肥,要把它们卖到乡下。他先在每只袋子上捅个小孔,从里面取出一些,再把石灰填进去凑份量,这样一吨化肥立刻多出六七袋。他匆匆驶往乡下,赶去一家养鸡场收购死鸡。“禽流感来了!”一个朋友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赶得比禽流感的传播速度还要快。“怎么都是死鸡?”他佯装不知。人家把他请到后面,他最后以朋友名义帮他们解决问题。他把死鸡扔满一车拉回去,卖到市里各个炸鸡店。一个朋友承揽了几栋住宅楼,他上门求人家二倒手。人家不信任他,他就装着在饭店巧遇,跑着追着给人家结账。人家不忘他的情,留给他一些绿化的活。人家让他保证质量,他弯腰点头应承:“没问题,有问题我不是人。”可暗地他早把生意转包给别人,自己从中小赚一笔。市里大搞“奶牛富民工程”,他立刻在乡下包块地养奶牛。他托人贷了款,在上面阿房宫似的建起一片大饲棚。然而他哪有心思放在这事上,于是不出三个月就烦透这些“长着嘴、吃塌天”的大怪物,更主要是奶牛业并没有像之前想像的那样发展起来,他一狠心把奶牛场甩给银行,然后一走了之。银行代管了奶牛场,随便找个人看着那些牛。半月后,肉联厂的人来了,看到一副让他们极为惊恐的画面:过半的奶牛已死在圈里,一些侥幸活下来的牛正从死去的牛身上啃牛毛和皮肉往肚子里咽。见有人来了,它们发疯似的要奔过来,可没跑两步,就轰然倒地。拉回去开膛,牛肚子里全是没消化掉的牛毛。这是他做生意以来赔损的最大一桩买卖。不过,最后真正倒霉的是银行。进到监狱半年前,他从外地调回几车皮蒙煤,卖到一家新建的发电厂。发电厂原料部部长是他多年前一个把子兄弟。得到这个消息,他立刻再给自己安排一次巧遇。他上前和人家抱头痛哭,人家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他。这时那个人恰巧死了母亲,这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在葬礼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亲儿子。结果,他取得了人家信任,和电厂签下外煤采购合同。凭着这个合同,后面几年他再用不着野旋风似的到处跑。他把这桩买卖看成自己人生成功的经典案例,幻想等老了自己出本书,一定要让人知道他的能耐。但好景不长,他送的煤没过三月就被退回来。只因为煤灰比例过大,发热卡数不达标,害得发电机像患哮喘似的总出问题。那个哥们因此被从位置上解除,而他签下来的合同也随之作废。那兄弟想找他算清私帐,他满大街跑得连自己都转了向。可是,粗略算算,仅这三个月,他就稳赚三十多万。做这么多年生意,他头一回见这么多的钱。没钱他知道怎么办,钱多了他倒没了主意。开始想把它们存起来,下半辈子靠它们活。可很快想到:真正的生意人是不存钱的。于是他想着把这钱投到一个更赚钱的地方。他开着车子到处转悠,满街满市地寻找。他到一家夜总会玩,认识一个新来的叫梦娇娇的舞女。他上台蹩红脸唱《潇洒走一回》,他在那唱,梦娇娇在旁边一个劲晃胸扭臀,两个人珠联璧合,在全场演绎了一版新时期许文强与冯程程风花雪月的故事。他请梦娇娇喝酒,中间把自己想法说出来。梦娇娇葱指点下他的头,笑道:“你在开玩笑吧,一个生意人,这么大一笔钱不会用,却来问我这个风尘女子。”他头上戴着她摘下来的兔女郎发卡,跟着她笑。“不过,真倒有个赚钱机会。”--她说的是集资炒股票。梦娇娇告诉他,她的一个客人是海关领导,他的亲戚就专做这个,而且她自己也投钱进去,梦想日后开家自己的美容院。后来经梦娇娇介绍,他认识一个大脑袋、黄眼珠的小伙子,据他说认识很多内部人士。小伙子是IBM,在桌后翘起螳螂腿说:“中国的股市不会崩盘,记住,这里是中国。”那人摇晃着杯里的葡萄酒,梦娇娇坐在一侧腿上,眼睛看着另一边的他。他到市中心的股票证券交易所考察,里面人山人海,大家盯着头上的电子屏看,狂热的情绪好像教徒看到领袖一般。他和人家说话,没人理他。不时有人被抬出去,不是因为赔了,而是因为股价涨得太离谱。唉,还有什么好说的,用不着做什么,就等着整箱整箱往家抬钱就是了。他踌躇满志,当天晚上在家作了个美梦,并且哈哈笑醒。就这样他成了股民,每天头发梳得光光,贴在脑门上,坐在交易所椅子上,像只大海狗上岸晒太阳。出事头一天,他和梦娇娇一直玩到凌晨两点半。第二天他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到交易所时,里面已经炸了锅。他想问怎么回事,照样没人理他。不时有人晕倒,工作人员往出抬人时累得气喘吁吁,整个街市上响着急救车的声音。他看自己的股票,谢天谢地,本钱没有损失,他如释重负笑下。这时如果他把股票抛出去还来得及,但商人趋利的本性害了他,尤其是他以前无论干什么总沾着点运气,这次他又相信了这份幸运。“再等等,再等等。”他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别人。可是,这次幸运之神不再光顾他,自己的股票像失事飞机一样往下栽,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连本带利一起砸进去。他从座位上站起,眼睛瞪着电子屏。他急忙给那个行家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里面传出一阵盲音。他气鼓鼓回家去,老婆正在沙发里看电视,他一下子来了气,拿起花瓶朝她扔去,然后又扑上去狠狠把她摔倒。可怜的老婆护着头躺在地上,打痛了也不敢叫出声。听到动静的儿子从楼上冲下,把可怜的妈妈解救出来,她满头是血已经昏迷不醒了。儿子报了警,他逃出来,一时没地方去,忽然想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因为听了梦娇娇的话。他叫了出租车去找她,她也正为损失惨重伤心呢。她刚擦过泪,抬头一看,一个人正朝她这边跑来,定睛一看是郝马。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恶狠狠盯住她。她有些害怕,想要跑开,可他已经追上来了,一下抓住她头发,她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他从楼上扔到楼下。当警察来抓捕他时,他哼着鼻子:正好没地方呆呢。他坐进监狱的第二天,老婆就领着儿子和他离婚。他二话没说签了字,看着被自己折磨得面黄肌瘦的女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可一转身,他就把所有事情全忘记,一切又如常。他打个漂亮的响指,回去享受起他平静的生活。他不是个聪明人,但有智慧,永远与社会玩着投机取巧,即便坐进牢里,他依旧觉得人生过得不差。
 
王国保经常在自家院子里消磨时光。明亮的阳光从树荫里照下,脆嘀嘀的鸟叫不时在耳际响起,身后大花盆里的滴水观音黄了几片叶了,旁边小茶几上散发出刚沏好的铁观音茶香。他耐心坐在桌边誊抄佛经,过着清静无为的生活。他没有职业,靠出租院里的几间空屋赚取生活费。他从哥哥那里继承了这处骑楼和院子。哥哥生前拼命挣钱,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得了一场暴病死掉。哥哥把全部家产留给相依为命的他,他总觉得对不起哥哥,每天坐在树下使劲想哥哥的好。但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就想着别的了。父母过世早,哥哥大他七岁,他八九岁就由哥哥养活。哥哥本打算带他到南洋定居,可他高中毕业后哪也不想去,理由是离不开ST市。哥哥只得同意,决定兄弟俩一起打拼赢天下。可是天不如人意,哥哥太好强太能干,老天爷容不下他这样的完人,就把他调到马克思那里工作了。他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好在有自知之明,便把哥哥其他所有房产以及有市值的东西都卖掉,躲在市区这处将近一亩大的老院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渐渐迷上佛教,有事没事拿本佛经参悟,还到庙里吃斋饭,与老和尚一道打坐论禅。看到外来人口增多,他又在新城繁华地带购下两套公寓,专等价钱涨起来,再把它们卖掉。他院里住个学美术的男孩,是他的第一个房客。他很喜欢这男孩子,男孩子长得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男主角,既漂亮又干净。男孩子双手每天被木炭染得黑黑的,却能飞快地在洁白的纸上把几根毫不相干的线条连成一个完整图案。这时他会放下佛经,坐在那棵钓杆一样的老梓树下身上看男孩画画。阳光斑斑点点照下来,男孩子文文静静地作画,这是他最享受的生活场景。客里还有对刚成家的小俩口,男的在全市最大的外贸公司作销售,女的在一家制衣厂当设计。两人刚结过婚的恩爱与甜蜜写在脸上,每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上,然后关灯睡觉。里面很快会传出很大响动,他听到不由脸红心跳,嘴里念念有辞,手里加快捻动佛珠,希望佛能帮他戒色。还有一对姐妹住在隔壁,姐姐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开一家姐妹发廊。白天没什么生意,晚上忙个通宵。他去那里理过发,她们的手艺不敢恭维。姐姐因为出道早,已经没有了乡下妹那种拘谨和不修边幅,而且似乎比城里的女孩还要新潮。妹妹刚从老家过来,对这里还有些晕头转向,经姐姐一打扮,就像给鸡穿上人衣服一样。姐姐看到王国保一个人住着这么大处院子,就对他动了心思。可惜他每天除了看男孩子画画和吃斋念佛,根本无心解读姑娘的心思,害得姑娘总是烂嘴角,吃不香饭,睡不好觉。这里还住着个四十多岁没娶老婆的光棍汉,不过他总把自己洗涮得干干净净,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他一个人生活。他在屠宰场上班,每天走着去走着回。王国保起初并不打算把房子租给他,因为他每天都杀生,担心把牲畜冤魂带回院子。不过屠夫答应加价,他想冤有头债有主,冤魂来了也只找屠夫,屠夫作孽下辈子投胎转世成什么与自己毫无瓜葛,便答应下来。他与这个房客交情最浅,遇到尽快躲开,生怕其身上的晦气冲犯了他心里的神佛。他的后院全空着,他把它租给一个来头神秘的中年人。中年人双颊发青,一对鹰目锐利无比,体相硬朗强悍。和这个人见面时,他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没几句甘败下风,好像这房子不是自己而是人家的。人家打发他走,他乖乖掉头出去。那人住下不久,前后院中间的过道上就多出一堵墙,好像兄弟分家把一处好端端的院子一分为二,他竟没去干涉。这样,院子里的人各过各的,好像公共汽车上的人互相挨着却熟视无睹。他到了婚育年龄,长得又不赖,家里还有一些老底,说媒的人络绎不绝,邻居大妈大婶们更是急着把女儿或侄甥女嫁给他。人家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抬出死去的哥哥作幌子,说七年内为哥哥守孝,绝不谈婚论嫁。有一次,他又接待了一批保媒团亲友,把他们送出院门。返回时,却见发廊的那位姐姐抱臂站在门前冲他冷笑。他心头一惊,想过去问个究竟,可姑娘把门帘一挑,闪身不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总觉得她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了他的全部秘密一样。事情是这样的:他和那个学美术的男孩经常呆在一起,日久生情,觉得这男孩看哪哪好。又看他在ST市无亲无故,与自己境况颇为相似,于是也像哥哥照顾自己一样照顾起男孩来。照顾男孩的过程中,他慢慢揣摸到哥哥是怎样爱他的,心里就更加敬重哥哥。他想,如果哥哥还活着,他们一定不会分开,会终身在一起,直到老死。他对男孩说:“做我的弟弟,跟我过吧。”男孩因为小和单纯,再加上平时的确没少得到过他的关心,也甘心认他做哥哥。他免除了男孩的房租。男孩练习人体素描,请他作模特。他就让男孩晚上到自己屋里画,以避人耳目。之后他干脆让男孩搬进来,两人像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他痴迷男孩画画的样子,更不顾一切地爱上他,忘记了世间的人情伦理,忘记了佛经教义上的清规戒律,只为感受爱与被爱,表达对哥哥压抑已久的敬仰与思慕之情。他耐心等男孩画完,然后把他搂入怀里,一切在他头脑中混乱了,忘情地与其缠绵。而男孩则为白吃白住忍受着。每天晚上,两人早早躺下,不知疲倦地扭滚混战在一起,身体里好有永远喷射不完的焰火。他只恨不能把男孩吞进肚子,让男孩从此不要像哥哥永远消失。屠夫摸黑回来,脚步轻轻经过各家门口,从不关心周围发生什么。发廊姐妹的生意上夜才会兴隆,从黑暗里溜出来的男人会找到她们陪自己过夜。后院的安静或热闹从与真正的主人无关,可一到晚上,里面灯火通明,像做法事一样吵闹却透着某种神秘。现在那个姐姐的眼神让他担忧不已,害怕她已经知道他与男孩的事,也害怕就此失去男孩。这晚,他好不容易等男孩画完,扑上去剥光男孩,嘴正要挨上去,突然外面响起激烈的敲门声。他开了门,却见那位姐姐站在门口。他尴尬地护住身体,而她只往里面轻轻一瞄,就像阵小风似的去了。他惴惴不安,同时怒火中烧。房子是自己的,哪轮得着她在这里发威。第二天下午,他来到发廊,直接告诉那位姐姐,他不打算把房子租给她了,因为他要结婚。
“你要结婚?”姐姐听到他这样说眼睛瞪大了。
“没错,我要结婚,要先收拾好房子。”
“你不是守望孝七年后才结婚吗?”
“那不等于我不谈恋爱。”
“和谁恋爱,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与你无关。”
姐姐还要说什么,他一下子发起火来,把她吓得闭上嘴。“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找房子,找着赶快走人。”说完,他抓着袖口出去,剩下姐姐傻坐在那里。走在路上,他像出了口恶气似的舒坦。可转念一想,如果她报复怎么办?不好,还得对她温和点,好歹等她搬走才行。接下来,他再没无忌,每天放心搂着那个半道得来的弟弟逍遥快活,佛经扔在一边,上面蒙层厚厚的尘灰,佛珠也被送回盒里,并且也开始拿起笔学作画。时间转眼过去六天,到了姐妹俩搬出去的期限。这几天他有意不见她们,害怕她们向自己求情。可就在晚上,又有人来敲门。还没等他穿好衣服,那位姐姐已经自己闯进来。他看着她,她说不出话。他用手指让她出去,她也用手指着让他出去。他把她推出去,门一下洞开了,他愣了,眼前满满一院子的人。他看大家,大家也看他,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他想:完了,一定是这个女人找来这些人现他的丑。他正要气急败坏赶这些人走,却见几个警察从人群里走出来:
“你是王国保吗?你后院的房客涉嫌进行非法传销,你也涉嫌……”警察当时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直到现在还觉得那是一场至今没有全醒的梦。而他进来这里的时候,就把整处院子和其他房产都交给那位弟弟。弟弟现在有了女朋友,两人就住在他过去的屋子里。他没有生气,只求他们把佛经和佛珠送来,心里重新念起佛禅。日子像墙上青白的树影,他歪着头去看:那里有什么?佛!佛在干什么?佛在救世……
 
(十一)
 
接下来的一年,王海乘势而上,通过借鉴肯德基和麦当劳的经营模式,用连锁、加盟等方式,再次先人一步地将超市营业点迅速布局在全城各处,在大家还普遍缺乏营销意识和具备较强实力之前,占据天时地利,建成覆盖全城的营业网点。鲟鱼超市果真像他当初设想的那样形成规模,以网点遍布全城、经营理念超前、商品种类齐全、设施高档便利、价格低廉合理、服务热情周到赢得信誉,成为市民日常购物的首选,像公共汽车、道路交通、银行金融、电信邮政等成为市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在他们中间留下良好形象。当规模达到7家的时候,王海统计过,他的全部雇员为321人,每天供应各类蔬菜17吨、肉类9吨、保鲜奶8吨、禽蛋1000公斤,日营业额210万,毛利润为4-7%,满足城区七分之一人口的日常需求。当其他超市陆续开张的时候,鲟鱼超市已稳占全市零位业的头把交椅。人们只认鲟鱼超市,有钱人觉得在这里消费省心、放心、合心,收入偏低者认为能在里面逛逛都是很荣幸的事。鲟鱼超市作为私有经济在全市零售业竞争中的出色表现,让本已线断网松的市属国有商业系统更是不堪一击,也因此招致忌恨。这种充满人性、迎合消费习惯的新兴业态,一时产生所向披靡的发展态势。鲟鱼超市的名字不仅在ST市耳熟能详,在邻近地方也颇具知名度。于是在林邱仁的翰旋下,以改革作派闻名全国的翦市长亲往鲟鱼超市调研,在听取过王海书面汇报和现场考察后,将鲟鱼超市定性为“全市私营经注发展标兵”、“冲在ST市商业改革前面的领跑者”。当然,他也褒奖王海为“全市中青年创业带头人”,末了特意嘱咐有关部门要加强对鲟鱼超市和王海的支持与服务工作,把这个改革品牌保护好、宣传好、服务好,让这块ST市的金字招牌名扬天下。有了翦市长通过日报、电视和晚报面向全市四百六十万人作广告,鲟鱼超市在ST市又火了一把。这可以说是鲟鱼超市发展的第二次重大机遇。翦市长以及后续其他各级各界领导的视察,等于向社会和市场公开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私营经济今非昔比,其合法地位不仅停留在文件层面,而且在实际中得到贯彻和落实。《ST日报》和《ST新闻》还在市委与政府的授意下开辟专栏,专门展开私营经济方面的学习讨论,深化人们对于私营经济的认识,为私营经济的发展进一步清除舆论和认识障碍。这在ST市各界引发热议,令王海倍受鼓舞。这是一次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大事件,私营经济和私营企业家的存在感明显被放大,并且把王海和鲟鱼超市一下推到众人面前,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王海又效仿中原某市知名百货大楼的营销方法,组建了仪仗队,每天早晨在新城最大的分店举行升国旗仪式,还在电视、报纸上聘请当红人物为鲟鱼超市作广告,还受军队管理的启发成立女子管弦乐队,将企业文化与军营文化结合,代表鲟鱼超市广泛参加社会活动,演奏各种军乐。鲟鱼超市一时间风光无限,业绩连冲新高,在ST市红透半天边。许多年轻人以能在鲟鱼超市就业为荣,一些官员甚至找到王海希望把子弟安排进鲟鱼超市,这从另一个侧面映证了人们观念的转变,私营经济的社会地位和价值正被全社会重新认识。和鲟鱼超市一样,ST市许多私营企业的名字开始被大家挂在嘴边,公交站牌还选择私营企业名字作为站名。经济界悄然演绎着一场民进国退的巨变,人们再看到的企业新面孔几乎清一色是私营经济。ST市国有集体制下雷打不动的那几个企业,成天听到的是他们在改革,重组、兼并和破产,其实是为过去经营老套、管理松散、人浮于事、产品单调、质量低下在买单。私营经济带给市场活力,对国有经济造成冲击,让整个社会和大众看到过去湖光山色之外海洋般的壮丽美景,在更广阔的天地内激流勇进、万类霜天竞自由。
鲟鱼超市的一举一动影响到ST市居民的日常生活,表明私营经济已经与ST市的整体存在紧密相关。尤其对于中低收入者,天天关注着它打折、降价的消息,因为有了它,他们的生活费用在同等条件下减少十分之一。连王海都没想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的关联度如此之高,所以一旦意识到这种关系的重要性,他便慎重起来,做企业家的职责促使他重新思考做企业的动机。如果开始他只求在ST市立足,那么今天他算成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需要重新审视,校正企业下一步的经营方向,而这绝非一味扩大规模、增加营业额这么简单。发展中的企业像一列越来越长的列车,他是司机,必须为其量身订做规划好每一步。归根到底,企业不应只成为个人赚钱的机器,宗旨是要服务民众与社会。ST市经济发展的主力和主流正由国有经济让渡给私营经济,这股宏大的时流使得私营企业和私营企业家必须承担起国有集体企业卸下的社会历史责任。所以只有那些公然觉悟、认清形势、有公德公知意识的私营企业家才会被时局选择和栽培,而那些只图一时之快、挣钱供个人挥霍的商家注定翻船折桅,成为时势中消失的诡异烟云。所以在ST市繁荣的经济外表下其实暗流涌动,各种势力悄然进行着残酷的绞杀。ST市商界新的王中王呼之欲出,但唯有真正具备社会与历史担当者方有资格胜出。英雄天时造就,但人心亦该符合天意。王海生性善良,又具军人禀赋,这二者可以帮助他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行稳至远。他生长在ST市,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满感情。当看到新城蓬勃发展而老城日薄西山,他那颗善良公正之心立刻被唤醒,就算连遭打击,却始终坚持从社会和民众需要出发坚守信念。他意识到自身职责,自觉承担起生意人的义务,对于未来的规划也越来越清晰。他靠超市起家,却没只顾往自已兜里搂钱,而是时时处处为社会分忧,尽最大可能让利于民。他找到自己服务社会的最佳切入点,从关心他们的日常起居入手,努力为他们提供各种实用和便利。这看似最平常的举动,却是最务实的行动,同时也最打动人心。曾有晚报记者在做实际调查后写下这样的文章,如果鲟鱼超市经营出现异常,就会严重波及半个ST市的正常运转。所以鲟鱼超市的营业状况成为ST市居民消费水平和生活质量改善程度的重要参考数据。如果哪天鲟鱼超市物价温和上涨而居民反响不大,那么物价改革政策就可以顺利推进;一旦民众反响较为激烈,那么有关部门就应该重新对改革措施进行评估和调整了。
王海前期遇到的最大问题是资金困难。王海在商场上是新人,尽管有林邱仁一手带着,可眼见超市作为新兴业态发展势头一日千里,规模扩张便提上日程。林邱仁的酒店建成营业后,依靠在国外早已运作成熟的一套运营模式迅速进入稳定经营期。所以林邱仁很快北上天津、沈阳等地考察,将视野和精力放到更广阔的祖国腹地,提前在内地排兵布阵,为日后参与更为激烈的国内外同行竞争赢得先机。目前许多欧美跨国企业和新兴科技企业对华投资激增,尤其从1992年起,港澳台地区以外国家和地区的签约投资额和实际利用额比重持续加大。整个大陆的改革开放成功吸引世界目光,十一亿人兆极容量的大市场成为全球掘金热土。于是,一场围绕中国而进行的世界范围内的生产、资金和资源重组正在加速进行。政治层面,许多国家纷纷与中国建立合作伙伴关系;经济层面,国际间区域经贸联盟的谈判正在加紧进行,这些都表明中国与国际社会融合度逐步加深。经济全球化、国际贸易一体化正与世界和平共同成为鲜明的时代潮流和时代特征。林邱仁作为具有国际战略眼光的企业家,当然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有人说过:企业家正是出于个人对于金钱与财富的迷恋,从而业余地向社会作出贡献。可是假如再加上一句:如果一个企业家把他的良知主动扩大到家人和朋友之外,经常惦记使自身产品或服务令消费者受益最大化的话,那么他的人格便会格外受到尊重,成为与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一样杰出的历史人物,由此将被永久铭记和纪念。所以林邱仁及时制定了自己的商业扩张计划,计划将来在内地每个省会城市和重点地级市建设一座四星极以上的酒店,从而实现自己伟大酒店帝国的目标。这样林邱仁不可能把紧张的资金投向王海,哪怕上次王海提出以借贷的方式,都被他找借口否决。王海知道找林邱仁没用,但既然他把超市百分之五十一的分红分配到林邱仁名下,所以超市的任何商业计划就必须事先报经这位暗地里的大股东同意。诚然林邱仁只参与分红而不愿意承担任何经营责任与风险,但从师父带徒弟的角度出发,王海也应该征求林邱仁的意见。林邱仁看罢非常赞赏,他再次从这个年轻人和ST市良好的发展态势中汲取到信心与能量。如果不是遇到王海,如果不是听到其一番慷慨陈辞,他不会这么快地制订和实施这么大力度的商业扩张计划。但他提出中肯意见,扩张要在各种条件可能实现的前提下进行操作,ST市的市场空间远未满足,但鲟鱼超市一定不能全吃全占,必须释放出部分竞争空间,给其他一些零售业腾出生存空间,这是商场中的丛林法则,没有哪种生物可以独自垄断整个生态圈。他还指出,既然王海雄心勃勃地提出扩张计划,就应该在计划书里面举出详尽的问题解决方案,而不是只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这也是商业投资的大忌。如若不能有凭有据地解答商业伙伴的任何风险关切,那么这个计划书就应该搁置。而在把计划书拿给商业伙伴看时,就应该对里面的技术问题作好充分应对准备。林邱仁因为近时攻城掠地非常顺利,觉得该犒劳下自己,就到泰国一处著名海岛度假。他住在海滨一家豪华的开放式酒店,穿件韩国冰丝睡衣,喝着用当地特别技法调制的新鲜椰奶,夹只拇指粗的丹纳曼雪茄,坐在房间落地窗后看外面不断冲前退后的薄薄海浪、洋人大鼻子似的军舰、细软如织的沙滩和拥挤不堪的游人。如果换作以前他在国内,他自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可如今他认为是人就有休息的权力,自然也有选择休息方式的权力。高级的休息才会让人有高等的修复,而高级休息的特征就是最大化的安全与舒适感。一个人越成功,他的危机感就越大,就越需要高级的休息方式,因此娱乐休闲方面的高消费是合理的。这也是王海日后自己开设茶馆作为朋友集会点的一个重要因素。——现在,林邱仁虽然身处悠闲胜地,可心里还是放不下王海的资金方案,认为毛病太明显了,只说要通过银行贷款和寻找合伙人解决,可是具体找什么银行、这家银行的利率是多少,与其他银行经营管理方面的差别在哪里,其团队业务能力和人员稳定性如何,并且加盟人、合伙人需要什么样的年龄学历、具备何种资质条件、信用与合作能力如何等等,都没有具体陈列出来。“你没长出胡子就千万别沾只胡子去跟人家谈判,人家会一眼看穿你,把你当成只嫩瓜。”“当你没有亲自见识法拉第赛车的威风时,就不要到处向别人吹嘘,一旦遇到真正的行家。你就露馅了,那种难堪不是作个鬼脸就能消除的。”他告诫王海稳扎稳打,切记把准备工作做好再谈其他。他还希望王海在管理中普及电脑,加强人员培训,提升现代化管理水平。要多招聘高学历人员,加强中层队伍建设,为扩张计划提供人才支撑。在超市规模结构上采取大中小结合的方式,以小为主,以中为坚,以大为立,不一味求大。中小超市的装潢配置在功能上适用即可,不走豪华路线,但中心店一定要富丽堂皇,凸显品牌品质与实力。王海如获至宝,按照林邱仁建议一点点重新修改完善计划书,修改完善后的计划书其实已是一本指导超市运营的操作指南,王海对于那位虽不在身边却时时得到其关心的人愈发感激与尊重,也深刻明白任何一个人的成功不是随随便便而来,一定是比别人倾注了更多心思和努力在里面。受到林邱仁的启发与鼓励,王海更加勤奋和钻研了。
当他把这个说给黎红说时,黎红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说的没错,现在哪有拿自己的钱做生意的?先不说谁有那么多钱,即使有也不会拿出来。”
“那又是为什么?”王海发现自己与黎红交谈越来越投机了,尤其在电话里,不用面对面,反而更加随意。
“从我的角度看呢,联合国下设各机构与华合作越来越多,世界银行、亚开行赋予中国的特别提款权越来越大,中国现在正在谋求加入关贸总协定,中国国家领导人与外长不断出访,各种对外经贸代表团与文化交流团数量显著增加,包括上海合作组织这样机构和机制的建立,都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国家经济社会形势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定,从国内到国际对于中国政府的信任程度越来越高、信心越来越大,所以才会出现林邱仁所说的那种情况:全世界往中国投钱。所以,现在但凡有钱人都在想方设法投资,几乎所有钱都放到市场里周转流动,这时你让林邱仁给你投钱,当然不可能的。你说的对,找银行和合伙人是对的,所以现在银行业发展势头井喷,银行行长和信贷员牛过天。但你找银行贷款的成本会很高,不用我说你也明白,隐性成本远大于明面成本。如果你不是大型国有企业享受政策性贷款,你和银行的关系永远只能是大象与虫子的关系。”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可抵押、可担保的东西啊。”王海像写正楷字一样一笔一画地描,引得黎红那边连连摇头。
“银行也在转变经营方向与思路,数量众多的私营中小企业也是个很大的业务盘,他们中总会有明智的人率先看到这一点。”
“国外银行多由私人创办,而国内银行业目前几乎全为国有。虽然听说会放开商业银行和私人银行,可是步伐不会那么快吧?”
“是啊,但一定是趋势。你只要坚信一条,成熟的市场模式一定是我们效仿的对象。市场经济规律不容挑战。金融市场一样会多元化起来,私有、私营化是其中一个趋势。毕竟国有商业银行主要服务大客户,众多的中小企业由谁来服务?至少几个国有商业银行做不到,而现在国内的金融机构都没有做这个事。”
“太对了,我现在遇到的正是这样的难题。”黎红谈话总是从很高的国家与政策层面阐释理念,这点让王海十分受用,觉得与她的身世和职业十分相称。
“你被难住了吧。”电话那头黎红随手翻开采访本,一边听电话王海诉苦一边在一张空白页上划拉“难住了,难住了”这几个字。原来两人约定她这周要去看王海,可杂志社安排了新的采访任务,只能推到下月了。她竞争部门主任的事也定下来,社长和同事都认为她社会资源多,所以甚至没有公开竞争就硬压给她顶副主编的帽子。社领导苦苦相求,她推托不过,更不愿看到杂志社业务萧条,于是勉强答应下来。这样她动笔写小说的愿望又得推迟了。她欣赏着自己龙飞凤舞写下的几个字,觉得这既是王海的现状,也是自己目前的处境。
“嗯。”王海老实承认。他本已为她准备好指导员和连长的故事,现在只得放到下次讲了。回忆起当兵岁月,他竟然产生某种恍惚感。如果不是黎红提出要写小说采访他,他这段时间真快把它们忘记了。现在重拾记忆,他感到温暖又遗憾,幸福感与痛苦感同时紧密纠缠着他。
“你找过毕叔叔了吗?”
“毕副市长会管我这样的小事?他分管全市工商业,现在抓国有企业改制,睁眼闭眼都是这样的新闻。如果我是他,我会发疯的。”
“你可真行,他在推进国企旧体制改革,可你作为私营经济同样应该受到关注和扶持。这都是他的工作范畴。在改革没有完全到位的情况下,借助行政权力通关未尝不可。”
“那么我能找他做什么呢,总不能让他拉郎配吧。”王海总认为自己的事情如果通过一定正常的机制解决更为名正言顺,而通过私人渠道加以解决,就有假公济私之嫌。他从自己的办公室往外眺望,看到新城区的高楼与堵在道路上的车流,觉得一边受到鼓舞想奔跑,一边却被什么牢牢钳制。
“就算吧,可是不这么做你如何实现扩张计划?你大概不会把我采访客户的内容融入小说就看作侵犯个人隐私吧?那就可笑了,新闻也没法播出了。不走出去想办法,整个城市将是座高墙大院。”黎红认为王海性格中除了正直的一面,仍有幼稚的一面。他应该意识到自己有权得到任何公共管理与服务部门的支持和帮助。
“当然不会,可我不会强人所难。”王海想起自己到有关部门的一些遭遇,不是被冷脸相拒,就是消息石沉大海,于是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是的,ST市的改革虽然有翦市长这样的铁腕领导强有力推进,但在一些部门和个人那里,简单粗暴的态度和拖沓繁琐的批复程序严重损耗了改革的效能。
“希望你不要从自己的出发点看问题。你是市民,他是市长,他会非常乐意为你服务的。”黎红站在另一个层面上说话。在她这个层面上,很多问题解决起来并无难度。她不会料到下面的难处,所以说这样的话一点不劳心费力。
“好吧,我去争取。”
“需要我提前联系吗?”黎红认为问题解决起来就是那么简单:拿起电话沟通几句,大不了再给对方撒个娇。
这样王海就在黎红的二次引荐下去见毕副市长。这次他进到市政府大院的时候,市政府大楼已经装修完毕。王海在崭新的办公室内被毕副市长接待。这里完全像间企业老总办公室,航空母舰甲板一样宽阔发光的红木桌子,工艺精良的高背皮转椅,新配置的能播放电子音乐的新式话机,全套升级的零碎办公用品,流线型的一对沙发和漂亮百叶窗,以及墙上黄果树瀑布的大幅图片,更不用说配置了装有个人卫生间的舒适套间,总之领导们的办公待遇得到空前改善。王海又想到楼门藻井正面栏杆上悬挂的“加强机关作风建设  服务全市改革开放”的醒目横幅,又顺便看到毕副市长桌边整齐码放的硬红封皮笔记本上金灿灿的党徽,感觉ST市在翦市长带领下的确从里至外经历着更新与变化,提振了市民和外来办事人员的心气。
毕副市长抽出宝贵时间接见王海,因为他马上要在十五分钟后主持召开关于“国有企业抓大放小”的第二次联席会议。他垂下眼帘,腆着肚子,坐在桌后心有旁骛。王海看到他年纪不大却花白了眉毛,保养得极为滋润的脸上同时有种操劳感,但这恰到好处体现出他的身份与职业。尽管脱下军装换上深褐色西装,身子也早已发福,类似熊猫那种胖,但后背挺拔,腰身不垮不塌,仍暴露他曾是军人的秘密。即便在行事风格上,也保留有军人那种简洁干练的作风。他让王海简单汇报,自己坐在一边想心事。
听过王海汇报,毕副市长用白得透亮的厚掌在桌边敲打一会,这个动作潜意识告诉王海他的确听过客人汇报,并且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他脖子和下巴圆润好看,并且相互配合着更好看,共同托稳那个打理着薄薄一层发壳的头颅。而且明亮的眼神和干净的衬衫领口、袖口也暴露其行伍出身的爱好与修养。他最后睁亮灰色聪睿的大眼睛问道:
“你又何必让黎红打电话给我呢?这样的事市政府非常乐意帮助解决。”
毕副市长作为一个市领导对客人这样直接和坦诚,让王海感到意外。“我毕竟和您只有一面之缘,而且您作为市属企业改革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在忙全市的重点大事,我怎敢轻易找您解决个人问题。”王海谦逊地说。尽管已是全市知名的年轻企业家,但在市长面前他仍然保留对于官员贯有的印象。
“我们市里有谁和你说过什么是你的问题、什么是我的问题吗?”毕副市长花白的眉毛很不悦地攒在一起,眼睛里流露出烟雾一样的生气。
“没有,当然没有。”王海听到和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慌乱。因为毕副市长从他这里听到非常不中听的意见。
“当然不会。在这届市政府和市领导眼里,任何经济体都是平等的,我们都一视同仁,都尽可能为你们提供帮助和服务。我有过了解,你的问题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全市目前一大批中小型企业的共性问题,而尤以私营企业为甚。私营企业大都成立年限不长,好不容易历经磨难生存下来,接下来马上遇到发展壮大的问题。这时资金成了最大掣肘,这不仅影响到企业自身的未来,也影响全市经济的未来。我们从没有不把私营经济看在眼里,恰恰相反,反而对它们高看一眼。因为ST市不像北京上海有那么多大中型国企和央企,所以我们只能把ST市经济的未来放在私营经济上。这里将来是私营企业的天下,私营企业会占据ST市的整个天下。”
“毕副市长,市里当真这么认为的吗?”
“改革就是要辟出一方新天地。改革最大的目的就在于要释放出蕴含在民间的生产力和创造力。我是这样理解的:如果长江以北的经济改革重点在国企,那么南方就是面向民间和社会放开搞活,激发被限制在民间的经济活力,在发展壮大私营经济方面趟出新路来。翦市长来了以后也是这么做的。我们也是按照这套思路来推进ST市经济改革的。事实上你看,我市私营经济从数量、规模、效益、机制上,已经走到全国前列。这既有天然优势,也有市里大力倡导扶持的因素。”毕副市长像在军队时那样竖起眉毛,那张不帅气但周正的脸充满军人的凛然正气和浩气。
“对了,你是哪年的兵?”
“1989的。”
“这就对了,希望你像个军人那样勇敢和决断。当兵的不做战场上的孬种,在其他领域也该是好样的。再出现这种唯唯诺诺的情况,可千万不要说你当过兵。因为我们当兵的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不会让别人耻笑的。”
“记下了。”王海矫健地站起,放平下巴嘹亮地回答。
“好了,你的事情我记下了。记着,你们的问题我们不会坐视不管,市里一直在研究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毕副市长站起拿起笔记本要离开,一边向王海透露。“当然,我会优先解决你的问题。”毕副市长仁厚地笑了,让王海感觉到事情有门,于是连忙主动给毕副市长开门。毕副市长没再看他,像个老兵那样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去了。
王海关上门出来,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在渐见峥嵘的景观大道上走了一遭。他思绪如潮,既为黎红给自己指出这条道感激和欣慰,也为毕副市长刚才一番话动心动容,更为私营企业在未来ST市和整个国家的美好前景而期待和自豪。他好像已作为一名成熟的高水平运动员再次来到起跑线前,这次不再是为取得资格和证明实力,而是并且以后也要站在这里勇于冲击、创造和刷新纪录。宽阔大街新铺设了沥青,中间划着鲜亮的白线,一直延伸到远方。他想象自己是架最先进的战机,从这里滑翔冲入天空,而未来就在天空和远方里,未来和远方有他想要的一切。
等回到住处,王海打电话向黎红通报此事。黎红在电话那边只是平淡地说:“想到了。”
“你想到了?”王海再次发生小人物的那种惊叹。
“你还是没有研究和认识透ST市的改革动向,这关乎你的命运与成功。不过从现在起,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我还发现只要一个人当过兵,他就一辈子是个兵。这多少让我没能一辈子当兵感到欣慰。”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军人了吧?当初源起父亲,可是越往后越发现军队精神对于全社会都是一笔宝贵财富。尤其在这样的改革年代,秉承良好军人精神会使人卓有建树,也会使改革整体更富生机和效率。与此相对的则是官僚作风,后者越来越冲击和消磨民众中的改革意志。如果能让军民意志融合,改革的正面力量将永远保持优势,中国蓬勃进步的局面就会持久下去。我还发现一个事实:一个当过兵的人如果瞅准某件事,那几乎没有他做不成的。看,毕叔叔的副市长做得多么成功,而我采访名录上的许多企业家、文学家、律师、电影导演等也都有过军旅生涯,他们都在各自领域做出了杰出贡献。”
“你可真会鼓励人。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要你用日后的成功证明我今天没的这番话说错,而我也会在文章中塑造成功的军人形象,因为只有军人形象方可匹配中国当前的整体形象。”
两个人同时激励、感动着,于是谁也不用点破,对于对方的欣赏和爱护都递加一层。他们的爱情就在那种不言自明的共同话题与共同爱好中发芽和长高。
等到王海见到毕副市长的第三天,就接到毕副市长秘书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某家国有银行已经同意与鲟鱼超市长期合作。而之前王海也找过这家银行却被拒绝了,理由是鲟鱼超市虽然发展不错,但介于零售业的低门槛会导致竞争越来越激烈,所以鲟鱼超市无法保证日后的长期盈利。现在既然由政府牵线,关键是毕副市长的个人信用额度发挥作用,于是这家银行的高层亲自过问此事,决定对鲟鱼超市予以特殊照顾。虽然前期额度可能不会太大,但具有试水作用。这算这家银行业实施改革创新迈出的一小步,却是ST市整个银行业的一大步。这种合作的意义在于,国有银行将服务方向转向了私营企业,并将在今后不断将私营经济体选择为合作对象。于是那些市场潜力巨大、管理高效清廉、财务状况良好、管理者诚实守信的私营企业,就有了进一步发展壮大的可能和希望。鲟鱼超市轻而易举地因为得到银行业重点扶持而开创了全市先河。王海参加了合作签字仪式,在协议上写下自己名字时悄悄想:“市场经济是一套严密运行的规则体系,其一方面依靠健全完善的法制,另一方面则须良好的企业、个人以及全社会信用。企业信用通常由企业的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组成,有形资产即为庞大的产业规模,而无形资产则包括企业以产品和服务质量赢得的市场口碑,以及持久的盈利能力及其被物化的结果;企业经营者的个人信用则需要采撷其党派、信仰、夫妻关系、社会关系、身份职位、交际层面、财富水平等信息进行综合打分;社会信用就是直接当事人以外合同关系的信用担保者、调停者和信用氛围的维护者。譬如毕副市长在他与银行合作行为中就担任了此等角色。市场经济既是法治经济也是信用经济,法治方面是根本的,但信用方面维护着法治方面的成立、履行与兑现。合同协议从法律角度确定合作双方的权力与义务,但同时需要以信用方式达成双方互信、义务履行和结果兑现。这次毕副市长肯用自身名誉和地位出面担保,这也可以视为一种信用信贷,王海作为贷入方一定要偿还借贷方的借支。仪式结束后,毕副市长特意过来拍拍王海肩膀,露出赞许和鼓励的微笑。而王海通过这次合作所领会到的,就是一定要诚实守信。合作愿望诚然是一种信用透支,合作过程和结果同时也考验信用的成色。守信和守法同是成功的必要因素,用这样的专业术语可能比说成一个老实人更容易提醒人保持清醒头脑。在这点上,他开始大大超出父亲对于做生意的理解与做法。
 
王海的鲟鱼连锁超市借助政府、银行和媒体的参与、扶持与造势,采用最新型、最先进的加盟和连锁方式,按照大中小结合布局的方式,迅速在ST市遍地开花。王海当初设想超市像鲟鱼一样成群结队形成规模,凭借数量众多、预警灵活、共担风险生存下去的设想如愿意实现,这让他喜出意外。仅仅两年时间,他就实现了逆袭,从一芥草根变成ST市著名的年轻企业家,也远远超过父辈奋斗一生所积累的财富。所以王海的好消息陆续传到王老头那里时,开始他怀疑,再就是担心,直到最后得知王海与市委、政府、银行和媒体形成稳健的联络时,这才放心下来。他感慨时势一日千里,很多事情想都不敢想,就算上次没有破产,但也是迟早的事。他终于心平气和接受了那档子事,彻底回过神来。眼见败在自己手上的事业重新在儿子手里兴旺发达起来,觉得这真是老天开眼帮忙,所以专心侍起关公来。那天他过生日,妻子强迫他留在家里,并提前请了常德利爷孙。整个上午,王老头与常德利在堂屋喝茶聊天,妻子带着阿桃在外面厨房准备食物。妻子心情大好,穿件过去压箱底的蓝底红花旗袍,小小腰身揎满紧巴巴的衣服。她脚上的小跟皮鞋重新用猪油擦亮,走路时木头跟敲击石头地面发出噔噔声响。她进进出出,手里要么端只大盘子,要么拎只小酒壶,几乎掉光的眉骨涂得像墨鱼尾巴,嘴唇则是猩红,扭碎步在丈夫和客人面前走来走去。时近中午,她与阿桃把食物摆上桌,然后夫妻两个背对背,一个朝东给关公上香、一个冲西向圣母做弥撒,把旁边一对爷孙看得云山雾罩。完事又点上蜡烛,妻子非让年近六旬的老头子闭目许愿。那对没见过场面的爷孙在旁边发呆看新奇。
“老头子,生日快乐!”等老头许过愿,妻子伸出老黄藕似的胳膊,举起从集市淘来的变形高脚杯,与丈夫和每个人碰下,然后仰头把兑了红颜料的玉米酒一饮而尽。当她放下杯子时,透明的半个杯壁已被染红。
“阿桃,快帮你大叔吹蜡烛啊。”她动作优雅地用手帕沾沾嘴角,向常德利老人颔首致意,又对傻乎乎的阿桃说。阿桃以为这次能够见到王海,结果从进门起就失望了。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即便连爷爷那她也没敢透露过。可是随着王海离开的时间起来越久,她越来越害怕起来,心里像养大一只老鹰,整天用利喙啄她的心。
王老头鼓嘴吹灭蜡烛,妻子带头鼓掌。常德利跟着鼓掌,接着是阿桃。显然后两者对此不大熟练,但出于礼貌,他们懂得迁就。掌声有些生硬和零落,可妻子比丈夫都高兴,一副又新鲜又兴奋的样子。
“孩子妈,咱们吃饭吧。”丈夫在旁边催促。
“来呀,大家别客气。”她先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常德利,另一条给丈夫。阿桃得到一只鸡翅,她自己呢,抓只鸡瓜啃得津津有味。她热情招呼大家,一共只有四个人,却感觉她请了全村人到场,把气氛搞得像举办集会,各种程序和仪式接连不断,将从小生长在山乡的常德利爷俩弄得晕头转向。可怜爷孙只好将就女主人,像公鸡学习舞步一样丑相百出。妻子细细地吃,先是两只鸡爪,然后是一颗小小的鸡头,再后是那只细筷子似的鸡脖,好像它上面有吃不完的肉,并且嘴里还不误事地向常德利讲王海的故事。总之,当儿子重新在城里立足后,她那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列子的各种小情趣又出现了,恨不得把茶换成咖啡,吃饭不用筷子改用刀叉,视悬挂裸体画为脱离低级趣味,然后发现别人身上的皮屑有意告知人家,再佯装胃痛似的难受。这就是她以为高人一等的贵妇生活,就是香港宽心女人的西式表现。当然也少不了几件炫耀身家的昂贵手饰,还有当着客人对丈夫撒娇又命令的言语姿态。一顿饭下来,大家紧张兮兮,王老头觉得比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还累。盘里自然剩下不少,她让阿桃带回去给狗吃。然后四人坐着喝她熬好的红糖芦根汤茶。
“常大叔,今天有件事向您宣布。”她慢慢剔着牙,从手后面小心说。
“什么事啊,侄媳妇?”常德利不敢看那边袒胸露乳的圣母像,低下头转到另一边。
“再过些日子我和王海爸爸就要回城去了。王海在城里已经不得了,他开了全城最早、最大、最多的超市,上过报纸、电视,市长都经常接见他。我在想,既然市长接见他,那么市长会见到省长,省长又会见到中央领导,那么是不是连北京党中央也知道王海呢?唉哟,真是不敢想,若不是他三番五次写回信细说,我还以为他是只小鸡雏呢。他正在把老房买回来,等这事一成我们就离开这里了。不管怎么说,那会我们灰溜溜回到桃源村时,要不是您和乡亲们热心帮忙,我们真不知怎么办了。所以啊,等我们回去情况稳定了,就邀请您和乡亲们过去,到城里好好消遣一番。对了,现在ST市最大的酒店也是他徒弟开的。”她从颌下指指丈夫,丈夫像听戏那样满意地点头。“人家现在是东南亚回乡投资的侨胞,想当初我把他从汽车站接回家里干活,没想到他海外继承亲戚遗产,几年不见成了大富翁。据说比香港许多大老板还有要钱。”她怀疑兼肯定地点头。“就是他投钱帮王海开设超市,还把它们送给了我们。他可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呢。这真的要感谢圣母玛丽亚保佑。”她转过去攒起黑眉毛,胸前划着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
“婶婶,你们真的要离开这里吗?”阿桃脸色苍白地问。
“说了这么多,难道我会骗你们吗?说实话,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唉,王海真是个好孩子。”妈妈害羞似的垂下头,那种幸福感好像她做新娘时被交口称赞一样心怀荡漾。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回来吗?当然会的,我和你大叔会回来看望你们的。”她往心爱的衣服上弹弹,总担心有灰尘落上去。
“是啊,要不是常大叔和你经常照应我们,我们肯定会在这里吃不少苦头。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了,但是你们比我的亲人还亲三分。这份恩情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只要我和你大婶得空,就一定回来看你们。可是你们想我们了,随时欢迎你们去城里。听王海说现在城里变化太大了,已经建起新城,到处是新鲜事,你们可要常去啊。”
“是啊,这里好山好水,乡亲们也十分淳朴,可是条件太偏远、太落后了,住的房子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根本吃不到山外的稀罕物,日常用度要走几十里山路到集市采买,出入村子全凭两条腿。孩子们小小年纪不能正常上学,乡亲们生病只能找您,可万一是大病呢?在城里或许就活下来,可在这里就难说。这里还和四十年前一样,别说乡亲们,就是我住在这里也变迟钝了。瞧我这件衣服,穿在城里不定怎么被人嘲笑呢。可在这里,我平时化个妆都被孩子们追着看稀奇。常大叔啊,外面世道真的变了,就算外面坏人多,可是国家和社会都在进步,人们还是希望生活在城里,总不能因为怕这怕那躲起来不见人。所以王海是好样的,自己作主当兵,如今又自己做起生意,真是儿大不由爷,还就混出个人模样。”妈妈忍不住地笑,连喝几口汤茶都没中断。
她这边连着讲,常德利那边就连连称是,阿桃也把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看不着脸。好不容易结束出来,阿桃才透口气,整个人像突发疾病一样全身发紫、神色不宁。常德利年纪大走得慢,她却狠心抛下爷爷一溜烟跑没了,剩下常德利像虫子似的爬,用了二十分钟才到家。
家里只剩下王海父母时,老头借着酒劲摇头晃脑。想到争气的儿子替自己了结了心愿,不由得喜不自禁。那边妻子也对着镜子里说自己胖了,回去需要重新买衣服、手包,还要专门订制一套餐具。“我们的新生活又要开始了,过去损失的儿子替我们争回来了,我们就等着安享晚年吧。”
“谁说不是呢,眨眼就是两个时代了,真让人缓不过神来。”王老头在八仙桌旁醉醺醺地感慨。
“老头子,你发现了吗?当我说咱俩要回城的时候,阿桃的脸色很难看。”
“唉,肯定是舍不得咱们了。相处多年,一定是有感情了。真是个好孩子,简直把我们当父母对待。”
“可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一定有别的想法。”妻子绞着绢子、转着眼珠,在那里用力猜。
“她是个多么单纯的姑娘啊,能有什么想法。看她平时和我们说话都没大声过,就应该知道她是个小心又胆小的人。”
“但愿是吧。如果常德利大叔愿意,我倒是希望她和我们一起回城,她是个勤快能干的孩子,可以照顾我们起居。”
“我倒想着给常大叔养老送终呢,可是不用我说他也不愿意跟我们进城。况且就是他同意了,乡亲们也不会答应。他在这里又当村支书又兼赤脚医生一辈子,乡亲们哪家哪户不是几代人承他的恩情。说句实话,这村里要是没了他就像没了魂。也幸亏有他,这里淳朴的民风才得以保存下来。你看看周边村子,外面回来的人带坏了全村风气,个个心眼多起来,急功近利,相互拆台陷害,彻底变得自私自利起来。可是咱们桃源村一如从前,年轻人个个安分守己,就算穷一些,大家日子过得太平。这种情况在全国也不多见了,我就是回到城里心也在这里。”
夫妻两个讨论到后半晌也没想到阿桃是为日后再见不到王海而难过。王海彻底把她的心俘虏了,每天哪怕只要想到他,就觉得日子有过头。她有事没事往王海父母那里跑,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王海父母非常喜欢她,几乎把她当半个女儿对待。“可是,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他们的儿媳,他们会怎么对我?”想到这她不敢往下想了,脸烧得像着了火,可是又由不得这么想。每到这时,她就加快干活速度掩饰自己,到晚上累得躺下就睡着。她用这种方式排遣寂寞、打发思念,整个人像神经质一样忽而正常忽而反常,连相濡以沫多年的爷爷也扽着白胡子想不透这个孙女怎么了。
 
王海把超市做起来只用了不长时间,这对于王海个人是个奇迹,但创造这个奇迹的不只是他本人,还有这个时代。个人的智慧和努力诚然是第一的,但是如果没有资源、资本和人力的充分保障与供应,就无法让各种条件快速产生融合效应,个人理想只会是空想。这就是改革开放的作用,将资源配置方面的效率大幅提高,令市场机制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迅速形成起来。
由于社会准入条件放宽, ST市其他领域同样新人辈出。他们凭借聪明才智和热情好干,避开国有企业经营禁区,在非政府管控领域大显身手,迅速填充了市场空白,为健全完善市场经济体系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在消化吸收的基础上自主创新,向社会提供新产品、新服务和新模式,内容形式令人眼花缭乱,成为企业界的中坚力量。ST市的经济形态从未如此丰富,对社会的供给从未如此及时充足, ST市开始整体进入全民创富阶段。当王海被冠以“超市大王”时,其他领域也涌现出各路“大王”。比如一个只有二十五不到的小伙子,看着个头矮小,体质瘦弱,貌不惊人,却控制着ST市1994年全年钢材销售量的三分之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几乎全年睡在火车硬铺上,头发开始谢顶,没谈过女朋友,整整半年没和父母兄妹见过面,不知道内地最流行的歌手是谁;还有一个“化工大王”,年届四十却看不出一点苍老的痕迹,在新城坐阵开着最大一家化工用品店,所有客户都不敢得罪他,因为如果他有意晚发上一两个小时货,企业就有可能因此歇工半天。他打扮入时,别人问及他年龄,他愤然怼道:“这是个不论年龄、资历的年代,想干就干,成功就在当下。” 还有一个“律政大王”,专门替实力雄厚的大企业打官司,有人骂也有人求。他在香港知名律师所做过实习律师,又摸准了法官和客户们的心理,所以ST市90%的企业合同纠纷由他打。他的年业绩收入达到惊人的三百万,比一个中型企业一年营业额还要多。他有时傲气到鼻子爬上脑门,对政府的行为也敢说三道四。“追求公平正义的时代到来了,人们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这就是进步。这是现代社会最本质的特征之一,使得人与人、组织与组织、个人与组织之间的行为互动更为和顺。”他在日记里像在被席上一样纵声辩护。当然还有“玻璃大王”,一个如庞然大物的汉子,在远郊开办一家无氟玻璃厂,每年生产的能力达到10万吨。这不,新产品还在图纸上,订单已经下到来年三月。轮船从港口把他的货物运出时,他连南海都觉得只是个湖泊。“轮船开到哪里,我就要把玻璃卖到哪里。他的心里已经装得下全世界。再如“陶瓷大王”,五十出头的父亲带着二十出头的儿子一起干,淘汰了过去的烧窑工艺,转而进口德国生产线,按照现代工艺生产新型瓷砖,不仅满足ST市75%的用量,还行销周边,并在全国一些大城市设立营销处。“咱们的陶瓷质量在全国都属最好的,一定要让全国人民用上咱们的好产品。”父亲看着中国和世界地图,和儿子一起规划美好未来。再如“珠宝大王”,一个当初在乡下收破烂的小伙子,因为聪明勤快被同乡一个珠宝商看重找去看店。没人教他,他自觉成材,两年后自己开起翡翠店,渐渐与缅甸矿主和加工商建立起联络,转而做来料加工,花血本高薪聘请欧洲顶级工艺美术师设计产品,另外又办起一家赌石俱乐部,在ST市业界做出名气。他的产品不仅在东南亚同行中引发关注,另外得到许多欧美上层人士的青睐。他的口头禅是:“走自己的路,把地球踩到脚下。”另外还有丝绸、文化用品、门锁、美食、医疗器械、陶瓷大王,等等。各行各业都涌现出了各自的行业领袖,他们秉性各异,但共同之处就是敢想敢干、聪明机变,对于市场的理解和行情把握先人一步、快人一招。他们一旦投入就用心钻研,研究如何细化市场,挖掘市场需求,每个项目和产品在他们这里得到深度开发和充分培育,将一件事做到极致。他们将奋斗目标由最初的赚钱统一转移到事业本身,在于满足自身的人生价值和成就感。他们像一波波钱塘江潮,在ST市经济领域呈现出蔚为壮观的新美气象。他们的视野已经不在一市一省之内,而是把ST市作为生产制造基地对外输出产品和服务。他们重视企业长线发展,着手制订战略规划,培育企业文化,塑造企业形象。他们品牌意识高涨,尝试推出具有自主产权的主打品牌,靠品牌赢天下,而不是延续过去的廉价战术。他们加大企业科研投入,赋予产品和服务新文化内涵,增加了产品与服务的厚度,建立起过硬的口碑。最重要的是他们将个人理想与人民富裕、国家富强深度结合,于是个人理想与国家愿望相互重叠借力,形成推动遍及全球的中国经济浪潮。当国门渐开,这些人的视野投向纵深国际,他们的拳拳爱国心被刺激和唤发,每个人都在心里发誓和下决心,要配合国家改变国运、改善民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爱国情怀,各个企业家共同凝聚成一股力量,令“中国制造”的概念横空出世,作为来自太平洋西岸的生产力海啸般席卷全球。中国终于由落后农业大国正在迈向工业大国,成就了中华民族百年来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梦想。这个时期涌现的企业家群体普遍具有心态良好、热血满腔、爱国敬业、敢为人先、追求境界的特点,由他们主导,中国经济在这一时期猛然提档加速,在万众期待中实现了中国实力的强势赶超和逆转,属于中国人的时代正峥嵘显露,中国以前所未有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正如翦市长在接见香港企业界赴内地参访代表团时豪气地宣称:“我们就是要将ST市打造成一流制造基地,以这里为中心,向全国乃至世界源源不断输出优质产品。”
 
“不,最好的不在我们这里,最好的在日本和德国。这个我们要承认。”一个新鲜似毛竹的青涩小伙在迈入屋里的同时,一边快速说,一边脱下运动后的豆青色汗衫。他理一个露出精白头皮的毛寸,挺起仍处于发育期的胸部,进屋就直奔冰箱取了冰水,又兑些橙汁,仰头一口气喝光。后面跟进一群同样雏鸡似的他的同龄人,个个笑靥盈盈,像赢得一场比赛的球队队员。他们身体都散发着刚运动过的热量与蒸气,令刚才冷清凝穆的地下室一下变成像是有许多泉眼的热池。他们坐下用毛巾擦汗,喝着加冰块的饮料,回头找人谈论今天的感受,一副彻底放松和自由自在的样子,但又不是懒洋洋的那种。
“对了,刚才说到哪了,接着往下说啊。”一个相貌英气、但因为激烈运动脸呈粉红色的小伙,靠着身后的大木箱说话,然后望着第一个走进屋子的人。
第一个小伙子用毛巾包着头擦完汗,找个邻近的地方坐下。听到伙伴这样问,便热情回应:“刚才有人问我陶瓷工艺如何,我便实话实说。这没什么可隐瞒的,技不如人就要心服口服。”
“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我们国家的生产工艺几乎全部落后于国外。”又有人从旁边接过话茬。在场的每个人都十分守规矩,脱下的衣物都统一放入衣柜箱,擦汗毛巾也都撰在手里或挽在腕上,没有乱丢乱放,也没人当众换鞋子,连说话都避免过高和过快。每个人都有意维护环境和氛围,体现出良好的自律品格和不一般的个人素养。从这些小节上,可以将他们与别的青年清晰区分开来。
“当然了,至少得追赶二十年。但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在可预期的时间内,如果能够实现目标,对于任何人都是极大安慰和鼓励。何况说话人和听者都正当年富力强,所以无不面露喜色。
“我们在国内做到一流,这就代表国家水平。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在座的每位都在代表国家进行赶超。”
“担子好重哦!”
“对啊,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海让出空位给旁边一个伙伴,然后两人友好地握下手。
“就像运动员一样,他自己拿到世界冠军,就代表他的国家在这个项目上达到顶尖水平。”
“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已经成功举办亚运会,2000年的奥运会虽然申办失败,但这也是进步,向世界证明别人能做到的,中国人照样敢于去做。”
“原来我只想做ST市老大,可现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做到世界老大。今天经大家这么一提醒,我就决定这么做了。就像申办奥运会一样,这次不行下次接着努力。”
“这就是形势造英雄。有的时候不是我们非要做英雄,而是无形中时代造就和成全我们。”王海若有所悟地说。
“就是这个情况。也就是说,不管你我是不是这么想,只要循着现在的路子走下去,就有可能当到世界第一。”
“所以嘛,在座的将来都有可能是不同行业的世界冠军喽。”那人拍着手掌叫起来,大家也各自看上去美滋滋的。
“可是不能骄傲啊,踏实才能走长久,不能折在自己这里。”
“没问题的。”大家齐声应和,人群又一次活跃起来。
说到这,需要说明一下。这帮年轻人全部来自ST市的私营经济领域。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四、五岁,却已在各自行业取得骄人业绩。他们大多没有任何背景,只靠白手起家。他们没有专业背景,仅凭敏锐眼光和机缘巧合涉入行业,结果居然把事情做成了。这些在他们父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在他们年纪轻轻就办到,整个经济层级和档次全部翻了新篇。原来生意不只是养家糊口,还与整个社会深切关联。一人成败会波及整个行业,一桩生意得失,影响可能遍及全城。现在做生意完全不同于以往,生产和经营思路必须遵照社会化大生产要求,务必做到规模化、机械化、股权化和社会责任化。企业要依法经营,产品还要经过质量体系认证,等等。在此前提下,企业家如果将自身追求与国家民族命运紧密相联在一起,那么这种充满正义感的思想,会帮助他们找到企业可以长久正确发展的道路。历史终将证明,这段发生在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海海漫漫整十年的经济社会改革,注定是中华民族重回世界之巅的登峰之作。大破大立,大进大取,大变大新,大得大成,历史终将以这四点为其定位。而此时茅庐的年轻人既是这个伟大时刻的见证者,也是整个历史事件的光荣参与者。今天是8月21日,于是我们看到刚才一幕,来自ST市二十五个行业的三十几个青年相聚一起,因为他们共同的组织——红英社刚成立一个月,所以共同集会举行纪念活动。他们没有张灯结彩和大吃大喝,只以共同健身、自由交流的方式进行。这对于大家既新颖,又算作一种时尚。大家在外面公园用时一小时跑了个微型马拉松,这才热气腾腾返回场所。比赛的第一名,就是那个率先走入的小伙子,他获胜的奖励就是他可以发起今天的话题。在路上他谈到自身企业的经营现状,马上引发大家共鸣。于是这场对话没有主持人,没有正规议程,没有精心准备的发言,没有正襟危坐的情形,完全以NBA更衣室闲聊的方式,无比轻松畅快地进行下去。
红英社不设固定活动场所,而是每月由会员轮流选址举办。今天是成立后的第一次聚会,由一个在全市开着最火酒吧的小伙子召集。他把地址选在地下舞厅,里面白天不营业,所以光线昏暗,阴冷潮湿。但没人介意这些,大家喜欢用这种简洁方式进行接触和交流。这是红英社成立之时定下的制度,不浪费,不铺张,只作最简洁、最高效地沟通,最大诚意地合作互助,省去一切不必要之开支,树立最廉洁务实之风。接下来,他们围绕上面的话题展开对话,各自谈了打算,内容绝不含糊,既对自己负责也对别人负责。一个人讲时其他人都专注地在听,互相吸收借鉴,受到启发或遇到相似观点马上微笑致意。这种别开生面的聚会,对于他们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学习交流机会。因为这种松散的民间机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限制,完全出于自愿,全部集中于各领域实际,不跑题,不攀比,就像建立了公平赛制的拳击舞台,每个人都可以上台,但上台的目的都要明白,就是以切磋交流为目的,而非绝对输赢和生死抉择。都是正在创业的年轻人,无论年龄还是阅历,都有极大共性,所以这样的交流更为直率和充分,也当具有比拟性。
“我们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结合起来,依靠自身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那个小伙子很认真地把每个人看遍,他是集会的主持者,要把现场每个人发动起来。
“今天大家一起集中到公园跑步,我突然想到群狼机制,大家可以一起合作,找到捕捉机会的机会。”
“群狼机制?这个提法好。虽然我们现在各自在ST市做出声望,但真正论起实力,仍然相对势单力薄。如果这么做的话,我们实现目标就可能快得多。”
“可是我认为,我们还处于摸索阶段,很多步骤还要按着国家步骤来,所以结果一定不会很快,这个大家心里要清楚。”
“我们的优势在于:一是我们天然有巨大的市场,这个给我们赶超腾让出巨大空间;二是我们的企业就像我们正处于旺盛生长期,我们的成长速度一定会快于对方,所以时间会很充裕。不利之处大家也都明白,我们对于市场经济的把握还一空二白,学习效仿别人的同时也会被牵制和误导。比如现在我们很多的企业就受到反倾销调查,国外卖给我们高端技术产品但不转让技术给我们。他们搞一年一度的最惠国待遇,接二连三对我们实施技术限制,更有甚者把落伍的机器和技术卖给我们,但我们毫无办法。这些我们都已经遇到,吃了亏还得忍气吞声。”
“我们还被迫让出巨大的国内市场,比如汽车和飞机制造,真是可羞可恼。”
“可是不出让又怎么办,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搞这么大的基盘建设,我们没资金、没技术、没管理、没人才,不忍一时之痛割让出部分市场,资本、技术、人才和管理怎么会快速进来,国内市场机制也不可能顺畅建立。这相当于我们花大价钱请个老师来,尽管这老师有点可恶,但我们还得谦虚和耐心。”
“总有一天我们要夺下老师手里的教鞭,把失去的夺回来。”说话的小伙子很愤然,但说过之后又沉默了。其他人有的和他一样,有的则若无其事继续笑着往下听,呈现出那种心中有数的样子。
“已经有人做了,比如张朝阳、张瑞敏等人,他们身为民族企业家,立志做世界一流企业;各个大学也在加快人才培养步伐,所以我们不会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有人已经走在我们的前头,但我们并非无事可做,恰恰相反,可做的更多了。”
“我们把自身企业做大做强就是对国家的贡献,就是配合国家战略。我们并没有游离于改革,恰恰都是改革之船的水手。我们年轻有力,正当其位!”
“对呀,如果开发出领先世界的陶瓷工艺,那么我们就在这个领域打破德国垄断;如果武汉市在感光材料方面研发进入世界前沿,自然也会战胜日本。这样看来,我们可以打败全世界。并且不止我们这些人,全省全国不知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人都在捉摸这事。真是不敢想像啊,一旦在各个领域都开了花,中华民族实现复兴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道理原来这么简单,做法也并不复杂。只要我们跟上潮流,一门心思干下去,事情一定能成。”
“觉得自己刹时崇高了。”说话的人直起身阔阔胸,一副扬眉吐气的神色。
“可是我的酒吧怎么能和你们比呢?歌舞升平嘛,大家都不喜欢这个说法。”
“可你看中央电视台每年搞多少台晚会,说明群众和社会需要啊。凝聚人心,振作士气,文化的主要功能就在这。至于酒吧嘛,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总有不同需求吧,哪能分什么高下优劣。”
“对啊,国外文化产业多发达,好莱坞一部电影比我们这些企业全年的利润都高。酒吧、咖啡厅是美国人社交娱乐的场所,很多人喜欢在那种氛围中谈生意、谈合作。就比如我们,不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瞧,这里的环境还不如我们的办公室,可我们聊得多么痛快啊。”
“总算看清我们国家的现状了,我们不能妄自菲薄,而要知耻后勇、大干快上。”
“在座的都是炎黄子孙,都有责任和义务改变这个国家,大家都能做到吧?”
“当然!”大家众口一词,互相兴奋地看着,身上投放出的少年锐气,使他们像粒粒钻石发出夺目光芒,又像新诞生的恒星,要向全世界释放热量、能源和光。
“好吧,我们就是这样一群年轻人,是新型企业家,在改革年代里担负企业发展、行业进步、振兴国运的使命。我们都遵守红英社制订的规章,并以誓言的形式表态,我们爱岗敬业、守家护国,一生拼搏奋斗,直到攀上人生和世界最高峰,向世人证明我们是继往开来的新一辈,也向世界证明,我们是中国优秀的企业家。”王海说完前两句,大家一起跟着他复述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整齐整,越来起昂扬自信,那种声势好像对外界展示力量与示威一样。大家相互鼓励,每个人仿佛一个能量源,在那里发光发热,照亮自己,感染别人,如同一条灿烂星系横亘当空。
“我们这里没有美酒,没有香槟,没有前来助兴的歌手,没有预示彩头的饰物,只有我们这些个人、这些思想、这些激情、这些意志,但足够了。我们幸福地相互遇到,彼此欣赏和成就,即便到了成功那一天,也只用掌声和祝福表达祝贺。”说过,大家一齐有韵律地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拍得又洪亮又热烈,同各自明媚的脸结合在一起,好像一支在节日里游行的文艺队伍。
“作为ST市经济领域的新生力量,我们的队伍只会起来越庞大。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不断出现和崛起,与我们信念一致的人将越来越多,各领域、各行业都将出现群英荟萃、奋勇争先的局面,但竞争中我们也要抱团合作。我们诞生于改革中,是改革中出现的新人新现象。我们整体的势力还不够强大,上述目标不是轻易能够实现,要求我们务必排除万难。”另一个人接着王海话说下去。他坐在获胜者旁边,两人拉着手,目光像两团小火。
“是啊,一定不能忘了我们成立和参加红英社的初衷,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对内坚决摈弃旧的商业传统,击败阻挠我们的旧势力;对外不断学习创新,利用弯道超车实现超越。我们的机会胜算虽大,但也仅此一次。如果中国社会再像以前错失发展机遇,那么以后的困难和代价将是目前的百倍、千倍。那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回头参考百年前的中国就知道。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是我们要配合党和国家完成使命。”
“为了红英社越来越壮大,大家一起加油!”王海不失时机地调动大家,大家像部队战士一起相随举动,从不同方向同时站起,走到一起肩膀搭成一个大圈,压低身子,攒足力气,一边喊着“一二三”,一边抬头挺胸,在鼻子仰到最高位置时中气十足地朝天空大喊:“红英社加油,红英社加油……”直喊到、笑到大家没了力气才罢休。红英社成立一个月的庆祝活动就这样简短地结束,人们纷纷推开椅子、穿戴好告别离开。
王海和几个人留下,一起帮老板把桌椅摆回原来位置。离开时他回头感受屋里的余温,心情仍然难以平复。酒吧老板亲自给王海取衣服,然后送他出来。
“大家在一起,相互激励、感受力量、互相启发真的非常好。今天的聚会很成功,大家都很满意。”
“红英社就是遵循这样的机制,大家有事论事,无事交流情感、传递信息,不管怎样,都要有所作为。时不我待,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过多繁文缛节上,而后回去赶紧把事情做起来。”王海到门口停下,说过这几句话,同酒吧老板握手道别。
“社长再见,祝你马到成功!”
王海上了车,感觉自己好像身下这辆加足油、车况良好的桑塔纳一样飞出去,然后朝着前面宽阔的天空和明朗的大道急驰而去。ST市昨天新下过一场雨,整个天地、整个城市和他的心情一样是新的,他真希望自己长出一身丰满的羽毛,如果未来就在前面,那么他想马上飞上去看个究竟。
 
红英社是在翦市长倡议下建立起来的。这个意见又通过毕副市长转达给王海。毕副市长欣赏王海身上的军人风度,觉得他有领导者的气质,所以把这个机会交到他手里。翦市长是新锐的改革派官员,观念和做法都带有极强的颠覆性,他迫切希望ST市在自己这里取得突破,把改革形势稳定下来。这是他得以被重用的原因。他带着上级组织交予的改革任务,要用自身鲜明的个性特征施展身手,在ST市把改革的基础打好,开创出一个可以效仿和推广的局面。他非常清楚一点,他的头一步就是破除旧传统,清除旧势力,给之后推行全新的改革措施扫清障碍。他更希望有新人和新力量出现,然后很好地把他们联络起来,加以引导和扶持,真正依靠这些人形成城市改革与发展的中坚力量。政府可以是改革的策源地,但改革势力的形成必须依靠新生阶层。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暴露出人们勤劳程度、禀赋能力、致富水平等方面的差别,并因此导致社会阶层再造与分化。又由于性别、年龄、身份、地位和资源占有不同,各阶层内部又有着更复杂的层级分类,所以市领导作为城市改革与发展方向的决策者,必须关注社会人员的变动情况,区别对待新旧势力,并坚定依靠新人新势力,加速城市从发展形式到发展内涵的更迭更新。而毕副市长一方面分管工商业,另一方面作为转业军人有着良好的忠诚度和执行能力,所以被授予这个任务。毕副市长亲自找来王海深谈一番,把前因后果和利害关系替他作了全面介绍分析。王海听后浑身冒火,那种孤军奋战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一扫而空。原来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冲在前面,在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里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在奋斗。而况现在政府站在他身后,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信心与底气。
“政府对你们这批年轻人充满信心。改革不只在政府这里,更在像你们这样千千万万的年轻人那里;改革也不只在政府层面,沉积和盘亘在整个社会体系中的陈规弊俗都要更新;改革的内容也不只有行政管理体制方面,还有民间与社会自发形成的组织运行管理系统。所有这些,政府最多只是抓手,推手主要还是靠你们这些敢做敢为的先锋人士。改革是一场浩大的社会行为,借助你们深入持久地推进改革才是正路。但是——”毕副市长突然眼睛转往别处,停顿片刻,显出为这场谈话做过精心准备,并在最后一刻铺垫到位后,才舒服地说出口。“市里非常希望把你们这些年轻新鲜的力量集合起来,充实到工商联这样的组织机构中。市工商联集中了市里工商业各条战线上的负责人,但目前他们全部来自国有集体企业,直到去年仍掌管着全市70%的经济总量。这些人年龄偏大,脑子里旧思想、旧观念较重,机关化、官场化作风严重,适应形势的能力比较差,已经严重影响到全市经济转型战略。现在私营经济得到蓬勃发展,却没能在工商联占据一席之地,这既不符合实际,也很不公平。我曾找里面个别人谈话,他们并不十分情愿退出,因为他们毕竟为这个城市发展作出过贡献。草率急促的过激行为会引起他们极大的反弹。而且他们还在任上,许多国企改革措施正在实施和推进当中,所以工商联人员中的新老比例只能逐步调整、侍机到位。这些国企和集体企业今后也不会轻易退出市场经济,所以暂时保留这些人是必要的。但工商联的改革是迟早的,所以你们年轻人要自己行动起来,主动加入,积极参与,为日后工商联的改造奠定基础。这么做的核心目的就是为广大私营企业主正名,给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申诉平台,维护你们的合法权益,满足你们的整体诉求,而政府也通过你们更好地了解和服务于私营经济,一举扭转国有企业大而不强、而私营经济强而不大的现况。几次接触后,我是看好你的,建议由你把年轻人们召集起来,从中选择优秀人才充实到工商联中,为工商联下一步改革换届打好前站。这其间对你的好处是:你可以使自己得到锻炼,确立你在新一批人当中的影响和地位。”
“感谢毕副市长信任,可是我怎么找到这些人,他们凭什么相信我?”王海觉得有必要提出这样的疑问。
“我会给你提供一份名单,你照着联系即可。至于怎么说嘛,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水平了。”毕副市长说完了要说的话,他观察并料到王海已经接受自己的建议,所以显得很轻松。他往椅子里挪挪,说最后的话时伸前右掌优雅地示意王海。
“我知道了。”王海答应着,心里却清楚自已只是答应下来,至于具体做法,还需要回去仔细捉摸。
“记住,要像军人那样爽利做事,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像接受任务那样去完成。尽快带给我好消息,而不是坏结果。我要向市长汇报,完成我的任务。”说着,毕副市长从椅子里站起,然后目光如炬地盯住王海。
王海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却分明感到毕副市长像高处的大树向他这边眺望,便走得格外沉稳,内心却像早有匹即将奔赴疆场的战马嘶鸣不已。
 
王海回去苦苦捉摸,很快有了主意。他决定亲自上门向名单上的人陈述事实,这是取得共识和信任的最好方法。当身兼组织信任和个人崇高信念之时,他觉得自己像辆驶入主干道的车子,遵守交通规则才是最安全最快速到达目的地的最佳选择。外面的天气算不得什么,在当代社会看待天气对人们工作生活的影响,就如同经过的路人打个喷嚏。而他的鲟鱼超市,也像他从飞机上往下看ST市一样,只是日后生活里的一个棋格。“一个人心里有晴天,整个世界便是晴天。一个人心里若是有好事,全世界跟着放光。”当他谦让地坐下说明来意后,立刻得到绝大多数同龄人的积极响应。他们为他的这个提议叫好,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让他们有归宿感和依赖感的正当组织。年轻人抓住机遇的本领是天生和快速的,就像一个少年跳跃时不必像一个中老年人准备很久。他们热情地接待王海,就像已经把王海当作兄弟或领袖。他们推掉工作或约会,肯花很长时间坐下向王海倾诉衷肠。王海与他们只通过一面之缘就建立起信任与友谊,于是在他花了近一个半月联络过所有人后,就找了一个日子把大家聚集起来,共同商讨如何成立一个共同组织。
大家议论纷纷,把一直酝酿在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果然这个会开得像个夏季鲜果品尝会,大家纷纷奉上自家时鲜瓜果,整个过程异常精彩。聚会很快有了结果,没有像官样会议拖拖拉拉开一整天,也没有成为年轻人嬉嬉哈哈的戏场,这足以证明大家都是很正路的生意人,为解决问题带着诚意而来。比如关于组织的名字,大家七嘴八舌好一阵之后,将其确定为红英社。这是因为大家都有爱国情结,而国家又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在座每个人都身逢改革年代,渴望做大时代的英雄,而红英社寓意参加到社里的每个人,都要争做当代中国的爱国企业家。
“就是民族企业家喽?”一个小伙子兴奋得像点钞票一样,挨个快速按着指关节玩,表明他内心已经迫不急待了。
“可以这么说。”别的人接着他的话回道。然后大家脸上都像新银似的发亮,那种由内而外的自豪感分外明显。
关于组织的宗旨和章程,经过民主讨论协商,由王海代笔记录,宗旨确定为十个字:“爱国、互助、民主、创新、奉献”。大家普遍认为这五点最能体现和代表组织的功能与定位,是日后组织运作需要遵守的最基本规范。而章程则是这五点的细化,重点明确会员的权利与义务,以及组织具体运作的细则,这里不一一赘述。在选举社长时,大家的焦点自然集中在王海,因为他是红英社的倡议者和组织者,所以当仁不让地全票当选。“虽然我们和王海接触不多,但大家共同的感受就是他性情随和,毫不骄矜自大。他乐与人分享,措辞中肯,见地深刻,不夸夸其谈和纸上谈兵,事情经他指点立刻见山见水、显出真容。他气质突出,却绝非刻意彰显,言谈举止在人群里一目了然。他把大家召集起来成立这个组织,让大家有了交流分享的平台,这难能可贵。所以,他的当选大家毫无二言。”投票结束后,有人这样谈及自身的感受。王海对于大家的信任感激万分,结果一宣布,他立刻站起向大家鞠躬致谢。他声称:“红英社只会选择那些爱国、敬业、上进的年轻企业家加入。这个组织现在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行,以后也不会与其他组织融合或被吞并,永远保持独立,因为这样有利于更快更好地吸收成员加入,可以获启年轻企业家最真实的心声,是解决问题的另外一种机制方式,为企业家自己服务自己增设途径。”最后他说,“这样一来,就不能过分和机械地管理组织,而是建立松散型、议事型的结构框架,遵从互助互利、共同发展的原则,致力于发现和鼓励企业创新思维、模式、规则,交流共享最新信息和观点。说到底,这是由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己运作、管理和负担的民间社会组织。如果日后有人加入工商联,那就更需要积极配合政府完成一些任务,成为政府与企业联系的桥梁,从政府层面寻求对于企业的引导、扶持。所以刚才提到民族企业家的问题,我认为我们可以有此担当。因为有人已经这么做了,成为中国企业家的旗帜与骄傲。当国家和民族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像战士扛起枪勇敢走上战场。我当过兵,喜欢这样的比喻。对于民族企业家,我是这样理解的:第一就是一定要爱国,这是我们成为民族企业家的核心动力;第二个是认真配合政府,按照国家部署来,执行好中央战略,形成合力和格局,这体现成为民族企业家的觉悟与意识;第三就是需要我们个人努力。好铁用在刀刃上,虽然我们整体偏弱,但可以寻求率先在一两个点上突破,积少成多,终有一天会全面开花结果。我希望在座各位绝不失言,就算中途失败,但可贵之处在于我们战斗过、拼搏过。红英社成立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在关键时候实施互助互救。只要在条件和能力范围之内,红英社成员相互之间绝不会坐视不管,绝对会出手相助……”王海借机把红英社的功能作用再次作了阐释,大家被深深打动,觉得成立红英社必要且重要,于是更加虔诚和愿意服从了。
事后王海把这事向毕副市长进行汇报,毕副市长坐在椅子里双手抱肚认真地听,不时满意地点头。“社长只是这个机制的协调人,大家有好的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这种清新的工作作风非常符合你们年轻人。你有一副热心肠,也很有组织领导能力,一定会成为受大家欢迎的人。事实将证明,翦市长提议的这个组织将在三五年后成就一番事业。他总是看得比我们早,也比我们远,这就是领导高超的前瞻能力。你们作为城市新兴社会力量,向政府的呼声和诉求越来越多,所以组建这样的组织正当其时。改革注定了你们在城市生活中越来越重要,没人能忽略他们,也没人敢小瞧他们。这是一股在城市中新崛起的势力,是城市向前发展的强大推力,我再次要向你们祝贺,”毕副市伸手用绵软的力道握住王海,对于王海能在短时间内成功创建起红英社,并且制订出极符合实际的章程规则和组织框架极为满意。这次,他破例把王海送出来,站在崭新的市政府门口,被将近黄昏的金色阳光照耀全身,发福的身材特别标准和挺拔,令王海不由想到拿破仑检阅士兵的情景。王海知道自己已是毕副市长心里可爱的士兵,但也更知道毕副市长和翦市长希望他成为一个统帅。
“志同道合的人才能最终走到一起、笑到最后。”王海在满城金色温暖的阳光里边走边愉快地想。事实证明,此时成立红英社的确是他跳上人生新踏板的绝妙一步。在往后过程中,他的各项事业发展都与红英社存在密切关联。
 
王海继经营超市,成立红英社之后做的第三件大事,就是接手两家濒临倒闭的市属企业。这也是毕由毕副市长授意,王海前思后想才同意的。在这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和国企沾边,也没想到国企凄惨到需要私营企业接收它们的烂摊子。谁也没想到局势演变如此之快,濒临老城外围一带的众多厂区出现了破产一条街,原来个个高墙大院、进出都有门卫把守、神气得低不得头的国有企业,在市场大潮面前一夜间失势,随之惶惶不知所终。特别是十一万职工乍然面临下岗失业的危险,社会上迅速出现了各种不稳定因素。改革中的摩擦与矛盾终于在这时节集中出现和爆发,每个人都曾预想到这样的结局,但没想到程度如此之严重,来势如此之汹汹,让人不禁胆颤心寒。王海就此事迅速征求黎红意见,并向她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就算这些国企目前处于极端困境之中,但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并不能吞下这么大的猎物。而且后续还要大量输血,他对这些心里没底。黎红又一次给他做工作,以那种身在庙堂高处、见多识广的大无畏精神告诫王海,现在正是私营企业猎食国企的最佳时机。如果错过这样的机会,他的企业将失去一次绝佳的扩张机会。市场不是总有这样的机会,好不容易出现的市场空当一定要占据。“一个只卖十块钱的古董你不能因为只差五块钱就转手让出了,那不符合一个企业家的盘算。”她想了想接着说道:“至于那五块嘛,想办法解决就是了。比如你现在找到了我,再不济还有毕叔叔帮忙。在这个时候,市政府最需要有人主动站出来,他自然不会让你作赔本买卖,他心里应该清楚怎么做。你难道没有关注别的地方吗?从东北三省到陕西再到上海,让私企接手国企的事情司空见惯。你要多关注他们的做法,这样就心里有数了。”黎红把自己了解的信息转告给王海,让王海对自己有信心。“市里不会一卖了之,一定会有配套解决方案。抓大放小,与其把破产企业完全推向社会,不如替它们找个下家,至少资产存量还在,总比破产后尸骨无存要强。而且国企与私企合作的方式也很多,完全不应该被一些东西误导产生错判。至于接手后怎么去经营,那就是对你的又一轮考验了。毕叔叔夸你是个好兵,现在你就要证明给人家看。人生嘛,总归要经历一些特别的难处,否则永远不会有跃升性的突破。很多人开始与你一样有远大理想,但差就差在他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是说有了这样的机会又因为一念之差失之交臂。这是很现实的,为什么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成功?善于审时度势和敢干大干的人才晓得其中真正原因。畏难情绪和犹豫不决往往是缺乏能力与自信的表现。你有我和毕叔叔,乃至翦市长也注意到你,所以你有绝对品质和实力做这件事。”黎红最后这样鼓励和赞赏王海,她觉得一个优秀男子需要也值得她这么做。一个男人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难处在所难免,就在他因为犹豫有那么点进退两难的时候,自己作为恋人或军师就该现身相助。她对他的关心和建议非常重要,并且往往因为这时她多给予他一点关心,就极可能成就一个伟大的男人。她心知肚明自打和王海确立恋爱关系后,心思变得细腻缜密了,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涂上层玫红的暖色调。她开始留意起北京城市的变迁,重新发现隐藏在它街头巷尾的诸多可爱之处。恋爱中的女人可以将眼睛变作画笔,把整个世界画成她喜爱的样子。——王海为此征求林邱仁的意见,林邱仁刚看过秘鲁地方歌舞团访问雅加达的演出,正在研究当地的风土人情,准备购买那里的一座铜矿,之后在中国大陆建一个冶炼厂。当接到王海的咨询电话时,他放下手头资料认真听完,像上面有粒蜘蛛一样盯着看。随后他特意把电话打到翦市长那里确认此事。翦市长正在会议室召开迎接国家部委安全生产检查的部署会,但接到秘书通知后,立刻中断讲话回到办公室接起这个重要电话。
“林先生,最近如何,抽时候再回ST市看看,这里变化好大,机会遍地,欢迎再来添柴助力哦。”翦市长用亲兄热弟般的口吻打趣,丝毫看不出一分钟前还对下属又拍桌子又瞪眼。下面的工作总是不能达到他的要求,责任心总与他想像的差一个指节。他是个追求极致的人,希望政府工作可以像流水线严丝合铆、分毫不差。但下面就是做不到,就算他用一整年推进机关作风整顿,可是机关的办事效率总像手够不到云一样让他纳闷。
“是啊,一路承您关照大时代酒店在整个东南亚都出名。所以正想知道ST市又有什么好政策出台,我再搭个顺风车。”
“当然欢迎。我们的合作不仅可以梅开二度,更可以三羊开泰、四喜来财。对于您这样一片赤诚、投资反哺家乡的爱国侨胞,我们张开双臂随时欢迎。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我们出台的措施也越来越国际化,所以只要您有意愿,还是以前的老话,这里将是您成就辉煌事业的大舞台。”
林邱仁感谢不已,很快把话题转到破产国企处理的事情上。市长笑道:“老兄不愧是生意场老手,消息如此迅速灵通。的确在处置一批国有企业,是当前经济领域改革中遇到的最硬、最难啃的骨头,让我们头疼极了。难道老兄有意向?”
林邱仁自然知道国内不会将国有资产轻易转让给外资企业,而自己也不会趟这个浑水,于是电话那边笑道:“只是了解而已,如果有木器方面的企业倒还有兴趣。目前我正要去南美拿下一座铜矿,打算把加工厂建在内地。如果老兄欢迎我,我就去投靠您。”他把话说得圆之又圆,明知ST市的国企中没有木器加工厂,却故意绕着这么提了下,等于主动替市长解围。
电话这头翦市长暗中松口气,因为他正不知道如何向林邱仁解释国有企业处置不针对外企的事。“一方面我们口口声声把外企当家人,另一方面另防着一手,真是无奈啊。”他摇着头,心里因为这个没能放松下来。
“那一定要选择ST市,家乡父老盼着您回来帮他们发家致富呢。再说您经常回来,我才有机会为您多服务啊。”接下来,霸道的翦市长把开会的所有人员闲置在会场,自己和林邱仁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先是挖空心思引诱林邱仁回乡投资,再借势向对方解释ST市国有企业目前的困境和处理思路,这样间接向林邱仁作出解释,害怕林邱仁再提出对国有企业感兴趣的话头。他用这种方式消除林邱仁不必要的误会,并顺便搞定林邱仁的二度投资。林邱仁最想听到的就是翦市长后面的话,这种事只有从这个大市长嘴里亲自说出来,他才心里落定。于是又客套一番后,他答应继续回乡投资,提前预防自己提礼上门遭冷遇的尴尬。得,一箭双雕,他满意地放下电话,随即给王海通报了情况。
“当然可以这么做,到嘴的肥肉怎能不吃下去。”他给王海又如黎红一样分析利弊,促使王海最后下定决心。他是诚心诚意帮助王海的,当看到王海像颗莲子被他随手一丢却自行长得风姿绰约后,心里踏实多了。一方面他终于报恩成功,了结了心中夙愿,这样再见到王海父母时,总算对他们有所交待;二者发现和培养王海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他怎么着都算一个伯乐,这样又怎能心里不高兴呢?他把两个双胞胎儿子叫到跟前,给他们讲王海创业的故事。两个孩子早对王海的情况耳熟能详,但一旦被父亲叫住就没办法脱身。小哥俩像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乖乖呆在父亲面前,接受他关于人生成功的现身说法。妈妈和爸爸一样,希望他们出类拔萃、出人头地,好像如果他们此生不当个都拿、不拿个诺贝尔或奥林匹克冠军,就不配成为他们的儿子一样。夫妻俩都吃过没文化的亏,而且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态无论在大陆还是海外华人的家庭中都普遍存在。当上辈人没条件、没能力完成某项任务时,便把希望和责任转移到下一代,希望下一代能够实现和担当。如果不理解这种一家、一地、一国使命在代际间的神圣传递,可以先了解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尤其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屈辱史,之后也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改革开放能够激发出所有国人的爱国热情,以及天下华人为什么可以始终如一地心向祖国。
红英社就在这时候发挥了关键作用。当王海把这个难处说给大家时,大家都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有几个社员通过关系了解到内幕,只因为自身实力不够不敢贸然行事。他们不甘心地告诉王海,市里正打算出售或整体转让几个效益不好的国有企业,正在物色人选,却没有几个人能够胜任。既然各自没有这个实力,那就大家一起合伙干。大家一拍既合,有意向的人马上草拟合作协议,决定按各自出资额合力做这件事。
毕副市长那边一直在等王海消息,翦市长为这个事情已经询问过他几次,他推脱说王海正在落实资金。现在好了,他从王海那里听到好消息,马上如释重负,立即拨通电话告知翦市长,翦市长听到只是闷声嗯下。但是毕副市长知道翦市长就是这么个外冷内热的人,其实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心里比谁都激动,因为毕竟国企改革推动起来太难太难,好不容易有人接手,无论如何都表明改革在推进、事业在发展。“‘每逢大事有静气’,这点要向他好好学习哩。”
王海决定接手国企这件事,于公于私正中毕副市长心思。于私,因为王海是老上级的准爱婿。当黎红第一次把王海介绍给他时,他就从黎红眼里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知道能让黎红看上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因为以往无论什么京城政儒军商,她从不拿正眼瞧他们,却偏偏对一个南方穷小子穷追不舍,直至亲自放下架子前来为其求情。也从那时起,他也注意上了王海,希望有一天王海真的用行动证明自己的确受之无愧。现在果真验证了,他为老上级高兴,也为黎红高兴,比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找到如意郎君都幸福;于公,当然是他总算交待了翦市长,把自己分管口的事情顺利往前推进一大步。这两家企业是他精心选出的两个试点,一旦成功,后续对于其他国企改革颇具示范作用。他对王海寄予厚望,希望其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自己和政府分担。没想到这小子回应很快,一点没失军人风范,尤其他提出的解决方案让自己甚为惊异,觉得这小子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可是谁又不愿作这种聪明的人老师呢,这样的人不去帮那还要帮什么人?所以当看到自己提前布的棋子发挥作用时,他兴奋得像看到从鸡蛋里孵出凤凰。但事情没有到此为止,他还要进一步帮助王海,主要让银行给王海发放一笔专用低息贷款,并且由市财政作担保。联系到银行,他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行长听,并借助市长名义要求他们坚决配合这些个识大体顾大局的私营企业。“他们是我们市经济的明日之星、未来指望,这个时候不帮他们什么时候帮。当然你们也要对其中的风险心中有数,努力从金融角度把风险化解到最低。不要再让我给你们劝媒或拉架,就让我的头发和眉毛少掉几根吧。”他动情地说,同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劳累和疲惫,如果不是在办公室,他会像个被伤害至深的男人哭出来。银行行长也被毕副市长打动了,立马在电话里大声表忠心,但放下电话马上搜查王海和另几家企业的经营数据。结果令他满意,这几家企业难得属于优质客户,从现在起,他要对这些当初不放在眼里的私营企业另眼相看了。刚才打动他的并不只是毕副市长的口气,还有其提到的私营经济的未来。他已经隐隐感受到私营经济的崛起,而就在不久前,已经有另一家国有商业银行对王海的鲟鱼超市追放了第二笔贷款。他不能落后于形势,从现在起,要把更多精力放在私营企业那里了。
毕副市长做的另一件好事就是把市政府督查处一个怀才不遇、闲置多年的老海归人才介绍给王海。此人名叫吴铎,也是他的一个远房妻侄,八十年代前期留学英国,所学专业为宏观经济管理,并在伦敦一家跨国公司工作过两年。后来国家要求其务必回国效力,于是不得不辞职回来,被分配到现在部门担任督查员。由于当时国家整体仍实行计划经济,因此他所学的西方经济理论在这里完全用不着,这让他万分矛盾和痛苦。他曾对全市经济提出过一些意见,但受条件限制没一个行得通,以后备受冷落,对现状非常不满。他是个英俊儒雅的小伙子,性格温和善良,身上迥然有种不同于他人的谦让气质。这对于迷恋“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国人们来讲充满新鲜感。但他与大家在政见上不同,开始大家还愿意听他细说端详,可听过就认为他“大逆不道”,认为他想把外国东西照搬到中国,在社会主义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人们在发展观念上严重落后,让他极受打击。但作为接受过西式高等教育的学者,他表现出一种所谓的绅士风度,用沉默掩饰委屈。他很谦逊,但这种谦逊像关进笼里的小兔子,是无所作为、心情萎靡造成的。他遇事不多言不多语,无形中与人拉大距离,那股逼人的傲气任谁也接受不了。他鲜与人过密往来,对周围事物缺乏兴致与热情,到点上班后整天坐在桌后不是翻阅文件就是看报纸。单位工作不忙,他正好抽身照料单身生病的母亲。父亲在动乱年代失踪,母亲独自把他拉扯大,他与母亲感情至深,直到1992年把她侍奉到寿终正寝。他经人介绍结了婚,妻子是国内一所知名大学硕士研究生,但两人像不同型号的螺铆搭不在一起,却又彼此迁就,保持客套,连嘴都不绊一下,是有名的模范夫妻。有个男孩后,状况也没发生明显改变。他嗜书如命,十几年一成不变。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充耳不闻,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像独自生活在一座孤岛上。毕副市长一直对这个妻侄是理解和同情的。他知道吴铎这样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环境和一个知己,随后便会像飞蛾投火般地投入事业。他不想一个国家花重金培养的人才就这样埋没,始终替他物色出头的机会。现在能说服其出面,帮王海制定一套方案,事情就更加好办。王海只是一名普通高中毕业生,就算当过兵,可在时下知识分子眼里,当兵就意味着是个“傻子”。思前想后,毕副市长决定仍然让王海自行解决这个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当牵线人,不作和事佬。如果两人投缘,他们肯定会惺惺相惜。王海心领神会,在一个星期六上午找到吴铎家。开门的是吴铎妻子,王海从她身后看见吴铎正在窗前擦拭一只鱼杆,把那东西侍弄得闪闪亮。见有来人,停下一会,不惊不乍地看着。但见一个身形矫健、面容英伟的年轻人,心里猛然驿动下。妻子热情把王海迎进去,然后回避到另一间屋子。王海坐着不动,在等主人开口。吴铎放下手里的家伙,来到王海对面坐下,两手搁在腿上,眼神曦亮地望王海。王海清楚无须与这样一位高智商的知识分子绕弯子,就直接向他说明来意。听到中途,吴铎把眼睛和头都侧起来,一会看下王海一会看往别处,神情既有意外也有钦叹。他保持一个姿势听到最后,安静得像冬天湖面上的雪。王海暗暗观察他,迫切期待他参与。直觉告诉王海,这个人会在自己人生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王海说完信服地望着他,而自己已经无条件喜欢上他,他的相貌、身世、学识与教养所有这些都足以让自己心诚口服、甘拜下风。但吴铎没有立即说行或不行,只是答应考虑。两人约定两天后通话,但王海预感到他其实已经答应了自己。因为他看到吴铎从头到脚留意过自己,只有那种被特别打动的人才会有如此举动。而且王海自己也感觉他们俩像是同类,嗅到彼此气息后便没有任何怀疑与敌意。不得不说,生来有共事缘的人之间,一定都会被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神秘气息深深吸引和感染,就像二人同时从冰天雪地的室外走进同一个房间,湿着的眼睛共同感受到一团暖气。吴铎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王海,只想表明他是审慎克制的人,就像他会见一个喜欢的人之前,一定会先整洁颜面。王海感受到吴铎那种专业人士身上独有的职业素养,以及那种学识渊博、海外归来之人才有的严谨规范。于是从吴铎家出来时,他已经打心里倾慕和向往这个人了。吴铎好比一块高地,是自己今后人生得意或失意之时的登临之处,自己将凭他进一步提升与上位,其身上那种由知识和教育濡养出来的气质很容易将人感化,让人自然地想接近和爱慕他。他大约三十六七岁样子,身材挺拔高大,人到中年有些肚腩,但仍看得出整个人保有的健康品质。一张方方正正标准的国字脸,干净白皙的皮肤上泛层油华似的光泽,眼睛明净显神,鼻直隆通,双唇不说话轻盈闭着,从鼻翼斜下两条直直的纹理,神情给人人静如天、大善若水的感觉,是那种只能靠神交接触和发现的人。王海非常激动,走在路上想:“即使他拒绝了我,但如果结识到这样一位朋友,也算三生有幸。”第三天晚上,他们见面了,二人坐在大时代酒店的高档西式餐馆里,吴铎已经把收购方案初步拿出来,寒暄后便直入主题讲解起来。王海听完,问了吴铎许多问题,这些问题非常幼稚,吴铎却像父兄一样耐心解答,直到王海心里完全没有了疑惑。两人提前进行了预祝。那天王海喝多了,吴铎虽然酒量极大,可到最后也脸红了,中途去了几次洗手间。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事后黎红知道此事,想象两个男人的特殊关系,发愁地想:“在那些事业心极强的男人生命中,总有一份友谊会比他的家庭、妻子和情人更器重。而女人嘛,永远只是他从生理上不得不需要的那个人。”她苦笑着,但同时心里又感动和甜蜜,因为王海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男子,并且正在一步步攀登人生与事业的巅峰。而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在世上只属于她,是她此生停泊的港湾。
市里要求王海接手的企业是两个:一个是电机厂,原来依托于一家央企,两个企业只隔着一堵墙。央企之前进行剥离改革,便将电机厂交归ST市管理,可早已资不抵债。工厂开不了工,千号人等米下锅,各种负面影响立刻显现;另一个是机床厂,建厂时从苏联引进设备,那时厂子名声很大,谁能在这里上班就像家里三世为官一样。可现在设备老化、技术落伍、管理僵化、思维陈旧,面临残酷的市场竞争。厂领导始终没找到摆脱困境的出路,全厂生产经营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更不妙的是机械制造并没有被市里列为优先扶持产业,所以市政府决定乘机把它向外出让,让它彻底走市场化的道路,自生自灭。厂子有这么档事成为同行笑柄:由于从建厂到现在,技术一直没有完全消化吸收,所以厂里常年养着几个老毛子。苏联解体后,他们从苏联佬变成了俄国佬。工人既以单位能有外国专家而骄傲,同时也因此常被人讥笑。直到市政府做出现在的决定,厂子才把那几个人打发掉。1994年12月8日黄昏,几个大个子俄国人背起大帆布包,灰溜溜地从工厂后门消失了,结束了整整38年的对厂援助。但吴铎在方案里特意多加了一个,就是木器厂。这个企业与刚才两个企业毫不相干,但吴铎解释之后,王海明白了其中道理。因为他们接下来要走的是集团化道路,集团内部绝不能只搞单一产业项目,而要按照多元化经营思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几条腿走路,以分化和规避发展过程中的风险,保证集团整体维持盈利状态。现在全市基础设施、办公楼、公用设施和住宅开发等建设突飞猛进,必然会对木料、办公用品和家具形成强势需求,所以拿到这个木器厂非常重要,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方案的实现程度,也决定未来集团企业的生死存亡。目前的难度就在于木器厂,但突破口也在木器厂。据内部消息,很多人都盯着木器厂,想在它身上做手脚。但他们这边的优势在于,他们走的是集团化经营的路子,如果让他们接管另外两个普遍不被看好的企业,那么同时拿下这个木器厂就是他们的条件之一。事情一旦不出意外,木器厂和超市将一起为整个集团提供充足的资金来源,再加上向银行的贷款,整个集团的起步指日可待。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争取到木器厂,拿下它就等于事情成功一半。至于另两个企业,则要从长计议,只能作为集团后续产业加以扶植。
王海清楚记得那天是12月24日,第二天是外国的圣诞节。不巧的是,一股历年少见的寒流越过长江直扑华南,造成GD省和ST市等地持续低温。市里的转制工作领导小组会议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又平常的日子里,在市政府会议室从下午一点开始召开的。王海与相关人员参加了会议。会上,他宣读了自己的集团化改制方案,并回答了领导小组成员的质询。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阴沉起来,会议室里不得不提前开起灯。气氛并不轻松,参与竞争的代表们相互激烈辩论,就是转制工作领导小组内部意见也不统一,看来要达成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并不是那么简单。会议室外面,天开始下雨,并且夹杂着细小的冰晶体。闻讯赶来的几百号人静静站在市政府大院的冻雨里,焦急地等待结果,这是他们命运攸关的时刻。会议一直持续到天黑,远处大街和新城星星点点的灯火都已亮起,风卷着冷雨,在政府大楼和人群上空盘旋。市领导小组最终采纳了王海的方案,把几个企业打包出让,出让后的企业将组建为私营性质的集团公司,企业各项资产均无偿出让给接收方,另由市区政府出面担保从银行借贷三百万元,作为组建集团的启动经费和流动资金。接收方须无条件接收目前在册的所有人员和部分债务,市里将提供三到五年的税收优惠政策,同时减免部分债务,另须以上年度全市月人均工资水平先行支付所有接管人员一个月的工资,市领导小组将以会议纪要形式下发各有关方面。市里一锤定槌,外面冷雨飞零,寒风刺骨,人们只得生起火堆聚在一起取暖。消息传来,有人忍不住放声痛哭,更多的人则是默不作声,悄悄往回走,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能够听得出他们步履沉重。王海心情同样沉重和复杂,会上的情况异常激烈不说,三家企业的实情也远比他想像得复杂、糟糕,甚至可以用凶险来形容。尽管吴铎的方案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是真正操作起来并非易事,接下来注定是场十分困难、漫长和痛苦的战斗。照现在情形看,最快也得经过两到三个月才能初步理出头绪。和他在会上振振有辞相比,现在他来到外面,把头缩进衣服里,心里丝毫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和激动。是的,即将带领将近两千七百多人走出逆境,可现在他连自己这关也没有过。接过重担,他突然感到双腿有些发软,心里由不得害怕和失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至于那个方案、那些措施,它们只是一些纸、一堆数字,里面千头万绪,等着他一下下厘清。他抢在别人之前挑起担子,开弓没有回头路,要卸下已然没有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在方案里向市政府承诺,要带领集团三年走出困境,五年内实现盈利和缴税目标,而这也正是市政府要求和希望的结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一切要看行动,而不是想退路,失败他就连人带马摔下悬崖,就此消失在这个城市。可是凭什么他确保自己能赢,拿什么证明他比别人更强?他没有保底的本。将近三千人,也就约一千个家庭砸在他手里,他们伸手要吃饭、穿衣、生活,他必须对他们负全责。他不能裁减他们,不能把他们抛向社会不管,这既是市里的第一要求,也是他从良心上对自己作出的最庄重承诺。他理解工人失去依靠的心情,就像自己一家三口被迫从ST市一夜离开,就像连队被撤销自己就此中止当兵梦。这个冬天在他心里格外冷,这个夜也格外黑。打在脸上的雨和霰顺着两颊淌进脖子,他感觉浑身被冻僵。一些人围过来,跟在他旁边走边流泪看着他,好像在祈求,也好像在寄予他希望。还有人从外围向他扔菜叶,他躲避不及,发丝和脸上淌着汤汁继续走。他没发火,只是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硬气起来,下决心把他们带出危机,用实际行动消除他们的忧虑,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他理解他们此时的心情,但现在不是对他们说什么的时候,他要先回去,好好从头到尾把事情想周到。就在他要钻进车里的一刻,市领导差人从后面追上他,告诉他领导有话对他讲。王海收拾干净头上的汁液,跟着那人回到里面。翦市长在一些人的陪同下赶来,对会议放心不下,特意询问有关情况。听过毕副市长和王海等人汇报,他语重心长嘱咐王海一番,并提出大家一起吃个便饭。王海拒绝了,因为厂子外面三千人没饭吃,他也吃不下。其实政府大楼里外此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是一致的,都非常糟糕。试想把几个曾经为全市经济做出重大贡献、辉煌一时的企业处理掉,市领导们也一边愧疚,一边更为它们的未来深忧。大家嘴上说是吃饭,可哪里吃得下去。(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作协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获得包头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已授权电视剧拍摄。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