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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灰的天际 连载之三

《橙灰的天际》连载之三
 
作者:包讷睿
 
魏小山饭后步行回宾馆,在大厅遇到周妞妞。她正坐在值班室外面的椅子上,不住瞧着门外。见魏小山进来,立刻起身道:“魏副县长,怎么没见高县长和您一起回来?”
周妞妞张口就问这个,魏小山猜她等久了,心里有诸多不耐烦。他没怪周妞妞说话直来直去,因为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根本不是社会传闻所说的那样。她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用高县长调侃她的话说:“小周就像个大彩电,想看什么节目就去找她。”她比魏小山大两岁,魏小山与她相处得很好,她也对魏小山格外照顾。
“周姐,我也不知道他哪去了,中午吃饭都没见着。”
“他嘱咐我中午提醒他吃药,我怕他忘了。”周妞妞眉毛不像个女孩子,又黑又直,中间像有座小桥连着,所以皱起眉来更显得忧心忡忡。
“高县长最近忙些,你多操点心。”魏小山不把周妞妞当外人,像知心朋友那样嘱咐道。
听到魏小山这么说,这个性子耿直的女孩居然害羞起来,把洁白柔软的脖子像蜗牛一样缩进去,不看外面了。魏小山走开了,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当事人,可怎么想又觉得高县长不是那种人。他回房间冲个澡,只穿内衣睡到床上,还在捉摸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魏小去上班,在政府大楼外碰到郝师傅,他正端只脸盆、搭只毛巾出来院里洗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魏小山看到车身下半截沾满新鲜的腥红泥浆,立刻恍然大悟:原来高县长下乡去了,看样子刚回来。
“郝师傅亲自洗车啊。”魏小山开玩笑地说。其实也不是开玩笑,县政府共有六辆车,而县长、副县长共有九位,除了县长、常务副县长车辆固定,其他人用车都得临时申请。僧多粥少,所以郝师傅这个车队队长多少还是有点实权的。
“魏副县长取笑我,我就是侍候领导和这些车的。”郝师傅机灵地回答,不越本分。
“看样子一定没吃饭吧,洗完赶紧去。”魏小山话里有话地问。
“刚陪县长下乡回来,还没来得及吃。先把车洗了,没准县长一会再出去。”郝师傅说出实话,硬朗的牙齿因为发暗的嘴唇更显白亮。他一边说一边等魏小山过去,大概怕溅到魏小山。
魏小山暗赞郝师傅吃苦耐劳、粗中有细,不由更对他敬佩三分。他突然想到并相信,改变这里的绝不是他魏小山,而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个个有觉悟、有智慧、有能力,只要解放了思想,统一了认识,完全可以胜任任何工作。他需要重新认识这些人,重新评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的能量。相比较他而言,他们对脚下的土地感情更深,因为他们是这土地养育的子弟,是这里人民生养的子嗣。这种见地猛地改变了他的心胸格局,于是放眼望去,他看到县政府大楼上方的天空铮蓝瓦亮,黑柏在空旷的院子油油闪光,几只甲壳虫一样的轿车安静停放在大楼门前。不远处长全叶子的果树绿叶成荫,而院子外则是被树梢遮挡的断断续续的居民住户和商户们高低不一的房脊,更远处则是屏障似的、灰蒙蒙的高大群山。这一刻,他感受到这里的气息,感知到了它们的生命,也从这一刻起,真正开始做到与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由于还没到上班时间,大院像一处没有开演的演出地点一样寂静。就在这片空荡、寂静、鲜艳、辽远的视界里,一个身材中短、异常结实、皮肤殷红的中年人,撸起袖子,鼓动灵活的肱臂,用白色毛巾蘸着盆里的水一下一下清洗车辆。这场景让魏小山寻味不已,就像他喜欢上并读懂那种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的乡土小说。
经过楼下来到楼上,再到漆黑的走廊,他捉摸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种强烈的感受。尤其是这次从北京回来,他没有像之前那么惦记和留恋它,也没在脑子里再反复将两个地方作对比,反觉得像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从一个街角转向另一街角。他完全接受了二者的不同,并且顺利衔接和过度了它们的不同,把两种不同成功同化为同一类属,缘由就是长期厮守和相濡以沫而产生的喜爱。对,一定不是别的,是自己真真切切地喜欢上这里。他记住了高县长那张又黑又方的宽脸膛,也记住了其他领导朴实憨厚的模样,今天又记住这个像红色腱牛的郝师傅,以及那个没有文化却像小鸟活泼又胆小的周妞妞。一切从今天翻篇了,好像人生开始了另一篇章的故事,注定会有更新颖、更激动人心的内容。从陌生到熟悉,从旁观到喜爱,他不断拉近与他们的距离,不仅是身体在一起,而且气味、生活习惯上也相近相投。他不再高高在上,也不再置身事外,这里的一山一水令他牵挂。他个人的命运与这里人民的命运在现时完全重叠在一起,他在这里有了新的痛点,有了和人们情感上的共振,北京繁华还是这里淳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改变这里。他来到办公室,中间看文件、接电话、接待部门人员汇报,忙得不亦乐乎。但脑子里始终想着今天发生的桩桩事情,像看到两个打交界的世界正在完成水乳交融的最后一步。
魏小山通过郝师傅似乎揣摸到了什么,便第一时间将科委的同志叫到自己办公室。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是我们面对发展形成的新认识。就我们县自己来讲,农业科技还处于非常低的水平。我们种植水稻和一百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仍然依靠畜力和人力,而收成好坏也是老天爷说了算。加上我们偏高的人口出生率,嘴多粮少,不世世代代贫困才怪。” 
“大家怎么也忘不了邻县出的那个笑话。”那人讲的正是魏小山在北京对齐国民等人讲过的事情。他一出口,其他人都跟着笑。
“这个事情现在沦为笑谈,但笑过之后,我们真正反思了什么,真正做了什么,恐怕各位都要比我清楚。如果大家通过这个案例接受了教育,并且开始着手真正解决问题,那么这样的笑话就不是笑话,而是我们的反面教材了。”
大家都不笑了,低下头,办公室气氛一下凝重起来。魏小山不为所动,他知道这种僵持实则是众人心里在角力。他希望大家严肃对待改革,它不是欢天喜过大年、赶大集,而是伴着阵痛清除积弊和惰性,逆着不解和反对强势推开。它最大的挑战在于充斥在人们人性中那些顽固的定势,哪怕只有为自己而置千万别人不顾那么一丁点自私,也会使改革像迎着大风行车一样困难重重。
“要从改变老百姓的贫困生活出发,从我们守土有责的责任出发,行动起来,找到一两个突破口。中央给我们的政策,上级对我们的要求,群众提出的意见,再加上我们的责任心,这就是我们开展工作的动机和契机。要认清改革形势,理清头脑思绪,心里装得下改革,一切就会有希望、有未来。”
他把科委草拟的改革意见拿在手里,发现里面只是一些上级政策和文件精神的汇编,没有真正结合QQ县实际提出针对性的思路与措施,就觉得这现象在QQ县是普遍的,所以没忍住说了上面的话。现在基层都在谈论改革,也盼着改革,可并没有真正吃透改革精神。为不承担失误的风险,干部们都在消极观望,上面即便有要求也敷衍了事。很多时候改革在他们头脑中只是风行的概念,他们以自我认定的常态判断对待任何一种形势。这是一种自我保全的万全之策,并非否认改革,只是没有预见到好处,就像收看准确率不高的天气预报,久而久之再与自己无关。改革所需要的漫长过程和艰难程度像海绵一样悄悄吸收了改革的力量和热情,像层层堤坝阻拦住河流的势头,使得改革在一些偏远落后的基地方像风雷滚滚汇聚当头,却下不场浇透地心的雨。这是魏小山在基层呆久发现干部中存在的一个最大问题——惰性问题,这对于整个基层改革的成功至为尤关。他谈得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希望话说重点,把后果给他们讲清楚,提出了“能者上,庸者下;实干上,敷衍者下”的观点。
他亲身投入具体事务,不做顺水人情。任何事务进入他的大脑,像进入一座等级森严的工厂,将经历最严格、最精密的流程改造。他要使自己经手的每件事都有最好结果,而不是让它们像狡猾的猫鱼逃脱鱼钩。他不怕别人说他越权,对于可能生起的流言他将以对抗者的姿态面对。如果再没人愿意为改革做出牺牲,那么改革的大车迟早要偏离轨道。而况他不会越权,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发现问题并坚决改变普遍存在于政府人员中的消极拖沓现象,甚至连上班迟到早退这些最起码的小事都成了久刹不止的问题,更别说为群众主动服务的意愿和热情友好的接待,那就像在沙砺中寻觅绿宝石一样奢侈和罕见。政府如何带动一方百姓脱贫致富,又如何实现新一届中央领导提出的施政要求,仿佛一块石头砸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他必须振作有为,让大家感觉有权威存在,但不是个人威严,而是法律与组织纪律、工作制度和惩罚措施、上级机关的管辖与人民大众的监督,是这些体制层面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要命问题是:基层组织很容易在运行过程中将制度体系和组织关系简化为个别人际关系,或者将二者捆绑起来,造成政府成为少数人的政府,公权演变为私权,只满足个别人或少数人私欲,而人民群众和社会普遍的、正当合理的需要则被排除在门外。这是改革面对的新问题,是旧积习、旧制度埋伏下形成的新问题,照样阻碍生产力发展。解决这些根深蒂固问题的唯一重措是继续深化改革。改革一定是针对旧体制、旧体系而言,它在推进过程中遇到重重阻碍,短时间内可能会削弱它的实力,但长久来看,却为以后更彻底地解决提供应力准备。
所以魏小山与部门人员真正谈工作的过程并不久,更多的是如何调动他们积极性的问题。这是思想根源上问题,需要外科手术大夫那样精准的摘瘤能力。他首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完了,然后请他们讲。他们起先竞相推脱,说时吱吱唔唔,就像让他们当众出丑一样。尽管极力掩盖,但他们的脸色像看门老汉一样流露出戾气,这与他们多年形成的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官场习气绝对有关,那就是:习惯向别人发号施令,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只有他们教训别人的份,别人只能俯首称臣;只有他们能够指手划脚,别人没有任何资格“说三道四”。所以当改革的新要求让他们做人民公仆时,他们表现出极大的反弹力,不仅不情愿,甚至连做样子的耐心都没有了。
“我就想请大家想想,怎么把咱们县的科技工作搞上去,真正造福这里的百姓。老百姓穷了这么多年,固然与自然环境不好有关,但国家这些年的好政策和措施哪里去了,我们完全有机会抓住解决个中问题!”
“魏副县长,这要举全县之力,不是咱们个别部门说了算的。”一个资深的副局长深谋远虑地对答,然后落一个感叹号似的重重叹息,好像问题把他难倒了、压垮了。
“你说的没错,就是要举全县之力,各部门都要发力!”魏小山特意冲他点头点头,好像对方把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说出来,引起他的高度重视。“依我来县里观察这么久,我们县干部队伍的素质并没有那么差,恰恰相反完全可以攻艰克难,这点从滇书记和高县长的做事劲头和各部门主要领导的士气就能看出来。科委是应时而生的新部门,目的就是通过政府力量加强科技领导工作,提高社会和企业科技水平,确保我们跟得上第三次科技革命浪潮。我们国家现在所以落后的原因,就是错过了前两次工业革命,导致我们现在还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农业国家。建设工业强国才是摆脱现实困境的可行出路,但工业化依赖科技化,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推进工业化的前提是科技先行。既然我们从上至下都已有此认识,就要从我做起,认真领会精神,不折不扣落实政策,大力推动改革。诸位是从县里各单位抽调的精兵强将,在QQ县应该算高素质人才。所以是否带个头,率先把科技工作搞好,发挥大家头脑灵活、知识全面、素质能力好的优势,比别的部门单位更早更好做出成绩?”
“魏副县长,大家想的和您一样,但县里需要支持我们。”
“我讲个故事大家就明白了。”魏小山深知与基层共事,必须首先解决他们做事的动因问题。他们之所以面对改革无动于衷,很可能是改革对他们缺乏足够吸引力,症结在于他们认为改革只令别人受益,自己所得不多。这也提醒魏小山,如果改革只强调党员干部发挥党性和无私奉献精神,而不能从根本上同样有利于他们,他们就会成为动物园里饲养的懒惰大象。这样的改革不仅触动到他们的既得利益,而且对于形势不明的东西,他们像老鼠有特别敏锐的观察力,所以宁肯慢做或不做,用消极方式拖垮声势浩大的改革,将一切重归之前的一潭死水,最后让改革只剩一堆红头文件、响亮口号、电视报纸彩排的虚假热闹,以及各级政府部门单位内外悬挂的众多标语和牌匾。“道理说不通,讲个故事或许管用。”魏小山暗付道,便用他与生俱来的好脾气和一年多磨练出的十足耐心引导他们。“古代有则这样的寓言:宋人屈谷拜见齐国居士田仲说:‘我听说先生不恃人而食。现在我有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巨瓠,又厚又没窟窿,想拿来献给先生。’田仲说:‘瓠用来盛放东西的,你的瓠厚且无窍,硬得又像石头,剖都不剖开,我拿它有什么用?’屈谷回答:‘就是这样啊,对别人没用处之物,我只好把它丢弃了。’其实这是屈谷借巨瓠讽刺田仲自称不恃人而食,实则对宋国没什么裨益,和那个硬瓠属于同类。后来人们就以‘屈谷巨瓠’和‘坚瓠”比喻无用之物或无用之人。”讲完后,魏小山观察众人,发现他们个个阴起脸,与窗外刺眼的阳光形成强烈反差。他不顾他们的反应,继续说:“但是东汉有个叫廉范的人,在他担任蜀郡太守期间,给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被称为惠政。百姓就专门为他做了这样的歌:‘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袴。’意思是说:廉叔度啊,你早应该来了。你来了我们这里以后,不禁止我们晚上做夜工,让我们都能安心劳动。过去我们连件短衣都没一件,现在光裤子就有五条了。后世人们用“襦袴欢声”称地方官员的惠政。”魏小山说到里,不再理会他们,表情猛然一变,声音瞬间严厉,仿佛一个家长准备发火。“我虽说在这里挂职五年,但我敢拍着良心说,我不会辜负这五年时间,不会辜负这里的父老乡亲。这一年多我觉得离不开这里,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和人民群众充满感情。我绝非妄言,如果五年后需要我留下,我毫不犹豫。为什么?我虽然没上过很多学,但读过一些书。我知道一些道理,它们告诉我怎样做人做事。我来这里绝不做‘巨瓠’,一定要学习滇书记、高县长。事情做不做、做得怎么样,说到底是心里想不想做,而不是这样那样的条件和限制。如果各种条件具备了、周全了,国家还兴师动众地改革什么,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是替国家在一线为推广政策排雷清场的,就是要把上面的好政策惠及到最底层,这是我们应担应尽的职责,何来这般喊苦那般叫难。你们应该比我对这片土地更有感情,所以更要拿出大劲改变这里。天天看着群众与贫困和疾病作斗争,你们能无动于衷?那也太铁石心肠了。”说罢,他脸色一沉,随手翻看几页汇报材料,发自肺腑地低沉感慨:“这么好的政策,我们就是辛苦一下把它们贯彻落实下去,这就完全可以改变这里,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他摇头叹气,好像被一帮人欺负了一样伤心,用手指不断搓着额头。“我不说了,你们很快知道高县长是怎么工作的,面对比我们在座各位都长一辈的人来说,我们要扪心自问!”
“魏副县长,那您说怎么办好?”说话者是新被任命的县科协主席,一个秃顶老头,原来在畜牧站工作。经过魏小山一番理论,早没有顶撞挑刺的架式,像泄了气的老虎耷拉下尾巴。
“这就需要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不是没事可做,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起来。我们要多花精力到下面,既要听他们的心声,也要汲取民间智慧。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或许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在群众那边。要和群众一起干、一起总结,把科技作为改善群众生产生活的金钥匙。”魏小山语气柔和下来,像大人安慰被批评后的孩子。
“魏副县长——”
“所以,你们现在回去就要分批分组下去调研,结合市里下达的目标任务,最后拿出切实可行的工作计划,漂漂亮亮事办几件事给群众和县里看,再不能作风漂浮、根基不实了。”魏小山毫不留情打断那位局长的插话,作为县领导他必须掌握谈话的主导权,而不是被他们摆出诸多问题困扰和刁难自己。过于软弱的作风会导致被隐瞒和架空,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督战并提出主导意见,然后让他们按指示执行。他掌握好这一条,工作就不会被动,希望让自己的理想凭借组织和制度的权威将改革的压力传导下去,否则改革永远像高空云系难以转化为有效降雨。
之后他才转头单独对那个局长说:“县里其他同志已经行动起来,咱们先行一步,你带个好头一切好说。如果工作落后了,唯你是问。回去也要对内部职工讲,如果仍是原地踏步,那就是你领导无方,科委三年内不进行人事调整。”他祭出最致命的一条,因为职务升迁对于大多数基层干部来说是他们政治生涯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如果在这个时候再不将改革与此核心挂钩,那么想改革成功永远是无稽之谈。他转变了,一改以前息事宁人的好人作风,铁了心要在任上把事情做好,宁肯现在做个黑脸人,不愿将来留骂名。他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硬气向他们训话,再没之前的顾忌,过去好像一风吹,他瞬间步入人生另一层境界。他不在乎他们当时的脸面,更不惧怕他们背后妄议自己,更不是因为自己有组织和北京的背景,而是他最强大的靠山是这里的人民。他不是仅为自己,更是为这里的百姓,是为彻底改变这里,为此不惜得罪任何人。他更不是要在这里揩油,而是希望在这里留下财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乡下百姓朝自己望过来的无辜和清亮的眼神,甚至还想起热情开朗的郝师傅与腼腆急躁的周妞妞。他内心仿佛有双强烈反抗罪恶与不公的大手,每当有违良知时,它们都会紧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反抗。
放走这帮人后,他感觉轻松许多。这通脾气迟早是要发的,总要给下级立下规矩,好好刺激一下他们,让他们别光想着当太平官,拿无责俸禄。改革正进入攻艰克难期,一定不能允许他们中途讲条件、打退堂鼓,要让他们冲在第一线,像勇敢的战士攻城略地,夺取改革的至高点,拓出改革的纵深扇面。突然说了这么强硬的话,他需要做一个缓冲,对可能产生的后果设定防区。于是想好说什么后,他动身去找高县长。高县长正伏在桌上看资料,手里抓只红蓝铅笔,分别标注。姜主任弓背伏在一侧,瞪大眼睛帮县长找东西,每找到一处就激动地指给高县长,高县长便抬手轻轻一勾。两人都不说话,配合得默契极了。这情景不禁让魏小山想到姜主任像沙漠里一头忠实陪伴主人的老骆驼。
“高县长,您在忙吗?”
“来来来,小山!”高县长捏着老花镜镜柄连向魏小山招手,那种亲热劲好像有礼物要送给魏小山似的。魏小山看到高县长由于过度劳累发黑的脸,又想到他为事业正迸发出一身的活力,不禁心里又与他走近一层。他觉得自己已经与高县长分不开,像一个躯干上的两条腿。
魏小山走近,发现高县长肘下正是QQ县山区行洪图,全是密密麻麻的等高线,魏小山看得眼晕,也难怪姜主任在一旁帮着高县长了。两人同时直起身,用几乎双胞胎一模一样的笑看着魏小山。
“高县长,如果忙,我呆会过来。”
“没关系的,小山,我这随时欢迎你来。”高县长用那种欣赏儿子一样的眼神打量魏小山,就差上去亲他一下。魏小山顿时腼腆起来,刚在自己办公室那通恨天愤地的豪情像小偷溜走,而他也像个冲动的儿子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魏小山借拾铅笔的机会掩饰自己,那种心情像被发现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他放回铅笔,顺便看到高县长蟹钳一样有力的指节和上面浓密的茸毛,又联想到高县长治理QQ县所采取的铁腕,于是心里有了谱,镇定下来,改变之前直接汇报的做法,转而采取协商的方式进行。
“高县长,我刚在办公室给科委的同志开会了。”
“小山同志,你是他们的分管领导,给他们开个会很正常,我不干涉什么的。”高县长机智地表态,眼里是对魏小山百看不厌的喜爱,好像无论魏小山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给出一番表扬,甚至是错误也会原谅。
“我觉得科技工件要走在其他工作前面,用科技力量引领全县出现创新局面。我给他们布置任务了,让他们抓紧下去调研,抓出几件群众认可的成果,让科技在全县脱贫致富中用上劲、使上力。”
“你做得很好,做的很好啊!”高县长转过对始终笑眯眯的姜主任朗声道,而姜主任好像除了冲领导笑别的一概不会,或者说对领导笑是他一项长期和重要的任务。“姜主任,看看,小山县长已经行动起来,走在很多部门的前面。这种意识很正确、很超前啊!”说完不顾姜主任回敬来的无声和大量的笑,伸手抓住魏小山,好像要联通两人神经系统似的发力。魏小山一阵疼痛,但也感到绵绵不断的力量,像小时候和父亲玩掰手腕一样的感受。
“高县长和滇书记都这么辛苦地带头,我没有躲在后面摇扇纳凉的理由。下面同志素质都非常好,但缺乏县长这样的精神。如果好好调动一下,形势和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高县长听过愣了会,像被一粒梅子酸得没回过劲。但旋即像从人群找出魏小山,激动地说:“姜主任,你看看,你看看,小山又和我想到一起了。”
“小山县长有水平,高县长您也有水平,你们都很有水平。”姜主任马上又快又好地为高县长做注脚,脸上泛起浪花和泡沫般的笑。
“高县长,我就是找您聊几句,看看这么做合适与否?”
“哪有什么不合适,不合适吗?你做的很好,小山县长,我要表扬你,还要向你学习。”高县长抓住魏小山不放,好像忘记这码事,又像情感的电流还要输送一会。
“小山县长,听说市里给各县科协免费配备电脑了?”姜主任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档事,魏小山马上意识到他的话别有深意。他大脑来个急刹车,快速揣测到姜主任用意。
“县科协的同志刚汇报过,我也对他们讲了,从全县看,政府办公室分配使用这些电脑更合理些。”说时他还晕晕乎乎,说完自己都豁然开朗了。“没错,就是这个意思,电脑要先配备给县领导,他们才是科普的第一人群啊。”他不禁为自己跟上基层同志的思路而庆幸。再次度量,这种做法与上级精神并无违和之感。这也算他急中生智,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明枪暗箭,之后理清头绪放下心来。
“小山县长,这些具体事情让他们办。你呢,全力以赴做好北京那边的衔接工作。你瞧,这是山区的行洪图,如果重修连通国道的公路,需要新建三座桥梁,这样工程造价就不是小数目了。别说县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市里、省里也别指望。”
“要想富先修路,提高公路等级可以让我们到市里和省城的时间减少一半。”魏小山沉思着说,他要跟上高县长思路,特别是在高县长遇到难题时更要保持精诚一致,就像姜主任那样。这既是团队精神的体现,也是对做下级的基本要求。“而且修路很难纳入扶贫这一块。”魏小山直言不讳地指出,用这种方式试探和体现亲密无间、直言不讳的关系。
“小山说的是啊。”高县长终于放开魏小山的手,在一阵冲动后回归正常。他把两只毛茸茸的手放在资料上敲打,好像两只公鹅在打架。
“上午县长下去考察了,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小山,你上午说的县里很重视。这次不一样,如果做好了可能让全县翻身,所以一定先要了解下面情况。”
“县长路上反复和我强调,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认真调查,掌握最新情况,了解最新想法。”
“小山,我这个人你多少也了解了,在这里呆了有些年头了,但每做一件事还是要沉下去,因为情况瞬息万变,绝不能凭经验凭意气,那就犯主观主义错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我认定事情可做,就要全力以赴,争取最好结果。”
“县长几乎把有关部门人员全带上了,就是要造成一种声势,给他们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亲身给大家上堂现场课。”
“再不这么做恐怕我们县还得穷上十年、二十年,果真那样党白培养我这些年,我无颜对江东父老,回老家脸都没地方搁。”高县长寥寥数语,彻底把魏小山镇住。一个年过半百之人的慷慨陈辞,一个肩负百万群众疾苦的一县之长,一个历经风雨磨砺却似中流砥柱的钢铁汉子,让魏小山触摸到基层干部的良心,也像找到了自己在这里立足的原点和重心。他不再从上下级角度看待这个知天命的男人,而把他当生活偶像一样崇拜和参照。他的一举一动都富含深义,他说的每句话都可当作语录。连同他那方额正颌、永远高出周围人半头的伟岸形象,让魏小山觉得真正分泌雄性荷尔蒙的男人都该是这样。
“县长,我会好好向您和同志们学习的。我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会把您和大家当作亲人,一定努力做好事情。”
这下轮到高县长再次激动了。他像所有听到儿子出息消息的父亲,差点鼻子一热淌下泪来。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接班人已经做好准备,日后完全可以放心了,这个县、整个中国都有了希望。“这样的年轻人迟早会给国家和社会挑大梁!”在这个年轻人来这里不久,他就被这个仿佛全身有火的年轻人不经意烫到什么地方,着实震惊一回。他很久没见到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或者好像年轻时的自己复活了。他不禁暗暗观察,就像观察一个未来的对手,又像观察一个意外出现的接班人。这个年轻人不但智慧超群,而且谦虚好学,遇到困难不申辩不推卸,主动承担和思考,光从这些就可预见他是个知难而上、不畏首畏尾的人,一个富有思想、善于破解难题的人,一个敢破敢立、不走寻常路的人。他多次从后面望着这个身材宽展、高美如松的年轻人暗想,同时禁不住喜爱和羡慕,就像回到初恋年龄,现今连性欲都增强了。他决定乘自己还在任上,真心实意地做几件事,在这片土地留下美名,也给这个年轻人留下良好印象。
“姜主任,一定要把魏副县长的生活安排好。魏副县长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唯你是问!”
“记着了。”姜主任特意用绵软的声音回答,体现完美的细致贴心,同时瞪着双眼像一对要登上魏小山这棵树的鸟儿。他用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优点,让人们像喜欢大自然景物一样喜欢上他。“乒乓桌明天上午就送到,然后也能装好。还有宾馆冲水马桶也会换成坐便,一切能想到的我尽已所能。”
“不是尽量,是一定!小山县长不远万里来我们这里,他可是北京方面的人,不照顾好就是我们没尽到地方之谊,也让他没法放手工作嘛。”
“小山县长酷爱运动,正好带动机关这一块的文体活动。比如搞个什么比赛,大院就不至于冷冷清清。”
“想法很好,我们现在就缺人气。体育运动不仅强身健体,还可以活跃气氛、增进团结。最重要的是以后政府大院就热闹了,呆着也不寂寞了。到时算我一个。”
“您任队长,我嘛,队员兼教练。”魏小山急忙提议,高县长含笑默许。
“你要参加,办公室事情太多,可别早早连男人那点兴头都没了。”高县长突然向姜主任开个男人间的玩笑,姜主任居然像女人似的把身子转过去,快走几步给高县长倒掉残茶,换上新的。“我统计下领导们的尺码,尽快备好装备。”他那张被充分信任的脸像刚被临幸一样放光,心里一定像个女人那样幸福。
“对了,小山县长,初步定在下星期二上午八点半召开常务会议,讨论扶贫开发、争取资金项目事宜,你要作好发言准备。我刚向姜主任布置,还没有发会议通知呢,会上所有领导都要从各自角度表态。”
“知道了,县长。”
“具体等通知,我也会把与市里相关部门沟通过的精神意见传达给大家。”高县长认为不必向魏小山隐瞒。在他从滇书记那边出来后,回办公室立刻逐一向市里有关部门请示,了解他们对QQ县这次活动的态度,最后还特意向分管扶贫的副市长汇报,听取了领导的口头指示,最后全部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放下电话,他让姜主任迅速通知各部门单位,浩浩荡荡率领大队人马赴下面调研。这次和之后的大量调研,与其说是进一步了解情况,莫不如说是造势,提前吹风,布置相关工作,让下面感受到此次活动来头不小,动真格的,不能掉以轻心,不能敷衍了事,不能再等、坐、靠、要。“对了,小山,晚上没什么特别安排的话,咱俩一起坐坐聊聊。”
“对,高县长说要给您接风呢。”姜主任那种亦步亦趋的服务算是到家了,像个勤快、手里随时拿只帕子的主妇看到哪里便随手擦拭一下,然后让一切看着那么得称心如意。
“高县长,我就是回趟家,何必劳您这么费心。再说您奔波一天够累的了,姜主任一定把高县长的作息安排好才是。”
“行了,就这么定了,反正晚上咱俩都住这里,姜主任你安排去。”高县长说一不二地定下来,魏小山再不好拒绝。不过他喜欢和高县长在一起,不仅能学他为人处事,更能感受他浑身散发的强者气息,这点使文弱的魏小山深深着迷。是的,如果不变得强势,绝不可能在复杂的基层独挡一面。
魏小山就此告别高县长,姜主任亲自把他送出门外。魏小山点头致谢,中途经过文印室,从门缝里瞧见几个女孩满脸不高兴,在油印机旁边小声嘀咕,估计是接到加班通知正在抱怨。但一切需要改变了,那种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再不能维系了,偏远地方也应该像北京、上海一样发出翻天覆地的变化,下级单位应该像上级单位一样紧张忙碌起来,唯有这样整个中国这台大型机械才能完全启动并协调运转起来,才会真正昭雪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整个民族的耻辱,翻开这个民族在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中国世纪的新篇章。
 
下午快要下班时,姜主任赶来了,告诉魏小山一定要参加晚上七点在食堂的酒席。“因为除了高县长,滇书记也要参加,还有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及其他一些领导。我和党办凌主任也参加。”姜主任像鱼儿张嘴快速吐泡一样汇报,着实让魏小山坐不住了。他觉得为难,倒不是不适应这种阵式,而是有点害怕桌上的酒风。姜主任看出魏小山心思,诡秘一笑,“魏副县长放心吧,您是县里贵客,没人敢让您喝多的。”魏小山心想话虽如此,真上了酒桌就由不得自己。即使人家不劝酒,但今天都冲自己来的,不喝个斤二八两哪能叫事。他不再推辞,心里做好打算,见姜主任要走,马上叫住:“姜主任,回来一下。”
“魏副县长什么事?”姜主任转身瞅着这个正统英俊的年轻人,心里有种特别想保护他的意味,以致声音落下像锦缎一样柔密。
“这次回去匆忙,随便带了些东西回来,就放在宾馆房间。你取了给县领导分了,还有你和党办主任。可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你替我弥补吧。”魏小山临回北京前就通知妈妈替她采购了稻香村糕点等北京特产,带回给大家作礼物。
“魏副县长您太客气了,我替大家谢过您。”姜主任像招财童子伏身作揖。“放心吧,一定替您办妥。”说着往外退,那笑像播种一样撒一路。到门口突然转身:“魏副县长,我的那份送周妞妞吧。”姜主任这么说已经把魏小山看成自己人,像商量家事一样随意。魏小山一想果真出了疏漏,不过这疏漏由姜主任出面弥补反而恰到好处,因为这表明他自己不曾留意高县长的隐私。这点姜主任会告知周妞妞,周妞妞会转告高县长,高县长一听就心如明镜。只是这么一来欠下姜主任人情。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和生活中你来我往,难免谁欠谁的人情,而且你欠我我欠你,互相织紧网络。于是两人像对上暗号一样点头含笑,姜主任比没得东西还高兴地离开,魏小山则觉得得到了比任何东西更珍贵的友谊,两人都有了近一步交往的想法。
魏小山提前到了食堂,李经理伫立食堂门口像只昂首的石狮。里面两个大桌上冷餐已摆好,李经理垂着两条僵硬的胳膊跟在后面。
“魏副县长先坐着喝茶,姜主任来电话,其他领导马上到。”魏小山坐在桌子最外边,打量已上桌的冷菜,应该算这个食堂、也是全县城的最高标准了。“龙井、铁观音、毛尖和碧螺春,魏副县长喜欢哪种?”
魏小山听得发毛,这些茶叶价格昂贵,一个贫困县在吃喝上如此不吝,他不敢随便作主。“肚子不大舒服,喝点白水就好。”他脸有点冷,笑容像小气鬼收起,这是一种行为自觉,由内心的不情愿导致。
李经理觉察到了,像条五步蛇不声响地退出。不久中午那个女孩送开水进来,放下却背起手站在门口不走。李经理退出心里就不服:“明明我高抬他,他却给我甩脸子。只以为他是高县长中意的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真晦气。”不过,最终念在高县长名下,他还是饶恕了魏小山。“唉,他应该体会我是个生意人啊,哪有生意人往低撺掇买卖的。好吧,就当他正派吧,下次注意就行了。”这时他已经听到滇书记和高县长及其他人谈笑风生地来了,赶忙迎出去,大老远就吆喝上:“各位领导这边请!”他“请”字拖得很长,像把手臂伸到五里外,学黄山顶上那棵威风凛凛、赫赫有名的迎客松。
各位领导正谈得热乎,谁也没注意他,径直往里面去了,好像他只是池边一棵被风吹着独自摆动的柳树。等他进去,姜主任已经安排领导各就各位。其中一桌中间坐着滇书记,左侧是高县长,右边是魏小山。魏小山开始不肯坐过去,但滇书记亲自点名,又想今天的名义是给他接风,只得硬着头皮坐过去。桌上还有几个县常委、政府领导以及党政两办主任。其中党办凌主任坐在姜主任对面,从厚眼镜片后冷眼看姜主任里外忙乱,好像是块南极大陆的冰,显出县委高人一等的架式。另一桌坐着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等一干人,也不主动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听对桌说什么,按时鼓掌、笑上一阵,然后盯着服务员把面前的酒宴摆好。
人到齐,姜主任张罗上热菜。这时就听党办凌主任问姜主任:“今天喝什么酒?”
“请示滇书记吧,书记说喝什么就是什么。”高县长挽起衬衫袖子,仍像白天那样兴致高昂,然后用微妙但公开的口气征求一把手意见,就像两个互不侵犯、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的邻国一样。
“茅台、五粮液就算了吧,还是喝我们自己的酒。”
“滇书记高明,喝自己的酒税交到县财政,再合适不过了。”姜主任附和。他代表政府,像草船借箭的船,多少明枪暗箭都得挡着。
“说到财政收入,这月和上月持平,这种进度完成全年12%的目标难度不小啊。”
“嗯,报表我也看到了,不行的话年中就请税务和乡镇的同志们突击一下。”滇书记说时两只眉毛像抖动的松鼠尾巴,那张几乎从侧面看不到五官的脸像月亮静静照耀下面。QQ县财政收入已经连续十年在全市十一个区县里倒数第一,书记遇到其他区县的人都躲着走。在一起吃饭,人家抢着买单,同情地递给他一句:“你是贫困县嘛,就不要争了。”每次市领导下来他都紧张得要命,全县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只能厚着脸皮一次次发誓、保证。到现在市领导几乎很少来了,县里像坏了名声的寡妇,人家来一次批评一次。今年年初他终于发火了,因为和他一批提拔的干部接二连三升迁到市里,只有他还像个秋后蔫瓜挂在蔓上。他私下找市长想调走,市长放话:“调走可以,上升一个名次再说。”他鸭子嘴扁了。事实谁都清楚,即使调走他,换别人照样不会有起色。“QQ县真要脱贫了,就像六十岁光棍娶了少妻一样”。不仅别的地方的人这么想,就是县里干部也普遍这样认为。于是年初全县经济工作动员大会他压调:“全县广大干部职工一定要秉承改革精神,真抓实干,大胆创新,力争我县年末GDP增长10%,县财政收入完成增收12%的目标,城镇居民人均收入达到4700元,农村人均收入达到1980元,在全市排名上升2位,一举翻转长期垫底的局面,为全县三年内全面脱贫打下坚实基础。”他拿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轮着膀子冲台下挥手,台上其他人员也全部前倾身体给他助威,整个主席台仿佛翘起来。所有参会人员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洞口眺望父母觅食归来的动物崽崽,随即由环保局局长带头喊“坚决拥护县委决定,三年誓摘贫困帽子!”整个台下顿时像岩浆翻腾起来,气浪几要把主席台掀翻,连同用墨汁写好别上去的大字横幅飞扬起来,这场大会便在一次类似苏军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击败德军的“乌拉、乌拉”声浪中胜利结束。但之后的状况证明,这种造势就像发烧后说了大堆胡话一样。残酷的事实摆在县委、县政府面前,全县经济缺乏传统支撑和新的增长极,到五月末财政收入只比去年同期增加3%不到,要想实现年初目标,只有请统计局同志做案底工作了。于是一份简报及时准时出现全县各级干部的案头,题目是《第二季度我县GDP增速19%  位居全市前三》。可大家抬头看看前后左右,山还是个那个穷山,水还是那个恶水,人也还是那些旧人,全县上下继续呈现出慢腾腾、蔫了巴叽的景象。
“今天给小山同志接风,就不说这些了吧。”高县长印堂发亮,一反常态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由一种带着自信的喜悦代替。他可以很快让不快的事情翻篇,这或许是他每天面对焦头烂额的现状能够保有新鲜活力的源头。
“好吧,小山同志,欢迎你回来,更欢迎你带回好消息。”滇书记像巨型食草动物一样的巨大肚子动不了,只好动动头,然后干咳几声笑道。
“是啊,小山同志虽然年轻,却愿意委身于QQ县,和我们同甘共苦,所以头一杯一定要敬他,喝,干!”高县长带头喝掉,滇书记也有意支持他,手腕一动娴熟地把酒扬进喉咙,都见不着吞咽动作。其他人喝彩和跟上,气氛立即转好。人们纷纷打开话匣子,互相谦让着吃菜,等候下一个提议。
这场漫长的酒席一直持续近两个半小时,先是主要领导提议,之后其他领导按级别排序轮着向魏小山表示欢迎和感谢,之后魏小山又从滇书记、高县长开始一一回敬,总之过程像一个由来已久的游戏,盛行在一群迷恋权力的男人们中间,并演进为一种酒桌文化,成为成年官场男人私下取乐和结交的方式。如果成年男女间的兴致在于偷情,那么成年男人间的兴致一定在于饮酒作乐。最后大家喉咙里都像筑坝了一样再喝不下去,强行倒入的酒直接从嘴角流出,但仍然用一套一套的说辞劝动对方,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雄风不倒。——如果一个男人想在心理和气场上压倒或打败别人,就到中国官员的酒场中去吧,可以借机报复,可以借酒撒气,如果战场上要用刀用枪,那么这里只需用清澈透明的烈酒和八卦式的酒令与套路。当战败者像求偶失败的雄性动物低头走开时,胜利者可以像青羊高高炫耀那双雄伟漂亮的大角。魏小山厌恶这种场合,感觉像一群男人为求偶发出一系列冲动的行为。酒场不到满盘狼藉和喝得趴倒几个,就不算完满。他头疼得要命,眼睛看人费劲,没等坐稳,感觉有人按在肩头,只得再次忍着难受站起,不由分说寒喧一阵,随后以最大决心把酒像灌药似的喝下去。他不时看到高县长冲他点头,像是夸他表现神勇。可是高县长喝得比他更凶,就像大海不惧河流注入,运动员一样的扁平腹部里好似有个玄关。滇书记最后身体一半倚着党办主任,一半撑在椅子扶手,不拒绝任何人。只要有人前来,仰手一个漂亮飞鸽,那酒就变魔术式地神奇到他脖子里作奇妙旅行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坐着不说话,像一场殊死战斗后都精疲力尽,坐在原地恢复体力。就在这时,门一开,李经理鼠头鬼脸伸进脖子看,脸上像打扫战利品一样露出笑。他来回看一通,见高县长仰后闭目养神,滇书记兔八哥似的暴露两粒门牙发呆。于是眼睛一转,有了主意,笑像一只高挂的风袋得得瑟瑟。
“滇书记,我是食堂李经理,来给您敬个酒,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照顾。”他小声地说,像对睡梦中的婴儿带着欢喜呢喃。可是桌上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在自己喝多时有人打扰,这与乘人之危和搞偷袭属于一样的伎俩。滇书记不看他,而是艰难地转向党办凌主任,好像主人用身体向养着的狗发生指令。
“李经理,今天不早了,滇书记和高县长明天还要上班,敬酒下次再说吧。”党办凌主任揉着严重阻塞的鼻子回答。
“可是显得我多不懂事,做事多不周到啊。”李经理脚像突然没有站稳一样要摔倒,诚惶诚恐的样子差点跪在书记膝下。
“都是自己人,不说外家话。”党办凌主任像批注意见一样恰到好处地说,在李经理与书记之间巧妙挡道。
“好吧,滇书记,下次我一定早点来敬酒。对了,需要什么一定开口,我就是咱们县里的一条狗——”他本想表达自己像只可爱的宠物狗,可是文化水平不高,把话说得很不入耳。
党办凌主任扑哧一笑,但马上装作要吐的样子捂住嘴。滇书记抬起肥厚的眼皮说道:“小山,项目、资金的事可要抓紧,县里对你的期待很大啊。”
“我记下了,滇书记,我会尽力的。”魏小山席间几次表态,最后只能这样言简意赅地重复。
“那就散了吧,老高?”滇书记对双目不睁的高县长建议,后者马上睁开眼睛,那因为出汗而印痕湿深的皱纹和略带疲倦的惺忪眼睑让他更显睿智成熟。他露出两只结实上臂,墨绿T恤里的身体像头正值盛年的犍牛,永远充满朝气与斗志。可是由于长期大量高负荷的工作量,刚才显然真睡着了。但就算被叫醒,他也很快明白酒席该结束了,便立刻点头。
党办凌主任扶滇书记离场,姜主任带高县长上卫生间。其他人相继离开,魏小山在门口等高县长一同回宾馆休息。高县长出来时,李经理见到立刻点头哈腰,没想到高县长伸手照他脖子狠抽两下,李经理立即像小狗叫着往边上躲。
“你不是说是别人的狗吗,那我是什么,嗯?”高县长峻峭的鼻子往外喷火,胳膊抡起还要打,李经理一下瘫倒。
“高县长,叔叔,您可别生气,我说错话了,我该死,千万别赶我走啊。”
“李经理,快起来,让人看到不好。”姜主任从旁把李经理踹一脚,李经理慌乱从地上爬起,又抓住姜主任胳膊求情。
“好了,好了,以后不要乱说就是了。”
高县长丢下姜主任和李经理头也不回地走。看到魏小山,立刻换上笑脸,上前十指相扣握住魏小山一起走。两人路上随便说几句,心里都空空的,可是想到对方又觉得情感满满的。二人同时望着县城黑黢黢的街道和明暗不一的零星灯光,闻着松墙在一旁散发出的浓烈香味,心里印着一轮照彻寰宇的铮铮明月,心情忧喜参半。夜凉如水,两个浑身散发炽烈酒热的一老一少,一个代表过去,一个象征未来,却又同时拼搏于现在,身影并行于空乏寂寥的县城街道,这情形恰似他们磅礴又渺茫的人生境地。
 
随后一个星期,县政府会议室内,原定早上八点半的常务会议没有准时开了。高县长、魏小山和其他班子成员都在各自位置坐着,等待几位还没到场的科局负责人。高县长脸色难看,好像没休息好似的烦燥。姜主任故作镇定,他担心自己对今天的局面无能为力。会场呈现出少有的紧张,这无疑加剧善于通过察言观色掌握领导情绪的秘书们和其他与会人员的压力。空气中像流传有恶意侵犯的战机声音似的,人们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个中领导如坐针毡,分管部门没有准时到场,他们恨不得学廉颇向高县长负荆请罪。但高县长一言不发,那一早经理发师吹得高高耸立的头发,让他看着像狮身人面像一样表情肃穆。
“估计都在路上了。”常务秘书附在姜主任耳边汇报,脸像张只白碟,眉目上边各有条磨痕一样深的皱纹。
姜主任越过众人视线往窗外瞧,一旦收起他那惯有的笑,就像个卸了妆的年老女演员一般衰老和难看。他更像个绝望的人,在特别的绝境里暴露出野蛮的一面,就像老家山区由于长久物产缺乏导致面目恐怖狰狞。
外面终于响起零乱的脚步声,接着是等在外面秘书严厉的叱问声,然后门被咣当撞开,几个冒失鬼一齐出现,引起大家脸上同时出现同仇敌忾的表情。几人慌忙陪礼道歉,但高县长岂容他们分辩,把一米来长的猿臂往桌上一拍,上面所有纸笔立即像猴子窜入高空。
“这会你们也敢迟到,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长,有没有这个政府,心里有没有装着生你们养你们的人民?”他压抑怒火,像台高压蒸汽机车吭吭作响。
“县长,今天一早才接到通知。”
“昨天你们干什么去了?办公室加班把通知送到各部门,你们人哪去了?”
“昨天下午我一直在啊。”一个人斗胆回答,但撤后身子像要随时逃跑。
“那就是你们的人有问题,说到底还是管理有问题。”高县长法官似的庭审,那些人曲腿可怜巴巴地不敢望他。
“你呢,什么情况?”高县长像端着枪,冷不丁对准另一个人。这个人顿时像鸟断了翅膀一样晃荡下。
“我,我,我……”他情急下说不出话,心里直念倒霉。
“说啊,是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县长,昨晚我早离开一会去县医院看病了。”
“看病,什么病?”
“犯了痔疮,实在坐不住了。”说着他去捂后面,像做一件掩耳盗铃的事。
“好吧,那你就去做痔疮手术吧,我换别人顶替你。”
这人冷汗唰地下来。会议室其他人全笑了,像看一只卖艺场上的病猴子。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几个人完全老实了,用要哭出来的语气恳请高县长放过,然后发誓今后再不会出现今天的情况。
“你们还想着下次?下次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地免去职务。”高县长伴随雷霆之怒,再往桌上使劲一拍,于是整个会议室地震似的摇晃下。人们再不敢分心,剩下高县长说什么是什么。
“姜主任,要在全县迅速开展一次机关作风整顿活动,清查机关干部组织纪律和工作作风。要成立专门领导小组和工作组,滇书记担任领导小组组长,我担任常务副组长。纪委、监察局和各科局抽调人员建立工作组,按片行动、分线检查。凡有迟到早退的,领导干部罚五十块,普通干部罚三十块,罚款全部用于补助扶贫下乡干部。你要沟通党办,两办联合发文,一定刹住这股目无组织纪律、自由散漫的不良风气。”
姜主任用清瘦的指节、好看的行体字记下高县长原话,然后不住点头,好像没人制止的话他就这么一直点下去。
“另外——”高县长等所有人坐好,用临时想到、但确定有效的案例来说服受众。“当我们很多人还对自己职责任务认识不清的时候,当一些人自以为是地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时候,当很多人心思不用在工作而是想方设法损公肥私的时候,我们有的部门、有的同志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思想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步调紧跟县委、县政府,先人一步地把工作开展起来了。你们瞧——”他把刚才压在本子下面的一摞纸取出往前一推,那堆纸像个羞涩的候选人被他介绍到人前。“这是县科委工作搞的工作计划,他们即日起将对全县乡镇进行一次大范围调查摸底,为即将开展的科技扶贫工作提供基础材料和决策依据。”他不看魏小山,只看科委主任,科委主任的嘴像被鱼钩钓到的鱼张得大大的。但他的表情不是高县长关注的重心,高县长像刑警一样用毒辣辣的眼神搜索众人。“科委的同志不愧是我县的精英啊,这样的典型就在我们身边,县委、县政府不能视而不见。大家要反思如何向科委的同去学习,把工作像小学生完成家庭作业一样做好,让我们县的工作实现新跨越。”他把两只胳膊衬在身下,看样子准备一口气讲大半天。但最终没有出现那样的情况,因为不久他就让魏小山介绍项目资金的事了,而自己为准备最后的总结发言一声不吭地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三大页。
等魏小山讲完,大家虚张声势地鼓掌。高县长又让参会的每个科局长和县领导发言。即然这已是滇书记和高县长高度认可的事,谁还会有反对意见呢?于是大家就把滇书记和高县长平时的讲话翻出来,与假装出的惊喜和激动揉合在一起,像做风味不同但实质同属的蛋炒饭一盘盘端上桌。姜主任和各位秘书认真记录,高县长不时抽空点头,表示自己在听。魏小山品尝着这些“蛋炒饭”,开始还有兴致,但很快没了胃口。他觉得自己只想做事的简单想法,忽而被放大成为一种类似政治运动的行为,就像领导出行一定要挂标语、摆座签、作报道一样。改革难道一定要这样吗,平平淡淡做不就好了吗?就像先把种子播下去,之后再进行轰轰烈烈的收割。他感觉自己把控不住这个场子,期待高县长尽快压轴救场。
“第一,今天会议出会议纪要;第二,各位副县长要尽快召集分管部门负责人制定具体工作计划,并监督进度;第三,今天参加会议的部门负责人回去要与市、省级指导部门联系,摸清上面的政策情况,争取上级支持;第四,县政府办公室加强情况督察和情况汇总,及时报送领导工作;第五,魏小山同志做好参加常委会准备工作,届时进行汇报。另外魏小山同志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北京方面部门的联络和沟通,确保项目和资金顺利对接到位。下面,我具体再讲三点要求……”高县长说的中途,不时抬头巡航一样扫描整个会场。大家一边专注地听着,一边低头忙着记录,会场只有“沙沙”这一种纯净的声音。魏小山也在认真记录,以体现他在任何时候都在向心目中这位老英雄学习和致敬。
 
拖拖拉拉又过了半个月,常委会才排上日程。于是一个下午的四点半,它以扩大会议的形式召开了,但这已是QQ县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会议,体现了县委、县政府在改革面前的决心和效率。当昨天下午一点半区委办下发通知后,二楼的政府办随即像进入战时状态,普遍用小跑代替走路。每个人都像大敌当前,充满赶紧完成任务的紧张感和唯恐落下的恐慌感。一帮精挑细选出的年轻秘书们,每人抱着一部县领导淘汰下的电话,哗啦啦地拨给对口部门,然后用最快速度向领导汇报。领导们则提前对分管部门的材料进行把关,待他们同意后方可印制上报区委办。机要室那个走后门进来的女机要员也不敢撒娇了,趿着小腿高的杏黄靴子不断把传真件送到姜主任那里。有一次她从姜主任那里出门,不慎把姜主任特别钟爱的一盆“红运当头”从桌上碰翻,一时吓得噘起小嘴,像只被冤枉的小鸟不敢叫。结果姜主任不管她爹和高县长的关系,逮着她狠骂一顿。等她被放出来时,已经变成泪人,这才明白平时蔫炮不响的姜主任绝非善茬,关键时放炮伤人深着哩。魏小山同样不敢大意,认真审核分管口材料,整整一个下午没出办公室的门。
当日上午,魏小山抓紧熟悉自己的汇报内容。中间他分过几次神,一次是中途一个秘书送材料,顺便告诉他说:“魏副县长,郝师傅把乒乓球桌拉回来了,正找人在后院安装呢。”魏小山看他一眼,笑笑没说什么。这位秘书梳着可爱的四六分发型,面容姣好,长着两粒白白的小虎牙。他就是姜主任之前专门给魏小山选来的专职秘书,可是由于魏小山拒绝了姜主任,这个小伙子就尴尬地留在办公室打杂。现在他一副想讨好魏小山的样子,更让魏小山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他讨厌一个人身上有奴性,特别是这样的年轻人。改革开放标志着中国进行新时期,新时期就应该塑造新的国民性格,而新的国民性格彰显新的中国风貌。一旦奴性十足的人掌管政权和社会,这个国家就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例如姜主任,虽然魏小山对于他的精心照料十分感激,却从心底并不欣赏这个人。姜主任牺牲了人性中最珍贵最美好的部分去迎合别人,所以时时不免有委屈之感和得失之虑。魏小三看眼前这个长相不俗的年轻人,既为他惋惜,更为他着急。就算他日后官至高位、钱财万贯,也是个没有灵魂的可怜人。等小秘书离开,他心头有些沉重,也有些不快和余气。
另一次是上午快下班时,姜主任引着一个人进来。“小山县长,打扰您了,县爱卫会的同志过来给领导办公室放耗子药。”只见来人头上戴只防生化武器似的面罩,一手拿铁夹,另一手提个药袋,经姜主任介绍后立刻开始干活。一会将靠墙的柜子挪开,一会把沙发从后面扶起,一会又钻入离魏小山脚半米远的办公桌与墙之间的缝隙,最后是门后扫帚和簸箕下面,临走不忘冲魏小山鞠躬。姜主任临走笑眯眯地对魏小山说:“不打扰您了,您专心准备下午的常委会吧。”等两人离开,魏小山心情更糟了,觉得满屋子跑的是老鼠。这时,桌头的新式话机响了,魏小山连忙接起。
“小山县长,我是李经理。刚才姜主任通知我说领导们中午加班,让我问问您想吃什么,我这边好及时准备。”
魏小山想骂人,想想下午的会议与他李经理何干,但又不知骂谁,于是深呼吸一下,说自己不过去了,午饭自行解决。
“那怎么行,刚才姜主任还特别吩咐,一定要我们给各位领导服务好,否则就要换人。”李经理一下激动起来,仿佛顺着电话线从那头正爬过来。
魏小山之前只想过政治上有难缠的对手,现在才知道生活中这些婆婆妈妈的人同样也会消耗人大量精力。他像个恍然大悟的人,为那些有雄心大志却没能成功的人找到一条理由。和政治上的对手开展博弈自然惊险刺激,使人淬炼智慧并建立丰功伟绩;而与生活中为数众多的平庸小人为伍,志气会像酒精挥发却浑然不知。那种还没有奋斗就已精疲力尽的感觉,像把一只鹅训练得讲人话一样无趣。他刹时感到这股悄然存在的强大力量其实一直像空气包围自己,那种笑脸逢迎的作态、掩藏声音的脚步、作弊得来的功绩、随便拍胸脯的担保、暗地里射出的乍亮的目光、极端墨守的陈规偏见、表面安详却暴躁无比的耐心……,令他仿佛看到一座产品丰富的人性商店,里面应有尽有。
想着这事魏小山又走神了,不经意挂掉电话,李经理的声音便像落水之人的惨叫一下子听不到。他搁起笔,眼睛死鱼一般,灵魂像离开躯体到别处探幽,发现了人间绝不可见的东西。绝美的罕物与未名的危险并存,像惊艳的水晶与普通岩石共生却绝不混同,于是魏小山在第一时间确认了自己要继续与善良为伴,像水晶保有刚透的本质。
常委会按时举行。短短三个星期内仿佛连打两个硬仗,大家都觉得这是空前的举动,仿佛翻身过好日子的愿望马上会实现。当魏小山把连轴转赶出的材料宣读完毕时,像往一潭死水里抛个深水炸弹,会场顿时水花四溅。滇书记口渴似的不断伸舌舔唇,眼睛像受到惊吓的苍蝇找不着落脚地。其他常委则像小国议员们那样交头接耳,好像魏小山的言论背叛了他们达成的一致意见,他们一边慌里慌张讨论怎么办,一边对这个不知水深浅的年轻人表示怀疑和愤慨。那些部门负责人好似水里被追赶得惊慌失措的鱼群,毫无目的地快速摆动尾巴奔逃。可是改革就是要起到这样的效果,在极端逆境中需要物种的基因完成突变和进化,看谁能够成为第一条登上陆地的鱼。那些负责记录和旁听的工作人员仿佛亲睹一次火山喷发,那威力使他们失去知觉,像泥土被高高掀起在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一次来不及体验快感的飞行,是他们成长中的一次弹射起飞,定位到他们思维中最新的地层结构。所有人像飞行器遇到气流颠簸一样恐慌,表情像脸谱被夸张地画在脸上。高县长坐得直直的,像奥运旗手擎旗入场,显示他唯独得的志向。他几次和滇书记目光相遇,却像会车一样把对方逼到边上。会前,为慎重起见,魏小山找到他,把新的构想全盘汇报给他。他像录音器一样侧耳听完,然后一声不吭看着魏小山,那样子好像怀疑魏小山窃取了国家机密情报似的。旋即他亲自去取来中国地图,用一只放大镜在上面边找边看,然后中途停下打量魏小山,要么干脆在地上来回走,好像丈量办公室面积一样。他还问了魏小山几个孩子那样简单直接的问题,好像二人之间完全没有必要掩藏了。这个年轻人在搞什么鬼,把他一个已经做好全身而退的老人的热情再次像只小猫情人勾引出洞,对于功名的渴望激发出他强烈的私心,但展示出的却是正义的一面,让人家觉得他秉持公道、锐意进取,是坚持拥护和推动改革的先锋派。他走回办公桌,双手摁在上面表态:“小山兄弟,这是你之前计划的升级版,亏你想得出来,这下像把QQ县未来一百年的蓝图绘出来了。”他热忱无比地伸手祝贺魏小山。魏小山悬着的心落下,事先怕高县长认为自己哗众取宠。
“常委会上我能这样讲吗?”
“能,就这样讲!”高县长头点得很重,像个完全认可儿子的父亲那样骄傲和喜悦。
“高县长,您没觉得我是在想入非非吧?”魏小山再次把担心说出来。
“想入非非?我倒盼着QQ县有别人能这样想入非非。伟大的事业一定端起于超前的构想,何况这些意见实操性特别强。”高县长像诗人那样摇头晃脑,然后愉快地笑了。
魏小山也笑了,二人好像都能精准揣测到对方一样,用笑声表明他们一定不会轻易败下阵来。
……
“我们县可以成为邻近地区的交通枢纽?”
“完全可以!”高县长说罢用眼睛示意姜主任。姜主任立刻将一张全国地图递给党办凌主任。党办凌主任是县委常委,他样子很生气地坐在滇书记旁边,替领导把地图摊开。
“为什么不是市或省级地图?”滇书记声音轻得像只用鼻音,但因为是代表组织发出的,声音就有了特别意味。
“放在全国格局中会看得更有韵味。”
魏小山乘高县长说话的空,已经来到滇书记旁边。滇书记现在像只卧倒的牝马,旁人是轻易能够靠近的。“滇书记,您请看这里。”魏小山故意用清扬的京腔京调吸引滇书记,好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汇报本身上来,防止他因为未经提前沟通而意外上会的内容不高兴。他甘心取悦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八、体重却超过九十公斤的大胖墩的同意,因为只有他可以最后拍板决定这个横空出世念头的命运。原来全县的命数仅仅取决于这一个仅有初中学历、面容发愁发呆的老年人身上,而不是真正那二百万嗷嗷待哺的群众。魏小山像只蚊子小心飞在大象旁,忍受滇书记暴风一般的呼吸和身上阵阵体温的熏烤。“这是咱们县的位置,邻近外省两个重要地级市,而这边则是市区,算起来我们离这三个地方的直线距离只有七十公里。而向南向北则是另外两个市,如果以我县为中心划定范围,我们完全可以规划一个公路、铁路的交通网络。”
“可我们凭什么成为枢纽,难道仅仅以我们自己为中心划个十字就可以吗?”滇书记语气平缓但问题尖锐,那种神气好像用一个足以难住这个京城来的年轻人的问题体现自己的高明,而后获得一种主动,使他能够继续保持一贯作为一把手的尊严和体面。并且他的问题也正是大家心里同时置疑和嘲笑的。
“另外也没有一个县城可以成为一个地区级的交通枢纽这一说啊。”
“看看周围的地形就知道了,外省两个城市目前只与我市通过一条绕行山脉的三级公路联络,而如果跨越山脉把路通过我县修到市区,那么通行时间将由目前的九小时减少为三小时。另外,如果通过我县修另外一条公路直接贯通夹住我县的南北两市,那么两个市不必再绕行市区,而且也可以减轻国道负担,这样时间成本将节省一个小时。滇书记,同志们,我们现在主要算的是时间成本这笔账,依据发达国家的经济数据,越发达的交通网络越有利于降低流通成本,大大加强流通效率。”
“成为交通枢纽,可以增加我们的经济总量吗?”分管教育、文化体育的副书记苦着脸问道,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增加交通流量与增加经济总量之间的关联。
“快速和大量的人流物流,肯定会增加社会经济活动总量,因而会创造更多价值。”魏小山好像知道所有问题答案似的,但其实是早在下面做足了功课。这得益于他在大学期间阅读的大量书籍,也与他经常订阅许多专业报刊杂志有关。“举个例子,如果许多车流人流经停我们这里,是不是会带动我们住宿和餐饮业?”——那些人一齐点头。
“那零售业呢?”
那些人又一起点头。
“那——”
“一个地方想发展却发展不起来主要差的是什么?”
“资源。”
“有一定道理。日本没有那么多资源,但日本很发达。”
“整体规划?像建国后的很多城市!”
“那是计划经济时代,而且——’
“到底是什么?”一个常委被魏小带到道上,他急了,代表其他人发问。魏小山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样他的结论就更容易被大家认可了。
“人!”
“滇书记,您是说‘人’?”人们面面相觑,看着滇书记变戏法似的给出答案。
“没错,滇书记说的对,就是‘人’!”魏小山带头鼓掌,与其说是奉承,莫如说是兴奋。
“人多了,一个地方才会发展起来。没有人,这个世界有屁用。”滇书记笑着说。这句玩笑话一下把全场逗乐了,但人们好像又想了一会后才明白这个问题。
“把人流、物流引导到QQ县,QQ县的商业体系就能建立起来,之后是工业体系。这样QQ县脱贫还是问题吗?”
“引入几个大项目完全可以稳定我们的财政收入,既能摆脱吃饭财政的窘迫,又能增加经济社会投入。最终我们要确立商业活县、工业立县的策略,只要工商业产值大于农业,就能摘掉农业县帽子,甚至下一步可以谋划撤县建区。再往远看,建立一个县级市。到那时,我们就能在人面前抬得起头来,再不用像现在低头做人了。”
“可是谁来修路,钱从哪来?”
众人的焦点都放在这个最核心的问题上,一齐像仰望大山那样看着魏小山。
“这就要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谁有办法能让这些想法变成现实,我让出这个位子。”
滇书记冷不丁冒出这一句,然后闭眼睡大觉一样不理大家。其他人不平静了,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于是围绕这句话人们迅速分化为两类:一类是赞成。这类人想:这表明了滇书记的决心,表达了他希望有识之士担当此事。这是多么高姿态啊,体现了一个主要领导面对社会潮流的诚意。而另一类人盘算:这显然是书记在摞挑子,给不识相的年轻人甩脸子。如果他真心诚意赞成,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显然他心里有疙瘩、有怨气,否则怎么会拿位子说事。列席会议的人也在想:这时候要当心。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斗争,官场从来不会有休战期,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魏小山的反应则是:钱的问题是制约全部思路的最大障碍。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属正常,难道没有异议就一定做得成事情吗?有时合理的异议反而是一种有益的意见。滇书记轻易不表态,其实是在等人提出解决方案。他的态度很明显,只要把钱的问题解决了,他就会像安检员一样放行。魏小山现在完全像个野心十足的枭雄要吞并对方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面对领导耍滑头,他采用迂回作战的方法消除分歧,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另一个人身上。他调动一下自己,像运动员上场前兴奋一下,然后情绪饱满地回到座位上。
“我说的‘一起想办法’,不是让大家各自筹钱,而是我们一起找到筹钱方式。”魏小山给大家释疑解压,像把石头从大家身上搬下来。于是他看到人们伏着的腰立刻像风后的庄稼杆直起来,然后互相轻松地笑着。
“除了找上级要还有别的法子吗?”大家像刚启动的车子又被卡在石头缝里,任凭怎么想都没有思路。
“钱肯定是制约我们的大问题,但并非没有办法。”紧挨滇书记的高县长刚才一直一副冷眼看热闹的姿态,这时他觉得发言时机到了,就接过魏小山的话说开来。滇书记正在以静制动,像只蜘蛛张开大网等待政府这边自投罗网。事情成了,由他拍板钉钉;事情不成,他掉头走人,政府这边灰头土脸。总之县委两头讨好,政府这头不能出现半点闪失。如果魏小山这次汇报夭折,不但QQ县会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发展机会,作为县长的他政治生涯也行将彻底告终。但他现在心里是有底的,所以保持着刚开始的兴头,像逃难中仍备留几个救命钱似的。他借喝水停下,打量众人变化。大家都像停下走路吃惊地看他,觉得他放了个不靠谱的卫星。
“同志们,滇书记说的好,我们的发展最终靠的是人。”高县长打出滇书记旗号,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堂堂正正,别人挑不出毛病。
滇书记听到眼珠悄悄转了转,觉得自己被高县长推出挡枪。可是作为全县一把手就是要承担这种风险,因为他拥有全县最高的政治权威。高县长的话像老头乐挠痒他的身子,他不由动动,心想这不是自己的错,只愿高县长太不地道、太老练。
“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事情办成办不办都看我们这些人。”
“我们能做什么,又不是印钞机。”有人嘀咕道,那不情愿的劲好像从他自家往外拿钱一样。其他人也都满腹狐疑,用敬而远之的神色瞧高县长那张得意得像高高飘扬的旗子似的脸。
“就是这么说啊。”高县长把滇书记之外的众人再次打量遍,像检阅眼前这些人正式上场前是否穿戴整齐一样。他看到是一张张因紧张、生气、委屈、害怕想要逃跑的脸,它们因为心理不同而呈现出各种颜色,就像寺庙里形态各异的五百罗汉。“同志们,我们今天讨论的计划在别的地方已有成功先例,绝非我和魏小山同志异想天开。这就是信息的重要性啊,也是我们多年没能做好工作的重要教训,是不是滇书记?我们过于封闭和保守,在搞市场经济建设方面严重缺乏经验。这就应当学习那些先进地区的做法经验,看看他们怎么把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很好地解决掉的。”高县长一味盯住滇书记那布满黄斑的脸,好像要把他从房间里请到外面作一场公开辩论一样。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把自己与魏小山相提并论,一下让自己跃居为一个改革的弄潮人,站到一个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使其他人都像向日葵一样微笑着把目光对准他。他的这几句话使人们心里复杂的担忧纯粹变成好奇。因为既然事情不牵涉自身,这样的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们的心态跟着积极阳光起来,想法随之正规和正式起来。到了他们真正愉悦的时候了,就像酒足饭饱后再端上盘清甜可口的水果。而在这种情势之下,滇书记终于像尊菩萨似的动了动,下巴因为喉咙发干艰涩地抬高放低几下,睁眼带着那种不大情愿但又面对大势所趋无能为力的样子点头承认。高县长像射门成功一样咧开嘴角笑,往前欠欠身子,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
“小山同志,接着往下讲吧。”至此,高县长和政府这边完全主导了会场,控制着整个会场的秩序。大家像群活蹦乱跳的羊跟在他的后面。只要后面不出纰漏,魏小山提出的思路今天就能确定下来。这么做虽然略显粗糙草率,但拖下去可能导致事情流产。何况高县长和政府这边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必须靠这步险棋致胜。
“实际上那些成功地方的做法也不是政府出钱修路——”
“不是政府出钱,谁会为这个出钱?”周围的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好像让他们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他们采用了一种叫做BT的方式——”
“BT?”众人像孩子突然对一桩事情感起兴趣,老实坐下,眼里放射强烈的求知欲。
“我听说过的。”中间一两个人小声说。
“那就请讲讲吧。”高县长热情地邀请魏小山,带头给他鼓掌。
“所谓BT就是……”
 
到会议后面完全变成政府、高县长和魏小山的主场,由魏小山打前阵,高县长坐后指挥,两人给大家上了堂既开心又开脑的大课。人们如梦方醒,滇书记像主考官手忙脚乱按下通过键,众人长时间热烈鼓掌。本次议题毫无争议地顺利通过,意味着QQ县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魏小山梦想成真,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这对于他是相当大的挑战,但他挑战成功!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散会后借故没去吃饭,而是在完全昏暗下来的县城街道上不断绕圈走。这时整个县城在他眼里完全不是混乱、肮脏和陈旧的样子了,而是像完全燃烧起来,把它所有过去的愚昧、落后和黑历史通通烧为灰烬,代之而起是一座时尚发达、社会功能健全、创新能力强劲、发展活力十足的现代化城镇。他脑子里晕晕乎乎,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笑一路,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全面开始了。一个当初连他自己都小心翼翼和满腹怀疑的思路,居然在QQ县最重要的场合被认可和通过。想法真将变成现实,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就像艺术家制作出人生中第一件代表作,就像将士克服恐惧运用军事战术首获重大功勋,这不仅对于QQ县是个划时代的起点,对于他个人同样具有里程碑意义。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劳累,经过每条街道辨别每个物件,想像它们将来怎样,在自己任期内如何变化,若干年后自己再回到这里,又是怎样一番动人场景。啊,一切将从今天开始,一切经由自己的一次雄辩引发,他是改变这个县城历史的人,也是创造它新时代的人。尽管中间会有磕磕绊绊,但在短短时间内交出这样的答案他甚为满意。他做到了来时许下的心愿,把改革的火种带到这里,让这里像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尽快富起来。他的政治生涯有了个好开局,政治理想也有了初步萌芽。
返回宾馆的时候,魏小山想着再找高县长,和他作一番长谈。他已从心里把高县长当作知己,有很多心里话要同他分享。今天是六月五号将近晚上十点,天气热起来,他需要换上夏装了。四下杨柳依依,宾馆前花池鲜花簇簇盛开,房间里橙黄的光照亮宾馆前后左右,星空则像黑白母牛的大肚子,软软低低地垂在小镇头顶。他由内而外地燥热,就径直到平时几乎无人光顾的后院。打算先在室外落了这层汗再进去。“新一轮的厄尔尼诺现象已经出现,气候变暖已是不争事实。透过现象看本质,一切表象背后都有深刻的人为原因。”因为有了白天的成功,他思考和看待问题的高度马上发生变化,将视野投向更宏广的对象,好像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政治和哲学的思考去探讨和解决,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认识和探知它们。天地安祥得像午夜天安门广场,只有几个淡淡的影子陪着他,但他并不孤独。黑色树影深化了他内心的意境,还有幽静的月光、丰富的情趣、雄伟的抱负,共同营造出属于一个清高者的梦境。万千思绪打碎并拼合在一起,这种幸福的孤独感只颁授给曲高和寡者。他认为这时的情绪和环境并不适合与情人或恋人分享,但如果黎红在就好了,他可以与之分享这种幸福的绵长感。她美似天仙,人们都迷恋她,但他对她的感情是矛盾和复杂的。她长他三岁,有时把她当作暗恋对象,有时当成知心姐姐。全大院的人熟知她,至少半个京城的男人知晓和议论她,所以他只把秘密压在心底,多年来未曾有实际举动。好在她对他也很好,不似对别人冷漠。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希望自己功成名之时向她作一番表白。一旦听到什么人喜欢或追求她,他就紧张和难受得要命。现在起,他需要她出现在身边,分享他白日的快乐,以及共同拥有这样宁静的夜晚,再一起娓娓倾述衷肠。
“小周,今晚你们也加班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后传出。魏小山心脏像跳针似的动下,就地站住,屏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是啊,说是县领导都加班,姜主任要求我们今晚也全加班。”周妞妞清脆的声音略带紧张,像夏日植物上蒙一层可爱的露水。
“是吗,你们加班做什么?”高县长慈祥地问,感觉像老猫刚从外面回来要睡觉一样。这与他平常严厉、高调和火暴的脾气判若两人。
“谁知道,反正是服务领导们呗。”
“姜主任真是多事,害得你跟着受劳累。”高县长说话像个八九岁的男孩。
“县长,听说咱们县要干大事了?”
“嗯,你都听说了?”
“整个县城都传开了,大家都议论纷纷呢。”
“哦,都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都盼着早点成功,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有一会高县长没说话,再出声就听见说:“我一定要把事干得漂漂亮亮,不辜负二百万人民的信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过去我做的不好。 可是从现在起,我知道怎么做了。”
“县长,你真了不起!”
“没什么,我应该做的。”
“嗯,我也会照顾好各位县领导的。”
“那我呢?”
“夜深了,高县长早点回去休息吧,当心受凉感冒。”
“没事,我还要干大事呢,身体棒得很。你瞧,我跳上这个台子都不成问题。”
“县长,你真要跳啊?你可别——”说着她声音中断了,之后树后发出咚咕一声,大概高县长从台上摔下来。周妞妞妈呀地叫了声,之后是高县长连续不断的呻吟声。
“县长,你没有摔坏吧?”
高县长一定是吡牙咧嘴了,却不愿在小女孩面前承认,咬牙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又哼哼两下,“小周,没伤着你吧?”
“县长,放开我,我没事!”
“对不起,我摔糊涂了。”
之后两人都不说话了。魏小山倒不是对偶遇高县长这事感到意外,而是回想高县长刚才对周妞妞说的话,显然高县长已经把下午的好事都算到自己头上,把他和其他人的功劳挤竞一边。这就是一把手的霸道,魏小山等作为副手有苦难言,但又必须无条件服从,咬牙承认。
“小周啊,你弟弟今年是不是高二了?……”
魏小山突然从后面绊到粒石子,亏他手快抓住一根树杈。
“乡下父母身体还好吧?……”
一只蚊子叮在魏小山脸上,他没忍住啪地打上去,之后立刻后悔了。惊恐中他听到那边没动静,这才大大松口气。
“以后……,假如……”
他从树枝后看着高县长护着羞涩的周妞妞从自己鼻尖前走过,生怕自己再制造出什么声响。直到那两人回到宾馆,他才钻出来透气。这时已经腰酸腿疼,又饿又累,于是别的不再想,到宾馆外买了方便面、榨菜和火腿肠回来,独自在房间用这顿再简单不过的晚餐,打发了今天这个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日子。
 
政府的会议本来就多如牛毛,现在QQ县又在做这么桩大事,所以会议密度史无前例,上午开完下午接着开,这个领导开完那个领导开,白天开不完晚上接着开。QQ县的工作人员忙坏也累坏了,个个腰酸腿痛、喊冤叫屈,就连大脑也运转不灵。可在QQ县这样改革滞后的地区,就需要用这种高强度、大剂量的工作才能奏效,先接受后消化,先执行后理解,唯有这样才能彻底掀开挡在进步路上的各种阻碍,尤其是人为因素的阻碍。这不,1993年6月20号财政报表刚截止,23号全县就召开了下半年经济形势分析会,侧重对下半年经济重点工作作出安排部署。也因为全县中途推行魏小山的建议,从上到下士气大增,连会场布置也与日俱进了。会场外吊飘着巨型氢气球和红色充气拱门,横幅也请市里的美工店精心制作,没再用县书法协会主席的墨宝。里面经幡似的竖挂着本县酿造厂、酒厂等企业的贺联,会议伊始和体会期间播放流行音乐,这些都在QQ县会议史上前所未有,让人们充满新鲜好奇感,觉得会议更像个盛大集会。主席台上,各位领导精神焕发,都养成每天刮胡子的好习惯,衣着也和城里人一样得体,再看不出半点乡下人的寒酸落魄。滇书记破天荒头一次穿西服开会,头发乌黑铮亮,脸上光溜溜的,一下年轻十几岁。台下人员饶有兴趣地往上看,怎么也看不够,仿佛打量一个个新郎倌。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会县下半年经济形势分析会暨三年基本脱贫动员大会,主要目的是总结上半年经济工作,对下半年经济形势进行分析并提出应对之策,发扬艰苦奋斗、大干快上的作风,用大胆改革和锐意创新的精神,引领各族人民顺利实现我县年初计划目标和三年基本脱贫的宏伟目标,确保我县经济社会持续、快速、健康地发展,提高我县经济发展质量和效益……”滇书记难得戴上眼镜,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劲捧着稿子读。县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在他面前晃悠,后面一个人使劲从台下的椅腿间拽那根连接摄像机的电缆。
“上半年,我县全面深化改革,较好完成了国民经济各项指标。截止六月底,全县国民生产总值达3700万元,同比增长14.7%,完成全年目标的57%;财政收入达1550万元,同比增长10.5%,完成全年目标的54%;工农业总产值达6240万元,同比增长17.6%,完成全年目标的58.2%;地方财政收入达620万元,完成全年目标的54.7%;全民所有制单位五年累计完成固定资产投资1200万元,新增固定资产931万元,全县经济社会面貌发生了新的变化,经济实力进一步增强,城乡人民生活水平进一步提高……”滇书记慢条斯礼地读出一大堆数字,样子懒洋洋的,像不识数一样偶尔皱眉发愁。
“乡镇企业和畜牧业持续发展。上半年,全县乡镇企业达到315个,总产值120万元,同比增长11.42%,缴纳税金150.8万元。全市生猪年中存栏0.95万头,当年出栏肥猪0.34万头,分别同比增长7.5%和8.26%;大牲畜年中存栏0.78万头,同比增加5.81%;羊年中存栏0.21万只,同比增长20%。肉类总产量达到0.16万吨,同比增长14.67%……”
高县长听这报告腻味,心里嘀咕:“听听这些数据吧,这就是QQ县多少年来的家当。我没有责任吗,他没有责任吗,在座的都没有责任吗?可为什么没有一个有惭愧之心,没有一个愿意站起来表表决心。我们这些人啊,这些年来,没有一个说得上称职的。乡镇企业局长,一个东北人,恨不得上去打他个耳光。每次找他问话都是成绩斐然,随便把空地那么一围,骗自己说 ‘中俄贸易进出口公司’。院当中堆几根当地的死榆老杨,就说是俄罗斯进口木材。
‘俄罗斯木材就是这个样子?’
‘嗯呢,运到香港做家具。’这人睁眼说瞎话,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这样的木头能做家具?’
‘人家工艺好。’
回答油里油气,同时滴水不漏,好像自己是个傻子。可是撤不掉这种人,人家由组织部任命,人大那边也走过程序。还有审计局局长,县里有意培养他,给他配备了高级蓝鸟进口轿车,三番五次派他到深圳、上海考察学习,可他借机游山玩水、挥霍无度。整个会场实则就是全县官场的一个浓缩,改革的阻力说一千道一万主要在这里。但是没办法,实施和推进改革又只能依靠他们,而现实决定了无论谁坐在这里,都只是换汤不换药。”
“虽然我们面临一些困难和问题,但完成年初目标是完全有把握的,并且有可能超额完成。为此,我们要继续在深入贯彻国家和全市常委(扩大)会议精神,按照年初县常委会议安排部署,总结我县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形成全县上下思改革、谋发展的局面,用思想大解放带来经济大发展。下半年及今后一个时期,我们要着重做好以下几方面的工作。第一,进一步解放思想,统一认识,把全县的改革开放推向新高度。当前形势要求我们继续解放思想,拓宽视野,打开思路,更大胆地破旧立新……”
党办凌主任坐在主席台第一排,他应该算台上最不痛快的一个。一个劲地胡思乱想,偶尔禁不住偷偷看下那个正念稿子的人。书记每发出的一个声音对他都是痛苦回忆,以至他想钻到桌底大哭一场。这些天他甭提多辛苦了,像没脑子一样地活着。他那颗蒜瓣头从始至终歪倒肩上,活脱脱一副小鸡将死的蔫样。他在反思自己与滇书记的关系,大概由于过于接近而招他烦。可是全县城都知道,自己对他多么忠心耿耿啊,就连自己的老婆孩子、亲爹亲娘也没这么用心侍奉过。可怎么着,他翻脸不认人。思前想后他记起来,滇书记是在上次开完常委会变的脸。想到这,他猛地从座位上窜起,把身边那位文质彬彬的组织部长吓了跳。
“要注重经济稳定协调发展。发展是硬道理,低速就等于停步,能发展就不要阻拦。要树立社会主义商品意识、竞争意识和市场意识,大胆发展公有制为主体的多种经济成份,在发展国营、集体经济同时,实行优惠政策,广泛吸纳社会闲散资金,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和股份制经济,切实保障其合法权益。允许党政机关兴办生产型企业。鼓励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兴办、承包生产型企业。把各项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政策用足、用活、用好,凡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有利于改变我县贫穷面貌、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政策措施,都要大胆试验,敢于实行。要以改革精神搞经济建设,以改革办法解决经济发展中的困难,以改革为动力推动经济的发展,抓住当前大好时机,集中力量把经济搞上去……”
姜主任像长颈鹿似的竖起脖子,用那张笑意永不疲倦的脸留意台上各位领导的一举一动。滇书记全程讲话他一字没落地加以屏蔽,对这篇充满改革激情的发言毫无敬意,尤其看到凌主任像辆车累趴下的时候,那种尽情欣赏失败者的快乐弥漫全身每个细胞,以致不能安静下来,挪来挪去找两旁的人说话。高县长在常务会上提出的开展机关作风整顿一事,就是被凌主任搁置下来的,所以他俩目前关系极为微妙。当他为此找上楼时,凌主任把脸拉得像对角线一样长,眯起眼睛捉迷藏似的不看人,只是客套地让他坐下,然后茶杯是空的,将墙角的电风扇对准他一个劲吹。他把高县长的意思一五一十说了,对方垂着眼皮不支应,只是不阴不阳地笑,最后像爬虫产卵似的“嗯嗯”几下。事情传出去,有人为此编个顺口溜:“机关作风真必要,纪律整顿少不了;风吹雨过地没湿,县长大人瞎胡闹。”现在看到老大哥高县长意气风发坐在台上,觉得他像匹名贵种马高扬蹄鬃展示毛色身形。“我又多么欣赏风华正茂的魏小山啊,仿佛给这里带来一阵清风,把笼罩官场多年的沉闷一吹而散,让人们重窥蓝天一般欣喜。”
“加强市场建设。积极发展农贸、生产资料、小商品、商品批发等市场,逐步形成通畅、高效、开放、可调控的市场体系,实现企业、市场和宏观调控的有机结合,形成开放式,多渠道的流通网络。搞好乡镇所在地集贸市场建设,成为区域性的物资集散中心,要注意抓好接壤地带的市场建设,发挥吸纳和辐射作用。要采取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的办法,多方筹集市场建设资金,谁投资、谁受益。完成100万公斤粮食仓库第一期工程,抓好粮食的战略储备……”
一个最偏远的乡长因为汛期到来忧心忡忡。在他印象里,乡里常年只在抓两件事:防洪和种粮。由于完全地处山区,行洪任务很重,每年都有灾情。耕种零星分布沿河两岸,勉强提供口粮,没有商品粮生产能力。他由于要加强防洪巡查,长时间穿雨鞋,患上严重的脚气病,大拇指与二拇指之间溃烂严重,至今没法医好,所以每隔一会就将脚往桌腿上蹭蹭。乡里情况县里无人不知,所以没有干部情愿长留。书记已经调走一年有余,至今无人接手。他从煤矿学校毕业分配到乡里,又在当地娶妻生子,如今已有十个年头。虽然被提拔为乡长,却是因为没人愿意干才轮到他。他听着滇书记讲话,怎么都觉得与自己不沾边,哪怕滇书记提到要与背面邻省打通公路也没让他激动。一想到绵绵不尽的群山峻岭,他就没有了信心。他坐在台下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萌生出辞官的念头,可抬头看到那枚悬于台中众人头上的国徽,又觉得它无比美丽与辉煌……
“同志们!”滇书记发出会议结束的信号。凌主任一个机灵坐好,倒数听好滇书记的每个字,并腾手准备最后一刻带头鼓掌。姜主任也把头抬到最高,仿佛一个初学唱歌的人试着唱到Hc。滇书记可能太激动了,念错一个字,但这事只有凌主任注意到。“为确保完成我县年初各项经济指标任务,希望同志们真抓实干、再接再厉,在改革浪潮中抓住机遇,迎来我县经济社会发展的黄金时期。我相信,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我县的发展前景一定是美好的,全县各族人民的富裕生活是大有希望的。”
坐在主席台里侧的女服务员在桌边快要睡着。她正值哺乳期,奶水渗出胸前,盼着会议快点结束,好回去给三月大的儿子喂奶。巨大的掌声把她惊醒,她赶忙擦掉嘴角口水,到调音台把音量放到最大,于是那掌声立刻像掀起一个巨浪,把会场像小船似的打翻。后勤处老李——她的丈夫,马上从窗外露出黑忿忿的狗脸。她意识到犯错,赶紧把音量调小,会场才像小船重新驶入平流。滇书记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站起同左右和后面的人一一握手,庆祝会议圆满成功。台下各人毫不吝啬体力,一波又一波地鼓掌,像他们逢年过节孝敬长辈的礼物。她听到这样掌声不禁激动了,整个胸部在轻轻打颤,眼里蒙层雾水。她羡慕领导可以呼风唤雨,羡慕北京下派的魏小山年轻有为,希盼孩子有朝一日走出这荒芜的县城,走入北京、上海和深圳那样的都市。她心里不禁一下下地呐喊:快些变吧,偏远落后的县城;快点变吧,一成不变、沉闷乏味的生活;快快变吧,眼前永远不悲不喜、熟悉得都记不起来的人和脸……
 
魏小山一身轻松从会场出来,他多想轻轻一跃,跳入那碧蓝瓦青的天空。几磅生姜状的白云生在天边,远处果树闪耀未成熟果实的绿光。前面县城房子高高矮矮的天际线描一条铅灰色边缘,像幅漂亮的铅笔画。政府大院像个空旷的广场,可以在上面大步流星奔走。高县长走在他前面,个头高挑,双肩宽阔,像艘威风凛凛的巡洋舰。二人保持步调一致,神采奕奕往大楼去。今天他们共同感受到什么是海洋般的力量,什么是万众一心和众志成城,所以心里的热度不但没有随会议结束而消失,反侄像进入自燃阶段。他们仿佛看到会场里每个人都变作勇士,大家雄壮的誓言令人迅速想到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县里的脱贫任务对于在场每个人何尝不是背水一战,需要他们拿出破釜沉舟、勇往直前的精神效死一回。一种久违的感觉刹那间重归,仿佛又一次精神上的洗礼,但与名利毫无关联。他们最大的激动和欣慰在于,个人的意志和思想通过政府这套体制、以会议这种的方式迅速传达和灌输给别人,不久将变为集体意志和愿望,成为全县人民一起努力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对于他们个人和整个QQ县将具有伟大和恒久的意义。
“快看,那云升得好快哟。”在他们后面陆续出来的人,指点着已经跃升到县政府大楼顶上的云柱惊奇地喊道。因为刚才它们还只冒出地头,现在已经像参天大树了。
“稀奇什么,又不是城里人。”
“又要下雨,真头疼。”计委的领导抠着鼻孔烦心地说。
“可不是,影响夏收呢。”粮食局局长摇头说。
“今天会议大家怎么看?”
“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听起来的确激动人心,我都没顾上打瞌睡。多少次没这样头脑发热了,盼着早点好起来吧。”他摇头叹气,可还是打心眼里开心。
“今年国务院出台《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提出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要占的GDP4%。”
“得,这些事让县领导们考虑去吧,咱们考虑不着。”
“还是说说现在去哪吃饭,谁请客?”
“当然是财神爷喽!”众人一齐喊道,吓得县财政局长连连摆手。
“你们找死啊,没看见前面高县长和魏副县长吗?”
众人立即像冷风吹进嘴里一样闭上嘴,等高县长和魏小山进了大楼才松口气。
“嚯,这才是老大哥口气,跟财神爷混有饭吃。”计委领导见县领导们都进了楼,这才接着打趣。
“别瞎说,吃完玩几圈去,把请客的钱赢回来。”财政局长拍拍可爱的肚子,行走在众人围拢之中。、
最偏远也是最贫困的乡的乡长徐家良远远走在大家后面,听到别人的谈话反应冷冷的。
“徐家良,徐家良!”
徐家良连忙回头找,以为有人请他吃饭,心里涌起一阵激动。连转两次身,才看到是姜主任。其他人看到姜主任神色大变,内急一样夹起腿快步溜出院子。
“往哪看,在这呢!”姜主任背起手,笑眯眯从徐家良一侧钻出来。徐家良紧张得不得了,因为在他眼里,姜主任是和县领导一样的重量级人物,需要格外尊重。
“姜主任,对不起,我没看清楚。”眼见前面那帮人乘机跑掉,徐乡长心里酸溜溜的。见到姜主任他也没往好处想,只以为县里又要催促他加快三提五统征收进度,并且责怪他办事不利。
“跟我到高县长办公室,他有话问你。”
“姜主任,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防洪收税,好像没犯什么错误吧?”
“去了就知道了。”姜主任了解徐家良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想借机逗逗他。
县政府在徐家良眼里如同天宫玉苑,他跟在姜主任后面偷偷摸摸走,往台阶上攀的时候,感到腿肚抽筋,浑身冒汗。等进了高县长办公室,他不知道该先落哪只脚,偏偏脚气又发作,痒得他直想跳起来。
高县长正在低头看市里转来的《关于转发<抓紧普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知识>的通知》,一抬头看到徐家良在面前打摆子似的晃悠,连忙喊他坐下。
“姜主任呢?”
“姜主任让我来的!”徐家良像外国人学汉语一样吃力地说,完全答非所问。“姜主任刚进来又出去了,不知道去做什么了。”他舌头像头倔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像完成一项艰巨任务。
高县长轻轻呃下,好像知道另一半的下落就放心了,继续埋头看文件。一些紧急、重要的文件他必须抓紧处理,不能让它们积压下来。
徐家良坐着不自在,每动弹一下,下面沙发弹簧就咯嘣作响,这让他心神不定,生怕惊动高县长。他往四下打量,看到自己见过的这里有,自己没见过的这里也有,心想美国白宫也无非如此,心里便不禁跟着做起美梦来。
过了很久,姜主任重新敲门进来,提醒高县长该吃午饭了。高县长看下表,对已经彻底疲软下去的徐家良说:“市气象局发来暴雨预报,今晚到明天全天全县境内将有暴雨过程,你那里可能会有大暴雨,防洪形势异常紧迫。”
“高县长,我现在就回去防洪。”
“现在?怎么也得把饭吃了。”
“高县长——”听到高县长邀请自己吃饭,徐家良腿软得想站站不起。
“现在怎么回去,等你回去都过晚点十二点了。”姜主任在一边提醒。“再说县里也派不出车给你,领导们要马上行动起来,落实今天的会议精神。”
“那,那……”徐家良不知所措了,在沙发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像跟熟人讨饭一样。
“明天一早我到你那里检查,你坐我的车一起回去。”高县长把手一抬,站起来。“走吧,先吃饭,开了一上午会还真饿了。”
“快走啊,高县长叫你还不快着点。”姜主任催促徐家良。徐家良已经彻底傻眼,曲腿像大猩猩走路。
“去请小山副县长。”
 “高县长,今天的会议开得很成功。”徐家良唯唯诺诺地应和。
“是的,今天的会议很成功。大家情绪很高,虽不能说初战告捷,但可以说开局良好。”
“开局良好,群情振奋。”
“小山同志,小山同志?”经过魏小山办公室时,姜主任上前敲门。
“小山县长!”徐家良贴墙站立,眼睛一眨不眨盯住魏小山办公室的门。他也跟着姜主任叫,声音却拐了弯。
魏小山笑容可掬地出来,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徐家良。徐家良再不敢多言,像条淋湿的大狗拖只沉重的尾巴,惴惴不安随领导走向食堂。几个大脑门的年轻秘书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掩口而笑。
 
刚出大楼,当天一个闷雷,惊得两边柏树上的乌鸦慌作一团飞入高空。高县长下意识地停下,姜主任一个箭步窜前,好像要替高县长挡子弹似的。徐家良则扑过去抱住魏小山胳膊,像害怕什么人把魏小山带走似的。四人同时抬头望天,只见黑压压的乌云占据大半个天空,像全副武装的军队气势汹汹。紧接着无数比对面太阳还刺眼的闪电,像给人们下马威似的一道道劈下来炫耀力量。果树林里一棵枯树被闪电击中,先是冒出青烟,很快窜起少许火光。正当姜主任要叫后勤老李出来灭火时,早见老李抱只灭火器冲出来往事故地点跑去。这时仿佛天助一般,着火的树枝被旋风咔嚓吹落在地,火苗呼呼上窜,眼见要烧到周围其他树上,老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对准火堆掰开灭火拴一阵猛喷,于是火苗立刻像只小顽兽被消灭于一堆泡沫中。老李不解气,上去跳几下,再往周围观察一会,这才抱着灭火器边骂边往回走。
“老李干得不错。”高县长神情镇静地夸赞。一旁的姜主任像自己被夸一样笑着。
“你那里防洪措施都到位了吧?”高县长转头担忧地问徐家良。
“报告县长,来时已经全部布置下去了。”徐家良确定又不肯定地说。确定是因为他明确要求乡干部和各行政村落实防洪措施,不肯定是因为他不能保证真正发生洪水时这些人是否能够科学有效地组织抢险救灾。
高县长听到不吱声,抬头再看上面,眼里被连续的闪电照亮。“快点吃饭,回来马上督促各部门乡镇开展防洪工作。”他边走边给姜主任布置工作,姜主任连连点头记下。
徐家良跟高县长到政府食堂用餐,坐在一群县领导中间连筷子都握不住,拿紧夹不起菜,夹起菜送不到嘴里,送进去腮帮子又发软嚼不动,嘴角都是口水和饭粒,样子让人喷饭。滇书记开始还关心他几句,之后就专心吃饭不看他。高县长亲自给他夹菜,他感动得站起接住。所有领导因为徐家良在场互相亲善不少,滇书记和高县长又心平气和地谈起上午的会议,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嫌隙。外面狂风大作、雷声阵阵,里面大家关怀备至、气氛融融,根本不知道外面老李正带领几个小伙子在院里一会挪开倒伏的树桩,一会冒着生命危险接通被风吹断的电话线。老李一边爆粗口骂伙伴们笨手笨脚,一边顶风冒雨亲自做事。那边高县长亲切询问徐家良孩子是男是女、学习如何,而楼上秘书们连续接到下面乡镇开始下雨的电话,却因为领导还在吃午饭不敢通报。门房老太太拿把扫帚满世界追赶被风吹散的东西,而离院子不到三百米的富豪大酒店三楼,一间金碧辉煌的雅间内,上午参会的部分科局长和乡镇长正划拳猜令,个个喝得面红而赤,勾肩搭背,呼兄唤弟。楼下司机室里,郝师傅和一帮年轻司机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耐心候命随时外出。乌云滚滚遮蔽天日,雷霆震怒令人胆颤心寒,一场史无前例的雷暴正翻天覆地而来,要把亿万吨量级的水从空中浇下,将世界迅速变成一片白茫茫的泽国。整个县城淹没在模糊的风雨声里,只有在紫红色闪电亮起的瞬间暴露出地上惊悚的一切,世界如同到了末日一般。领导们吃过饭要回楼去,但雨水已经彻底淹没了地面。无奈姜主任只得让郝师傅等人开车过来,把领导们一一接回去。
上车前,滇书记对高县长说:“这场雨来势不小,要提醒各部门乡镇做好防洪抗灾工作。”高县长点头答应着,钻进车里时虽尽力躲避,但还是被雨打到脸上,一股不祥之兆袭上他心头。
回到办公室,高县长指令姜主任和各秘书开始给各部门与乡镇打电话,一一落实责任。但反馈好几个部门电话无人接听。他马上火起来,坐在秘书室休息的徐家良第一次听到县领导用脏话骂人,脸红得像塘火一样。
“不是要求二十四小时防洪值班吗,为什么他妈的没人?”
“可能中午吃饭去了吧。”姜主任在一边放慢声音,想缓解高县长的怒气。
“难道眼瞎了吗,没看到天像往下倒雨?”高县长用力拍着桌子。隔壁徐家良和秘书们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咯咯作抖。
“是啊,是啊。”姜主任一时想不到什么法子平息领导怒火,只得啊啊个不断。
“吃饭也要轮替开,保证值班电话旁边随时有人,这都是常识,难道一个个是死猪?”
“他们不是猪,县长,他们是猴。”
“这个时候你就别逗我开心了。把今天的情况记下,凡是今天联系到的单位要通报表扬,没人接听电话的单位和负责人全部通报批评并停职检查。”
“县长,是不是重了点?”姜主任想息事宁人,这也是作为同一个战壕里的人对于伙伴的关爱和保护。
“管他个求,这种时候谁袒护谁就负全责。”
“这是气话吗,您让谁担责任,他们会听您的?”姜主任急了,直言不讳说出事情真相和后果。
果然高县长把头低下冷静了会,“通报批评不能少!”
“这个必须有。”姜主任笑了,那笑好像天气转好他带着孩子到外面玩。
“把这些情况随时通报楼上,让他去处理。”高县长平静地说,皱眉看着窗户玻璃上严实的雨帘。
“这就对了,把难题抛给上面。”
“这边要加紧督查,政府办这次也要列入通报批评名单。”
“明白,从我开刀,以儆效尤。”姜主任冰雪聪明,好性子真是修炼到家。
“快去吧,不要耽误。每隔十五分钟出一次值班和防洪情况简报,所有领导和单位都要发下去。”
“明白,我这就去办。”
姜主任出去,高县长打电话给秘书室,通知让徐家良过来。徐家良那里是全县防洪的重中之重,一旦出现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最放心不下那里,觉得他们之前的保证像镜子晃上墙的影子一样不可靠。
徐家良再次站在高县长面前时,心中七上八下。外面雷电交加,他担心自己那边情况不妙:说不定洪水已经形成,正溢过河堤冲毁农田、道路和其他设施,最后倒灌入村庄威胁人畜安全。现在他最害怕被高县长问得过多过细,如果答不上来,会惹得一通破口大骂。他抑平眉毛观察,发现高县长像座高楼安然稳坐,风景般耐人寻味。
“你现在打电话回去问问,看看情况到底怎样。”高县长语气平静地说,但徐家良察觉出他在极力控制情绪,因为那双平时睿智的眼睛正闪烁类似愤怒、冷漠和坚忍的东西。
“我去秘书室打。”
“就在这里打!”高县长把头转向徐家良,然后用蒙着泪水的眼睛命令他。
“这里打,这里打。”徐家良紧张地重复着,拿起电话连拨三次才接通。中间高县长眼睛像追光灯一样罩着他,脸色一会红一会白。
“喂,谁呀,是张副乡长吗?对,我是老徐!”电话那边一阵盲音听不到了,一会又清晰起来。高县长支起一只胳膊认真听。外面一道闪电亮起,呈现出他完美的金属颌角。随后窗户跟着雷声猛烈震动,但他不为所动。
“咱那边雨势样啊?”电话那边传来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回答,“哦,下得像筛子漏斗一样。那同志们都在岗位上吗(吧)?”徐家良把“吗”改成“吧”,又故意提高声音。电话那头吱唔一通。“哦,同志们都在岗位上?好,那就好!”他像个蹩脚翻译,连蒙带猜地喊。“我现在在高县长办公室,高县长十分关心咱们那里。我今天回不去了,——对,高县长十分关心咱们那里!”他很振奋地回答电话里的问题,然后眯起眼像小狗摇尾巴似的看高县长。
“捡重要的问,告诉我实情,绝不允许隐瞒漏报。”高县长不领情地瞪眼徐家良,徐家良立刻头和脖子缩小一圈,眼睛做贼似的看高县长。
“我让他们坚守岗位,每隔半小时把情况发传真给政府办,绝不允许隐瞒漏报。”
“是十五分钟!”高县长生气地更正。
徐家良头上的汗和外面的雨一样多,情急之下照猫画虎说了高县长的原话,可还是在关键处说错了,吓得像犯错的小狗要躲到桌子下。
“告诉他们,我明天下去检查。”
“那个什么,我今天赶不回去了,明天随高县长一起回去。”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电话那边一阵盲音,接着什么也听不到了。
此时,电话那头张副乡长正带领几个值班干部在自己办公室打麻将,也正好吃到和牌,于是摞下电话算番,光这一把他就赢了一百二十块,乐得一通大笑。完事他拨过去电话,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徐乡长,这边有我呢。中午大家饭都没顾上吃,都下去检查了。”他一边垒牌一边胡咧咧。实际上他只指派了一个新毕业的中专生在另外的值班室守电话,可是这孩子溜出去与乡财政所所长女儿谈恋爱,早把值班的事忘到脑后。
“好的,徐乡长,我这就安排人发传真过去,代问高县长好,我们热情欢迎他的到来!”他借着酒劲豪言壮语,表现出无知无畏的样子。
电话这头徐家良猜到张副乡长肯定喝酒和吹牛,却当着高县长的面不敢揭穿也不敢训斥,只好放下电话告诉高县长一切安排妥当,马上就发传真过来。高县长狐疑地看徐家良,徐家良肚疼似的笑笑。
“不怕灾情大,就怕我们工作没做到。”
“工作没到位就是责任没到位,高县长这个我懂。”
“下午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呆在秘室室,有情况随时沟通。”
“我记住了,高县长,我出去等。”
高县长摆手示意,徐家良如释重负地出去。“党委政府一肩挑太辛苦了,如果来个书记,自己只当乡长,肩上的担子就没这么重了。”他边往秘书室走边奢望地想。
不久,徐家良亲自把乡里的情况报告过来,上面显示各河道行洪正常,群众已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右上角是张副乡长潦草的签字。殊不知这是他刚让那个中专生捏造的。真实情况是由于突发大雨,境内三条主要河道相继溢坝,并且三个村庄已经进水,十几头牲畜和三十只羊被洪水冲走,好在暂时没有人员伤亡。按照张副乡长的想法,把灾情一点点加上去,好让领导们能够承受。他亲自逐个往各村打电话,让村领导动员村民组织抗洪,然后遣散牌局把乡里众人按包片责任派出去,这才安心下来。眼看外面的天像个黑锅底悬在当头,他不由心头一颤,觉得这次的灾情无可避免了,眼前出现肆意的泥石流、泛滥的洪水、匆忙撤离的人群、崩塌的堤岸等景象,与外面的电闪雷鸣一样惊心动魄。这时候他一身酒意早没,代之而起的是阵阵虚汗。之后每有新情况过来,他都头皮一紧,脊梁发麻,浑身全无知觉,连手往报告上签字也越来越不听使唤,那字比一个个落水后的人脸还有恐怖和难看。
徐家良坐在那里心惊肉跳,每当传真过来时,他都不敢马上去瞧。每个数字背后都意味着新增了财产和生命损失,一张纸拿在手里重千斤。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恐惧像毒蛇液体浸透他全身,他连呼吸都异常困难。每次去高县长那里,他都像见阎王似的。高县长的大声叱问与外面隆隆雷声混响在他耳朵里,他完全失去分寸,脑子里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各部门和乡镇的报告接连汇集到高县长这里,他渐渐失去耐性,再也不管什么领导风度,一遍遍骂下面没用,开始还让姜主任转达,最后干脆自己亲自一个个督导。他已经发出命令,今晚政府办全体人员值守电话,各科局和乡镇党政主要领导及办公室人员不能请假回家,对迅速恶化的灾情严阵以待,并且明早各副县长要按防洪工作领导小组分工,分头带队下去视察灾情。他又给滇书记打电话通报情况,滇书记表态随他一同下去检查工作。放下电话,他双手摁在桌上垂下头,感觉倦意袭来。按说现在才下午五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累?平时这时候他会精力旺盛地读书、看文件、研究事项,要么同姜主任或魏小山聊天、开开玩笑。——也许该给远在上海读大学的儿子和赋闲在家的老爹老妈以及妻子打个电话,又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想想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县长,当这个县长真的比在家做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更值得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对这个职位痴迷得忘乎所有,为得到它与旁人争得你死我活,并且为能守住它几乎倾注全部精力,并且乐此不疲?如果是,那么他从这位置上到底得到了什么?金钱吗,他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因为它们的确在自己心里位置很低;是荣誉吗?一种玄虚难料的东西,他欣赏它,但不足以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是什么,使得他几十年如一日对职位和权力孜孜以求,中间还不断遇到政治危险和责任危机,甚至某些时候不得不放下尊严?是什么让他狠心抛舍亲情在这穷乡僻壤一干就是三十年,并且对这里的土地和群众难舍难离。细细回想,他很快理出头绪:因为这里是他人生的一方舞台。有了这方舞台,他才有了人生领地,有了养家糊口的资本,有了施展抱负的空间。换句话说,他在这里开辟出人生境界,造就出自身性情与品格。他在这里学会独立,变得担当,知晓关照、周旋、权衡与对抗。他也从这里获得本事,收获教训,变得经验丰富和能力超群。这地方像个支点撬动了他的人生,让他有幸与二百万人民相濡以沫、休戚与共,也与一帮和他一样的好男儿共同拼搏打斗。他们亦敌亦友,彼此成全雄心和血性。这地方滋养了他的人生与事业,包括家庭和家业,成为他人生精力的主要来源。这里更像一个大家,他已经把自己的小家融到这个大家里,大家小家其乐融融。可如果他一味偏爱自己的小家,则一定会失去这个大家,会变成一个自私狭隘的普通人。他人生全部幸福与快乐的来源,就在于他处理好小家与大家关系后的收益,在于他愿意为更多人担当与奉献。如果他做的好,那么一切不负聊来不负我;如果做不到位,此生便就留下遗憾和亏欠从而不完美。是的,他应该抽空多陪陪家人,以此弥补心中遗憾。
 
姜主任也在办公室如坐针毡。外面的雨天塌地陷似的往下倾倒,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大降雨。他有心无心玩弄几个纸团,随手把它们丢入垃圾篓。笑彻底从他脸上消失了,像用尽心机但最终黔驴技穷的人。桌上堆满灾情报告,都是他截流下来的。每张纸都像一个催命符,他只捡一些重要的送到高县长那里。最后一次进去时,看到高县长已经累得睡着了。他不忍心叫醒高县长,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他不允许高县长发个人慈悲,因为他心里装有一个更大的慈悲。快到天黑的时候,高县长看到灾情迅速恶化急眼了,马上要下去检查并亲自指挥局面,被他坚决拒绝了。这里既有作为朋友的袒护与担忧,更有作为工作参谋副手的及时提醒和纠正。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雨小起来,等待天明,等待天灾最凶险的时候过去。除此之外,其他都不是明智之举。楼上来电话询问灾情,他语气冰冷地汇报,并且果断拒绝要求政府人员这时下去检查的建议。政府人员也是人,不是神,他们无需为这个空前灾难做出无谓牺牲。关键时候,他敢于站出来同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战斗,一颗心坦荡荡,像架勇敢的飞机飞到雨里执行任务去了。那边徐家良眼睛都快急出血来,如果雨再下一小时,乡里所有位于高山峡谷间的村庄将无一幸免。而那里正住着他一家老小,大多数同事和朋友也生活在那里。所以当一份份传真发来的时候,他面无血色,动作僵硬,连高县长问话都不理会。最可怕的是过了晚上十点,那边再没有传真过来,电话也打不通。他扑通一下坐地上,目光呆滞,嘴里轻轻喊着“完了,完了!”一旁的秘书把他扶到值班床上,他像死人直挺挺躺着,只管盯着上方,没有一点动静。
整座县政府大楼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加班值守。姜主任拒绝了凌主任电话后,那边再没有新的指示传达下来。一阵困意泛起,他打个哈欠,紧接胸口一阵剧痛,连忙从抽屉里取几粒丹参丸含到嘴里,然后团起身闭上眼。就在这时,凌主任幽灵般地出现了。办公室的门本来开着,凌主任进来后马上叫醒姜主任。
“喂,怎么就睡上了?”那种窦尔敦似的深蓝脸上,笑容既浮浅又深不可测。
姜主任睁眼没说话,等待最后一丝疼痛消失。凌主任往四处看看,像要发现点什么似的,边看边点头,好像看到每样东西都有情报价值。最后,他眼睛盯住满篓纸团,弯下腰来端详。
“嚯,看来忙坏了,弄什么呢?”
“什么事?”
“大半夜能有什么事,又不是来吃你。”凌主任直起腰,冲姜主任友好地笑。
“不行,我得守着高县长,万一——”
“甭万一了,已经一万了。就算大禹来了,不也得等到天明?这是天意吗,上午还一切好好的。”凌主任叹息一下,旋即又笑起来。
“我去和高县长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让领导们好好休息。天明他们都要下去,没有精神头怎么行?”不容分说,凌主任连拉带推把姜主任往外拖。姜主任觉得他说的在理,就随他往外走。
来到下面门厅,大堂灯早关了,一道闪电不偏不倚落在院子中央,白光彻底映亮楼里。姜主任一抬头,猛地发现凌主任就如同戏台上的曹操一样脸白涯涯的,心里顿时恍惚下,委实被惊吓着了。
凌主任朝黑洞洞的走廊里连喊几声“郝师傅”,就见郝师傅披着衣服跑出来,看到二位主任明显不好意思。姜主任只是笑着,始终像端稳一碗水,显示足够深厚的内力。
凌主任让郝师傅开车把二人送到食堂,姜主任有点想不明白。
“大半夜的,滇书记在那?”
“没有,就我们两个。”
“开什么玩笑,食堂师傅不休息吗?”
“书记、县长都加班,他们敢休息吗?”
姜主任冒出躁汗,看到凌主任指拔郝师傅的样子,又让食堂半夜开火,觉得他像故意往自己的脚上踩似的。
郝师傅开车把二人送至食堂,姜主任本想让他留下,可是凌主任把他打发走了。
借着闪电,姜主任看到李经理正像只笑脸蜘蛛趴在门框上,尽显媚态。李经理早替二人把门打开,之后兔子似的跳着带路。
进了餐间,凌主任当仁不让坐在桌子最里面,姜主任只好伴在一侧。凌主任这时突然收起笑严肃起来,让李经理拿来菜单,也不问姜主任吃什么,自行点了菜。李经理拿着菜单退下,临走给两位鞠躬。姜主任干笑掩饰气愤。
“兄弟,就咱哥俩,喝喝酒,说说话。”
“好啊,只是明天——”
“明天又怎么样,年年不是如此吗?多少年了,咱俩这是头一回坐在这里谈心。”凌主任认真又激动地说。见姜主任不吱声,他摇头叹气给自己解围。“这几天累了,今天又熬夜,可不是天天这样吗,图个什么?”凌主任苦笑着。
姜主任深有同感,陪着点头。又有闪电从窗帘缝里正好对准凌主任,于是他的脸像被从中间劈开一样可怕。姜主任当下又是一惊,但马上恢复平常。凌主任嫌餐厅灯光暗,把李经理喊来让他打开所有灯。看到满屋子亮如白昼,这才满意起来。
“二位主任喝什么?”
“先来两瓶五粮液。”
“二位主任,这个时候了,一瓶就好,注意身体。”李经理以为这样显得贴心,于是乐呵呵建议。可看到姜主任不理睬他,便退缩到一边。
“让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凌主任喝斥道。李经理心头一震,连忙点头哈腰嘿嘿嘿地退出。
酒饭很快齐备,李经理担心两人还有别的要求,立在旁边不走,冲这个笑笑,冲那个看看。
“没你事了,不叫你别过来。”
李经理连忙点头,正往外退又被叫住。“去叫那个胖乎乎的,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个叫梅梅的女孩过来唱歌。”
李经理和姜主任刚要开口,立刻被凌主任瞪眼制止了。“她今天要是出来唱歌,就给她解决编制。”这下把姜主任两个嘴堵上,姜主任只好从他笑罢。
餐间就剩两人了,凌主任亲自给姜主任斟酒,然后两个就聊上了。从他们二十岁出头一起到这座楼里,到中途二人恩恩怨怨,甚至凌主任坦言看不上姜主任,认为他根本不配是什么QQ县 “四大才子”,全都是扯淡。姜主任听后也不生气,搁杯不还嘴,任由凌主任倒酒,绝不推辞。两人在房间你一言我一句扯着,外面李经理贴着耳朵偷听,可一是里面声音太小,二是外面风雨声大,所以没听清楚好不扫兴,便赶紧催促女服务员梳洗打扮去唱歌。
 
高县长半夜被闷雷惊醒,到走廊巡察,发现秘书们自发轮值,不值班的人便挤到沙发或趴在桌上休息,睡相丑态百出。而徐家良脸上蒙只白毛巾,平卧床上如同死人。他有心叫醒徐家良,但一时忍住。值班秘书揉着眼睛站起等他指示,他按按手示意无事。他去找姜主任,门虚掩着,推开里面没人,却见桌上和地下到处是纸团。他随便捡起一两个看,都是灾情报告,顿时变得万分恼火。他想问怎么回事,却不见姜主任人。他以为姜主任上厕所,结果左等右等等不回来。他满肚子气,正要往秘书那里去问,就见走廊一端郝师傅端着大缸浓茶也往秘书室去,就问郝师傅是否看到姜主任。郝师傅眼见外面雨势不减,怕领导有事,本想上秘书室察看一番,没想到碰到火气正盛的高县长。
“凌主任拉姜主任去食堂。”
“这么晚去食堂做什么?”
“不清楚,我送他们过去,就打发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快两个小时了吧。”
高县长吸口气,好让自己镇静。“他们敢擅离职守!”他边说边往走廊外走。
“高县长,外面雨大出不去。”郝师傅端着茶缸在后面追,不敢超越高县长,翘臀扭胯小跑着。
“你跟我去!”高县长头也不回下命令。
郝师傅不再多问,赶在前面下楼取车。
高县长气冲冲进入食堂,不朝两边看,寻着歌声和门缝漏出的光找到餐间,丝毫没停顿推门而入,结果看到餐桌一侧,一个女服务员正披只花床单,脑门系截红绳,两只眼皮黑乎乎涂满东西,张个血红大口,像皮筋从左下斜拉至右上,大半夜眯眯着眼,正一边聚精会神地演唱《北京的金山上》,一边双手拎着床单角一会挪到东一会挪到西,正所谓“载歌载舞”;另一侧,姜主任手里端只空杯,半闭着眼,鼻子跟女服务哼着同一首曲子,满脸疲惫却享受至极地笑着,虽然坐着,但下身也在动作幅度不大地来回曲膝、踮脚,至上而下和谐律动。而餐桌最里面,凌主任脸色惨白,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不睁也不转动,只是随音乐一阵一阵地抽搐,由下而上、由里到外从口中渗出秽物。餐间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和人胃的臭味,但三人各得其所,丝毫不受影响。恰好李经理小跑送来锡纸包肉,与蹭在门口准备拉架的郝师傅迎面相撞。郝师傅赶忙做个禁声暗示,李经理像溜冰运动员似的急转停下。两人在门外一蹲一站,从门帘缝里瞪大眼、张大嘴一齐往里瞧。
“真是丢人现眼!”高县长厉声喝止,整个屋子跟着一颤。姜主任和女服务员起初以为只是雷声,继续唱着跳着。姜主任甚至还把头侧过来对着高县长笑道:
“这老家伙,还想灌醉我看笑话,看吧,他先喝成死人了。”边说边用手指指毫无反应的凌主任,两只酒窝像扇着翅膀的小蜜蜂一样可爱。可再转回去的时候,笑容就僵住了,像风筝挂在树枝上晃悠。
“县长,你怎么来了?”他努力睁大眼睛,同时往其他地方搜寻。
“带回去,带回去!”高县长咆哮了,吓得那个女服员床单滑落在,露出只穿了乳罩和短裤的身体,随后惊叫一声像只被雷电击中的鸟夺门而逃。
说时快那时快,李经理和郝师傅同时放下手里东西,没等姜主任有所反应,已经把他架起来往外掇。姜主任脚尖划地,仍用力嘶喊:“县长,这回他服气了,这回他服气咱们了!”高县长气呼呼往外走,回头让李经理照顾好凌主任。回到楼里,看好姜主任烂醉如泥,只得收起怒气作罢。
李经理回去推开门,见凌主任静静歪下头像极上帝受刑的样子,觉得领导就是领导,连睡觉都像圣人,就没敢打动他,只把女服员落在地上的床单披在他身上,然后带笑关灯退出去。经过女服务员房间,听到她在里面嘤嘤啜啜地哭,又见四下没人,就觉得有必要进去安慰下她,于是乘黑悄悄摸进去。
 
临晨五点,平常这时候的县城天色已经亮起,大大小小的建筑尽管模糊但也可以看清楚。可今天天光惨淡,惊雷和豪雨交替发威,县城陷入黑暗的汪洋。那条从县城外流经的小河,现在像吞噬下巨型猎物的蟒蛇身迅速膨胀起来,艰难地向前蠕动。更远方传来天地内部的轰鸣,如同一个伤势严重的人在煎熬中辗转反侧。一点光线都没有,当郝师傅把整夜和衣而卧的司机们叫醒时,政府大院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人们踩踏地面积水的声音,争相叫喊的声音,汽车从库里开出的声音,还有车灯光柱在院里扫射的情景,以及光柱里密集得像子弹一样的雨滴,另外还有电闪雷鸣营造出的类似于爆炸现场的场面,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无序。浓重的云层湿漉漉抵至人们额头,仿佛仰头鼻尖就碰到它们。粘湿的雨雾和冰凉的雨珠像面膜敷在大家脸上,呼吸比平时困难几倍。四大班子领导按照既定分工做好出发准备,各科局人员也源源不断从外面赶来,好像进行一场战役前的紧急集合。领导们穿好雨衣雨鞋,一字排开等在楼门口。秘书们也每人穿着橡胶雨衣和高脚雨靴,手里拎只手电筒给领导照明。高县长又把魏小山单独叫来,让他与自己同行。魏小山整夜在办公室没睡好,脸上淌着水,心情沉重地看着发黑的外面,心里没有一点底,暗暗做出最坏打算。
政府办开始清点人数,各组报数。滇书记坐进车里,眼睛耷拉着问秘书:
“怎么没见凌主任?”
“我们也找了好一阵,没见到人。”
“快去找啊,整个院子的人都在这,他不在多不好!”
秘书只好跳下车继续找,心里却犯嘀咕。他们刚才把整个大楼找个遍也没见着人,又不好去问政府办的人,因为素闻党政两办主任不和,所以两边秘书也自觉保持界线。如今到这节骨眼,只好硬起头皮问。政府办秘书故意把他支给姜主任,姜主任又支给郝师傅,好歹问出下落,赶忙向滇书记汇报。滇书记听罢摁住一侧鼻子往车窗外一哼,同时说句:“开车过去直接接他。”
司机和秘书进去,看到凌主任披着床单还在睡,又闻到一股扑鼻酒气,而外面滇书记正怒火中烧地等着,便觉得反正一时也叫不醒,他俩说话也不见任何动静,就干脆扯掉床单直接把人抬上车。坐上车凌主任也没醒,歪个头软蔫蔫靠在后面,平静得对外面雷声没有丁点反应。滇书记坐在副驾上,气恼地不出声,也不往后看,只看到前面高县长车子动了,命令司机跟上,然后一路无话。
五六辆小车尾随成一线驶出院外,车灯照亮水流成河的县城主要街道,雨声和水声完全盖过奋力前进的车队。大雨无头无尾地下,闪电像密集的镜头快闪,除了灯光照射之处,只能看到县城外围那条模糊的远山脊线。县城早被淹没在汪洋中,主街汇集起小街小巷的水,像河道又宽阔又湍急,水面到处是旋涡和快速漂浮的东西,甚至可以看到一两只狗抬头奋力挣扎,它们被灯光照到后,镁化成亮点的眼睛让人难忘。司机都欠起身开车,以便看清路况,既要躲避湍急的水流,又要小心绕开大的漂浮物。车上的人个个心情复杂,都把身子往后撤,苦恼地望着外面。不同于以往他们耀武扬威下乡的得意情形,今天他们将面对可能是QQ县有史以来最惨重的灾情。外面毫无减弱迹象的雨势占据了他们全部的思考。高县长被车子颠簸着,两腮不时抖动,他一边抓牢扶手,一边想象雨停后整个县城将是如何一番肮脏混乱的情形,刚有改观的市容势必遭到新一轮损坏。“重建城区需要打破原有思路,为群众真正提供最优质、最便捷和最高效的城市基础设施,还需要提升城市整体效能和安全管理水平,使城市发展做到管建并重,软硬件成龙配套,这样城市才能真正成为宜居之地。QQ县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这是中国三千多个区县中的区区一个,可实际问题一样都不少,甚至个别问题比别的地方更严重、更棘手,比如根深蒂固的贫困,比如落后顽固的思想观念。尤其是后者,人心固步自封、不思悔改、不求上进,面对新形势新发展新变化不学习、不调整,本能地表现出机械性的怀疑、排斥和反对,与自身既有认知稍有不对就觉得错误和该死,实则是一种严重的能力匮乏、心理自卑的表现,潜意识里有种建立在自我绝对权威基础上的心理防范和思维固式,简单粗暴地对一切新旧事物,将之进行静态分割和界线划分,以此确保世间一切在其能力范围之内达到顺从和可控。用这样的方式让世界变得太平无事,是典型的“庸政”、“懒政”,决定了管理者会从有利于自己的角度制定规章制度,从而忽视人民和社会的要求与福祉。……”
“高县长,您在想什么?”魏小山坐在高县长后面,一夜没休息好的困意已经消失。他现在心里又闷又乱,想找人说说话。
“哦,小山!”高县长好像从很远的地方被唤回,神智一下没回到现实,露出一种雾霭般的茫然。后面车灯从车窗照进来,魏小山看到高县长很好看的后脑勺,觉得他此时应该和自己一样忐忑。
“前面的路怎么样,估计什么时候能到?”高县长只能看到年轻司机眉骨上突出的黑眉毛,然后又看到不断从黑暗里快速涌到车盘下的水流。司机死死盯着前面,不敢分神,所以过了会才回答:
    “马上驶出县城,再过十几分钟进入山区。”他头脑清楚地快速回答。
“前面是老郝带路吗?”
“对,姜主任安排的。”
“姜主任坐在上面?”
“对,还有政协领导。”
“哦,他和我说过的,我怎么忘了。”高县长拍下脑袋,转过来。“小山,辛苦你了!”
“县长,我是政府一员,都是本职工作。”
“嗯。”高县长转而又关注外面,因为他看到两个环卫工人正奋力挪开倒在路中央的一棵树,两张清瘦但胡子拉茬的白脸在灯光中一晃而过。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注意力难以集中并且快速转移,平时的遇事不慌像被洪水长期浸泡的堤坝出现松动,面对灾情和在灾难里抗争的人们,他心情难以平复。没人知道他此时眼里有泪,把视线故意放得很远,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泣。
没人愿意再说话,说话都是多余的。每次说话都很耗神,说什么需要挖空心思。就像考场上总觉得别人文如泉涌,而自己神思枯竭。
“徐家良,徐家良?”
“听姜主任说他昨天整晚没合眼。”魏小山替昏睡的徐家良回答,同时看到高县长犹豫着想说什么又停住。
“不知他那里情况如何?”隔了会,高县长淡淡地说,眼睛看着车身前水面的反光。尽管不敢也不愿意,他还是往最坏的方向想。但坏到什么程度,他表现出深刻的忧虑。
后面的车灯突然连闪几下,然后是一串喇叭声。
“高县长,后面有事!”
“有事?”高县长皱下眉头,赶忙命令停车。司机又给前面姜主任发了信号,然后打轮停靠路边。车子被水浪冲击得摇晃漂移。魏小山看着下面飞快的水流,觉得车子没在走,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县长,我下去看看什么事。”司机主动要求下去,一开车门涌进一阵浪。
“小心点。”
司机答应着,弯起腰,一只手放在脑门上挡雨,同时防止被车灯晃得看不清路。只见水没过他膝盖,零乱的水面像张快速收起的大网。
两分钟后,司机回来,带入一股新鲜雨水的味道。魏小山冷得打哆嗦,高县长也小声打个喷嚏,急着问后面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滇书记有些肚子疼。”
“肚子疼?”
司机不说话,看着难为情。紧接着魏小山和高县长看到滇书记被秘书扶下车,一只胳膊搭秘书身上,秘书手里拿只手电筒,两人躬身小心翼翼淌着水,往车子附近的一个高处去了。
高县长明白了,无奈地同魏小山和司机笑笑。
过了好一会,滇书记才被秘书扶回来,仍像之前小心翼翼,不过一到车门前立刻手脚并用往上爬,最后由秘书推到里面。
高县长关注前面不远处离得最近的几座大山,发现上面云层开始发白,就知道天马上要亮了。“平常这个时候,山上的树都能看清了,可现在只能看清山的影子。”他心想。更让他发愁的是,雨一点没小下来。近处山洪的声音已经听得很清晰,空气中弥漫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他担心山口地区已经发生过滑坡或泥石泥。
司机互相给过信号,车队又出发了。只过了十几分钟,感觉水又涨了不少。特别是临近山口,山路陡然增高,上面的流水更加湍急。司机不敢开快,车队像虫子慢慢爬行。无论开车的人和还是坐车的人都头皮发紧,随便往外一瞧,都不禁一阵寒噤。坐落在盆地中央的县城渐渐模糊,两侧黑色山体正慢慢靠拢,从沟谷喷溅出的惊涛骇浪,像无数只野兽从笼里被放出来,向下方开阔的盆地里夺路而逃。县城就建在下游河道右岸,浪涛冲击河堤的声音和漫天水雾撼动与袭卷整个县城的左翼。现在从高处看,县城像堆积木一样危险。
“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能到?”
“大约晚个三五个小时。”司机额头差不多抵在玻璃上开车,灯光照亮之处,汽车像在踏步板上行进。如果不是有露出水的路桩提醒,甚至连路都难以辩识。
“三五个小时?”高县长差点从座上窜起。平时去徐家良那里也得六七个小时,如今延长这么多,这中间会发生多少事,他想都不敢想下去。可他又不能要求司机开快车,因为他们的境况已经很危险了。如果不是一种使命在身,这就是一次冒险行动,对于作出这样愚蠢决定的人,应该给予严厉惩罚。
“不能再快了,水没到轮胎三分之一处了。”司机专业地提示。
高县长默默点头,内心的焦急变成无奈。车辆缓缓驶入山口,本来略见灰白的天空重新隐为浓黑。一股浸骨寒意侵入肌肤,路上因为着急捂出的汗顿时收回,大家不约而同裹紧衣服,战战兢兢往外看两侧黑乎乎的岩体与山顶,平时山区那种特有的宁静与美丽荡然无存。越往里走,沟壑愈加纵深,而公路离谷底越来越远,但水势冲击谷底造成的路基晃动在车里仍能感到。更别说水声在山谷里被无限放大,随时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定要当心啊!”高县长抓牢车身低声嘱咐,显出迷信的倾向。
“高县长,雨还在下啊?”徐家良终于清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往窗外看,正好又一阵急雨打上玻璃像开了花。司机调快雨刷,瞪起眼睛勉强看外面。徐家良赶忙用手抹开结在车窗上的厚厚水汽,但雨水浇得外面什么都看不清。他不顾车上坐着高县长和魏小山,直接摇下车窗。没等看仔细,就被冰冷的雨水直打上脸、呛进嘴里。其实不用看,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场雨已经给自己乡里带来灭顶之灾。
“徐家良,哭什么?”高县长半问半喝斥地冲徐家良说话,一边攒紧五官,那张平时宽阔明光的脸因为深度忧患和无奈变得和外面天气一样糟糕。他明白现在谁也无能为力,不仅面对QQ县长期贫困和发展乏力没有治本之策,就是面对这样的临时天灾人祸也没有锦囊妙计。可即便自己对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民怀有崇高敬意,即便他有比别人更恒久的决心和对日后更乐观的前瞻,但这不能代表他有比别人更高超的智慧和解决问题的神奇本领,所以这时候的他同样心情无比沉重。
“县长,情形不妙啊!”徐家良像个孩子抹着眼泪鼻涕说,然后继续摸开水汽看窗外。
“这个时候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高县长眼神空洞地回答,语气中包含歉意、痛苦和自责等各种意识的共同痉挛。
“县长,这次洪水过后一定修个水库吧!我现在就代表乡里表态:只要县里同意和支持,我们就是砸锅卖铁、献血卖肉也要把水库建起来!”徐家良说话时砰砰拍着胸脯,单薄的身体像鼓面发出激昂的声音。
“是啊,县长,帮他们修个大坝吧,每次看到那里的百姓住在跷跷板一样的陡坡上,我就毛骨悚然。”司机破天荒在边上接和徐家良。他明知这么做违反纪律,但还是挺身而出。
高县长沉默了,觉得自己像正在外面被大雨浇透。“我何尝不想,可修水库是个系统工程不说,那里地质条件十分恶劣,并不适宜修库。如果能修,上任时我就做了,可是条件不允许。”他带着不无遗憾的语气缓缓说到。
“可不可以把选坝范围扩大呢?”魏小山在脑子里回忆县域地图,觉得如果放在这个乡不适宜,为什么不考虑放在邻乡,哪怕是邻省呢?毕竟河流流经好几个省,流域面积涉及周边三个省、十几万平方公里。
高县长听魏小山说完眼睛亮了下,转过来用诧异和欣赏的眼光知意魏小山,但旋即又暗下去,好像刚露出云翳的月亮又被遮住了。“想法固然好,可真正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大量沟通协调、报审批复会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尤其涉及外省外市,就算对方给我们开绿灯,没有个三年五载手续办不下来,另外还有漫长的建设周期。”
“我们可以等,三年五载总比世世代代头上悬把刀强!”徐家良几乎喊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穷凶极恶地瞪圆,看着高县长露出的一个肩头。又一阵密集的闪电,紧接着一排惊雷,然后是更疯狂和更紧致的雨势。司机仿佛受到惊吓,车子打个趔趄,高县长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事情回去讨论,现在专心视察灾情。”高县长阴着脸命令,喉结像闸门上下开合,呼吸也如外面雨声急促,反应出此刻极为复杂的心境。
徐家良抓住魏小山一只胳膊,用乞求的目光含泪看着他。魏小山说不出什么,只是用手轻轻拍拍徐家良表示同情慰问。一种与外面大雨一样强势的沉默漫延并窒息着车里的人,大家都感到体内有种强烈的炸裂感。
天色渐渐转亮,山顶甚至呈现出少许慰人的灰红色,山树和岩石的形状也可以辩认出来,无数闪电像骑手跨越过群山之巅,雷声则像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雨没有停,但在车队顺地形转过一个大弯后小了许多。高县长一行看到天色变白,心情跟着好起来。起码沿路的危险会减少,行程可酌情加快。两面山坡上,林间有好多白亮的小瀑布,从不同高处的陡坡上鱼贯而下,跌入深不见底的沟谷消失。同时,还有好几个地方山体出现了明显的裂纹或塌方。
“真是难为老郝了!”高县长在半小时之后才说了一句话。因为他看见山顶云层的纹理已经零乱,并快速向东移动,预判最严重的雨情已经过去,天气很快会转好,于是稍感轻松地说。
魏小山看看手表,时针指向八点,但外面只是平时早上六点钟的样子。司机突然拧开收音机,里面正重播《新闻与报纸摘要》,播音员亲切熟悉的声音让魏小山寒意顿消。“据新华社消息,7月3日,在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上,通过了关于设立全国人大常委会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预备工作委员会的决定。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预委会主任由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部长钱其琛担任。会议还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进步法》,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科学技术基本法……”
“关了吧,听着闹心。”高县长手像键盘手快速敲击仪表盘,发出一连串非洲手鼓似的充满节奏的声音。
魏小山清楚高县长在想什么,对他的行为十分理解。乡村是否正常运转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与财产是否安全完全占据着他内心,对于其他,他无暇顾及。
“前面路况只会越来越差,平时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经过雨水整夜破坏更加险恶难走,一定要当心啊!”徐家良提示司机。于是高县长让司机发信号停车,下去转告郝师傅。郝师傅在车辆重新发动时手伸出窗外竖下大拇指,又按一通喇叭以示谢意。魏小山乘机看到沿沟内一侧路桩大都不见,幸存的也东倒西歪。所幸沿途没遇到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否则整个车队只能返回。后面司机也跟着摁喇叭,一时间山谷里到处回响着汽车清亮的鸣笛,人们被暴雨胁持一夜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热血回流,体温升高,身子力量增加,气氛活络起来。滇书记明知高县长听不到,仍然笑呵呵冲前面喊:“老高,把车子开快些,争取中午之前赶到。别说,肚子真的饿了,到时能喝上一肚子热鸡汤就好了。”
“滇书记,主任还在睡。”
“睡吧,睡吧,这几天辛苦他了。”滇书记眉头舒展开来,眉间鼓起两个可爱的小肿包。他对下属动了恻隐之心,便像随手拨琴一样叮咚有响地说:“山里多冷啊,快给他披件衣服吧。等中午到了那里,让他好好休整一下。”他像在游乐车上一样坐得正正直直,眼睛笑眯眯看着前面。
秘书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仍躺着不动的凌主任身上,不小心碰到他皮肤,感觉像坚冰一样阴冷。年轻的秘书不敢多看,觉得凌主任像死人没有呼吸。
车队继续在盘山路上绕行,头顶阴云郁结,雨滴时密时无,两岸悬崖峭壁,河流咆哮翻滚。好在天色转亮,路面状况好过预期,所以速度快了不少。高县长着急了解灾情,有一句没一句问徐家良,然后焦虑地到处看,恨不得长对翅膀飞过去。而滇书记受不了一路颠簸,双手紧握扶手,着急赶到目的地,然后下令乡政府食堂备好一桌饭菜款待自己,随后再研究情况,让凌主任和秘书们加急写篇灾情报告,第一时间上报市政府,同时抄送相关部门,争取他们的救助扶持。车上其他人也都又冷又饿,就像嫌老天有意刁难他们似的,生着一肚子闷气,赌气似的不往外看,在座上闭目养神。只有徐家良神经兮兮不断看着两面,像被抓去坐牢一样紧张。他太阳穴下的蓝色静脉像露天里的蚯蚓苦苦扭动挣扎,喉咙因为一直在张大嘴出气,如同受伤的小动物发出不明确的声音。
各人脑子均是一团乱麻,早晨短暂的开心像小孩子放过一两声鞭炮后重归寂寥的年三十,接下来仍被延绵不绝的山峦、无休止的雨势和无穷无尽的洪水惹得心烦意乱。没人愿意多想、往下想,灾情的严重程度已经不言而喻,就算一帮神仙到场也难以起死回生。大家都现出十足的疲惫感,身体僵直,面无表情,陷入类似久病不治的悲哀与沉寂中。又过五六个小时,除司机继续紧张地开车外,车上绝大多数人倒向座椅,垂下嘴角,眼神松散,艰难地挪动眼珠,对于外界任何的刺激不作反应,不表达任何意思。
滇书记歪头深陷车座,那只大量堆积脂肪的粗短脖子,把他的头部与胸腔牢牢焊接在一起,然后两条松檩似的胳膊搁在随车身微微跳跃的肚腩上。他像个快饿死的人满脑子想着各种食物,这是目前唯一能够让他精神振作的东西,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中间他勉强睁大眼睛,但看到前方仍是黑压压的山体和水汪汪的盘山路后,又痛苦地重新闭上。坐在他座后的政协副主席,是个头发一缕黑一缕白的老人,两年前从市妇联调任这里。这次他其实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情来的,觉得这次经历难得,回头可以充实他的诗歌业余创作。半路他好几次想下车抒发情怀,可脚尖还没碰到水面就惊着收回去,然后对车上县电视台记者一个劲抱怨:“怎么会这样,估计我把这些告诉朋友们,他们会吓个半死。”说着,他气呼呼把一缕缕头发用干巴的手指分开。女记者这时保持一副严肃面容,在县委书记面前她始终注重维护自己的形象。她是这群人里唯一为了美丽可以抵抗饥饿和寒冷的人。她旁边那个三十出头、晚上也戴副墨镜的男摄像,由于过度纵欲、长期熬夜和噬烟如命,脸上生满痤疮,手里拿一期《女友》杂志,只因里面有一篇他最喜欢的女明星专访,他就把它带在身边,有空拿出欣赏和迷恋一番。自从他喜欢上这个明星,就觉得这小小的县城,乃至整个市里、省里都没有他倾心的人,所以至今没有结婚也不谈对象。现在听政协副主席这么说,他都懒得瞧一眼,把那杂志抵在鼻上嗅嗅,不去理这个年过半百、故作矫情的老朽,好像地上横流的脏水会污了他流行的白裤子。
后面车上,县民政局局长昨晚喝过酒,半夜约财政局局长,两人摸黑到车站旁的夜总会,怕被认出全程戴着口罩和眼镜,专找新来的女孩子跳交际舞,直到临晨两点才回去。只打个盹他们就赶到县政府参加这次检查,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可这样的关头不敢大意。上了车他就睡觉,现在睡醒了饥肠碌碌,打不起一点精神来。为转移注意力,他使劲回想那几个女孩子雪白柔嫩的腰身和在曼妙舞曲里的身姿,以及勾人摄魄的眼神和饱满撩人的乳房。他不由呻吟下,然后被旁边那个眉头皱得像锁头似的水利局副局长听到,把身子尽量挪得离他远些。这次检查本该局长亲来,但据说他半夜高血压突发住进县医院。鬼才相信这个老滑头的话,一定是他怕此番太危险耍的花招。到了县医院除了可以躲灾,还可以和那位全县城闻名的“金芙蓉”老相好见面,真是一箭双雕啊。他带着气贴在车门边,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往前面座上看了下,副书记几乎溜到座椅底下看不着人了。
再后面车上是民政、农业、水利等几个科局重点科室的负责人,大家挤进一辆车里,有胖有瘦,有高有低,因为车况最差,一路互相推搡争执、各不相让。可现在也终于精疲力尽,穿插叠压,露着难看相,像演砸了的叠罗汉。“怎么还不到,飞北京也两个来回了。”有人抱怨,油亮的大鼻子像只漂亮的公鸡受了伤。“凭空遭活罪,给我副县长都不干。”一个高脑门像信天翁的人说,他二十大几的样子,眼仁白白的,像没长成熟的杏仁。另一个通身像只乌黑发亮大狗的人擎起双臂托住车顶,嘴角现出冷笑。“副县长?想得美,给我个副局长都干。”
“现在提个副局长困难吗?”问话的从从别人怀里坐起来,揉着眼问。当听到前排那个临近退休的老头说 “卖了你老婆孩子都不够”时,又像当初那样躺下。
再没人说话了,好像多说一句就比别人吃亏。也没人主动动弹一下,除非被狠狠推开。
大约又过三个小时,当绝大多数人在车上睡得昏天黑地时,郝师傅终于把车开到一座大桥旁的高地上停下,把邻座的姜主任叫醒:“姜主任,到了!”
“到了吗?”姜主任浑身酸痛地爬起,揉眼睛只看到面前一片白汪汪的,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他置疑地转过来看郝师傅。
“姜主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对面就是徐家良家所在的镇子。”
“不是要先过一座桥吗?”姜主任抻直身子往四下看,只见一个平悠悠的大湖上面泛着白光。雨停了,湖心似乎高出周围很多,晃得人睁不开眼。
“桥就在前面五米远的地方,被水淹了,所以看不到。”
“被淹了?那么高的桥被淹了,老郝你不是开玩笑吧?”说着姜主任仔细往水里瞧,看到几截黑色栏杆,上面隐约刻有上上任县领导提名的红色漆字,影子在水里像条游动的蛇。
姜主任手一下咬进嘴里,愣了好一会才慢慢拿出来:“那么,那么,对面整个镇子,整个镇子……”虽然被誉为县城四大才子之首,但他发现自己此时的脑子是空的,连说什么都不知道,缺少了最起码的语言组织能力,像个白痴反复说着几个字。
这时,后面响起无比凄厉的哀嚎。姜主任回头一看,只见徐家良从高县长车里踉踉跄跄跌出来,一路跪着往前,一声比一声凄惨地叫道:“娘啊,爹啊,老婆啊,孩儿啊,你们在哪啊?”但声音落在光溜溜的水面像圆球似的弹回来,除了近旁的人听得分明,远处依然是依稀和渺茫的景象,听不到山谷通常有的那种回声。
紧接着高县长下了车,目光如炬地淌在水里往前去。姜主任立刻上去拦住他,因为前面水下已经看不清,再走很可能滑入深渊。看来这里已经形成一个大型堰塞湖,一夜之间把对面整座镇子冲毁并淹没。魏小山也跟下车,立刻被电弧一样的强光刺痛眼,不由自主流泪了。
“高县长,你看!”司机指着不远处漂浮的一棵小树,细看有个银发老妪虚弱地抱在上面,闭着眼一动不动。
“高县长,你要做什么?”
姜主任看到高县长瞪大眼睛往老人那里瞧,一边开始脱下衣服,急忙阻止。高县长厉声喊句“滚开”,一把挡开姜主任阻拦的胳膊,然后姜主任就像个翻壳乌龟跌落水里打几个滚。高县长一个鱼跃跳入水里,奋力朝老妪游去。
后面滇书记半天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开始以为成堆的人群会迎上来对他嘘寒问暖。可细看哪有什么人,只有一汪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湖。他正要询问怎么回事,抬眼见高县长跳下水,并在很久后才从远处冒出来,然后奋力游向水中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又见郝师傅也跳下水,往另一个方向游去。那边正漂来一个洗衣盆样的东西,里面似乎有个孩子扯着嗓子大哭。电视台女主持最后补补妆,男摄像肩上扛起机器,两人同时跳下车,对准远处水里的高县长拍起来。
“滇书记,我们怎么办?”秘书机灵地问。
“怎么办?”滇书记眼睛打几个滚,果断地说:“人家都跳水救人了,我们怎能无动于衷,下车!”
“主任还在睡觉。”
“把他叫醒!”想到没人欢迎、没人奉上酒食,滇书记早已一肚子气。现在忽然记起睡了一路的凌主任,不由得气急攻心,猛烈咳嗽一阵,把一团清鼻涕甩在车外。
秘书连喊几声“凌主任”不见动静,跳下车从另一侧开门。结果没等秘书明白过来,一直保持原姿势的凌主任扑通掉下车,然后顺路面哧溜滑入水中,最后悄么声不见人影。
秘书吓得灵魂出窍,旋即大喊起来。电视台记者被吸引过来,滇书记及时下到车外,腆起虽然饿瘪但仍像个孕妇的肚子,用长满黑乎乎汗毛的巨手指指水里,动情地擤着鼻涕冲着镜头说:“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党办的凌主任一到灾区就跳入水里救人,结果,结果……”他双手捂住脸哭起来,从指缝看到其他人围拢过来,赶忙松开,“这位同志昨晚就已经值了一宿班,今天早上不顾劳累仍然……。对于这种忘我精神、爱护群众的人员,我们一定要表彰,一定要宣传,还要给他申报烈士,不能让好人心寒啊……”他在那里断断续续往下讲,没人注意到徐家良哭晕在雨里,没人注意到高县长正把老太太一点点从水里推向岸边,更没有人注意到郝师傅因为开了一路车体力不支,在即将把盆送到安全地方时在慢慢往下沉,也没人注意到姜主任就在人群后,听着滇书记的话心里阵阵翻浆倒海,而渐渐一丝冷笑像他藏在怀里的匕首一般被悄悄抽出,然后一步步向着那些魑魅魍魉的人们靠近……
 
(八)
 
王海在ST市街头走投无路之时,遇到的正是父亲当年的手下林邱仁。林邱仁比王海大十三岁,所以王海一直喊他林叔叔叔。王海父亲生意失败后,林邱仁跟着没有音讯,王海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在大街上碰到他。
林邱仁邀王海回到自己下榻的ST市最豪华酒店——梅里美宾馆,路上却向他抱怨ST市的宾馆设施过于落后了,因此打算自己在这里投资兴建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国际酒店,全部交由外方团队管理运营,以提升ST市酒店服务业整体水平。走进宾馆时,宾馆总经理梅里美亲自在门口谦卑地迎接候他们,王海马上把背挺直,一方面觉得无比荣幸,另一方面不想给林邱仁丢脸。“你看,他就是这里的总经理。他以后要紧张了,因为我的酒店要取代这里成为ST市最好最大的。”进了房间,林邱仁指着外面正被彻底翻建的整条大街,颇感欣慰地说:“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提前行动起来了。这里来了位新市长,观念超前,行为大胆,雷厉风行。ST市要在他手上大变样了。”林邱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满意地打量眼前一切。
林邱仁不经意所说的话深深触动王海,他再次意识到在自己离开ST市的这些年,这里早已今非昔比。如果自己想在这里扎根创业,就必须事无巨细关注这里的一切人和事,这样才能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与潮流。他头上冒着细汗,既为自己之前的鲁莽行为后悔,也为新生出的念头激动。事后他渐渐获知,中央和GD省有意把ST市打造成面向港澳和整个东南亚改革开放的桥头堡,所以选派一个有海外留学和从商经历、刚四十出头的年轻市长主政。按照林邱仁的看法,这反应了国家至上而下推动改革开放的决心与意志。
一切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后,尤其在年初领导人南巡讲话以后,改革开放在全社会再无明显争议,彻底成为国家和民族意志被贯彻执行。GD省具有带动整个华南和辐射东南亚国家的特殊区位优势,所以被国家寄予厚望。而ST市又位于GD省重点部位,所以无论从国家还是省里,都希望ST市的改革开放走在全省和全国前列,率先出经验、出成果,为其他地区提供示范经验。所以年轻市长来这里肩负重大使命,他得到省里特别授意,即便工作中出现个别问题与失误,也不会予以计较和干涉,为他大展身手腾出足够空间。其实不仅GD省和ST市,放眼全国,改革开放在各大中小城市集中呈现千帆进发、百舸争流的生动景象,大家争当改革先骑兵,以高度历史责任感讲好改革故事,带着庄严使命感发展地方经济,造福社会和广大群众。改革就是依靠一大批敢为天下先的人实施和推进的,他们在整个国家依然十分落后与被动的形势面前,以空前决心和力度,在为大多数人不解和犹豫的情况下,趟出一条改革开放的可行之路,使整个国家朝着正确方向胜利前进。这个年轻市长在一帮大都五十出头、六十将到的老头中间,显得特别年富力强、雄姿英发。他雷厉风行,敢想想干,视野开阔、思路超前,刚到市里就烧起三把火。一是大力开展招商引资工作,吸引外方投资市里的各个行业和产业,发展壮大全市经济实力;二是努力对外学习先进企业结构治理和管理经验,选择市里一批国有和集体企业进行试点,使得这些企业渐渐适应市场竞争,成为“自负盈亏、独立核算、自我发展”的市场主体;三是强势推进城市建设。在财力好转和社会呼声渐涨的形势下,他一改几十年如一日、长期原地踏步的城市低水平建设,将其作为政府的主要工作抓紧、抓实。城市建设是全国经济复苏和发展之后,政府第一次真正从民生角度改善城市功能,是政府职能转变和城市职能转型的重大标志。过去,人们错误地认为,政府的中心工作就是组织和管理社会生产,如今终于回归正道,将投资建厂和企业经营这样的具体事务转移给社会、企业和商人,而将自身的社会管理与服务功能凸显出来,于是城市建设、社会管理不再眉毛胡子一把抓,而是各自归位、协调发展。新市长的第三把火,带动ST市迅速掀起一个造城运动:以梅里美宾馆和市政府为中心,实施了全市第一大道的改扩建工程,在两边迅速和密集地规划建设起各种新式高大建筑,展示全城经济发展的活力与富庶程度。而他的第一把火,则是制订出台了一大拨宽松税收和超国民待遇优惠政策,立即吸引来大量华人华侨纷纷回到ST市进行考察。林邱仁就是听闻到这样的政策,前天专门从马来西亚回国考察的。现在他早不是王海父亲手下那个小林子了,而是实力雄厚的外商投资者——林老板。
今天他在市政府会见过那位著名的改革市长后返回宾馆的路上,看到家乡巨变正百感交集,途中突然认出垂头丧气走在路边的王海,连忙下车相认。五年前,王海父亲厂子破产,他也跟着遭秧,被粗暴地赶出来。等他前去找王海父亲时,王海一家已经连夜搬离市里。他一时失去工作和住所,万般无奈下,只好带着病重的发妻和两个七岁大的双胞胎儿子回到郊区老家。家里不到一亩的承包田已经撂荒多年,亲戚们也都不是到外面谋生就是偷渡东南亚。那是他人生中最困难、最潦倒的一段时期,甚至上邻村讨过钱。好在不久后,妻子失散多年的父亲突然从马来西亚托人带回消息,让他带着妻子前去帮其打理橡胶园和被服厂生意,这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机。靠着从王海父亲那里学来的信用守则和做事规矩,他很快接手了岳父的全部生意,并让岳父的被服厂一举发展为整个马来西亚最大的纺织企业。而妻子的病也逐渐治愈,现在专门陪着父亲、照顾孩子。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念及王海一家对自己的情义,所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和报答他们。
返回宾馆的路上,林邱仁已经从王海那里了解到一家三口的情况,中途听得掉了泪。期间他观察王海:几年不见,王海已不再是那个长相甜美、性情温顺活泼的大男孩,而是眉宇间透出倔强与野心,绝非用冲动和鲁莽可以形容,应该是一种极端冷静与自恋。这迥然于他见过的任何人。历经磨难后,王海性格大变,外冷内热,心中有座光明城,在世界之巅发光。他细看王海搁在膝头的一双粗糙大手,再看其秦弩一样的强健躯体,眼神似剑鱼灵活敏锐,顿觉这是个可造之才。
只有短短五年,国内已经发生全新变化。身在异国的林邱仁,一直从未忘记关注祖国和家乡的一点一滴,并且寻找可能回国发展的机会。他充分研究了ST市新出台的系列惠商政策,认为ST市已经初步具备基本的市场条件和较好的商业环境,于是迫不及待地飞回考察。考察结果让他满意,切实感受到市委、市政府和年轻市长改变ST市的决心。他受邀参加市长为自己单独举办的宴请,席间双方再次作了认真坦诚的交流,从这位其貌不扬但风度翩翩的同龄人那里得到庄重承诺,所以对于回乡投资有了更大信心。还有一点让他印象深刻:长久保留在中国官员身上的传统习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热情谦逊、严谨务实的工作作风。这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决定即刻回去召开董事长拍板,从而实现自己多年来报效祖国和奉献家乡的愿望。可是在ST市投资兴业,少不了找一位当地可靠的合作伙伴。这时王海出现了,真乃天遂人愿。他从这位过去再熟悉不过的老板儿子身上,迥然发现其有将相风范,就算刚遭受过失败,充其量只是明珠蒙垢,假以时日定会大放异彩。这是个神奇青年,生活已经给他足够教训与锻炼,他该出徒了。
林邱仁对王海喜爱不已,这既有他们之间的旧情,更有他发现一个得力助手后的惊喜。他主意已定,要像王海父亲当初对待自己那样善待王海,全力以赴地支持和培养他。
“王叔把我当儿子看啊!”一回到宾馆,林邱仁略微发福的身子还没坐稳,就真诚地这么说。
“爸爸总夸奖您,让我好好向您学习。”
“说什么呢,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才对。同样都是做生意,像他那样老实厚道、童叟无欺的真少见。当时我也觉得他有点傻,别人可以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后来我慢慢明白,做生意和做人一样,要守规矩、讲信用,才能真正把生意做起来、做长久。”林邱仁的感悟真实无比,对于王海父亲的总结也是字斟句酌,脸上保留着少年起就有的谦逊。他坐下来时先带着点带谨慎,然后笑起来,样子让王海感觉既真诚又质朴。
“可是父亲也失败在这点上。”王海伤心地把头低下,替可怜的父亲叫冤。
“不是的,叔叔不是输在这上面,而是输在当下国内法律制度不健全、商业行为不规范。我说他是成功的,至少我的成功受益于他。他用最好的品行教导我如何经商才能成功,他是我启蒙之师。话说我遇到的每个最终将生意做大做强的人,无不认可和遵循这一信条。这几乎就是我们南方人能够祖祖辈辈将经商传统继承下来的重要原因。想让一个地方形成良好的商业氛围,生意人的自觉顶顶重要。王叔践行了一个商人最美好的品德,社会和历史的过错不应由他个人承担。我刚见过ST市的市长,与他触膝谈心,了解到他们正着手强化市场诚信建设,所以我才同意回这里投资。”
“林叔叔,你现在在哪里发展?”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现在马来西亚发展,产业包括服装加工、橡胶种植和橡胶制品加工,还在爪哇岛运营两座小型金矿。”
“林叔叔,这些年您在国外?”
“是啊,一言难尽!假如叔叔的公司没有出事,说不定我还在和叔叔艰苦打拼呢。诚然叔叔对我好,可是我不一定会有今天。”
“林叔叔,您是怎么做到的?”王海惊讶得不得了,好奇林邱仁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做出这般成绩。林邱仁精彩的人生反转点燃了他的兴趣点,于是往事像他忍痛蜕掉的皮,如今他轻松意识到林邱仁的出现,将引导自己来到人生关口,过去的一切行将远去,他候在未来的门口等待开门。
“那时你还小,叔叔也打算让你上大学,于是他和婶婶告诉我,等过一两年厂子经营有起色后就交由我管理,他们乐得清闲。他们把我当家人看,我初到ST市举目无亲,是婶婶亲自把我从公园椅子上接回家。日后他们还帮我娶了妻,助我在城里安顿下来,我又生下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他们喜欢得不得了,天天过去照看。照着没出事前,他们把公司交给我打理,那样的日子对于我已经很知足了。但我也可能和叔叔一样,才到五十刚出头,就觉得事情已经做到头。出国后,我才发现国内与国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简直是天上地下。那些资产动辄百万千万的人随处可见,而且许多七八十岁的企业家仍然活跃在商界,同像你我这么大的年轻人一样低得下头、弯得下腰,不为别的,他们一心想着如何再把事业做大。”说到这,林邱仁把鳄鱼牌衬衫领口松开些,手指上硕大的铂戒闪闪发光。与过去相比,他厚实起来的肩膀和圆润起来的肚子,都显出他一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样子。他住在豪华宾馆里,站起过去动手烧咖啡,把弄精致的器具,显出对于上等生活游刃有余的驾驭。另外房间里到处是惹眼的陈设,加之其自身优雅成熟的魅力,这些无不对年轻的王海产生强烈诱惑。王海盯紧林邱仁,像用眼神拴牢他。
“私人经济,是当今任何国家想要成功的唯一动因。每个人生来都面临生存压力,都想方设法赚钱养家。资本主义很好利用和发挥了人类这一先天机能,让每个人拥有利用全社会资源为自己赚钱的可能性。这是它与封建社会的根本区别所在。封建社会将绝大部分人局限在地主或郡主领土上,只为有限的主人服务。而资本主义社会完全赋予每个人充分自由,让他们在市场中机会。所以你看,在资本主义社会,造就一个百万富翁轻而易举,而水涨船高,国力自然跟着壮大。私人经济与国有经济相比还有一条好处,国有经济只涉及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宗商品和战略产品,而经济活动的终端则是普通民众的消费行为,所以虽然国有经济存在于社会经济活动整体当中,但不能够代替私人经济。换言之,国有经济虽是国家经济的一部分,但不是经济活动的主体,它们只是为更庞大、更精密的私人经济活动服务。私人经济才应该是国家经济活动的主体,国有经济只为私人经济生产提供公共产品和基础设施。私人经济优于国有经济的地方在于:它们直接存在于广大消费者群体中,与整个市场的联络和沟通是无障碍的。国有经济的市场信息需要层层传导才能最终到达决策中心,难免会延误时机,造成信息失真。这就是很多国家这些年为什么发展得比我们快的原因。改革开放好就好在这里,把人性解放出来,让大家人尽其能、物尽其力,整个社会就像一盘棋下活了。你瞧,越来越多的域外投资选择大陆,就是因为这个市场太庞大了,都想从中分得一杯羹。”
“林叔叔,我都不认识您了!”
“这话可信,因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看着搁在桌头厚厚的公司账簿,我问自己:这是我的吗?看着带泳池和车库的豪华别墅,我也问:这是我的吗?看着佣人像皇帝一样拥戴我,我问:这是我自己吗?可是千真万确,一切白纸黑字,都是我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如果做不到这个,就不算社会进步。因为人类自古以来寻求的就是生存保障和更高品质的生活享受,另外则是生育尽可能多的子嗣,而私人财产是这一切的保障。所以依我看,现代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除了要获得充分和全面的人身自由外,另一个就是拥有能够争取和掌控最多财富的可能性。唯有这两点,才是人类现代文明的属性与标志,其他一切都是围绕如何实现和保护它们而呈现出来的现象和特点。我在为时不长的时间里,拥有了过去打死都不敢想像的财富与地位,这一切拜托这两点。海子,换了是你,你也会不认识自己的。”
林邱仁端着煮好的咖啡递给王海,注意到这个小朋友面部已经潮红,手掌像痛风一样团起来,手指紧张地做着捏搓动作。
“不,我——”王海有些懵,像乍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他觉得林邱仁说的都对,可这些东西消化起来极难,就像吃多撑着一样。他从身上到心里都难受极了,像出现并发症那样回忆、感慨、对比和不甘。
“你这种反应很正常。当初我也一样,去到那里就傻眼了,没想到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可以那样发展。大家很务实,每个人都在极尽所能地创造财富,而后国家再把个人财富集中起来,以公共产品和社会保障的形式反哺给他们。良好的社会财富分配和循环,使国家与社会充满生机活力,人们生活得自得其乐,这一切都是人性得到释放与尊重的结果。美国人和乌拉圭人在出生时价值是相同的,但后期教育投资的多寡与创造价值的能力,使二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意外死亡的美国人可能获得高达千万美金的赔偿,而一个被豹子吃掉的乌拉圭人可能死得分文不值。也正因为所以你看,先进国家和地区都在千方百计改善教育观念、提高教育水平,以保持社会持续的创造力,从而为日后争取更大的生存发展空间。全世界把美国看作天堂并不意外,因为它是人类社会迄今最好的发展模版。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不同,但前提是拥有大部分的相同。人类无论何种肤色种族都是人,所面临的基本问题也是一致的,这决定了国际社会生存与发展的本质是相同的,差别只在形式,就像谈论同一件事,使用的只是语言不同而已。”
“您说私人经济很快会大行其道?”
“没错,迟早的事。国家忙来忙去就是为这件事情。”
“您这么说我就清楚了,国家现在越来越鼓励成立私营企业,其实就是结合国内实际发展私人经济和个体经济。”
“可以这么讲。全世界都在欢迎中国的改革开放,这就有力地说明了问题。我和那位市长交谈时,交流的就是这些东西。他真的非常有魄力,我觉得ST市的繁荣指日可待。”
“这些年我虽然在当兵,但国家其他方面的发展我也有注意。我们这里是东南沿海,在全国改革开放的版图上属于先行先试地区。既然国家和政府对此予以充分肯定,ST市私人经济必将迎来井喷式发展的黄金时期。”
“所以,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林叔叔,我觉得要抓住这样的机会。”王海双目放光,像从山顶看到日出。有了林邱仁一番不可驳辩的分析与讲解,他对国家改革开放的本质和走向有了清晰洞察。他深信不疑,因为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看,那些观点都是成立的,论据则是最基本和最广泛的事实,没法由得任何理论或言辞扭曲。他就这样敏锐和迅速地反应,一旦判定了形势,就像机器发动起来。他立即认定自己前期的失败属于个人原因,而时代正像仁慈的上帝从天空向他伸出橄榄枝,他必须及时抓住。只要他有足够的信心和韧劲,时代完全可以给到他任何想要的东西,并且只会多不会少。他切实看到未来的光明,也理解了光明在一次次黑暗后重现的意义,觉得自己像枚竖立起来等待点火发射的火箭。
“仅仅是这样吗?人人都这么想,但你会怎么干?”林邱仁觉得有必要和王海多作一点周旋,想进一步见识下他的才华。林邱仁像个地质学家发现矿藏,要做更精细的考量。
“林叔叔,我还没有想好。做决定需要审慎,尤其想在大时代中成功,如同在深海航道上行船。大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充斥各类风险。风暴会突然从远方冒出,洋面下涌动着奔腾不止的暗流,人们容易在长期安逸中松懈与疲倦,所以顺利到达目的地要历经千难万险。我现在说不出要做些什么,但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错。前期的失利与时代无关,如果非要说有,不妨看作是命运在千方百计成全我。当兵曾是我的梦想,并且现在也是我胸膛里不熄的暗火。如果没有这段神奇独特的经历,我不会以今天的样子出现在您面前。我有可能是个社小混混,可能自暴自弃,可能活得糊里糊涂,可能再花上二十年功夫才有现在这种认识深度。可是因为裁军我失去了留在军队的机会,但军人的性格和情怀绝不会丢掉。这像新的基因长进我身体里,无论做什么,我都会以军人的严谨与勇气去面对和挑战。我选择经商作为今后的道路,正如您所说,我们这里有经商传统,所以我大有作为的时候到来了!”王海感觉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像个大演讲家出乎意料地说了这么多。
“大有作为?作一个百万富翁,像众多华侨那样一门心思闷声发财?”林邱仁像个老手,用细棍挑逗这个还有点犯迷糊的年轻人。他巴不得王海说得多多益善,这样对他的了解就越多。
“啊,我可能说胡话了,可是我真是这么想。”王海知道自己没说错话,于是允许里面的那个自己继续大声讲下去。“说我想做百万富翁,那样的念头再自然不过。不过它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就像男人长大后生出喉结与胡须,它不是一个目标,却是一个特征。又像一段路,它不是终点,只是一个刻度。”王海喝口热咖啡,润湿下喉咙,顿时觉得全身舒坦,像钻出密林来到大道。“我要改变这里的经商传统,至少先从自己这里开始。”说完王海像咬到舌头一样停下来,这话连他自己都惊到了,他想收回去,可里面那个自己正洋洋得意呢。
“怎么停下了,说下去呀!”林邱仁坐起来,这话也让他吃惊。可是他不敢多说多做什么,就像担心惊动到一朵花心里那个静谥的世界。
“您也说了,我也明白了,而且这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父亲身上,也发生在其他许多还在小本经营人的身上,更发生在祖祖辈辈人身上。我们是精明,但只会算计一家一户;我们是吃苦耐劳,却并未因此大富大贵。我们作生意只求安身立命,只做挣得起赔不起的小本买卖,家庭式的粗放管理,师傅带徒弟式的上下传承。大富,我们中非但没出现二战后卡特、卡内基、稻盛和夫那样的著名大企业家,只守乡恋土自家经营。人家拥有成片厂房、众多员工、成套的管理体制,跨地域跨行业像帝国一样存在和经营,而我们要像个幼童去与大力士角力,这不是拿石头往鸡蛋上碰吗?大贵,政府的决策企业家参与不到,过去政府出台的很多政策不是鼓励企业展,而是一系列限制条款,就像刁钻愚昧的婆婆想方设法给儿媳立下条条框框。企业生存与发展的环境和商业氛围没法形成,只有一些江湖规矩和行业条款,经济行为没有成为整个社会活动的中心,也没能从政治法制层面赋予其核心地位。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失误与教训。经济活动才是社会活动的核心,如果不把这条解决了,中国永远不可能像别国那样实现高质量发展,更别提实现现代化和民族振兴。我敢于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国家已经把经济建设作为全部中心了,用改革开放的办法促进发展和改善民生,建立现代经济体系和现代文明社会。多么好的战略机遇期,已经有人先知先觉,许多富有挑战和创新精神的企业家已经涌现,而依我看他们最大的成功就是首先挑战了中国传统的企业行为和商业行为,使中国的企业经营呈现出新的风貌。但这远远不够,成百上千年形成的习惯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特别像我们这里传统风气过盛,急需转为现代经营行为。但一切需要从‘人’做起,因此如果是我做的话,就是要先做到四个字——‘大富大贵’。”
“‘大富大贵’?这个词经你这么诠释,顿时焕然一新。我原以为自己已是大富大贵,你瞧,我是千万富翁,不动产和流动资金数量庞大,天天与银行、担保公司、税务所等各类金融机构打交道,账目数额往来巨大,是他们的座上客。出入人前人后我广受尊崇,当地的督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帮社会名流与我过往甚密,员工们十分敬重我,社会各阶层都承让我,来这里考察市长亲自接待并做出承诺,这不就是大富大贵了吗?可是我没意识到你说的这两点。我也有改变家乡经商行为的责任,或许把它变成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做起来会更有成就感。王海,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林叔叔,我是顺着您的思路说出来的。您说的在理,我就发挥了一下。”王海突然觉得自己理屈词穷了,像跳词一样脑里一片空白。
“却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就是这么想,对不对?”
王海犹豫下,望着林邱仁坦诚地用力点头。
林邱仁不说什么了,放下咖啡杯,把好看的西服脱下来扔到沙发上,那饱胀的身体在窗前多次折返,好像在想如何向一个人透露心事。
“王海,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干些什么呢?”
“您来考察这里的商业环境,然后给ST市投资?”
“没错,通过考察我发现,从市长到普通百姓,从国家意志到基层执行力,从政策定调到各种法律制度条文,真的在改变,真的在突飞猛进。原来笼罩在人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人们劲头十足,热情高涨,脸色像做新郎新娘那样鲜妍,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发烫。行为文明大方,办事效率成倍提高,学习外来事物认真又积极,这就是生活的希望啊。你刚说出的话更让我惊诧,这不只代表你个人,和你一样这么看的年轻人也一定为数不少。你们聪明健康、新鲜活泼,有崇高的志向、美好的理想,你们一定是ST市今后发展的中坚力量。我很高兴,如果昨天的考察让我认识到官方的改变,那么今天和你的偶遇让我深入了解到民间的变化。所以,来这里投资一定不会错,我真是无比激动啊。作为一个商人,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天时地利和人和。”他握起两只手轮回击打背面,每一下都用力和响亮,然后用那发福的面庞明亮地打量对面的人,最后像要唱咏叹调似的抬了下头、打个嗝。
“林叔叔,这个毛病还没治好吗?”王海只在这时才进一步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林邱仁。林邱仁初来ST市没找到工作宿在室外,结果淋雨后形成这个毛病。王海妈妈出门经过汽车站,看到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心生教徒仁慈,便把他领回家让他跟着丈夫干。以后每遇到什么急重情况,他就像公鸡打哑鸣一样抬头打嗝,并且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王海父母多次带他去医院都没能治好。到了国外,他遍访名医本已治好,却没想到今天一激动又犯了。但每次打嗝都让他想起那对恩重如山的老夫妻,觉得自己遇上活菩萨,也就更加像他们学习与人为善。
“不可能了,落下根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但丝毫不加掩饰。旁边的人如同家人,让他想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林叔叔,接下来做什么?”
“选择投资项目。你有什么想法?”林邱仁再次回到沙发,像只猫蜷起来,支起胡子耐心听下去。他希望王海说到自己的心眼里,那么王海真就是老天爷派给他的得力助手。通过这个短短几年内成熟起来的青年,他重新认识了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大家追求文明进步的决心和毅力异乎寻常。这或许就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能够历经磨难生生不息的主源,就像他猛然从隐隐的历史迷雾中窥见那条灰色时代大河慢慢蠕动的影子,充满敬畏和震憾。
“我可以跟着您干吗?”王海没有正面回答林邱仁的问题,反而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认为这是自己目前最好的机遇,是让他离实现梦想最近的机会。他有些迫不及待。诚然林邱仁有意为难他,但他不害怕林邱仁不念旧情,而是害怕林邱仁不能重新认识他。他没把林邱仁与自家的交情当作机会,反是被其现在的成就、能力、气质和魄力所深深吸引。他一定要搭上这趟车,给自己寻到新的出路。于是他像旅客担心错过车,眼里流露出恳求的神情。
“你怎么看你自己?”林邱仁索性像面试王海那样,直言不讳提出这个刁钻问题。人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认识和评价自己。他虽然已经认可王海的潜力,可还是希望王海通过扮演一个角色展现自己的能力。
机会珍贵,如昙花一现。王海清楚自己凭借眼前这个气宇不凡的人轻易走进这个高档的房间,但是出去未必再进得来。“我缺乏的是历练和经验,在商场里我一个新兵。就在上一个月,我做起人生第一桩生意,也在前天栽了人生第一个跟头。这教训像当众狠狠被人摔倒一样。可是林叔叔,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没有伤筋动骨。这一跤摔得疼,可也摔得好,把我当初所有的幻想一下摔没了。之前我总想着一蹴而就,急于通过成功证明自己。脑子里轰轰烧着火,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想冷静下来都不可能。但成功就像解方程题一样需要一步步来。现在,我冷静多了,知道了疼也就知道怎么防止再受伤。我当过兵,等伤好后我会重新上阵,这打不倒我。当兵对我太重要了,我的身体钢打铁造,骨子里不忌惮任何困难,就像上战场交锋一样,只要你认怂,敌人就会比你强大。在做生意方面,我的优点和缺点非常明显,可这些困难和问题每个生意人都会遇到。是缺点我会尽可能弥补,有问题我会千方百计解决。所有困难不都是这样被征服的吗?只要肯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去做,就一定能做到最好。”他双眼明亮,表现出那种被深度刺激后流露出的兴奋,像一阵带雨滴的风在水面划出无数印痕。
“我要让你自己干呢?”林邱仁对于王海的多重感情已经不能用喜爱和激动来陈述,他像个被过多赐予的人捧着手里的筐激动不已。他发胖的身体里暴发出在这个季节和他这个年龄很久没有的躁热,就像他在国外突然明白如何接手岳父的生意、又如何在事后意识到自己的成功。他把问题直来直去地抛出,甚至嫌言语多余,像打过一拳看这个新手的反应。他太喜出望外了,甚至想过去拥抱下王海,仿佛望见云后一片灿烂的天空那样欣慰。
“做什么呢?”
“这个你自己定。”林邱仁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清零,不想给这个年轻人设定任何限制,要让他完全自由发挥。这是多么大的信任,感觉他自己回到年轻时候,在做同样一项选择题,甚至从头再来一次。
“您相信我?”王海几乎坐不住了,像双手接住沉甸甸的礼物。这意味着他取得了对方认可,这是他争取来的,不是被施舍到的。这多出来的幸福使他像又长高一点,看世界需再俯视一些。
林邱仁点点头,像洗过澡或美容过那样神采飞扬。他觉得自己变洁白了,充满一种难以控制的张力,内心澎湃到波浪翻涌不歇。从国家到地方、从中老年人到年轻人,全部在谋求生机与变革。他像来到一片欢乐的人群中,情不自禁地加入他们。短短几年,国内的改革开放已从星星之火变为燎原之势,他像洄游到大海的鱼翻身庆祝。一心想成就大事的人往往全无私心,他自己是这样,相信王海也是这样,所以他现在的心胸无比宽广。他真诚地眨动眼睛,对妻子也没有这样动情过。不得不说,迅速扩张生意是生意人最好的春药。
“我现在就去!”王海说时已经站起,雄健的身姿又像到外面值岗一样。这深深地把林邱仁吸引了,他倒吸口凉气,像看到英雄出世前幼稚但英武的影子。
“现在就去吗?”林邱仁倒有点舍不得王海立刻走掉,想多挽留他一会,让他吃喝点东西,如同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没有这么做,那种伟大的导师心态提醒他必须狠心点,否则年轻人会因为被溺爱而夭折。他端着咖啡不动,长出来的眉毛微微抖动,静静看王海推门出去。片刻后,他从窗帘后望着见王海大步流星走到外面,感动得喜极而泣。这时他想起赶紧把喜讯告诉妻子,接下来夫妻二人在电话里满怀感恩地聊了许久。
王海头也不回来到外面,一个半小时前他还处于濒死状态,现在又精神焕发上阵了。ST市在太阳底下,感觉所有人和他一样正憨厚与年轻地仰笑。是的,他们都在崛起和改变,都因为改革开放和生逢其时有着无限可能性。他们将互相成就,不打不相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奋斗的过程必然艰辛万分,他们要做到百折不挠。
 
可当真正决定要往哪去的时候,王海又犯难了。左边是正在兴起的新城,到处是年轻人、外地人和外国人,根本听不到乡音,高楼林立,作派全新,完全是国际化的做法,与过去毫无瓜葛,纯属一个陌生境界。而往右的老城里面,密密麻麻的骑楼大多都已衰败,巷道狭窄拥挤,小车进不去,人们上班购物出行费时费力。目前年轻人都外出闯荡,仅剩些老人妇孺,说着旁人难懂的方言,过着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生活。这是他从小生活的世界,像个牙齿脱落的老妈妈。
“当然应该往左去,那里充满机会。ST市的改革措施率先会在那里试验和推广,能够接触到当下最新鲜的资讯、最前沿的事务,并且共事者多为高学历、高素质之人,个个功成名就,遍地非官即商。里面的机会多如汛期之鱼,何愁找不到事做,何愁捕不到大鱼?”他自许地微笑,兴奋地望过去,结果马上被玻璃幕墙强烈的反光晃得睁不开眼。他刚往前几步就回头了。“你应该往这边走!”他的腿不听使唤似的停下来,脑子里乱作一团。
“我要去新城,那里是新市长打造的重点,今后将成为全市经济发展的引擎,也将带动整个ST市和GD省趟出改革发展之路。那里氛围全新,是年轻人创业的好舞台。而且项目享受政策扶持,有利于长远发展。”他很快罗列出一大堆理由,像检察官陈述出不容分辩的说辞。
“可是——”他又深情地回望那座低矮的小城,一颗善良的心像鸟儿迅速从嗓子眼飞出,一股烟扎回那里。里面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各种声音他耳熟能详,朝夕相处的景像让他历历在目。他仿佛重新嗅到母亲的气息,一颗冲突的心平静了。与新城相比,这里更需要改变,更需要完善。病情危重的老房急需修缮,狭窄拥护的道路急待拓宽和重新硬化,常年没有排污系统的状况也需要尽快铺设排污管道,需要建设更多公厕、公用电话亭、邮箱和垃圾点,需要开拓出绿化场所和公共用地供人们休闲使用,需要引入银行和医疗网点,需要公共交通与这里接驳,需要为为数不少的残疾人出行提供便利,还需要修建大量健身设施,等等。是的,老城曾经的辉煌历史已经过去,但绝不意味着要将它抛弃,仍要通过改革和现代化的方式,使之再次焕发生机,这才是城市发展的精髓要义:有所保留又有所传承,有所发展又有所带动,使整个城市像个生命体一样富有灵魂和历史完整性,让它始终能够发挥宜居乐业的作用。他越想越觉得这是对的,越往前走越觉得理由充足。新城固然机会大把,但也要给老城发展机会,不能让它慢下来,要让它跟上时代步伐。虽然还没想好做什么,可是他已经确定了方向,有种儿子要补报妈妈的感觉。早晨他从老城游走到新城,现在又经桥上回到老城,看着河里的倒影,像幅浓酽的水彩画。这一下子让他回忆起许多,最后牵挂起父母。是的,尽管父亲败走麦城,尽管被六亲不认,尽管刚上手的生意付之一炬,尽管老宅被无理霸占,这些都不是他恨它的理由,都无法替代它养育他近二十年的恩情。生活有了转机,他有了新使命,便对它用另一种视角打量。经过岸边夹生着红苞木、山杜英的野树林,尽管外围已被严重破坏和侵占,林木稀疏,但仍是全城观鸟和游泳的最佳地段。过了树林,是一片开阔地带,无数桃金娘和刺毛杜鹃正在开放,看上去像中东花毯。而与此极不相称的是一些老人,神情忧郁地坐在椅子里,手头忙些零碎活,对眼前和对岸的盛景视而不见。进入老城,他兴奋地想问候每个迎面而来的人,但他们对他不理不睬,让他极为难过。两边高大的骑楼把中间的小路挤得只剩驴尾巴粗细,加上擅自搭建的许多简易房,公共空间被挤压到最低程度。巷道弯弯曲曲,露出一线天,老屋和垃圾点在几近封闭的空间里散发强烈的霉臭味。光线昏暗,大白天看不清对面来人的脸,更别说看清院子里的情景。几个老头蹲在廊下嘀咕,隐约听见他们说新城的事,可看到陌生人马上闭口不谈。他想拦住路人聊聊看法,可他们个个佛陀似的摇头,并且怀疑地上下打量他。生活垃圾随处可见,地面污水横流,调皮的孩子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快活玩耍。缺少年轻人的老城暮气沉沉,静得昼夜不分,让他心头压块石头。他以前总觉得它像天堂,现在正视它问题的时候,就像用放大镜观察到苍蝇腿上不甚洁净的绒毛。问题无疑是巨大的,但商机也就在其中。虽然他仍旧没想好具体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漆黑的水下有大鱼潜藏不动。到底是什么导致它伤成这样,呈现出与赤贫农村一般样的城市贫困。“一方面,过去的小本生意与作坊生产遭遇社会化大生产,脆弱的小桅船必然会在怒海上被掀翻和埋葬;另一方面,大批年轻人出国或赴大城市寻求出路,留下来的多属老弱病残,不能维系正常生产经营,于是这里出现严重的劳动人口流失和产业空心化。而新投资主要用于新城及新产业,于是这里仍未得到产业与人口补充,导致深度贫穷便在整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一角潜伏下来,鲜有人知却愈演愈烈。”想到这,他心里轻松些,像医生终于确定了病人的病情。“那么,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帮助它呢?我不是曾宪梓和霍英东,也不是民政机构,自己尚是穷光蛋和无名小卒一个,尚在寻找生路,只能以商业形式帮助他们,即通过做生意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是的,用商业方式扶贫不妨是一种思路,可以成为政府主导和社会救助外的第三种方式。我首先是个生意人,要多从商业角度考虑问题,这一点始终不能变。鲁冠球和柳传志是我大力学习的榜样,像他们先把生意做大做强,才是我的成绩与贡献。现代企业家需要大格局与大视野,不只是与人为善和心地纯良。内仁求得一已平安,外仁求得天下兴安。商业天才、商业产品和商业模式三者皆可创造和推动社会历史,商人和企业家发挥才能为人们生产销售适销对路、物美价廉的商品,保障社会供给平衡及其螺旋式上升,提升人们的生活品质,这样的劳动同样现实和伟大。出于我对老城的感情,我不会如鳄鱼、虎豹般地掠食乡亲,因为这不是个两难问题,而是如何有机结合的一个问题。最好从民生问题入手,从吃喝拉撒这样最普通的小事入手,事情就好办多了。”他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理解,似乎看到希望。“项目不宜过大,我驾驭不了;经营范围不能太窄,一时难有起色。他们过于贫穷,惯于节俭,消费能力不足,这是在这里做生意最大的难题。不能任由目前状况再延续下去,否则老城真的会消亡,这片充满历史温情的房子终将命运不保。”
一个头发稀少的女孩领着两个光肚子的小男孩,从对面骑楼里走出来,每人嘴里含粒劣质棒棒糖,鲜艳的颜料把他们的嘴角染得红红绿绿,但神情无比专注和快乐,相随着走进旁边另一座半塌的骑楼。王海触景生情,想起当初自己也曾这么快乐无忧地回到老宅。现在他却像只流浪猫无家可归,更害怕被邻居和朋友看到,所以一直没敢回去瞧瞧它。他暗暗发誓,等生意做起来,一定将它赎回,风风光光重修装修它,再让父母体体面面迁回来。他不小心踢翻一个立在墙根的花盆,惊动一旁正在刨食的母鸡。它一下从泥泞的地面飞上房顶,像团耀眼的红火,停在上面像花腔女高音似的咯咯叫。一只花狗愤怒地从散乱的竹竿下钻出来,退搡着冲王海和那只鸡叫唤。王海躲到阴影下,却不慎踏入脏水坑,原本洁白的旅游鞋沾上泥污,他只好弯腰擦蹭。“有了!”一个念头闪入他脑际,带动他身子向上一耸。他感觉好似阳光照透漆黑的水底,整颗心豁然能亮了。他一动不动猫下腰想,像怕惊动一个难得的好梦。这决计是个契合心意的完美主意,一个神来之笔,能够满足他的全部心愿,让他像辆轻盈的小轿车畅通无阻地开进老城。他又觉得这主意好似在老城与外界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使这里不再与世隔绝,又像阳光重新照耀进珠宝盒让它熠熠生辉。他快速走动起来,绕老城街道巡查,像军事专家研判每处地理位置的战略价值。他这是一个高级理念,老城为此将第一次引入时尚元素,使它的生活现代起来。他足足在老城呆了三小时,除了自家老屋附近外,转遍角角落落,直到天色近黑才停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酒店里,林邱仁双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听王海动听宣讲。王海眼里像燃着火一样发亮,抵制不住兴奋地说下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主意了,在老城从搞连锁超市经营,投资不大,可以最快占据市场,形成规模效应,盈利效果明显,资金周转很快,债务风险极小。关键是连锁经营和超市还属于新兴事物,很多人没有涉足,及早布局无疑会占得先机。林叔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认准了它,觉得它一定能行。”王海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尽管还有诸多疑问尚待解决,但他深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你把地点选在偏僻的老城,怎么保证生意维持下去。一旦经营失败,对于我们投资人是损失,对百姓来说也是一种不幸。”
“第一,我会尽快拿出一份详尽计划书,用数据对您说话;第二,我真诚希望林叔叔给我机会,让我把超市开起来用事实说话。”他就差说:即便我定了计划书,也莫如我亲干自一场给你看。他就是这样的直觉派和大胆派,一旦某件事符合了自己的内在逻辑,就毫不迟疑地开干。——在当下和未来改革所能够提供的足够大的空间余地里,在这种适宜做事的天时中,像王海这样的人顺产率和生存机率大增。作为改革前期的探路者与铺路人,他趸定天时,相信直觉,将时代顺境投射到身上的便利视为自己的聪明睿智,全凭一股冲劲,对于投资风险轻描淡写,不担心拿投资打水漂,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式。他觉得自己复活了,变作另外一个崭新的人,只因为自认有了可依傍的力量和可靠的立足点,所以视野和胸襟大变,便照着当下最时髦的项目来。
“我怎么相信你?”林邱仁对于王海在半天之内给自己带回的消息感到满意。而之前他本打算投资餐饮和酒店,因为越来越密集的人口流动正快速带动这两个行业提质升级。他也没料到王海会把项目放在老城,因为新城那里人人趋之若鹜,而老城这边所有人视之为将要寿寝正终。“他不会看不到这个,那么他就是有意而为之。非常人有非常举,他前面说的不无道理。如果就初衷来讲,我回国投资肯定怀抱报效国家、家乡之意,却没有像他想的这样周到细致。我没有细想怎样更好地造福这里,只觉得来这里投资就是一种义举,明显没有他那样的道德觉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助他,只不过我要持续考验和造就他,让他想要也得有个所以然、说也能说出个所以然。”于是他故意藏起高兴劲,像被柠檬酸到牙一样黝着脸,身子斜倚桌边,一条腿换到另一侧,打望正像只火炬一样燃烧的年轻人,歪起眉毛透出一副刁难样。
“林叔叔,我需要您给我机会!”王海站起来,绕过茶几像要从林邱仁那里抢东西一样逼前几步。
“机会需要你自己争取的。”林邱仁故意冷冰冰的,像教练员看一个孩子是否具有运动员素质。
王海马上像逃窜的暴徒被警察截住抱起头,英俊的脸像食物中毒似的灰暗起来,声音纯厚消沉地说:“您担心我做不好,砸了您的计划,赔了您的钱?不会的,我以个人名誉保证,也以曾是军人的名义保证。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如果您还是不信任我,不愿意给我这个莫大于蔫的机会,我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为什么不求我?”
“您是说让您念及我们过去的私交,念及我父母救过您的恩情?不,这只是为我们重逢创造了机缘。而我要同您合作,成为您事业中的伙伴。您要问我拿什么同您合作,这是我目前最尴尬的。我没有资金,没有资源,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的话,还是您眼前这个人。您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父母做生意失败,一家人背井离乡回到外省偏远的乡下。他少年当自强,不甘命运沉浮勇敢做出当兵决定;他到了祖国最偏远的西部,没有给父母和家乡丢脸,凭借不服输的精神在新兵中第一个当个班长,第一次参加军事比武就拿到全军区个人总成绩第一;他作梦都想当一辈子兵,可是赶上军队改革一梦成秋;他又从战场转战商场,因为他认为好男儿战时要赴沙场杀敌,和平时期则应决战商界。他是商家子弟,更该比别人多份商业头脑;不幸他失败了,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缺乏经验。这是他最为致命的缺点,但也是最大的进步空间。他就凭独这几样东西前来跟您讨要合作,好人品、好耐力、好理想,看看对方是否认可自己。他是粒不服输的种子,需要宽厚仁义的土壤;他是个好苗子,需要爱心培土和灌溉。谁都会在人生中经历许多个第一次,每个第一次都应该被充分信任和给予机会。您说他莽撞粗鲁没关系,权当您不愿意了解他;您说他变得厚颜无耻他也不当回事,因为的确到了他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就是同您来合作的,希望您给他这次机会。如果输了,他是输不起,但不会气馁;如果赢了,您应该赞扬自己,因为您没有看错人。我没有油嘴滑舌,也不是在这浪费您时间,就是请您相信我说的话,相信我的判断。”王海把头像海上月亮一样升起来,用诚意照亮林邱仁的疑惑。他把自己回来路上想好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有点像赌徒把余下的所有钱物都押上台,剩下的就等命运垂青。
王海年轻周正的面孔像个胆大又心细的人审时度势,又像怀揣正义勇于无限接近危险事物一样。对面的人他以叔侄相称,他们一起在老屋里用餐,一起在火热的夏日在竹床上赤膊抵足聊国家和社会上的奇闻异事,一起挥汗如雨地在车间赶工。但现在双方身份和地位发生逆转,林邱仁不仅是华侨,还是ST市请来的贵客。人家不愿同他合作,有情可原,毕竟自己一穷二白;人家愿意合作,那他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事情做好,不能让人家失望。他就是这么健康和得体地想着,像个卖艺不卖身的女艺人自守清白。
“好吧,海子,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只是我想了解你更多,看看你这些年到底成长为什么样子。可喜可贺,你的进步超出我预期。你那小小的失败于我根本不在乎,唯有敢于尝试才会终得成功。你收获了经验和斗志,这对于年轻人是最富贵的财富。很高兴你没有屈服于命运,经历助长了你的成长,你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小苗,而是一棵业已可用的成年树。”林邱仁知道要适可而止,因为王海的表现已经超出一百分。再往下纯属浪费时间,于是他果断宣布:“给你五十万元人民币,用三个月把超市开起来!”
“提您的要求吧!”王海像个庄重的战士站好接受任务,表现出一小时就能拿下整个戈兰高地的士气。他原本就没有担心过,经常被命运捉弄却又和懂得它斗智斗勇后,他内心是怎么感觉的,便认为事情就会哪样的。
“开两个店,一个在老城,一个在新城。每三天向我汇报一次情况,然后听取我对项目的意见。对外全权代表我,在项目没有盈利前我要查账。赢利后便全部交由你经营,我送你的见面礼。”
“林叔叔——”
“不对,现在我们是合作关系,也是上下级关系,你要称呼我董事长。”
“明白。不过我不能接受您这样的礼物,只拿应得的报酬,别的分文不取。”王海觉得受之有愧,在这个神圣时刻挺起胸膛。冥冥之中,每当灵魂面对诱惑,一种庄重的情绪便会随即出现,让他变得耿直坚强。那是他汲自军营的秉性,像座结实的钢桥可以承重人生百态。而这样的情况有过好几回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如果这是我送给叔叔和婶子的,你会又怎么办?”
“不,爸妈是什么样的人,林叔叔您和我一样清楚。”王海虽然为年迈的父母流落他乡难过,但更为他们高尚不屈的人格感到自豪。他们对他的言传身教,像硬币上的图案凸显出来,正在使他受益匪浅。
林邱仁已经完全看清王海为人,他微微扬起下巴,往往窗外的远处看会,又围着沙发转一圈,以这种方式平复内心浪涛般的波动。“他们是天下难得的好人,我今天不过是学习他们的皮毛。在我离开ST市之前,一切都是他们给予我的。如今我飞黄腾达,都有凭他们的精心栽培。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如今就是在报答他们。海子,善有善报,否则天下便无道理可言。商人要想成功,这一条要谨记。”
“董事长,我记下了。”
“一定要记下,这是我从你父母那里得来的,如今再明确告诉你。ST市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经商传统绝非戏言,一定有个灵魂般的东西贯穿其中,那就是善念,在此基础上延伸出诚实守信。你提到要改变ST市的经商传统,但千万不能把这个魂弄丢了。一旦把这个魂弄丢,我们就没了主心骨,就会变为势利小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改变的前提是首先继承。”
“创造与创新不可凭空而来,都须有大量的借鉴和实践,否则便是异想天开。如同绘画,要懂得见山为山、见水为水,方能画山是山、绘水是水。事情就这么说定,我拭目以待,希望你藉此成为ST市新一代商者中的领军人物,开辟属于自己和ST市商界的新天地。”
王海在完全无意识的状况下行个军礼,这下意识的动作代表了他的最高承诺。林邱仁目睹一位家乡青年的巨变,被这种仪式感超强的场面深深震撼。他仿佛像看到一个新超级恒星的诞生,那一刻它爆发出的光茫,让整个港式豪华房间和整座华灯绽放的ST市相形见绌。一时间,他心中那份爱国爱乡之情倍增,其他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停止下来,只沉浸于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的饱胀感。
 
1993年5月7日一早,王海放下《ST日报》,为翦市长今天颁布的《鼓励民营经济的十二条措施》激动不安。里面的每条都正中他下怀。民营经济涉足的行业和业务范围不断扩容,其中一条特别强调,政府各部门要为创办民营企业一路开绿灯,必要时一事一会、特事特办。民营经济在社会主义经济体系中的作用和地位正被重新认识和重视,注定在日后经济社会发展中作用和贡献越来越大。王海感觉面前有条宽阔笔直的航道,自己像架波音飞机正加速起航。突然桌头电话响起,他以为是林邱仁,因为超市运营一段时间以来,虽然业绩不俗,可也暴露出许多问题,他非常需要林邱仁的帮助。他左手拿起电话的同时右手已经找到纸和笔,准备把林邱仁讲的内容认真记录下来。但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询问过他的姓名和职务后,直接告知他中午十二点到市政府食堂参加一个午宴。
“可是我并不认识那里的人啊?”王海向电话那边确认,但对方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没错,就是让他准时参加午宴。
“请问您又是谁?”王海搜肠刮肚也想不到自己与市政府有何瓜葛,尽管他对那位翦市长崇拜得五体投地,尽管对市政府出台更多更贴心的措施充满期待,可是受邀参加市政府的午宴是他作梦都没想过的待遇。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获得像林邱仁那样的城市贵宾资格。
“我是市政府办公厅工作人员,是奉命通知您的,您记得准时参加就行。”对方客气地挂断,王海坐在那里丈二摸不着头脑。他给林邱仁打电话咨询此事,可对方电话响了却没人接。林邱仁亲自投资的酒店已经完成选址,他正在派团队过来跟进此事,这会大概不是在拜访相关部门就是和哪位市领导一起喝茶聊事。酒店将建在新区中心的临河位置,主体十九层,另外包括两幢副楼。其中主楼建成后可以俯瞰整个新区,也将作为新城改革开放的标志性项目。林邱仁已经彻底被ST市的活力所感染,没日没夜地奔忙,希望工程早日开工建成,超越现有的梅里美宾馆,占据ST市酒店行业的先头地位。开工那天,他邀请翦市长亲自与自己挥锹培土,一起埋下酒店的奠基桩。在他看来,这象征着自己的事业从此扎根这里,会像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榕树蔓延一方。(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作协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获得包头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已授权电视剧拍摄。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