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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五

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五
 
作者:蒋廷朝
 
  二十一、请假事件
  
  “真没想到那位大掌管说你是栋梁之才,还叫一号督学好好培养你。”“怀孕的蒙娜丽莎”说的这句话里面充满嫉妒、甚至怨恨。我对她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腔调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叹息一声,说:“他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都没往心里去,你还这样上心?”我如此说,表示我对此并不介意。事实上,我对此不是一般的介意,而是非常介意。
  说不定,这位大掌管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这么一说。而我始终认为他是认真的,是对我的肯定和期许。自从那位大掌管说我是栋梁之才,并要一号督学好好培养我之后。我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状态,看任何事物都比平时亮丽许多。感觉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在等着我。我这个饱受打击的小老鼠一样的人物,居然得到如此大人物如此的表彰和鼓励,这是前所未有的。我想,无论换谁都会和我一样高兴的。
  “怀孕的蒙娜丽莎”见我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兴奋,显得有些尴尬,抓过大手袋,在里面摸索起来,然后,掏出一个硕大的红石榴,边递给我边笑嘻嘻地对我说:“这是突尼斯的软子石榴,我们部落引种时间不久,很稀罕的,给你一个尝尝新鲜。”我愣了一下,我内心现在已经很厌恶她了,她送我东西,从情感上说,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转念一想,不对,假如我拒绝了她,她就知道我和她有芥蒂,对我提防,甚至,还会在适当的时机加害于我;假如我接受了她的馈赠,她会依然以为我和她不见外,既不会提防我,更不会加害于我。而她,对我没有提防,我则可以在必要的的时机加害于她。我的祖母就曾经告诫我,火藏在袖笼里面才能够烧到人。她教导我要不露声色,善于隐藏,就像捕猎前的恶狼一样。一个不善于隐藏的狼,无论它多么的凶残,也是很难捕获猎物的。
  于是,我满脸堆笑地接过大石榴,俯首帖耳地对她说:“还是大姐对我好。呜啊!”边说边张开大嘴,好像要把这个打石榴整个吞下去的样子,引得她嘻嘻笑个不止。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接了她的突尼斯石榴,我感觉我并不像以前一样厌恶她了。想想,她只不过是一个浅薄、势利的女人。只要我不伤害她,她对我也没有什么恶意。把这么大一个石榴给我,以后,在适当的机会一定以礼相还。我祖母一直告诫我,不要占别人的便宜。古书上也说,礼尚往来。
  “怀孕的蒙娜丽莎”脸上依然还会挂着略带忧伤的微笑,和之前相比,之前她那略带忧伤的微笑是从面容内部生发出来的,如同冒出泉眼的泉水;现在这略带忧伤的微笑则好像一个蠢笨的女人化妆化上去的,显得丑陋、粗鄙不堪。如果有雨水淋下来,她那略带忧伤的微笑会随着雨水散落一地,委于尘埃以至污染包容一切的大地。
  传声器传来讯息,说学堂门房那里有人找我。我放下大石榴,边寻思着边朝门房小跑而去。到那里我才知道,原来是祖母嫌不好过,叫来镇上赶集的邻居带话给我,要我到镇上的药房替她买几片安乃近让这位邻居带回去给她。我当时就打发带话的邻居走了,说我自己买了安乃近送回去。我的邻居听我如此说,喜滋滋地离去了。
  祖母嫌不好过,需要吃“安乃近”的话,请邻居捎带回去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要我帮买了让邻居带回去呢?这说明,我的祖母不仅生病了,也很想念我了,希望我回去看看她。可是,她怎么好开口叫我回去看她呢?就采用了这个方法。我理解了祖母的用心,就叫邻居先走了,我买了药自己送回去。邻居也会意,所以,也为我能够体谅我的祖母而欢喜。
  安乃近这药,不仅名称诗意盎然,也实实在在是我幼年的保护神呢。我幼年体弱,极易外感风寒,引起头疼发烧、浑身倦怠,医生总是给我开几片安乃近,吃下这几片安乃近,身体很快就会康复。所谓久病成医,后来,我一得了风寒,也不需要去镇上请医生看了,直接请去镇上赶集的邻居给我带几片安乃近,吃下去,盖上被子睡一觉,发发汗,身体很快就康复了。安乃近于我而言,好像它不是一味药,而是我亲切的朋友。
  我回到办公室,我刚刚放在办公桌上的大石榴已经不翼而飞。我想,是谁拿走了大石榴呢?不去追究了,不就一个石榴嘛!免得引起同仁之间的不快,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怀孕的蒙娜丽莎”见我坐下整理桌子上的书本,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的大石榴不见了,怎么也不找?”我笑笑说:“也许谁拿去吃了,找也找不回来了。何必再找呢!”她压低声音说:“我看石榴摆在那里被其他人看见不好,帮你收你抽屉里了,嘻嘻……”我一愣,犹豫一下,对她说:“还是大姐想得周到,谢谢你!”“怀孕的蒙娜丽莎”认真地说:“如果多,每个同仁我都可以送一个。可是,这个东西很稀罕,哪里有那么多?”我听她如此强调一个石榴的重要性,我都想找出来还给她,最终还是忍下了。
  “大姐!下午我也没课。刚好明天又休息。我想请半天假,早点回家看看我祖母的,你看合适吗?”“怀孕的蒙娜丽莎”说:“这个有什么不合适的呀!你不要去找四号教务长了,找他啰哩啰嗦的。到最后,还不能做主。你直接去找一号督学请假,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她说得也对。我就直接去了一号督学的办公室。
  我把请假的缘由向一号督学简单汇报了一下,一号督学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说:“可以,没问题。”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说:“镇长安排你来学堂做教员时候,说你是孤儿,没想到你还有一个祖母。既然祖母生病了请假回去看看,尽尽孝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履行一下请假的手续吧。”
  我一听一号督学说得合情合理,从头至尾也没有为难我,我非常开心,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履行请假手续。谢谢一号督学!”说完,火急火燎跑回自己的办公室。
  我在办公室很快写了一张请假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错别字和什么不妥。就拿起请假条急急来到一号督学的办公室,双手将请假条递给一号督学,恭恭敬敬地说:“一号督学!这是我的请假条。请您给批一下。”
  一号督学并没有伸手来接我递上去的请假条,而是坐在那里逐渐地僵硬起来,脸色也逐渐失去了血色。我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保持原来的姿态,双手捧着请假条躬身站在那里等待事态的发展。
  当一号督学的脸色完全失去血色如同死人的脸时,我忍不住了,低声问道:“一号督学!您……您……”一号督学忽然举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不由自主把头一缩。一号督学并没有打我,而是把手掌重重地拍在办公室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口里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如此羞辱我。”紧接着将右手举起,指着我说:“你……你……”
  我被一号督学如此一骂,立刻呆若木鸡。因为,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对他如此尊重,他却说我羞辱他。我想理清头脑中的思绪,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可是,我的头脑如同一团乱麻,什么也不能深入思考。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黑影闪过,我的脖子已经被四号教务长卡住。他卡住我的脖子,将我推到墙角,然后,就用卡住我脖子的那只手将我举离地面。我像一条等待剥皮的死狗一样挂在那里,翻着白眼。
  我感到我被四号教务长强行从这个世界抛出去了,我无法呼吸,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头脑在逐渐膨胀,就像逐渐蒸发;心脏勉力地跳动着,越来越弱。忽然,我被无边的黑暗包围,不再感到痛苦。紧接着,这黑暗散去,眼前是明丽的天空,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手挽手朝我奔跑过来……而我自己则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地飘起,去迎接他们。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一种巨大的愉悦温暖着我,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快把他放下。你这个臭王八,想掐死他吗?”冥冥之中,我听到一号督学的声音。四号教务长猛地松开手,我软软地跌落地上。“我从整个过程看,他并不是故意羞辱我。你这个臭王八,我安排你做他的师父,你教了他什么?我问你,你教了他什么?”四号教务长一听一号督学责骂他,立刻战战兢兢起来,低声下气地说:“一号督学!我错了。都怪我没有教好他。不过,这个东西尾大不掉的,一点也不谦虚。唉!以后,我多用心就是了,您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置气。”“我肏你八辈子祖宗!这还是小事情吗?这还是小事情吗?多大事情才叫大事情啊?啊?你给我说说,多大事情才叫大事情啊?”一号督学怒不可遏地痛骂、责问起来。四号教务长慌忙拼命地打起自己的耳光,一句话也不说。一号督学见此情景,稍微平静一点,对四号教务长发话道:“快把他带走。好好教教他,不要干挂着师父的空名。告诉你!不许你再掐他了,听见了吗?。”
  我被四号教务长连拖带拽弄到他的办公室,此时,我已经恢复得可以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强忍着,一摸脸,我才知道,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大口地喘气,似乎在弥补。四号教务长说:“做你的师父真是倒霉透顶!刚刚你听到一号督学骂我了吧?唉!”说完,我听到他拍衣服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就知道他拍的地方是他衣服口袋那里,他一定又没有烟抽了。我支撑着抬起头,果然见他的双手压在两个裤口袋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向我询问:“我都没有烟抽了,你没有看见吗?”
  我内心非常痛恨、非常鄙视四号教务长这种雁过拔毛的无耻行径和小人心态,可是,我能够改变他吗?不能。我只好适应他,我哽咽着对四号教务长说:“你是不是烟又抽光了?我去给你买一包吧!”四号教务长一听我这样说,面露欣喜,继而严肃地说:“不需要!不需要!等会我自己去买。”
  这一次,我给四号教务长买了两包烟,因为,我想他详细告诉我,我那样毕恭毕敬地对待一号督学,他为什么还说我羞辱他。
  原来,一号督学之所以能够当上一号督学,完全因为他是整个部落打扫厕所的标兵、是劳动模范。他本人一个字也不认识。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是个实实在在的文盲。说起来真的很奇怪,一号督学虽然是文盲,别人说话的意思他都懂,他在说话、讲话的时间,能够熟练地使用许多俚语、俗语,甚至使用一些文雅的成语,可是,就是不会写。据说,他也想过学写字,也偷偷请人教过,就是写不上来。就像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哑巴的眼睛特别亮,一号督学的记忆力是超常的,发下来的各种文件只要负责给他诵读的教员给他读一遍,他就能够牢记在心,在开会时间,就大意不差地传达下去。
  请假手续是如何办理的呢?一号督学专门有一个供学堂教职员工请假用的笔记本,谁请假了,一号督学就把这个专门的笔记本拿出来,请假的人在笔记本上依次序写下自己的名字,请半天假,一号督学就在这个名字后面画半个圆圈;请一天假,就画一个圆圈,请假两天就画两个圆圈,以此类推。
  当我知道这些之后,我十分后悔,痛恨自己的轻狂。一号督学叫我履行一下请假手续,我既没有看他下一步的表示,也没有问问该如何履行请假手续,而是自作聪明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写请假条。这样,既误伤了一号督学的自尊,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惩罚。
 
   二十二、 奢侈的生日
 
  我带上那个馈赠的石榴,又去镇上的药房买了几片安乃近,急急地朝家里赶去。我回想起自己感了风寒以后的痛苦,推及祖母,我的脚步不由一步更紧一步,到后来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就这样,快到村口时间,已经残月高挂,寒星闪烁了。
  我想,我的祖母此时一定躺在床上,到了村口,我心无旁骛,一心朝家里奔去。忽然,有人叫我,声音不很清晰。我留神一看,也没有看得十分分明。那人一路小碎步朝我跑了过来,到近前,我才看清楚,来人正是我的祖母。我迎上去和祖母相拥在一起。
  祖母沙哑地对我说:“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祖母。”我说:“祖母!你嗓子还是哑的,风寒不轻啊!你不在家里躺着,你还到村口来迎我,这怎么好?”祖母说:“太阳要落没落,我就来这里遥望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呢。”
  祖母等候我那么久,我又想起在学堂受到的委屈,抱着祖母,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祖母见我哭泣,也跟着啜泣起来,哽咽着说:“祖母就担心你在学堂会受委屈,果不其然。”我听祖母这样说,慌忙克制自己,停止哭泣,对祖母说:“在学堂我也没受什么委屈,就是见到祖母以后,心里发酸。现在好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擦干眼泪,一手拉着祖母,祖孙俩默默朝家里走去。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星光,这样的微寒,我们祖孙俩默默地行走,难免有一种悲凉的气氛。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提了提精神,强颜欢笑地对祖母说:“祖母!我给你带了非常好吃的石榴呢。”说着,就从袋子里把石榴掏出来拿给我的祖母看,我的祖母接过石榴,惊喜地说:“这么大的石榴啊!祖母还是第一次见过呢。”我得意地说:“这个石榴大吧!不但大,还非常好吃呢。到家我就剖开给你吃。”祖母说:“这么好的石榴,哪能就这么吃了,看几天再吃也不迟啊!”
  祖母这样说让我非常震动,老辈人对造化的理解、珍惜与利用是非同寻常的,一个石榴本来是用来吃的,我的祖母还要在吃之前欣赏它的美感。这样的生活态度,就是我在“阿特兰蒂”读书期间也没有学到呢。想到这里,我顺从地说:“祖母想得周到,欣赏欣赏再吃也不迟。”祖母呵呵地笑了起来。可能是她想到我不可能在家久留,如果这个石榴在家放几天,我就吃不到了,祖母又改口说:“石榴也不是花,也没什么看头。到家干脆先吃了吧。”
  到家以后,我见餐桌上摆着四样菜,我笑着对祖母说:“祖母!这么多的菜!也太奢侈了吧!”祖母笑嘻嘻地说:“这是你回来以后,第一次过生日,当然应该弄得像样一点了。”
  我一听祖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先是惊异自己忘了自己的生日,继而不由悲从中来,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悲伤。祖母故意好像没有看见我流泪,对我说:“我把菜热一下。你呢!把那石榴洗一洗剖开,我们先品尝了石榴,再吃饭。”
  祖母看着剖开的石榴,欢天喜地地说:“真像一窝红色的水晶石呢!太漂亮了!”说着就掰了几粒石榴子放到嘴里,闭起眼睛,咂摸起来。过一会才说:“嗯!这个石榴真的不丑!酸甜适口,祖母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过这么好的石榴。”我骄傲地说:“那当然!这可是突尼斯的软子石榴呢!”
  我吃了这石榴,感觉确实不错。我吃着美味的石榴,想起了“怀孕的蒙娜丽莎”,唉!她也就小人得志,其实,对我还是不错的。谁又能是十全十美的?以后还要和她好好相处。我进一步对祖母说:“祖母!这个石榴和我们当地的土石榴功效一样的,对你风寒燥热有好处的,你多吃一点。” 
  祖母吃了石榴,对我说:“我们吃饭吧!这几道菜都是你喜欢吃的。我们祖孙俩也喝点米酒。要不然,菜吃不完了。” 我的祖母为我做的四道菜是:香葱豆腐、爆炒三丁、炖鸡蛋、焖四季豆。
  这四道菜虽然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在乡村,要想一顿饭备齐这样四道菜也还是不容易的。和祖母一起喝酒,开始,我敬她两次。接下来,我又不能跟她碰杯,只好各喝各的,各吃各的,祖孙俩用这淡淡的米酒滋润各自的心田,也蛮温馨、愉悦的。
  祖母对我说:“孙子啊!你多喝点,没事。多吃菜。我去下面条。” 
  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后,一股鲜香沁我心脾。我仔细看那面条,是金黄色的宽面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面条,脸上有惊异的神情。我的祖母解释说:“这就是有名的伊府面。你舅老太在世时间,我们家经常吃的。后来穷了,就没有吃过。今天,你过生日,我就给你做一次。”
  说起伊府面,做起来还是挺麻烦的,先要擀好鸡蛋面,然后,将这鸡蛋面煮熟晾干,再进油锅炸一下,这样面条就泡起,在 面条上面形成无数的微孔,这些微孔就是伊府面的妙处所在。因为有这无数的微孔,再将面条放进鲜汤里面一煮,那鲜味就随着汤水更多地进入面条。面条就含有更多的水分和鲜味,吃起来也就味美爽口。当然,祖母做的伊府面不能和真正的伊府面相提并论,少了大半的作料、配料。
  吃了祖母做的伊府面,我想起了先贤在《项脊轩志》中的记述,这位先贤的祖母拿起一片象笏对这位先贤说:“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而我的祖母并不像这位先贤的祖母那样功利,而是把她父亲喜欢吃的伊府面煮给我吃,对我没有任何的希冀,想想,我的祖母比这位先贤的祖母可爱多了,境界也当高过这位先贤的祖母。
  晚饭以后,我的祖母欣喜地告诉我,她养的芦花鸡往年这时间早已歇膛(停止产蛋)了,今年到现在还一天一个蛋,呵呵,奇怪的是,上个月它下了一个细而长的蛋,我看着感觉新奇,就把它有破棉絮包裹好,单独放到暖灶附近,不想,前几天居然孵出了一只奇怪的小鸡,这小鸡脖子很长,不像鸡,倒像一只鹤。我不相信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要祖母带我去看看这只非同一般的小鸡。我的祖母就端了灯盏领我去存放小鸡的鸡窝。
  这只奇怪的小鸡已经安睡,我们来看它,可能搅扰了它的美梦,它一副不耐烦的嘴脸,好像我和祖母是不懂礼貌的人,引得我和祖母会心地笑起来,它见我们不仅不走还笑,这引起了它的恼怒,于是,它伸长脖子,唧唧地叫了两声,然后,将头一缩、一扭,脸朝里,干脆对我们不理不睬,那意思分明是:你们也太不识好歹了。我和祖母交换一下眼色,只好捂着嘴识趣地离开。我想,这只小鸡脾气还不小,明天早上我要好好喂喂它,免得以后对我没个好脸色。
  祖母还告诉我,她栽的一棵桃树和一颗杏树都成活了,明年就能试花,后年就能结果了。她说,等我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会有那么多的水果等着他呢。她说,在她幼年,家里就有好几棵果树,为此,她在小伙伴面前特别骄傲。她也想我的孩子像她当年一样骄傲。
  我叫祖母吃两粒安乃近,祖母说:“我的风寒已经三天了,邻居去镇上给我带回来几粒,我吃完了,基本上也要好了。你带回来的,我收好,预备着。”看来,祖母教我送安乃近回来,真的只是一个借口。她想给我过一个像样的生日才是她的真心。
  祖母毕竟还没有痊愈 ,饭后叫我早点睡觉,她自己也回房睡觉了。一会,我并没有听见祖母轻微的鼾声,凭直觉,我就知道祖母已经熟睡,这也许是因为多年共同生活互相之间形成的一种感应吧。而我,翻来覆去无法安眠,我穿上衣服来到小院子当中。
  遥望浩瀚的夜空,在蓝色的、这象征生命的底色下,无序地排列着无数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星,它们各自安于自己的坐标,发出自己的光芒。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吟哦出这句古人的诗句,我不禁大惊起来。因为古人写星空的诗句多如牛毛,这一句并非其中的极佳者,其立意的主旨也不在星空,而在“为谁”,我怎么单单就想起这一句的呢?我在小院里徘徊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二十三、美妙的性爱
 
  前面拐个弯,就直通学堂的大门了。我为终于要回到学堂感到一丝欣喜。一抬眼,我望见四号教务长在拐角处悠闲地徜徉。我想,晦气!怎么遇到四号教务长的呢?我硬着头皮紧步上前和他打招呼道:“四号教务长!你在这里遛遛的呀!”
  后来事态的变化,我才明白,四号教务长并不是在这里悠闲地散步,他是刻意在这里等候我的。
  四号教务长一脸严肃地叫我随他走进边上一条僻静的死胡同,我边跟着他走边想,糟了,一定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可是,我翻遍脑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值得四号教务长如此的线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我们俩几乎走到死胡同的尽头,四号教务长忽然转身,死死地盯着我看,并一步一步向我逼来,就像一朵乌云慢慢朝我压来,乌云中有两道闪电,这两道闪电一直在闪,好像有一个魔鬼源源不断地给它供给能量,这就是四号教务长邪恶的眼睛。
  我恐惧地后退,我退一步,他跟一步,直到退到墙角无法再退。四号教务长故意挺高身体,以使他看上去更加强大,对我造成更深刻的压迫感。他的神态和眼光就像捕猎时的恶狼一般寂静、专注,这让我感觉十分害怕。我不敢和他对视,眼睛向下游移,发现他的手并不像他的神态和眼神那么可怕,而是像得了“鸡爪风”一样不停地颤动,这让我平静了一些,我勇敢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他对我的举动大为吃惊,有一丝胆怯从他的面容掠过。他镇定一下,阴阴地、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问我道:“你给你祖母带回去一个大石榴,这个石榴是你从哪里偷的?”
  一听他这样问我,几乎同时,我的心情发生两种变化:一,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二,我愤怒了。
  在我的道德谱系中,我把像窃贼、强盗、贪污犯、强奸犯等视为人类的渣滓,这些人是人类中的动物。他们不去创造,像野兽一样视同类、他者为猎取的对象,为生活的来源。他们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是根本性,也是最无耻的。一个性工作者还知道用自己的身体和色相去交换,遵从平等互利的原则;一个窃贼、一个强盗、一个贪污犯、一个强奸犯则什么利他的东西都不愿意付出,直接通过伤害来获取。
  正因为这样的观点在我的心中根深蒂固,所以,我认为四号教务长说我偷了一个石榴是对我极大的侮辱。我平生第一次对四号教务长吼道:“四号教务长!请你放尊重一点。什么从哪里偷的,我从来不会偷人家东西。那个石榴是一个女同仁送给我的。”可能我对四号教务长吼叫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一时间被镇住了。紧接着,他从这种震惊中恢复,感到受到了羞辱,他做出想要掐我的举动,将双手伸向我,然后,又缩了回去;他似乎不甘,又将双手作掐的样子伸向我,他的双手在我脖子那里停了下来,一直在发抖,终于,他还是收回了双手。
  四号教务长想掐我又不敢掐我,使我明白,他虽然有权掐我,但是,并不能随随便便地掐我,学堂内部还是有相关规定的。在后来的谈话中,四号教务长好几次都想掐我,最后都收手,进一步说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
  四号教务长不敢掐我,也不如开始那么凶恶了,稍稍放缓口气对我说:“其实,我知道是谁送给你的。我来问你,你是刚来学堂的,她是你的前辈,而且她因为流产获得了巨大的荣誉,她凭什么要送你一个很稀罕的突尼斯石榴?你说说。”想想,四号教务长这样的问话真是荒谬至极,于是,我大着胆子回答:“她凭什么送我石榴,我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想知道,你应该去问她。”
  我这样的回答带着一股力量,这力量使四号教务长的脸色逐渐变白,眼睛越睁越大,当他的脸色白到发灰、眼眶已经完全和眼球分离之后,他才怒不可遏地大声吼道:“我就问你,我就问你。她怎么可能主动送你一个稀罕的大石榴,是你向她索要的吧!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下三滥。”
  “你胡说!我才不稀罕一个破石榴呢!就是她主动送给我的,我还不想要呢。”
  “我的个天啦!”四号教务长做出绝望的样子,继续说:“不是你向她索要的,是她主动送给你的,你还不想要,我的个天啦!”我梗着脖子,得意洋洋地说:“对!就是这样。就是她主动送给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四号教务长站在那里僵了一会,然后,将头偏向右下方,仿佛一头准备用角攻击的野牛,用手指指着我、嘴唇几乎不动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向她索要东西,就是她送给你,也不许你要。你明白了吗?还有,你上班就老老实实上班,不许你跟她东拉西扯的,你明白了吗?”
  四号教务长这样的责问和训斥是无理的、蛮横的,就在我揣摩应对他时间,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几乎在听到这个女人声音的同时,我就判断出这是二号督学老婆的声音。
二号督学的老婆还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边朝我和四号教务长走来边说:“四号教务长!学堂那么多的地方也找不出一个地方让你和下属谈工作吗?,要跑这死胡同里谈?莫非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四号教务长一见二号督学的老婆款款走来,慌忙撇下我,满脸堆笑地回应道:“是您吶!呵呵……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路上遇到他,我就喊他过来,简单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这就回去了。”二号督学的老婆朝四号教务长点点头,对我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谁呢,你说巧不巧,二号督学刚好想和你谈谈呢。”四号教务长一听,扭过铁青的脸对我说:“既然二号督学叫你有事,你就去吧。以后工作上小心一点,不要再出差错了,给我添乱。”
  我跟着二号督学的老婆一前一后走,二号督学老婆也不回头,问我道:“四号教务长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平常人家问我话,都是面对着我,她这样不看我向我问话,我感觉怪怪的,好像因为抽象而产生的一种疏离感。这就像人光有骨架子是很可怖的,有了血肉才能生动可亲。不过,我还是凭着以往和她交往的经验将这句问话的的一些应有元素补充进去,这样她的问话就自然了许多。我嗫嚅着回答:“也没什么。”“怎么可能没什么?”二号督学的老婆用急急的口气反问我。因为,看不见她的脸色,我并不能判断出她这样的反问具有什么样的感情色彩,、我只好默不作声。二号督学的老婆没有听见我回答,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一脸的温暖、温柔,我就拿出男人的气概对她说:“回去再说吧。别人看见了也不好。”二号督学的老婆听我如此说,会心地一笑,急急向前走去。
  进了二号督学家,我刚想问二号督学找我有什么事,还不及问。二号督学的老婆已经上来抱住我亲吻了。
  二号督学的老婆如此直率,在某些人看来是淫荡、无耻。而这切切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有一种魏晋风度,不桎梏于那些狗屎一样的世俗礼法,率性而为,起码是一个真实的女人。我们俩长吻过后,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号督学人呢?他找我有什么事?”二号督学的老婆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说:“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假装糊涂?二号督学能有什么事找你?没有事。他有点疲惫,我给他做了一份温补的汤,喝了就睡觉去了。”
  我笑了,说:“我既是装糊涂,又真糊涂。两种糊涂都有。”二号督学的老婆也天真地笑了,她的笑像阳光一样让我感觉温暖。接着,她脸色阴郁起来,叹口气说:“我早就耳闻四号教务长经常和你过不去。今天,我知道你大概那个时间回来,就在学堂外流连等你,当时,就想远远望你一眼,我感觉望你一眼,我就很满足了。巧合的是,我发现四号教务长也在路上溜达,我当时就想,这个鬼东西在这里干什么呢?还没想明白,我就看见他把你叫进那条死胡同。我考虑了很多,越想越怕你吃亏,最后,还是出面干预了一下。”我抚摸着她的脸说:“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她听我如此说,开心起来,甚至,有洋洋自得的自豪感,她为我自豪呢。我紧紧地抱着她,有想哭的冲动。
  后来,每当我回忆这次和二号督学老婆交合的美好时光,我总希望能够回想起我们俩一起宽衣解带的细节,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回想不出,仿佛我和她的衣服在我们想交合时善解人意地不翼而飞,或者瞬间消融于虚空……我们赤裸裸地拥抱在一起。我想,也许脱衣服对于交合的快乐来说显得多余、繁琐,我选择性地将脱衣服的细节遗忘了。然而,随着岁月的更迭,年龄的增长,对这些似乎多余而繁琐的细节也看重起来,认为这些细节是美好不可或缺的陪衬,就像俗话说的,红花还要绿叶扶持。另外,脱衣服时间那种将得未得的心情也可堪回味,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美好?我想,假如现在有这样的经历,我一定会记住我们彼此脱衣服的细节和心情。
  总之,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舌头和舌头绞绕在一起、胸部贴在一起、腹部贴在一起、我的阴茎已经深深陷入她的阴部……可我们俩并没有像通常那样运动着交合,而是就这样静静地搂抱在一起,我有我的血管和她的血管联通的错觉,我体内血液源源不断流向她的身体,她的血液涓涓不息地流向我的身体。慢慢地,这样的错觉没有了,我的一切和她的一切慢慢地消解、慢慢地融合……起先,我们俩可以说是泾渭分明,随着流淌,我们就不分你我了,混合成为一体而共同流淌了,缓缓地流向遥远的、梦幻般的大海。云是雁故乡,我想,大海也是我们的故乡吧……
  我和二号督学老婆这次交合,不热烈,更说不上疯狂,我和她都好像在温柔之乡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场轻盈飞翔的梦。这样的交合,应该可以称为性爱了,不仅仅是性爱,还有人类许多美好的东西,都如初生的太阳一样显露出来。
  “在我家吃了晚饭你再回宿舍吧!”二号督学的老婆细声慢语地对我说。我想了一下,说:“还是回去吧。等会我去学堂的餐厅吃饭。”我又进一步解释说:“其实,我也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吃饭,可是,二号督学会让我感觉怪怪的。”二号督学的老婆说:“是啊!我能理解,那样怪怪的感觉我也会有的。”说着,她去厨房拿来一包东西,对我说:“这是我煮的几个咸鸭蛋,你带回去下饭。对了,你和仓库保管员好像有点意思,也一起聊过,对吧?好好相处,她身子骨像小牛一样壮实,将来一定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她的身世、家教都不赖,将来,会是一个贤良的妻子。我啊!抽空去给你提亲。”
  听二号督学老婆说这样的话,我准备伸过去接她递过来咸鸭蛋的手又缩了回来,尴尬得不知所以。二号督学的老婆把咸鸭蛋塞给我,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说:“乖!和人家好好处,多了解了解,谁都要成家立业的。”她这样说话,好像她不是我的情人,而是一个厚道、慈爱的大姐姐。我吞吞吐吐地说:“之前,我是想和她谈恋爱的,上次和你……我就不想和她谈了。这次、这次之后,我就更不想了,我就想和你好。除了你,我谁也不要。”说完,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她好像对我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的表情。见她如此,我也变得木头一样没有了意识,在这种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我脱口而出:“我爱你!”说了这句话以后,我一下子惊呆了。二号督学的老婆也惊呆了。
  好一会,二号督学的老婆才回过神,眼睛的泪水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她慌忙擦去眼泪,强装笑颜,把我搂在怀里,在我的额头亲了亲,叹了口气,说:“你傻啊!我比你大十岁,已经是有夫之妇,你呢!还是毛头小伙子,以后,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家庭,知道吧?对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冷空气,晚上你多盖一点,不要着凉了,赶快回去吧。”
  我之所以为我刚才说“我爱你”感到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男女之间说“我爱你”是肉麻的,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仔细想一想,那句话确实也不是我说的,是从我灵魂深处,一下子溢出来的。二号督学的老婆轻轻揭开了我灵魂的盖子,我灵魂深处数不清的、多姿多彩的、不可名状的神奇一下子溢出来了,而通过我口中吐出的那一句话,只是其中最通常、最单薄、最概念化的东西,余下那些光辉的、厚重的、富有色彩的不可言说的许多则在天地之间温暖地流荡。
我真的爱上二号督学的老婆了!至此我也才明白,爱情是那么的真诚、神奇!二号督学的老婆好像不是她父母所生所养,也不是在我所不熟悉的环境中成长,而是从我的灵魂深处赤子一样走出来,走出来和我相遇
  二号督学的老婆,不!她是我的爱人!我的“加拉泰亚”!国王皮格马利翁为了能够寻找到爱人,付出了他几乎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恋。最后,还在神的帮助下,才获得了爱情,找到了他的加拉泰亚。而我,为我的爱人付出了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拥抱着二号督学的老婆,在她耳边轻声地叫道:“妈妈!”随着我这轻声的呼唤,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长流不止。
  自T师爷执政以来,为了消灭庸俗的温情主义,“妈妈”这个词在政府的倡导下,我们部落几乎无人使用,只有那些顽固的老派人家还在暗地里偷偷使用,公开场合一律使用“母亲”这个词。而我自出生起不要说自己没有叫过“妈妈”,即便“母亲”也只听别人叫过。我知道“妈妈”这个词,还是在“阿特兰蒂”期间,我的舅祖父告诉我的。他讲了他儿时如何甜蜜地叫“妈妈”,“妈妈”这个词是如何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这个有魔力的词:“妈妈”!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该叫二号督学的老婆“妈妈”啊?
  显然,二号督学的老婆被我这样叫她再一次惊呆了,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的眼泪湿了她的脖子,她才慌忙用双手捧起我的脸,用她的嘴唇为我抹泪。
  当二号督学的老婆从我的灵魂深处走出来并和我相遇,我一下子变得从未有过的自信、有力、温情,也好像自己从一个只能在黑暗地下匍匐的若虫蜕变成了一个可以在蓝天下飞翔的鸣蝉。至此,我也才明白,爱情是那么的广阔无边,像浩瀚的大海、像无际的星空,人的语言是无法完全表达的。我想,世界上有五花八门的宗教,而爱情才是人类最伟大的宗教。
 
  二十四、 一号督学病了
 
  佛教徒凡过本教节日,除了敬佛,还要布施。敬佛,是用自己虔诚恭敬之心向佛敬献贡品;布施则有两种,一是布施他者,二是布施诸己。布施他者就是向其他僧人或者贫弱之人布施财物和爱心,这也叫外布。布施诸己就是驱除自己内心各种“不健康”的心理和念头。比如:狠毒之心、嫉妒之心、贪婪之心等等。这也称为内布。归根结底地讲,敬佛也罢,外布也罢,最终都是为了内布。佛徒通过过这样的节日,修养自己的身心,期盼修成正果。
  我并不知道通过这样的节日形式能否将僧众修成正果,不过,这样节日形式起码还是有一点作用的。比如,在节日这一天佛徒会做一些利他的事情。
  我们部落也有许多节日,其中有一个节日叫:忆苦节。我猜想我们部落这个忆苦节就是学习佛教节日而来,只不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比如,我们的忆苦节并不确定在一年中的哪一天举办,各团体完全可以因地制宜,选择合适的一天过忆苦节。只要每年都过一次这个节日就可以了。对于举办忆苦节的具体日期,部落政府并没有具体的规定。不过,因为过忆苦节需要一些必要的准备,而这些准备工作又需要合适的天气,所以,忆苦节一般在春夏两季举办居多,偶尔也有在秋季举办的。
  过忆苦节就是一个团体的成员聚集在一起吃一种极坏、极烂的食物,然后,主持忆苦节的掌管再告诉团体的成员,这就是以前民众吃的东西,这就是域外民众吃的东西。然后,要求大家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感念T师爷的恩德,拥戴T师爷的领导。
  据学堂老教员介绍,我们学堂过忆苦节一般都是煮三大锅米粥,然后,把这煮好的米粥放一夜,等到第二天基本上都馊了,再在这馊了的米粥里面掺进去相当于米粥三分之一分量的榆树叶,这样忆苦节的食物就准备就绪了,这食物称为:忆苦饭。据说,其他团体为了表示忆苦的彻底,甚至有的在忆苦饭里面小便、掺进狗屎的。这样的食物我没有见过,我就听说了,已经恶心到要吐。我们学堂举办忆苦节就是由一号督学带领学堂全体成员列队进入学堂的餐厅,大家在部落歌中跳起部落舞,然后,大家坐下来吃这忆苦饭。吃完以后,一号督学发表抚今追昔的讲话。这样忆苦节就算过了。
  在过忆苦节这个问题上,我们学堂所有人员都很感激一号督学的。因为,我们学堂一般都选择在春天举办忆苦节。在春天,摆放一夜的米饭基本上没有怎么馊,掺进去的榆树叶子也很鲜嫩,不是十分的难吃。大家吃起来不怎么觉得痛苦,甚至有尝新鲜的意味。
  今年,因为情况特殊,具体因为什么特殊情况,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们学堂今年的忆苦节推迟到盛夏举办了。这一推迟,非同小可,那米粥在这样酷热天气摆放一夜会变质到何种程度?还能吃吗?
  说心里话,我对举办忆苦节是异常反感的。这样企图通过物质手段改变人的精神能否达到目的尚且不论,单就有这样的想法或做法就很龌龊、很无耻。这和企图通过拷打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以及刑讯逼供没有什么两样。
  对待这样的“忆苦”伤害,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早做准备,要不然吃这样垃圾食物中毒而死,找谁说理去?天气如此炎热,只能穿汗衫或衬衫等单薄衣服,假如在这些衣服上做手脚,很容易被别人发现。于是,我找来一件大褂,在大褂里面缝了一个塑料口袋。参加忆苦节穿这样厚的衣服一定会受到大家的关注和怀疑,怎么办呢?对了,我就说我患了重伤风。呵呵,但愿我的锦囊妙计能够助我蒙混过关。
  过忆苦节这一天,天气闷热难耐,我穿上大褂,将纽扣扣齐。没精打采地朝学堂餐厅走去。在路上,一个教员见我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穿这样的大褂,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远远朝我走来,边走边笑着问我道:“天气这样炎热,你怎么还穿这样的大褂?”当时,我热得头昏脑胀,真的有点像得了重伤风。我故意囊着鼻子对他说:“我得了重伤风。发着低烧,又畏寒怕冷。”这个教员听我这样一说,脸上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他止住朝我走来的脚步,盯着我看了看,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也不和我招呼一声,扭头便走,好像恪尽职守的士兵接到指挥员的命令。我忍不住发笑。
  重伤风就是外地人所说的重感冒。这种病通过空气传染,而且传染性极强。尤其夏天的重伤风非同小可,一旦染病,没有个十朝半月是难以痊愈的。期间,所受的苦痛亦是难以忍受。所以,我那样一说,我的那个同仁就被我吓跑了。后来,还有一个好奇心重的同仁也过来问我,被我同样的回答吓跑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来问我了,都离我远远的。
  那两个好奇心重的同仁,不仅好奇,也钟情于传播,不一会,大家都知道我得了会传染人的重伤风。
  当我走近学堂餐厅不远的地方,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四下瞧瞧,见没有人注意我,我急忙将大褂前襟上面的两个纽扣和下面的两个纽扣一一解开,只留中间一个纽扣没有解开。我这样做,一方面为了凉快一点,更重要的是方便我作弊。
  全体教员在一号督学的带领下在餐厅前面的小广场上大跳部落舞时间,我站在一角用瑟瑟发抖代替神圣的舞蹈。我担心我这样,学堂的掌管们,比如一号督学、比如四号教务长等等会有一个人怀疑我而过来问我,结果没有一个人过来。这让我感到很欣慰。我也就懒得再假装瑟瑟发抖了,只在那里半死不活、歪歪斜斜地站着。天气实在太热了,装发抖会让我更热,我想稍微凉快凉快。
  吃忆苦饭时间,我病病歪歪来到餐厅角落一个餐桌,那里已经摆好一碗忆苦饭,我朝那里一坐,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教员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一下,慌忙端起忆苦饭,跑到离我更远的餐桌,这样,我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餐厅角落的餐桌上,我暗自发笑:“你们离我越远越好,这样,更有利于老子作弊。”
  我打量一眼整个餐厅,发现一号督学和二号督学坐在一号餐桌,另外,还有一位黑衣黑裤的人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想,这个人一定是镇上的灵魂工程师了,他一定是来我们学堂监督我们过忆苦节的。
  看见镇上的灵魂工程师让我胆战心寒,甚至有放弃作弊的打算,我将鼻子凑近忆苦饭闻一闻,没有闻到我想象中的馊臭味。我想,别人不会比我愚蠢的,他们怎么会去吃馊臭了的饭菜呢?就是一条狗、一头猪、一只小鸟、甚至一条鱼也不会吃能够伤害自己身体的食物的,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啊!这也是所有动物赖以生存、延续的根本啊!何况有智慧的高级动物──人呢?一号督学一定早有安排,这个米粥加进榆树叶子,可能只是难吃一点,绝对不至伤害身体的。
  当我认为米粥没有问题,联想到自己煞费苦心地准备作弊,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好笑。想到在大褂里面精心缝制的塑料口袋,我又是怎样的多此一举。此时,我感觉更加酷热难耐了,浑身都被汗水浸透,而汗水还在不停地流淌。我几度想脱掉这该死的大褂,想到自己还在扮演重伤风的角色,只好硬着头皮苦撑。
  终于,一号督学宣布开始吃忆苦饭了,窸窸窣窣一片动筷子的声音,紧接着一股馊臭味扑面而来,我一激灵,停下了伸出一半的筷子,仔细端详着忆苦饭,我琢磨着,为什么开始一点馊臭味没有,一动筷子馊臭味就出来了呢?我明白了,可能米粥冷却以后,在表面形成一层封闭的薄膜,这层薄膜阻挡了馊臭味的散发。为了证明我想得对不对,我伸出停在半空的筷子,轻轻搅了一下忆苦饭,果然馊臭无比,我几乎要呕吐了。这要呕吐的痛苦远远大于我实验成功的快乐,以至于我厌恶地将身子向后仰,以远离这不堪的忆苦饭。
  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真的连猪狗、鱼虾都不如啊!居然吃这样可以中毒、致命的食物。我的个天啊!幸亏我早作准备。
  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站起来的灵魂工程师用眼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整个餐厅里面扫来扫去。我不敢抬头和他对视,我低着头,只敢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当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以后,也坐下去开始吃忆苦饭了。就在他端起饭碗的当口,我迅速解开大褂前襟中间的那个纽扣,将忆苦饭倒进了缝在大褂里面的塑料口袋里面,然后,迅速扣上刚刚解开的那个纽扣,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一下,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于是,我装模作样地端起忆苦饭,并用筷子在空空的饭碗里面扒拉,假装认真地吃。
  大褂前襟使用五个纽扣是我们部落服装制式的传统和礼仪,绝不能用其他数量的纽扣。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大褂前襟只能用五个纽扣,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其中的原因。按照我的想法,根据各人高矮不同、喜好不同,完全可以灵活使用纽扣。然而,切切不能,否则,不需要官方的惩罚,民众自发就会把不按规矩制衣的人痛打一顿,并把不按规矩制成的衣服烧掉。
  我还端着空饭碗用筷子胡乱地扒拉,已经有人开始呕吐了,这呕吐的人从一两个到三四个,越来越多。一号督学坐不住了,他站起来严肃认真地说:“吃忆苦饭就是让大家体会一下之前的苦,珍惜眼前的幸福。吃忆苦饭越多,说明忆苦越彻底。吃一两口就要呕吐像什么话?灵魂工程师就坐在这里,大家一定要多吃一点。我是一号督学,给你们做表率,今天我保证吃两碗。”一号督学讲完,呕吐声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奇怪的倒气声,我想,这倒气声一定是克制呕吐而发出的。
  这次忆苦节,一号督学吃了两碗忆苦饭,二号督学不甘落后,也吃了两碗。忆苦节的当晚,有几个教员感觉不适,有人想将这些教员送到镇上的医院救治,被一号督学阻止了。一号督学安排学堂医务室的医生给这些感觉不适的教员洗胃、吃药。他们也都缓解了。而那些呕吐厉害的教员,因为及时将吃进去的忆苦饭呕吐殆尽,只是感觉一点不舒服,并无大碍。可见,当人的头脑糊涂到不能判断是非以保证自己的生存,自身的动物性生理机能是多么的重要。
 
   二十五、 抢救一号督学
  
  忆苦节结束的时候,我有一股立即冲出餐厅的冲动,但是,当我用眼扫一下餐厅所有人之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发现所有的教职员工都在礼让那个一袭黑衣的灵魂工程师、一号督学、二号督学。当这三位主要掌管出了餐厅的门,我又产生了立刻冲出餐厅的冲动,并付诸行动,恰在此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的教职员工都在翻白眼,这一百多只白眼在半空中闪烁,分布在餐厅的不同角落,看上去杂乱无章,就像天空中的星星。这些杂乱无章的白眼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致朝我发出嫌恶、阴冷、责问的光芒。我再一次打消立刻冲出餐厅的念头,老老实实坐了下去,心里骂道:老子索性不走,等你们全走光了,老子再走。骂完以后,我感觉餐厅中的燥热、空气中的酸臭味并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当我走出餐厅以后,发现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奇怪,难道他们出了餐厅就奔跑而去?要不然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呢?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没有人,我就大胆解开大褂凉快凉快。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就开始盘算如何处置藏在大褂下塑料袋里的忆苦饭。不能随便倒掉的,假如被人发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宿舍附近挖了坑把忆苦饭埋掉?不行。这有被发现的可能,说不定我挖坑的时间可就能被人发现了。即便把忆苦饭埋掉,也可能被哪条饥饿的狗扒出来被人发现。对了,我得先把这忆苦饭进行处理。
  回到宿舍,我把忆苦饭倒进脸盆。在脸盆里面加了大半盆的清水,这样,我很方便就把忆苦饭里面的榆树叶捡了出来,我把这些榆树叶和几张废纸放在一起,用火柴引燃。转眼之间,这些榆树叶已经和废纸一起化为灰烬了。我看着这堆黑色的灰烬,有不少榆树叶的灰烬还保持本来叶子的形态,我生气地用脚一踏,呵呵,废纸的灰烬、榆树叶的灰烬都成了灰色的齑粉,不能分辨了。
  我端详着沉在水底的忆苦饭,忽然,有一股怒火从胸中升起,我伸出双手,疯狂地抓这忆苦饭、疯狂地揉搓这一忆苦饭,待我手上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我的的怒气也散发得差不多了,此时,我再看看脸盆里面,已经是一片浑浊了。我端起脸盆走出宿舍,把这浑浊的东西泼进一片空地,我再走过去看看,居然看不出一点忆苦饭的痕迹。我满意地笑了。
  把本来香甜的米粥变成馊臭的忆苦饭,然后,再不顾死活地吃掉。我想,除了人这种动物再不会有其他动物如此丧尽天良、如此暴殄天物、如此疯狂、如此不可理喻了。
  回到宿舍,我用凉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擦洗一遍,身体凉爽了,内心也凉爽了,我舒适地躺到床上,左手轻快地摇着蒲扇,右手放在肚子上,然后右手不知不觉滑到阴部,习惯性地摆弄自己的阴茎。一会,左手的蒲扇不知不觉停落在了胸前,右手也缩回到腹部。我迷迷悠悠地滑进了没有边际的、温柔的梦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套上大裤衩,跑过去开门,见是我一位熟悉的年轻教员,我就有些不高兴了,我非常讨厌自己被吵醒。
  我冷冷地盯着这位教员,他看出我被吵醒而不高兴,对我说:“实在对不起!学堂的传话器坏了,没办法叫救护车,一号督学看看就不行了,又没有其他人手,我知道你重伤风,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请你和我一起把一号督学送去医院抢救了。”
  一号督学的状况确实十分糟糕,他软软地躺在那里,脸色蜡黄,他似乎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始终闭着。嘴巴半张着,嘴角垂涎三尺。我和叫我来的教员一起把一号督学抬上平板车,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平板车快得像救护车一样朝镇上的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我们向医院的值班医生通报了一号督学的身份,一号督学立刻被送往急救室急救。那个负责的医生向我询问一号督学致病的原因,我急忙说:“八成是食物中毒,因为他吃了两碗又馊又臭的忆苦饭。”医生朝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此时,一号督学一直想睁开而没有睁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那始终不能抬起的右手臂也抬起了。我为他有这样的变化感到惊喜,可是,我惊喜的情绪刚刚冒出,一号督学就竭尽全力地用右手臂指着我骂道:“你、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吃忆苦饭怎么可能食物中毒呢?你是不是重伤风发高烧把你脑子坏掉了呀?”一号督学这样骂我,我既大感意外,也十分委屈。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间,一号督学又低声对医生说:“我可能是痢疾,赶快帮我洗胃、挂水吧!”说完这些,一号督学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医生还是按食物中毒给一号督学施行救治的,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脱离了危险。中午时分,在他的催促下,医生准许他出院,并由医院的救护车送他回学堂。
  我好心好意送一号督学来医院,没有得到他好报,还被他臭骂一顿,又在医院陪了他一夜,疲劳困顿加上情绪低落,我离死人也不远了。回到宿舍,实在困得不行,就带着极其恶劣的情绪入睡了。
  一觉醒来,见四号教务长坐在我的床头,我大吃一惊,急忙爬起来。四号教务长把我按住,亲切地对我说:“是你送一号督学去医院的。一号督学特地安排餐厅的厨师给你包了肉包子。你就躺床上吃吧!”说着他就把放床头柜上的一盘肉包子端给我,并示意我吃。我拿起一个肉包子递给四号教务长,请他一起吃。
  四号教务长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如此谦卑,肯定是一号督学安排他要好好照顾我的,这说明一号督学对我送他去医院还是心存感激的。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骂我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号督学骂我还是有他的道理的。据说过忆苦节、吃忆苦饭是T师爷倡导的。T师爷倡导吃忆苦饭,居然让吃的人食物中毒,这不就等于怪罪T师爷了吗?想想看,怪罪T师爷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不几天,有消息称,在京都一个部门,过忆苦节、吃忆苦饭,有个厨师在忆苦饭里面下了毒,吃死了好几个人。那个厨师被正法。考虑到在吃忆苦饭时间会有人破坏,给广大民众带来生命危险,T师爷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决定今后不再举办忆苦节,不再吃忆苦饭。只要广大民众铭记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就好了。
  从此以后不再过忆苦节让我欣喜,那个被正法的厨师又让我心惊肉跳。假如,我们学堂也爆发大面积的食物中毒,说不定我们学堂的厨师也会被正法,当然,也可能怀疑到别人头上,比如,就说是我投毒的。因为,只要出了事情,总要找人兜着啊!天啦!如果找到我怎么得了?想想,那天晚上,一号督学骂我,还真骂得好呢!
 
原载于《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