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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的陀螺 第一部分

旋转的陀螺(长篇小说)

作者:蒋廷朝
 
受乌托邦声音的诱惑,他们拼命地挤进天堂的大门,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他们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米兰昆德拉

一、喜从天降
 
 既然时间的流逝像直线的延伸一样单调乏味,那么,赋予时间以时节就不仅仅是为了计量,也让时间的流逝有起伏,形成趣味。这样,人就能活得有意思。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假如,没有了这点诗意,真不知道人如何地生活下去。
 是的,今天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于我而言,又极不普通。今天我就要从京都大学堂卒业了。在这个转折点上,一方面,我对四年的大学堂随学生活留恋不舍,那些温暖的往事自不必说了,即便当时令我难堪、心寒的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也成了不可或缺的点缀。那个面目可憎、一直和我针锋相对的家伙,今天早上路遇,看上去也不再那么讨厌,变得可亲起来。另一方面,我又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待,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学业业已完成,应该走上社会大展宏图了。这样纠结、矛盾的心情使我变得贪婪,我想,假如时间是一根可以弯曲的绳子,我一定要一手抓住过往,一手擒过未来。
在我们部落有太多的会,其中,最多的当属道德教化会了。在道德教化会上宣讲的基本上都是政府大大小小的掌管和灵魂工程师,偶尔也会有个别劳动典范现身说法。
宣讲的人高踞讲台之上,道貌岸然。我在下面则战战兢兢。宣讲开始,这个宣讲的立刻就幻化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他的嘴巴也就顺理成章地幻化成了神仙出没的洞府。从这洞府里络绎不绝地飘然飞出一个个高大而又高尚的形象。这些形象在空气中漂浮,华彩缭绕、熠熠生辉。这使我仿佛置身仙境,感觉无限的美好。继而我对这些高大而又高尚的形象生出无比的崇敬,企望他们能够引领我到达他们的崇高境界。
事与愿违,这些高大而又高尚的形象并没有引领我到达他们的境界。相反,他们对我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迫,使我本来鲜活的躯体干瘪下去,直到我被挤压成了一张平面的、几乎没有厚度的破烂纸,容纳不下任何自我的东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感觉自己是一个猥琐的人、一个卑贱的人,并为自己这样而羞愧难当。
当作为人的我卑微、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时候,作为动物的我苏醒了。我睁开这双动物的眼睛,这眼睛发出冷漠而又犀利的光芒。是的,这是掠杀之光,这是死亡之光。这光是从我内心最黑暗、最隐秘之所发出来的。它虽然属于我,我还是因为它的出现感受到了极大的恐惧。这样的动物之光于我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它是原始的、粗粝的,像邪恶的幽灵。
我只用这动物的目光一扫,空气中那些高大而又高尚的形象立刻失去了光华,纷纷化为龌龊的碎片飘落尘埃,在地面上形成一堆又一堆的垃圾,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腐臭。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冷笑。再看宣讲的人,他身上的华彩已然落尽,变得和我一样普通。自此以后,一旦通知我参加道德教化会,我就感到厌恶,鼻子也奇怪地闻到一股腐臭味。恨屋及乌,我讨厌所有的会。
奇怪的是,对今天的卒业典礼我却十分期待。早饭时间突如其来的雨,都让我惆怅。因为卒业典礼是在大学堂操练场上举行的,如果雨一直这样哗哗地下,卒业典礼还怎么举行呢?
俗语云:六月的天气,顽童的脸。这雨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随风而去,仿佛过站的火车。操练场上的灰尘被清洗了,燥热也被清洗了。凉爽、干净是我对这个夏日上午的感觉。我甚至把老天爷想象成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头子。
我们大学堂的随学制服是上白下黑的套装,虽说是制服,大学堂并没有要求随学们天天穿着,只是在大学堂举行某些重大的活动时,才要求随学们统一穿制服。我对大学堂的制服,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可是,把我们随学统一的着装称为制服,这让我感觉不快。因为,制服还有另外一个义项:用强力压制使顺从。好像我们穿上这个统一的服装,我们就被制服了,成了驯服的工具。为统治者效力的警察、税务掌管等等都是穿制服的,可能就是强调警察、税务掌管等等都是统治者驯服的工具。我想,我们大学堂统一的服装假如称为“标志装”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我边急急地走边朝操练场上张望,只见许多如我一样卒业的随学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形成了一块上白下黑的巨大的方阵。这让我联想到了一块硕大无朋的砖头。这样的联想迫使我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犹疑了一下。
忽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朝自己身上一看,坏了!我居然没有穿大学堂的制服,而是穿我平常一直喜欢的衣服。我吓了一跳,掉头朝寝舍奔去。之前,大学堂举办的一些小活动,我都没有一次忘记穿制服,今天,卒业典礼这样重大的活动,我居然忘记了穿制服。
我穿好制服,气喘吁吁地跑进开会的队伍后,朝前张望,只见大学堂的一号督学在一号灵魂工程师的陪同下正朝主席台蹒跚而来,我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
一号督学的讲话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些我已经熟悉到厌烦的套话。奇怪的是,今天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些陈词滥调并没有让我感觉厌烦,相反,我感觉特别亲切。
在这盛大的卒业典礼上,一号督学宣布了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我被分配到部落教育总署工作。是我们大学堂应届卒业随学中唯一的一个。这条消息对于现有生活常规的破坏不亚于一场大地震对于房屋的破坏,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骚动,大家因为太意外而无所适从了。
我们部落大学堂卒业的随学全部有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统一分配,分配的基本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对于这样的分配原则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质疑。我想,一来、这个分配原则看上去是公平的;二来、这个原则是部落权威机关发布的。之前,我们大学堂从来没有一个外省的随学被分配到京都工作。
原来,我们部落有一位大掌管依据T师爷的理论,在推行普通人也能够创造奇迹的生活理念。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为了响应这位大掌管,决定在我们大学堂卒业的随学当中,选出一位最普通的随学,把他分配到部落教育总署工作,以便让普通人也能够创造奇迹。
如何选取这样一位普通的随学呢?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就派员到我们大学堂,从应届卒业的随学当中筛选最普通的随学。他们选出了二十一位普通随学,我幸运地名列其中。到此,筛选工作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这二十一位随学都很普通,不相上下。虽然他们有所不同,只是不同的普通。接下来,只好采取抽签的办法继续筛选工作,更幸运的是,我被抽中了。
在大家眼中,我确实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随学,身材普通、长相普通、学业普通、家庭出身普通,家庭出生的普通也决定了我衣食住行的普通。在我们大学堂,富裕的随学是可以住高级公寓的。
我一直以为我说话的声音不普通,因为,我一说话,和我相熟的人就知道是我在说话。可以说这是我特有的声音。事实上,我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在筛选普通随学的过程当中,他们把我说话的录音拿去进行了科学的检测,证明我的声音也是极其普通的。
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相反,我认为我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我有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态度;我有与别人不同的想法。这些想法有不少是惊世骇俗的,也有不少是离经叛道的。假如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说出来,很可能会危及我的生命安全。所以,我一向守口如瓶。
在大学堂里晃来晃去的我,其实,是我虚假的形象,真正的我自始至终都隐藏在这个形象里面,不为人知,过着自己的生活,也窥视着这个世界。
一方面,为了平安,我曾企图把我的想法扼杀。可是,这些想法无论如何也扼杀不了。它们往往在我不经意间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占据我的身心。它们就像我的肢体一样,顽固地和我结合在一起。除非时过境迁,我有了新的想法取代了那些旧的想法。悲哀的是,这些新的想法有的说出来更加危险。另一方面,我又极不情愿扼杀自己内心任何一个想法。因为这些想法给予我快乐,我在想的过程也充满了乐趣。
幼小的时候,我都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之后,利害使然,好像我在八九岁的时间,我就无师自通地会用伪装保护自己了。我不仅能用伪装轻易地骗过父亲、母亲,我还能轻易地骗过教我的先生。伪装是动物得以生存的一项基本技能,我一直都为自己能够早早习得这样生存必备的技能感到庆幸。
总之,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位极其普通的随学。而且,幸运地成为了普通随学当中最普通的一个。
当我听到一号督学宣布我被分配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这个消息之后,我天真地想,一号督学肯定弄错了,这样天大的好事情怎么可能落到我的头上呢?一定是其他随学。我四下张望,希望能够找出这个幸运的人。我目光所及的那些随学,一个个都仿佛被速冻,他们那可怖的眼睛睁大到极点,显得空洞,好像整个世界也不能把它们填满。
我周边的随学的目光开始像闪电一样投向我了,我好像听到了“唰唰、唰唰”目光转移的声音,在很短的时间,会场上几乎所有的随学都把目光像闪电一样投向了我。那些在远处看不见我的随学,他们参照看得见我的随学的目光,也把目光投向我站立的位置。
散会了,随学们有序地散去。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恍恍惚惚,忽然,我听到了两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祝贺你!我循声一看,一号督学和一号灵魂工程师已近在眼前。他们俩同时向我伸出双手,我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只好把一只手伸向一号督学,另一只手伸向一号灵魂工程师。
在回寝舍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陌生的穿白裙子的女随学。她的身影一印入我的眼帘,就立刻充满了我,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我的两只眼球不情愿随我停下,它们向前脱出,随着目光飞到这女随学身上,在她身上滚来滚去,以便感知她身材的曲线、皮肤的质感。
当我发现她一副忧郁的神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了。我想飞到她的身边,心疼地把她拥抱在怀里,不住地爱抚她,用轻柔、温暖的话语安慰她。这位女随学望一眼呆若木鸡的我,轻蔑地笑了一笑,一个急转身,快速离去。我停止想象,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倍感失落,羞愧不已,我低下头落荒而逃。
我走到寝舍门口,听到里面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我以为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我用心仔细一听,知道他们并不是在议论我,是在议论那个穿白裙子的女随学。她被取消了卒业资格,不能领取卒业证书,也不被允许参加卒业典礼。
我走进寝舍时,引起了舍友们的注意,他们停顿了一下,整齐划一地朝我翻了一个白眼,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他们又继续他们的议论了。
据说,在我们大学堂有这样一群随学,他们有的使用别人的形象,有的干脆制造一个形象供自己使用。他们都是我们部落高级掌管和高级灵魂工程师们的子女。我一直不相信,我们大学堂会有这样一群随学和我一起求学、生活。听舍友们的议论,我相信了。刚刚,我见到的那位穿着白裙子的女随学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父亲是我们部落一位高级掌管,他辜负了T师爷的重托,不仅没有忠诚地为民众服务,他还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为所欲为,坑害民众。贤明的T师爷发现了他的罪恶,昨天,部落政府宣布将他撤职、查办。作为他的女儿,也失去了使用其他形象的特权,现出了本来面目。难怪,我印象当中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没有加入舍友们的议论,一个人落寞地躺在床上。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间,一个舍友从外面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边走边大声说:“天啦!真的!确实是真的!”听他莫名其妙的话语,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舍友们好像都听懂了他说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把头转向我,认真地审视我。
他们一起审视我,使我很不自在。就在我想发作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跳了起来,朝我猛扑过来。我以为他们嫉妒我,一齐来袭击我。我警觉地想坐起来,就在我想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动的当口,我已经被他们死死地抱住了,一动也不能动。他们抱着我呜呜地哭泣起来,伴随着呜呜的哭泣声,他们还口齿不清地絮叨,我听不清他们絮叨些什么。他们这样抱着我又哭又絮叨,使我联想到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其实,他们是用这种怪异的方式祝贺我。
舍友们凑钱,请我去大学堂附近一家豪华酒店吃了一顿。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每个人仅留下了路费,其他钱全部凑出来请我吃了这一顿大餐,这让我过意不去。
在吃饭时间,舍友们都祝贺我、抬举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敬酒,我又不好推辞,我喝了好多酒,我醉得几乎要现出了原形。我飘飘然如神仙离地飞起,昏昏然又如重病染身。我什么也不能去想、什么也不能去念了。酒的魅力,大概就在这里吧!
酒后返回,我把持不住自己,踉踉跄跄,随时都能跌倒,只得由两个舍友驾着我。
我醉得不轻,我想,我会昏睡一夜的。事实上,我只睡到午夜就醒了。一醒,人就进入极度的兴奋状态,好像我的内心世界每个角落都荡漾着奇异的光华,整个人也漂浮在奇异的光华里荡漾。
 
二、晴天霹雳
 
在我们部落,自古以来就有“一人有罪一人当”的说法。说归说,做归做。株连从来就没有停止过。T师爷执政之后,还把“一人有罪一人当”这一条写进了部落的律法,惯性使然,株连一如既往。
“白裙子”的父亲被判有罪,她一定会受株连的。她未来的生活注定不会好。假如我和她在一起,我也会受株连的。要能和她这一起,无论什么样的苦难我也愿意承受。无论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我要始终怜惜她、庇护她,和她不离不弃。
我没有过一见钟情的经历,也从未相信过一见钟情。如今,上苍居然让它发生在我身上,用事实告诉我,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想到我对“白裙子”的付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我是一个高尚的人吗?当我的内心闪过这样的自问时,一股羞愧的情绪不可抑止地从我的内心冒了出来。因为,我也幸灾乐祸地想到,幸亏“白裙子”的父亲被判成罪人,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见到她的本来面目呢?更谈不上对她一见钟情了。
对了,我追求她时间,我要对她的遭遇表示理解、同情和不平。这样,在她看来,我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了,我也会因此更容易得到她。我忽然明白了,表现出高尚的品德不仅可以获得外界的赞美,还能获取实实在在的利益。难怪那些大掌管们、高级灵魂工程师们看上去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以后,我要尽力用高尚的品德装饰自己。
这样的发现让我得意。把自己装饰成一个品德高尚的样子,真是很好的想法。它是迷惑人眼的光环;它是一种保护;它是一种诱惑。它也是用于捕获的利器。就像渔夫用诱饵张网捕鱼。我来回轻抚自己的腹部,感觉身心自在,不一会,思想的大幕徐徐闭合,一种特有的宁静轻轻滑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打了一个哈欠,不知不觉坠入了梦的深渊。
我是被舍友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吵醒的,醒了之后,我没有睁开眼睛,和睡着时一样躺在床上。开始,舍友们的争论我听见了,我不清楚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因为,我实在不想了解他们争论些什么。他们的争论于我而言只是嘈杂的、毫无意义的声响。一切已成定局,马上就各奔东西了,依依惜别才是应有的景象,如此火烧火燎地争论有什么意思呢?呵呵……我暗笑这帮不识时务的家伙。
他们争论的内容慢慢地有一鳞半爪进入我的脑袋了,同时,也引起了我的警觉,开始,我以为他们争论的与我不相干,稍微定一定神,用心一想,我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我的身体一阵抽紧,我失魂落魄地惊坐了起来。
舍友们一起把目光投向我,他们的眼神似乎在向我询问。我头脑里一片空白,一脸茫然,眼睛失神地望着他们。他们见我如此,有的有一丝笑意从脸上掠过,有的有一丝遗憾从脸上掠过,接下来,他们都低下了头,不让我看见他们表情的变化。
今天早间新闻,播报了T师爷的一个重要的谈话,在这个重要的谈话当中,T师爷忠告学有专长的年轻人一定要到部落最艰苦的地方工作,这样才能学以致用,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能为部落多做贡献。
一个普通人的忠告,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T师爷的忠告就不同了,他的忠告就是命令。我的舍友们都打了报告,主动请求到部落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他们本来的分配去向也没好到哪里。于我而言,就非常为难了。
假如,我不打申请去部落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可能按既定的分配方案,也可能因为我没有遵照T师爷的忠告,不仅不按既定的分配方案,还严厉地处罚我,鸡飞蛋打;假如,我也打申请去部落最艰苦的地方工作,这仅仅是我个人的请求,表明我遵照T师爷的忠告,而既定的分配方案业已公布,不好更改,我还可以被分配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果真能如此,就名利双收了。即使更改了分配方案,起码我遵照了T师爷的忠告,不至于被定为违拗圣意的坏人而遭受惩罚。思前想后,权衡利弊,我觉得打申请才是保险的最佳选择。
唉!本来,分配我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失去也无妨。我躺在床这样想着,自我安慰,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奇怪的是,我的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地淌了下来。
我记事以来,在有关我成长的重大事情上,我从没选择过,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既定的,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也从来也没有意识到需要自己作出选择。这一次不一样了,我想选择,又无力选择,只能顺从。感觉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叶草芥,孤立无援地随波漂流。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自己的命运不能被自己掌控,完全被外在所操弄。这就像我拥有一件宝贵的东西,自己不能使用,一直被别人霸占、使用,自己空有主人的名分。要说宝贵的东西,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命运更宝贵的呢?
人在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候智商也是极其低下的。写这样的申请有固化了的句式、程式,我已经烂熟于心。我只要把以前写过的申请所请求的事项换一下,就成了新的申请。可是,即便这样简单的事情,我居然不能顺利地完成,前前后后写废了七张稿纸。
当我准备把写好的申请交上去的时间,我再一次犹豫了,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业已分配我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了,假如因为我打了这个申请报告,就改变既定的分配方案,那我不是太冤了吗?干脆不打这个申请报告吧!如果有人责问我,我就回答:我已经被分配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了,如果我再申请去其他地方工作,那我不是不服从分配了吗?
仔细想想,这样的回答似乎也不行。难道我服从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的分配,就可以不遵照T师爷的忠告吗?不要说我了,就是部落人才管理委员会也绝不敢对T师爷有一丝一毫的违拗啊!这个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面对大是大非,千万不能心存侥幸。
要是没有将我分配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这回事该有多好啊!我也就不会承受如此的大喜大悲了,内心也不会有这样剧烈的冲撞了。内心这样剧烈的冲撞,让我体验到心碎的感觉。字典上把“心碎”简单地解释为悲伤至极是不妥当的。我也曾经悲伤过,和现在“心碎”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心碎”是一个很直观的词语,我的心真的好像在巨大的外力猛烈撞击下,破裂成无数的碎片了,这些碎片朝四面八方散去,我企图把这些四散的碎片收拢在一起,我又无法做到,只得无奈地任这些心的碎片四散飘零,接下来,我也就撒手所有的欲求,不再作毫无用处的挣扎了。
手里拿着准备上交的申请报告,我感觉无比沉重,当时,我想,等我把申请报告交上去以后自然就轻松了。等我把申请报告交了上去以后,我不仅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轻松,相反,我感觉倍加沉重,腿也好像一截树桩一样僵直,每走一步都好像拔起一棵树那样艰难,我甚至想,要是我真的变成一棵树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需要移动了,也不必承受这样多的煎熬了。
我抬头望一望蔚蓝的天空,又望一望操练场边上那棵歪脖子老燕柳,我似乎从中获得了一点力量,我踽踽艰难地返回了寝舍。
躺在床上,我一动也不能动。一只苍蝇飞了过来,停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看见了,手臂却感觉不到。这苍蝇又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想抬起手把它赶走,我的手好像不属于我一般,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这只苍蝇也许以为我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自己飞走了。
我想起了父亲,父亲老实巴交的,是柳编的一把好手,方圆三十里之内,没有一个柳编匠能够达到他的水准。按父亲的柳编技艺和他的不辞辛劳,我们家过上中上的生活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他编的东西只能有一半拿到集市上售卖,另一半都被村里大大小小的头脑和其他头面人物索去了,这样,我们家只能勉强度日。想到这里,我似乎有了一点力量,我尝试着举自己的手臂,我的手臂被我高高地举起。
我和其他随学的申请很快一起批准下来了,我回原籍镇政府工作。当时,我是微笑着接过分配公函的。在分配工作这件事上,我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假如我表现出任何的不乐意,都会被当作对T师爷忠告的不满,因此招来横祸。我想,我能够做到这样,得益于之前承受的痛苦,不然的话,我是做不到微笑着接过分配公函的。无论我如何伪装,都会露出马脚的。想到这里,我不免后怕起来。之前天大的喜讯,恰恰是灾难的引子。
之前,舍友们凑钱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他们无非以为我分配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会有美好的前程,指望我将来对他们能够有所照应。现在,他们一定都非常失望了,后悔为我花了那么多的钱。想到这里,我把自己所有的钱集中起来,买了七瓶肉罐头,给他们七个人每人送了一瓶,这样也算对他们一点补偿和安慰了。本来我想买八瓶肉罐头的,给自己也留一瓶,好带回家孝敬自己的父母亲,可是,我实在没有更多的钱了。
 
三、报到
 
返乡的路颠簸不平,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客车上昏昏欲睡。巨大的噪声也被我的“昏昏”挡在了外面,我的内心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宁静。这宁静形成了一个适合回忆的空间,我临近卒业这两天的经历,在脑子里清晰地显现了,就像在放一部无声电影,感觉比当时的亲历还有真切。每一个人、每一件器物、每一件事情都好像能自行发光,使自身更加凸显,更加明亮。
不经意间,我再一次感叹起命运的无常。为什么某位大掌管偏偏依据T师爷的理论,倡导普通人也能创造奇迹的生活理念;为什么又偏偏就选中了我。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当口,T师爷又发出了忠告,要学有专长的年轻人到部落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这个该死的T……!我肏你八辈子祖宗!
我吓得一下子清醒了。在公共场合,我一向都以虚假的形象示人,不想,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放松了警惕,把真实的自己暴露了出来,痛骂自己怨恨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骂出声,我警觉地四下张望,发现同车的乘客都自行其是,有的在打盹,有的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从小到大,在我的心里T师爷一直是光辉的、神圣的,部落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的敬仰他,视他为神明。同时,他又是威力无边的,部落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的惧怕他,不敢对他有丝毫的不敬,更不用说亵渎了。
当一个人受到了伤害,无论如何都会怀恨在心的。无论这个伤害者是谁,即便如T师爷这样的伟大人物也不能例外。
我刚刚大骂T师爷没有任何人察觉,我也就用不着担心会招致不可测的惩罚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我自己对T师爷的怨恨,会在以后不经意间再流露出来。这太危险了!最好能消除我对T 师爷的怨恨,没有了怨恨,当然也就没有了怨言。消除怨恨,我未必能做到。怨恨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明摆在我心里,我怎么能够消除它呢?只有采取次一等的办法了——掩盖我内心的怨恨。想到这里,我就开始轻声地、口齿不清地念叨:“T师爷是神圣的,我诚心诚意地爱戴他、崇敬他;T师爷是神圣的,我诚心诚意地爱戴他、崇敬他;T师爷是神圣的,我……”
我相信,只要我这样无数次地念叨下去,一定能够掩盖住我内心的怨恨,就好像T师爷在我的心里真的是神圣的,我也真的诚心诚意地爱戴他、崇敬他。
其实,我并不情愿将我内心的怨恨消弭。在我看来,当我受到了某人的伤害,我奋起反击是我的尊严所在。退一步讲,伤害我的人暂时比我强大,从策略上考虑,我反击他只会招致更大的伤害,我暂时隐而不发,等待时机,我内心依然怨恨他,怨恨他就是保留了我反击他的原始欲望和权利,这样,也就保住了我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尊严。假如,我受到了伤害连怨恨都没有,那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畜生了。古书《十义记》里面有:“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
忽然,一个急刹车,我的头撞在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上,靠背虽然比较柔软,我还是被撞疼了。我禁不住骂了一句。骂完以后,我居然不明白自己骂的是谁,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抬起手摸了摸头上被撞疼的部位。
车进入故土所在的乡镇了。我好奇地隔着车窗张望,想看看旧相识的街道、店铺、树木等等,有一些旧相识依然在故地守候,当我望见它们的时间,它们似乎也望见了我,和我一样面露欣喜,蓦然一亮;有的旧相识已没了踪影,故地空余或者换上了新的主人,这又令我情不自禁地唏嘘。
车缓缓停了下来,街边骤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想,这也太巧合了!我乘坐的车刚到站,就有人放起了鞭炮。我就当这鞭炮是对我返乡工作的欢迎吧!真是一个吉祥的预兆。
我刚走下车,就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人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朝我伸出双手。我见来者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急忙放下手中的行李,准备和他握手。我的行李刚放下,有一个人弓背弯腰闪了过来,提起了我的行李。我大吃一惊,我以为自己遇到了小偷。我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行李夺回来,可我发现这个提起我行李的人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他规规矩矩地站在我的身边,朝我胁肩谄笑,我放下心来,再和迎接我的人握手。
和我握手的人寒暄说:“欢迎!欢迎!”接着,他自我介绍说:“我是镇政府的二号镇长助理,奉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之命,前来迎接您返乡工作!欢迎!欢迎!”
我坐哪一班车回来,我并没有告诉镇里任何人,镇政府怎么知道我是坐这一班车回来的呢?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二号镇长助理侧身站到我旁边,嘴里说:“请!”同时,做了一个示意我前行手势。我抬眼望去,看见大概有二十多个乡亲,他们分立两排,清一色穿着红色的衣裤,这些衣裤都是用质料低劣的布匹做成,看上去粗俗不堪。他们当中有几个面前吊着扁鼓,双手持棒;有几个一手提锣,一手拿槌;还有几个双手举镲。
我刚一抬步,就听见一声号令,紧接着锣鼓喧天,镲声缭绕。
这锣鼓家伙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把引领我前行的二号镇长助理、帮我提行李的服务人员、那些敲锣打鼓、撞镲的乡亲们统统淹没了。我看不见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只看见那几面扁鼓稳稳地漂浮在空中,分别被两根能够自行运动的鼓棒不住地击打;几面大锣一上一下地在空中沉浮,相应的锣槌紧跟其后,不失时机地敲击,仿佛大锣想躲开敲击而不能;那成对的镲各自拖着红色的、长长的绸带尾巴高高地在空中飞舞,好像一对对男女在跳着煽情的舞蹈,相互接触一下分开,然后又相互接触一下再分开。
在这样的“无人之境”,我感到非同寻常的舒畅。我阔步向前,感觉天地广大,身体轻盈,一种冲天的豪迈情绪勃然升起。
忽然,我意识到一定有人窥探我,我当即警觉起来,赶忙装出谦虚、拘谨的神态。刚刚那些隐而不见的人,又重现眼前了。
在二号镇长助理的协助下,我顺利地办完了报到的相关手续。二号镇长助理告诉我,为了欢迎我回乡工作,镇政府特意为我安排了欢迎宴会。今天晚上,在镇政府食堂为我举行。他还补充说,镇长、一号灵魂工程师都出席,这是前所未有的。当然,像我这样主动放弃去部落大机关工作的机会,来乡镇工作的,也是前所未有的。上面要求镇政府重点培养我。说完这些,二号镇长助理显得有些不自然,又嗫嚅着低声对我说:“有些情况不应该告诉你的,我这、这嘴一滑就透露给您了,呵呵、呵呵……”
看来,我虽然没能去部落教育总署工作,获得了好名声,也算一种补偿,上面又因此要求镇政府重点培养我。我暗自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本来我打算报到以后就回家的,毕竟我和父母亲分别那么久了。既然今天晚上,镇政府为我举行欢迎宴会,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回去了。
和父母亲分别这么久了。一方面,想尽早见到他们;另一方面,如今我也大学堂卒业了,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见自己的父母亲吧?那样,父母亲会怎么想?乡邻会怎么想?即便父母亲、乡邻都善待我,对我没什么看法,我自己也感觉脸上无光啊!唉!到月底也没几天了,干脆等下月初领了薪水,我有了钱,给父母亲买一些礼物,也给乡邻的孩子们带一些糖果,这样回去,父母亲的颜面、我的颜面也好看些。我报到以后,按规定有三天假期。我放弃这三天假期,直接参加工作,还能给大家留下我积极肯干的好印象。对,就这样,一举两得。
二号镇长助理是一个热情周到的人,他绕了一大圈来我的寝舍接我去宴会地点。在镇政府食堂边上,有一个幽静的去处,这就是镇政府主要掌管们的餐厅了。
二号镇长助理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我见他如此客气,既感觉不好意思也感觉受宠若惊。因为二号镇长助理是协助镇长工作的掌管,我上班以后,说不定他就是我的上司呢。我慌忙伸出左手搂着他的腰,伸出右手让他先进去。二号镇长助理无论如何也不愿先进去,我和二号镇长助理互相客气、僵持了好大一会。我担心这样僵持久了不好,最终,我还是抱着恭敬不如从命的态度先进去了。
我以为进去就是宴会的餐厅了,进去一看,是一间大会议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诧异。二号镇长助理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解释说:“会议室和餐厅连在一起的。餐厅在会议室的后面。”他边说边伸手示意,果然,这个会议室有一个后门。
二号镇长助理将我引进餐厅,只见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人背着手、低着头在餐厅里来回走动,好像他在苦苦思索一个重大的问题。其他几个人端坐在餐桌边上,一个个低眉顺目的样子,好像在忏悔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所有人对我和二号镇长助理的到来都视而不见。面对此情此景,我既尴尬又不知所措,内心也产生了一丝被怠慢的不满。
此时,二号镇长助理轻轻地触碰了我一下,用眼光示意我看那个来回走动的人,然后,他凑近我耳边介绍说:“他就是我们的镇长!”餐厅极其寂静,二号镇长助理虽然轻声对我说话,声音也显得很大而又刺耳。餐厅里所有人都应该听见了。所有人并没有因为听见他的声音而受到丝毫的影响,他们一个个依然如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
镇长继续来回走动,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居然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也准备好了和他打招呼,结果,他头也不抬地又离开了,这使我有了一脚踏空的失落。当镇长第二次走到我面前时,他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我急忙准备和他打招呼,嘴已经张开了一半,微笑已经呈现了一半,他好像没有看见这一切,他又低下头走开了,留下我半张开的嘴、呈现一半的微笑僵在那里,老半天才收了回来。
我恐惧起来了,因为在镇长抬头看我一眼时间,我似乎看见他幻化成了一条威猛、雄健的大公狼,并向我露了露寒森森的利齿,躲在我呆板、僵硬的形象里面的自己则幻化成了一条怯生生的弱小的公狼,并向他摇尾乞怜。当时,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希望自己变成一条妩媚温柔、俯首帖耳的小雌狼,以便接受镇长的爱怜、垂幸。我为自己内心出现这样的想象感到羞耻,我又想,既然为此感到羞耻,为什么我的内心还会出现这样的想象呢?
镇长虽然和我差不多高,可他实在太胖了,像一个巨大的肉球。我的身形虽然不出众,毕竟比镇长他好多了。想到这里,也为了战胜自己内心的卑怯,我使劲挺了挺胸脯,昂了昂头。就在此时,好像镇长感知到了,走远了的他忽然一个急转身,坚定而又狐疑地盯着我看,我不由自主地卑躬屈膝起来,并向镇长露出了顺从的微笑。镇长是一个厉害的人,他能够透过我。
镇长又低下头,继续他的走动,我惴惴不安而又不知如何是好,我偷偷望一眼二号镇长助理,希望从他那里寻求到对策,只见二号镇长助理一脸漠然地站着,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又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太稀松平常了,以至于他熟视无睹。
忽然,镇长大声说:“很好!这样就很好!就这么定了。”说完,凝重的脸也舒展开来,就像一朵花在开放。其他所有人的脸也几乎同时舒展了开来,这让我产生了所有人的脸都和镇长的脸相互连通的错觉。接着,镇长大声问:“人呢?人呢?”二号镇长助理赶忙指着我答应道:“这就是新分配来的高材生!”镇长听了二号镇长助理的话,对着我凝视了一会,然后,伸着双手快步向我走来,嘴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回家乡工作啊!”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排着队依次向我走来……
我从来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大餐,遗憾的是我并没能够好好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因为我要用心记住宴席上每一个人的职务、身形,把他们的职务和身形一一对应。更要时刻关注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的一举一动,以便迎合他们两个人。还要不失礼仪、不失时机地一一敬酒。
即便我如此食而不知其味地应对宴席上所发生的一切,席间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我居然还浑然不觉,直到一号灵魂工程师就这件事考问了上菜的服务人员,并对此进行点评,我才知道。
在我们这里有一个风俗,就是服务人员上红烧鲤鱼这道特色菜时,一定要把鱼头对着客人,以表示对客人的敬重。而今天上菜的服务人员并没有墨守成规,他把鱼头对着了镇长。当这个服务人员上下一道菜时,一号灵魂工程师叫住了这个服务人员,考问说:“以往上菜都是把红烧鲤鱼的鱼头对着客人,为什么这一次把鱼头对着镇长呢?你给我说说你的理由好吗?”这个上菜的服务人员红着脸解释道:“以往来的客人基本上都是镇长的上级或者平级,鱼头当然要对着客人。偶尔有个别客人的级别没有镇长高,可是,他们基本上也都是上级政府部门派来公干的,代表上级政府部门,所以,鱼头对着他们也讲得通。今天接待京都大学堂分配来的随学,还是第一次,当时,我就想,这个鱼头对着谁才合适呢?最终,我还是决定把鱼头对着镇长。因为,今天的客人是镇长的下属,下级服从上级,这一条是万万不能变的。”一号灵魂工程师听了这个聪明的服务人员的解释,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以示褒奖,眼睛盯着该服务人员说:“聪明!聪明!我真没想到一个服务人员具备这么高的觉悟,具备这么高的原则性。”接着,他又用眼光扫了一下在座的每一个人继续说:“我们在工作当中就应该这样,面对新问题、新情况不能刻舟求剑,不能墨守成规。好啊!好啊!我真没有想到一个服务人员有这么高的认识。”说完,一号灵魂工程师拿眼静静地望着镇长,似乎在请求或者等待镇长也说点什么。大家见一号灵魂工程师静静地望着镇长,也纷纷都把目光转向镇长,等待聆听镇长的高论。镇长并没有如大家期望的那样说点什么,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
 
四、任命
 
我在京都大学堂求学期间,大学堂的灵魂工程师就告诫我们这些随学,走上工作岗位要主动做好办公室的杂事,比如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啦,去茶房打开水啦,等等。第一天上班,我就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办公室,希望能做办公室的这些杂事。结果,等我到了办公室,发现办公室窗明几净,走过去一提暖水瓶,暖水瓶也是满满的,我把暖水瓶的盖子打开,热气直冒,是新打的开水。
原来,所有这些杂事都已经被勤杂人员做得妥妥当当了,面对如此情景,我不免有一丝失落。按理,这些杂事被勤杂人员做好,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有失落之感的,我想,我之所以感到失落,并非因为我失去了做这些杂事的机会,而是因为我失去了在上级掌管和同仁面前表现的机会。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放弃三天假期这一举动受到了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的褒奖,他们两个人在早会上分别称赞我是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其实,上班这三天我没有干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如果说做了什么,无非看了看二号镇长助理给我提供的一些镇里的文件、资料,这些东西有利于我熟悉镇里的情况,有利于我今后的工作。
作为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新人,我希望得到掌管的褒奖。只是他们的褒奖这样夸张还是出乎我的预料的,也使我羞愧。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我也不想成为一个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我只想我能够劳有所得、付有所报。除了空洞的概念,我想象不出一个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该是什么样的形象。假如,有一个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会因此受到伤害的。他的存在,使我不得不从他那里不劳而获,白白占他的便宜。我实在不愿占任何人的便宜。我甚至想不通,我们部落语言里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语词,是有的人痴心妄想世间有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的人存在,为他们提供一切,好让他们坐享其成?还是别有用心的人造出来骗人的?也许是马屁精造出来用于歌功颂德的。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部落语言中有这类不合人伦的语词,都是我们部落的羞耻。
不去想这些了,我希望得到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的褒奖,他们果真也褒奖了我,我的目的达到了,还过了头,我应该大喜过望才对呀!我居然还感到了羞愧,看来,我还是比较高尚的,这样一想,我竟情不自禁地窃笑起来。
他们褒奖我,仅仅因为我放弃了三天假期,而不去看这三天我到底做了什么工作,取得什么实效。他们褒奖的仅仅是我的失去,而不管我的失去使大家得到了什么。看来,在以后的工作中,我要经常加班,经常放弃休假。
我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他径直奔我而来,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我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就在我犹疑之间,这个中年人走到了我的面前,僵硬的面孔上显现出微微一笑。他这样的微笑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他的微笑绝不是因情景触发而产生的,而是好像他预先做好了一个微笑,装在他的口袋里,随时随地预备着,等到需要的时间就掏出来亮一亮。他这样的微笑不仅不能使我亲近,相反,还给我一种疏离的感觉,让我对他产生了疑惧,以为他是一个滥用伪装的人,这样的人一般都很危险。其实,在生活当中,相当一部分时间是没必要伪装的,就像野兽相当一部分时间不需要潜伏。
他对我说:“请你跟我来一下好吗?一号灵魂工程师找你谈话。”“请跟我来一下好吗?”是一个疑问句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音调成了祈使句式,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没有一丝疑问的意味。我想,一个人能够把疑问句式说成祈使句式也还真要有点本事,我做不到这样。这个中年人说完这些,接下来一个劲地朝我点头,显得非常怪异。根据我的经验,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朝我一个劲地点头的,对他这样的行为,我困惑不解,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朝他一个劲地点头。
我满腹狐疑地跟随他朝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办公室走去。
其实,夏天的天空更淡也更深邃,我仰望一下天空,人一下子舒爽起来、通透起来,好像我融入了这淡蓝、深邃的天空,又好像这淡蓝、深邃的天空清洗了我的身心。之前,我对夏日的天空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在炎炎夏日,阳光炽烈,我从来没有仰望过天空。今天,我之所以一出门就仰望天空,因为今天很凉爽,此时的阳光似乎也不那么炽烈,是一个难得的夏日好天气呢。
一号灵魂工程师找我谈话,他要和我谈什么呢?我想,我刚刚参加工作,这也许是一次简单的情况介绍和简单的思想交流,以增加相互之间的了解,也可能给我提提工作上的要求。正因为一号灵魂工程师找我谈话是什么目的我都不能确定,所以,我也无法设想自己如何应对,我只好暗暗对自己说,随机应变吧。
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办公室是一个四间相连的套房,最外间是他的秘书的办公室,向里依次是他的会客室、办公室、休息室。在我们镇政府只有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享有如此高的办公待遇。
我被领进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帘紧闭,大白天还开着灯,灯光昏暗,由于室内室外光亮反差大,我刚走进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办公室,我居然没有看清一号灵魂工程师坐在哪里。
忽然,一个极低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好像这声音不是人说出来的,而是芦笙吹出来的,因为,这声音好像是由好几个声音混合而成,“请坐!”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一个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无论从耳闻还是目睹,我都不能确定发出这模糊声音的模糊身影是一号灵魂工程师。而从理性的判断,这个发出模糊声音的模糊身影应该就是一号灵魂工程师。
作为下属,我进入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办公室,我应该主动和一号灵魂工程师打招呼,这才合乎礼仪。我没能看清一号灵魂工程师,没能先和他打招呼,我感觉有些失礼,想到这里,我开始有点拘谨,局促不安起来。现在,我听到一号灵魂工程师招呼我坐下,我慌忙强装笑颜,对这个模糊的身影打招呼说:“一号灵魂工程师!您……”
这个时候,我已经能够看清一号灵魂工程师了,只见他温情脉脉地望着我,一脸暧昧不清的笑容。他对我这样的神情好像我不是他的属下而是他的情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坏就坏在,这样的想法使我不舒服,脸上显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可以说,人心是世界上最灵敏的探测仪器,一号灵魂工程师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并把我这样的情绪变化看着是我对他的排斥。他脸上温暖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 ,一脸空白。他低下头,随手拿起办公桌上一支圆珠笔,强迫性地转动起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抬起头来,一脸惊愕地看着我,那意思分明是:你不愿意和我接近?你以为你是谁?你还在我手掌心里呢。见他这样的神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按自己的理解,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谄笑着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一号灵魂工程师再没有对我有任何的亲近表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明白,一号灵魂工程师对我已经有了隔阂,以后,我和他很难亲近了。
一号灵魂工程师开始说话了:“这个、这个,你能够放弃那么好的机会,回到家乡贫穷落后的小镇工作,这个、这个,说明你的思想觉悟是非常高的,啊!非常高的。当然了,你不是在真空中长大的,你能够成长到今天的地步,成为舍己为公的模范,与家乡的民众、家乡的掌管、家乡的灵魂工程师、家乡学堂的教员、大学堂的教员用T师爷的高尚、深刻的思想辛勤教育你也是分不开的。”我装出虔诚、谦卑的神情,默默地颔首,表示我对他所说的一切百分百赞同。
“这个、这个,上级掌管对你这样德才兼备的年轻人非常重视,非常关心。这个、这个,非常重视啊!要求我们镇里好好培养你,重用你。”听了一号灵魂工程师如此说,我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为此,这个、这个,镇长专门召集了三次会议,研究你的问题,这个、这个,最终决定任命你为镇政府一号镇长助理兼镇政府四号灵魂工程师。你对这样的任命有什么想法啊?”
这次分配工作,于我而言,就像害了一场严重的寒热病,我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如今,心性也平妥了。前后相比,我判若两人。丢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变得实际。我想,虽然我没能进部落教育总署工作,也没像个别同窗去了苦寒之地。我能够分配回家乡镇政府工作,有高于一般人的薪水,我很满足了,我哪里想过,我能够获得如此高的任命呢?
我大喜过望。可是,一号灵魂工程师静静地望着我,我哪里敢喜形于色?“得不喜,失不忧。”只要是正常的人,哪个得不喜?失不忧?我真不知道开始是哪个混账东西说出这样的屁话。假装“得不喜、失不忧”还差不多。我努力克制自己,这样的克制使我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我坐在那里不住地发抖,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一个字,好像我犯了癫痫病。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情态时,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尿意,随时都可能尿失禁,我只好又将两腿夹紧,试图把即将喷出的尿液挤压回去。这样一来,我坐在那里边扭来扭去边瑟瑟发抖,嘴巴还继续一张一合。一号灵魂工程师见我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秘书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对我产生了良好的镇静的作用。我稍稍稳定下来,口齿不清而又结结巴巴地说:“感谢上级掌管对我的关心!感谢镇主要掌管对我的关心!给我安排这样高的职位是我始料不及的。”说到这里,我忽然联想到,我在大学堂卒业时打报告申请去部落最艰苦地方工作的事情,接下来,我故伎重演了,我装出谦卑的样子,一脸无奈地对一号灵魂工程师说:“我刚刚参加工作,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实在难以担当这样的职责,我恳请上级掌管把这样的职位安排给其他有经验的同事。我要从基础工作做起,好好锻炼自己,以便以后更好地为民众服务。”说完,我内心一阵窃喜,为自己能够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一号灵魂工程师听我说出这样一番话,大为吃惊。也许他没有想到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有这样高的认识。他蹙起眉毛,专注地看着我,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一拍桌子,说:“好啊!好!”一听他这样说,我以为他同意了我的请求,几乎吓出了冷汗。一号灵魂工程师接着说:“我们部落就需要你这样德才兼备的年轻人,我们镇就需要你这样德才兼备的年轻人啊!你越是谦虚,越是无私,我们越要把高的职位安排给你。”听一号灵魂工程师这样说,我急忙低下头,因为我怕他看见我满脸欣喜的表情。此时,我实在掩饰不住了。看来,我伪装的水平还有待提高。野兽在捕杀的过程中,为了成功,一定要有高超的潜伏、伪装技巧的。
一号灵魂工程师接着说:“当然了,给你安排这样高的职位,不是让你享受高的待遇,而是要你更好地为部落服务,更好地为民众服务。明白吗?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某些人把高的职位等同于高的待遇,吹牛拍马,挖空心思,一心想获得高的职位,这是大错特错的。我相信,你绝不会有这样低级、庸俗的想法的。”这一次,我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像服从命令的士兵一样,边坚定地点头边表态说:“我绝没有这样低级、庸俗的想法,我一定要把我的全部身心奉献给工作,踏踏实实为部落服务,为民众服务,不辜负上级主管对我的希望。”
 
五、省亲
 
我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手扶拖拉机这种机械,它像一个怪里怪气的甲壳类动物,让人感觉恐惧的是,它的运行装置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就像一个人在大街上招摇,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挂在体表一样让人感到恐惧。我猜想,它之所以被称为手扶拖拉机,一定是驾驶员用双手抓住它那一对长长的触角驾驶的缘故吧。
今年年初,上级政府部门分配一台手扶拖拉机给我们镇。作为先进的农具,只一台手扶拖拉机怎么分配、使用呢?这成了一个问题。我们镇下辖十七个村,好像这台手扶拖拉机分配给其中任何一个村都摆不平。留在镇里,农忙时节为各村服务?似乎也不合适,那么多村安排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呢?说不定还没轮到后面村的时间,一季农忙已经结束了。
最后,镇政府主要掌管经过多次开会讨论、研究,最终决定把这台手扶拖拉机留在镇政府作为应急用车。在一号灵魂工程师的亲自过问下,对这台手扶拖拉机的车厢进行了改造,将车厢四周的挡板拆除,然后,在车厢底板上面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木头车厢,在车厢里又相对安装了两张双人沙发,这样,一辆本来用于载货的手扶拖拉机就改造成了一辆小客车了。名称也改了,不叫手扶拖拉机,改叫:公务应急车。这个名称也表明了这车的功用,即:镇里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调用这辆车去处理。是的,应急需要快速,在我们镇,这辆手扶拖拉机应该是最快的了。
手扶拖拉机开动起来,声音巨大,浓烟滚滚,就像一个怪物发了疯一般在奔跑,所到之处,本来打算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吓得大呼小叫,纷纷逃散,好像跑慢了就会被吃掉。这样的情况,直到镇政府召开了一个专门介绍手扶拖拉机的说明会,并要求各村组织民众学习之后,情况才有所改观。民众再见到手扶拖拉机开动,就不惊慌逃散了,停在较远的地方谨慎地张望。有一些胆大的民众,他们在手扶拖拉机停下来以后,还若无其事地走近手扶拖拉机,他们背着双手,弯下腰,把头伸长长的,认真观察手扶拖拉机暴露在外面的部件,他们专注而又略带沉思的神情,让人以为他们是机械方面的专家。其实,他们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几个。
虽然手扶拖拉机的外观可怖,开动起来更可怖,坐在木车厢里面,还是比较舒服的。木头车厢不仅遮风挡雨,隔音效果也非常不错。坐在这样的车厢里,可以轻松地交谈,或研究工作中的问题。这台手扶拖拉机说是用于公务应急,其实,在没有什么急务的情况下,基本上都是镇政府的主要掌管使用。
我上班没几天,就领到了我第一个月的薪水。趁中午下班时间,我拿了钱去镇上的食品供应中心,买了六瓶肉罐头,这是准备给父母亲的。又买了三斤奶糖,这打算一部分留给父母亲,一部分分送给村里那些过来看热闹的乡邻及幼童的。我一开始打算买水果糖的,水果糖比奶糖便宜,幼童也大都吃惯了水果糖,他们喜欢水果糖的口味。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买奶糖,因为,我知道奶糖里面含有一点点蛋白质成分,这对于那些幼童会更好一些。后来,我又去了百货店为父母亲分别买了一件新衣服。买了这么多东西,加在一起,拢共花了我一个月薪水的三分之一还不到,这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周日早上,二号镇长助理急急跑到我的寝舍。此时,我刚刚吃过早饭,准备回家。二号镇长助理欣喜地向我汇报说,镇里的公务应急车今天刚好没有主要掌管需要使用,闲置在那里,他已经和驾驶员协商好,用公务应急车送我回家。听他这样说,开始,我感到很兴奋。一方面,兴奋于二号镇长助理对我这个新任上级的尊重、关心;另一方面,这公务应急车平常一直都是镇政府的主要掌管乘坐,它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镇里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我作为一名新上任的镇政府掌管,能够乘坐这样的车回家当然风光无限了。
再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不妥,我刚刚参加工作就这样,难免会给镇政府大大小小的掌管们造成不好的印象。我谨慎地问二号镇长助理,平常这公务应急车三位副镇长用得多吗?二号镇长助理告诉我,三位副镇长基本上都不用这辆公务应急车,只有在特殊情况下,经过镇长或者一号灵魂工程师的批准,他们才偶尔一用。这公务应急车一直都是镇长和一号灵魂工程师在用。听二号镇长助理介绍了这些情况,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幸亏我问得仔细,三位副镇长都基本上不用这车,我这个一号镇长助理就更不能随随便便用了。于是,我拒绝了二号镇长助理擅自给我安排的公务应急车。
本来,我还想到,就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批评二号镇长助理几句,立立自己的威,显一显自己认识的高。毕竟,我现在是他的上级了。考虑到他的资历,我又听说他是镇政府德行最好的一位,并且,他和镇长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就没有批评他,说,三位副镇长公务不经过批准都不使用公务应急车,我哪里能因私擅自使用公务应急车呢?不过,我还是感谢他对我的关心,并表示以后将他以兄长待之。二号镇长助理听我这样说,他搓着双手,显露出不好意思而又感激涕零的表情,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谢谢”声。他的表现有真实的成分,更多的还是夸张。
从镇上到我家所在的村落大约有四十五里的样子,之前我在镇里上学期间,来回都是步行,紧赶慢赶,一趟也要大半天。这一次,我回家只有一天的时间,时间紧。我已经好久没有走长路了,一天来回,我哪里吃得消?再说了,我也不像之前那么缺钱,我可以租用脚踏车自己骑回去,也可以包租一辆三轮车让车夫载我回去。包租三轮车让车夫载我回去则比我自己骑脚踏车回去多一倍的价钱。
在镇上的租车行,负责租车的工作人员见我年轻力壮就推荐我租用脚踏车,自己骑回去,又快又省钱。我犹豫了一下,以自己还不会骑脚踏车为由回绝了他的推荐。
其实,我在京都大学堂求学期间学过骑脚踏车,也勉勉强强能骑了。我想,自己骑脚踏车不熟练,万一在路上跌倒就出洋相了,还是稳妥一点,另外,我虽然不能乘坐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公务应急车回家,坐三轮车回去也比自己骑脚踏车要冠冕一些。
为我服务的三轮车车夫是一个健硕的女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这让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从未想过一个女子做三轮车车夫。一个大男人坐在三轮车上,让一个女子吃力地拉着,我感觉有违常情。
我想请负责租车的人帮我调换一下,可是,看见这个女三轮车车夫笑眯眯地朝我走来,并主动把我放在脚边的行李朝三轮车上提,我又心生不忍,担心提出调换三轮车会让她难堪。看着我的行李已经摆放在她的三轮车上,我也就不情愿地朝三轮车走去。
这个女子不紧不慢地蹬着三轮车,优雅从容,她不时拉动响铃,响铃声音清脆、长短不一,很好听。我想,这个女子虽然只是一个三轮车车夫,也是有心之人、爱美之人,她拉动响铃讲究轻重缓急,使单调的铃声变得有节奏,有变化,悦耳娱心。我观看着街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久违的父母亲,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接下来,我又想,作为一名女子,她的气力毕竟不及男人,蹬三轮车一定比男人慢许多,这样,一定会推迟我到家的时间的。既然选择了她,迟就迟一点吧。要是半路上她实在累了,我也能帮她蹬一截的。
不曾想,这个女子是骑三轮车的一把好手,气力也足够大,一出市镇,她就开始发力,她的屁股根本不坐在车垫上,整个人就像拉动活塞运动的传动杆,有规律地一上一下地运动,三轮车飞快地跑起来,留下一路的“沙沙”声。我极目远望,四野葱茏,赏心悦目。
在我由左至右观望远景的时候,我一下子注意到了近在眼前的她的屁股。她的屁股硕大、圆润、丰满,轮廓分明。随着她一上一下、左摇右摆地移动,她的屁股有规律地晃来晃去,好像她的屁股里面蕴藏着一种拥有巨大力量的东西在左冲右突,要突破她的屁股冲出来,自始至终又冲不出来。就像一头桀骜的猛兽被囚禁在笼子里面。我盯着她的屁股仔细看,似乎看见了那被囚禁在她屁股里想要冲出来而又冲不出来的东西正不断地散发出一种神奇的、荡人心魄的气韵,我像野兽一样抬了抬头,吸了吸鼻子,仿佛接到了神秘的召唤,我忽然产生了要摸一摸她屁股的冲动。
其实,我在产生要摸一摸她屁股的冲动的同时,我已经不自觉地、下意识地张开右手朝她的屁股伸了过去,我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大截,我才意识到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哪里能擅自抚摸他人的屁股呢?尤其年轻女子的屁股更是摸不得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伸出一大截的右手缩了回来,并用左手在右手上狠狠地抽打了一下,算作对自己的警告、惩罚。想到我居然能在不知不觉间就伸手去摸一个女子的屁股,我一阵后怕,我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样既是一种替代,也是一种防范。
我主动和她攀谈起来,知道她刚过了17岁的生日不久,她从十五岁就开始骑三轮车了,至今已经两年多了,难怪她的屁股那么丰满、硕大,大腿那么坚实有力。
我问她为什么小小年纪就不去学堂念书,这引起了她的感慨,她说,先生教随学念书,书上的文字排着队依次序进入其他随学的脑子里,人家字也认得了,书也会念了;她呢!书上的文字一到她的眼前,就变成了一片乱糟糟的蚂蚁,到处乱爬,没了队形,也没了次序,根本入不了眼,还弄得她眼也花了,头也晕了。没办法,她只好下来卖苦力了。
我被她新鲜生动的说法逗笑了,也生出了对她的怜惜。同时,庆幸自己不像她一样排斥文字,会念书,不至于一辈子劳碌。她问我的情况,我只说自己是在外求学的,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是镇政府的一名掌管了。
行至半途,此时的太阳已经高了,天气也热了起来。她也开始气喘吁吁,汗流不止。我想替换她,让她休息一会。开始,她坚决不同意,说,世界上哪有客人倒过来拉车夫的道理。经我再三请求,并表示,我实在太想骑三轮车玩玩了,这样,她可以休息一下,我呢,也可以体验一下骑三轮车,两全其美,何必这样坚持呢?最终,她同意了我的请求。只是一再告诫我,骑三轮车和骑脚踏车不一样,三轮车并不好骑,容易甩头,要我把车龙头稳住。
她在我伸手去接三轮车车龙头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教我如何握住、稳住车龙头。我想,她在抓着我的手教我的时间,一定忘记了我们的性别:她只是一个内行的师父,我只是一个外行的随学。而我,则意识到了男女之别。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她一下子也意识到了,她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羞涩起来,缩回两只手,显得不知所措。
我被她感动了,她还是一个小妹妹呢!我忽然生出了抱抱她的念头。我先望了她一眼,把探寻的眼神传递给她。我见她若有所思,目光闪烁,我想,她会愿意让我抱抱她的。想到这里,我举起双臂,慢慢伸向她。这样,如果她不愿意接受我的拥抱,在我伸出双臂的时候,她会有足够的时间躲避,我也好收手,不至于造成双方的难堪。幸运的是,她不仅没有躲避,而且回应我的拥抱,她紧紧抱住了我,并且把她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这使我大感意外,同时,我也体验到了温暖和信任带来的喜悦心情。
继而,我闻到了一股类似于青草一样沁人心脾的神秘的香味,这香味好像具有某种奇妙的清洗功能,一下子把我从里到外清洗了个干净,我焕然一新,也耳目一新。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美好体验,我好像看到了美好而又奇妙的画面;我好像听到了美好而又奇妙的音乐。
我想,人世间再没有可与这个比肩的香味了,即便那些因为稀有而贵值万金的香料发出的香味,和这个香味相比,也贱如泥土,不值一提了。我深深地呼吸着。
年轻女子身上散发出的类似于青草一样的神奇的香味就是传说中的“处女香”。其实,这种“处女香”并不只有处女才能够生发的,已经不是处女的年轻女子同样也可以生发。只不过,无论处女还是非处女的年轻女子要发出这样神奇的“处女香”,都需要一个非常苛刻而难得的条件,就是:这个女子,此时此刻,深深喜欢眼前这个男子,她因为自己的深深喜欢而处于美妙的荡漾之中。只有在这个时候,年轻女子才会散发出这样的香味。这样的香,我想,称为“情爱之香”再合适不过了。它是女子对男子最好的馈赠或报偿。这是从女子身体里面自然而然溢出来的本质的、真诚的喜欢。这也是最古老的、最纯洁的情感表达。我想,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在这样的“情爱之香”面前都会显得苍白。
懂得了这些知识以后,我暗暗发下心愿:假如以后还会有女子在我面前发出这样神奇的香味,无论我喜欢不喜欢她,我都要善待她、怜惜她。因为,无论如何,起码,此时此刻,她的整个身心都深深地喜欢我,她浑身每一个不会说话的、颤动着的细胞都喜欢我。难道我不应该善待这样真诚喜欢我的女子吗?
之后,镇长为我介绍了一个美貌的对象,她和我一样卒业于大学堂,她出生于上级政府的掌管家庭,本人是上级教育公署的一名公务人员,下派在我们镇初级学堂做二号督学。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绝非这个健硕的三轮车车夫可比了。不过,我还会经常回忆起当时和这健硕的三轮车车夫相拥的美好情景。每一次回忆都温暖我、滋润我。在我回忆的时候,我似乎又闻到了那类似于青草的、奇妙的香味了。
临近村口,有一截土路,坑坑洼洼的,我就下了三轮车,一手扶着三轮车,见三轮车车夫已显疲乏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加力推动三轮车前行,她明显感觉到脚下轻松,面含娇羞地扭头望我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去,一声不吭。
抬眼朝村口望去,见父亲乐颠颠地朝我跑过来,我也不由加快了脚步。当我和父亲接近了,我就丢开三轮车,快步上前,叫一声:“父亲!我回来了。”父亲站在那里,孩子一样傻笑,愣了半天才回我说:“大学堂卒业了,也不回家,上班这么多天才回来。”父亲这样说既有高兴也有埋怨,我想向他解释,一下子又想不起合适的理由,只好尴尬地笑了一笑。
父亲接着又说:“都当了掌管,也不和家里说一声。”父亲这样说,有自豪也有埋怨,或者也可以说,父亲通过埋怨来表达他的自豪。父亲已经知道我当上了掌管,这使我有点意外。我不由带着疑问看了父亲一眼,也许我这样吃惊而又疑惑的表情看上去和严肃的表情差不多,父亲因此误解了我,以为我不悦,他好像受了惊吓,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了低三下四的做派,边胁肩谄笑边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好!好!掌管了嘛!不能像以前做随学一样随便了。”看父亲如此极力讨好我,如此恭维我,我的内心一下子五味杂陈,非常难过。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一时语塞于胸,一个字也说不出。我面带怜悯地望望父亲,伸手拉了拉他的膀臂,和他并肩默默地朝前走去。
作为一个普通的民众,父亲很怯官。即便我是他的儿子,他一下子也改不了怯官的习惯。父亲没有再主动开口,我也因为内心的感伤不能说什么。自从领了薪水,我就一直处于喜悦之中。我以为见到久别的父母亲这种喜悦的心情会达到顶点,不想,见到了父亲就……
不要说我当了小小的掌管,即便我当了大掌管,父亲依然是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呀!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的。
我想向父亲问问母亲的情况,一来真的挂念母亲,二来也可借此打破沉默,就在我欲言未言之际,一个黑影倏然冲到我的眼前,我本能地抬起膀臂准备遮挡,就在我的膀臂抬到面额前刚好护住自己的头脸的时候,我已经被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这个人一面把我死死地抱住,一面不停地说:“老弟啊!想死我了!老弟啊!想死我了!”听声音,我没听出是谁。我惊疑未定,膀臂挡在眼面前,人被他死死地抱住,我只好把挡在眼面前的膀臂高高举起以便看清他,原来是我们村的村长。
村长和我同宗同族,他和我家的往来也只局限于普通不过的喜丧往,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交接。偶尔,他会找父亲索要一些柳编,有的是他自己家用,有的是送给镇里的掌管或灵魂工程师。父亲因此还在背地里咒骂过他占我们家的便宜。他和我也就是在路上遇着打个招呼的情分,连一起谈天说地都没有过。就像在一位自幼食素的人面前忽然奉上一碗油汪汪的肥肉,村长这种过度热烈的情感表达,让我产生了腻烦的感觉,我的脸上不觉已流露出了一丝嫌恶。
这样嫌恶的神情一流露出来我就意识到了,我知道这样不好,他是我的族兄,又是村里的村长,我慌忙用讪笑来掩饰,这样的掩饰难免捉襟见肘,何况我的一条膀臂还高高地举在那里。村长急忙松开我,我的手还没有自然而然地落下,他又以极快的速度伸出双手把我这举着的膀臂扶住,然后,托着我的手臂慢慢地放下,好像我是一个处处都需要悉心照顾的半身不遂的老年人,面对如此滑稽的场面,我又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村长抬起头端详着我,窘迫而又故作轻松地跟着笑了起来,说:“老弟不是以前的老弟了,现在是老哥我的上级掌管了,不能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的了。”说完也不等我回话,就转过脸对父亲说:“叔!家里都准备了吧?”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地答道:“准备一点了,准备一点了。”
村长把头一偏,我随着他的目光,只见村长左后方不远处站着村里的通讯员。村长对通讯员说:“给我弄几斤猪肉、几斤鱼、一只大公鸡,赶快去!”村长虽然没有明说这些是为我准备的,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阻止,通讯员已经跑开了。
我顺着村长的话对村长说:“好啊!多准备一些菜,多喊几个人,一起聚聚。不过,有一条,所有买菜的钱都由我负责出,我来请大家。”村长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急赤白脸、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弟,你!你这也太见外了啊!镇上所有掌管来村里指导工作,我们都招待的。”我抬起手拍了拍村长的肩膀,笑着说:“兄的啊!这恰恰不是见外,我才这么做的啊!你想想,我大学堂卒业了,工作了,拿了高高的薪水,难道你不给我一个机会请请长辈、村里的掌管们吃一顿吗?我这是高兴啊!”村长听我这样说,他略微寻思了一下,面带歉意地说:“也罢!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下次,按规矩,由村里招待你。”
还没到家,远远地,我望见有七八个幼童围在我家门前看热闹,我并没有望见母亲的身影,我有些失落,于是,我问父亲:“母亲人呢?”父亲埋怨说:“她啊!一准在厨房忙活了,哪里知道出来迎迎你?”
我刚到家门口,看热闹的七八个幼童就围了上来,我赶忙从包里拿出奶糖一把一把地分发给他们,分好一个,我就顺便摸摸这个幼童的头,我是真心喜欢他们呢!父亲见我一大把一大把地给这些幼童分发奶糖,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一个小孩一块也就可以了,你怎么能一个孩子发一大把呢?这得多少糖啊!”我犹疑了一下,笑着对父亲说:“大家一样多,大家一样多。”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已经一个孩子发一把了,公平起见,后面也就不能少了。此时,村长也走了过来,他对我大声说:“幼童就是小猫小狗。你还把他们当回事。”
村长这话就其内容而言是对我说的,可是,他说这些话时间,又用眼睛瞪着这些幼童,我感觉到了他的眼光中带着一种威胁力、强制力。我再看那些幼童,一个个果然都在变化,有的变成了温顺的小猫,有的变成了讨人欢喜的小狗,还有个别比较顽强的幼童还在痛苦地挣扎,企图保持人的形状不变。见到如此情景,我非常难过。我有些气恼地对村长说:“幼童也是人,怎么可能是小猫小狗呢?”听了我的话,有的幼童立刻就变回了人形,有的还在叽叽叫着犹疑不决。村长听我如此说,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就随便一说,幼童当然也都是人。这个、这个,你们糖也都拿到了,还围在这里干什么?赶快滚吧!”我还想说什么,一转眼,所有幼童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撇下父亲、村长他们,一个人急急进了烟雾缭绕的厨房,见母亲正在灶前炒菜,我又加紧了步伐,嘴里喊道:“母亲!我回来了。”母亲听见我的呼唤声,扔下锅铲,扭过身来,我上去就抱住了母亲。母亲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她说:“回来了!回来了!”
母子拥抱是温馨的,我很想和母亲多拥抱一会,母亲已经推开了我,双手抓住我的双臂端详着我说:“都是大人了!大学堂也卒业了,这下就好了!”
我和母亲同时闻到了一股焦糊味,母亲急忙松开我,边转身边笑着对我说:“锅里的菜……”
回去的路上,三轮车车夫一直闷不吭声地、不紧不慢地蹬着三轮车。我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我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眯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经下来大半的路程。我对三轮车车夫说:“刚刚我睡着了。你也累了吧?我来帮你蹬一会?”三轮车车夫低声回答:“不用了!我就是干这个的,不累。”这样,我们俩又都默默不言了,过了好大一会,三轮车车夫才怯怯地说:“谢谢你啊!吃饭时间叫我和你们同桌吃饭!”我说:“这没什么的。你到我们家就是我的客人。”她又沉默了,又过了好大一会,她又怯怯地问我:“他们都说你是镇政府的掌管,你自己也没有说,你是镇政府什么掌管呀?”听她这样问,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我们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说自己是镇政府的掌管,只说自己是在外求学的随学,这多多少少有点……我迟疑了一下,觉得再隐瞒下去也不好,我就对她说:“我是京都大学堂今年刚卒业的随学,上个月月底才分配到镇政府工作,上级掌管安排我做一号镇长助理。我们都在镇上,以后保持联系哦!”她听我说了这一套话,并没有回应我,只是扭头漠然地望我一眼,然后,便转回头漠然地望着前方。
说了这几句话以后,一路上,三轮车车夫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再没有看我一眼。回到镇上,我和她道别,向她道谢,她也没有说一句话,红着脸,低着头,骑上三轮车走了。
 
六、交接
 
一号灵魂工程师的秘书通知我,上午十点半到镇汽车客运站接上级公务人员,特别强调用公务应急车去接,而且要带上两名精干的安保人员。我想,用公务应急车去接上级公务人员,还要带上两名精干的安保人员,上级派来的公务人员一定重要了。既然是重要的上级公务人员,为什么要我去接?为什么连什么职务、什么姓名都没有通报我呢?一号灵魂工程师没有叫秘书告诉我,我也不好问他,好在上级公务人员即便不是穿制服的,我也能够一眼辨认出来。
我带领两名安保人员,一起乘坐公务应急车,于十点二十分赶到了镇汽车客运站。我一下公务应急车就看见载客的汽车已经调转了车头,乘客在排队上车。我想,坏了。以往载客的汽车都是晚点,今天怎么早到了这么久?我猜测上级公务人员一定坐在候车厅等候了。
我快步走进候车厅,一眼就看见“白裙子”拘谨地坐在那里,我因意外而吃惊不小。她今天并没有穿白裙子,而是穿了一身灰色的衣裤,她的面容在灰色衣服的反衬下更显白皙。“白裙子”也看到了我,当她看见我时间,她的眼睛一亮,说明她对我有印象的,这让我欣喜。当我脸上呈现出喜色时,她的眼睛又蓦然黯淡了下去,脸上也呈现出忧惧的神情。
我已经准备冲过去和她握手了。忽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停顿了一下,这一停顿,“白裙子”明显感觉到了,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和她穿的衣服一样灰暗,接着,她不无羞愧地把头深深地埋下。
我这才发现“白裙子”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看上去很警觉的上级公务人员。我径直走了上去,嘴里不住地说,欢迎!欢迎!其中一位上级公务人员拿出通牒给我看,原来他们两个人是部落纯洁思想委员会强制劳动改造司的工作人员。这次,他们是押解“白裙子”到我们镇劳动改造的。
我拿到第一个月薪水时间,我就曾想过,看望我的父母亲以后,如果有可能打听到“白裙子”的下落,我一定要抽空去看望她,用我第一个月的薪水买礼物送给她。当然,这也仅仅止于想想,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找她呢?如今,她居然来到了我的面前。老天爷呀!
即便她被强制劳动改造,我也要追求她。我暗暗下定决心。
公务应急车坐四个人略显宽敞,坐六个人就拥挤了。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对两个上级公务人员说:“考虑到安全问题,我们挤一挤吧!”
在车上,我要是能和“白裙子”并排坐一起就好了。我礼让两位上级公务人员先上车,然后,我看了一眼“白裙子”,轻声对她说:“请上车吧!”我边说边深情地看着她,“白裙子”急忙回避我的目光,不和我目光接触。
两位上级公务人员坐在后排沙发上,“白裙子”一上车,两位上级公务人员分别朝沙发两头挪动,中间腾出位置,“白裙子”别无选择地坐在了他们两个人中间。我立刻有了愿望没有得逞的失落。
可想而知,“白裙子”这期间日子过得有多艰难,我看见她眼里充满忧伤、迷茫,眼睛下面有大大的一片青色,这样的状况,谁能够睡得好呢?她整个人依然很漂亮,皮肤白皙,散发出白瓷一样的光泽。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的手了,她的手不大不小的,手指纤长又看不出骨节,这让我非常欣喜。
在我大概七八岁的光景,一次,母亲和邻居一起谈天说地,她说手大的女人不好。当时,被我无意间听到了,就一直记在心里。长大以后,我明明知道女人的好坏与她手的大小不相干。可是,我还是不喜欢手大的女人。我不能明白,母亲当年闲聊时说的一句没有依据的话,怎么会影响我这样深。
“白裙子”把她白嫩的手放在她灰色的裤子上,就像一位魅力四射的明星站在简陋的舞台上。我想,我要是能牵着这样的手该有多好啊!
忽然,我感觉到空气有些紧张,我慌忙朝两位上级公务人员看,只见他们俩冷冷地盯着我,目光里满是敌意,我吓住了,不知所措。两位上级公务人员见我如此,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位意味深长地咕哝一句:“年轻人啊!”
我慌忙朝两位上级公务员人员尴尬地笑了笑,装出谦卑的态度,恭敬地问候他们说:“路上辛苦了!路上辛苦了!”说完,我一边在等着两位上级公务人员回应,一边又忍不住迅速地瞥了“白裙子”一眼。我想通过这迅速的一瞥,让“白裙子”领会我不仅问候两位上级公务人员,也问候她。“白裙子”假装没有看见,默默地转过头,茫然地望着车窗外。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来自千里之外,又好像起自于眼前:“你还年轻!有些道理你虽然知道,还不能身体力行。公务人员一定要把公务和私情分别开来,公务人员在执行公务的时候绝不能有任何的私情,只能按职责要求完成自己的任务。”是啊!这话没有错,是社会公认的道理。我并不这么认为,这个问题我在大学堂求学期间就认真想过,只是从来不敢说出来而已:当公务和私情严重对立的时候,这样公务的正确性起码是值得怀疑的。
历史上有多少的公务是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杀戮?有多少公务是祸国殃民的暴政?有多少公务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无耻的欺凌和残酷的掠夺?又有多少公务只对一人有利而几乎对其他所有人不利?甚至,有的公务对所有人都不利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被执行。
为了安排好“白裙子”的工作,镇长专门召集镇政府的主要掌管开了一次会议。在会上,镇长出人意表地叫我拿一个初步的意见供研究。镇长这样的安排让我高兴。因为,一来,我感觉受到了镇长的重视;二来,我也能够提供一个相对有利于“白裙子”的方案供大家研究。我提了两个方案:一、安排“白裙子”到镇蒙童学堂做一名教员;二、安排“白裙子”到镇政府的食堂做一名服务人员。
安排“白裙子”到镇蒙童学堂做一名教员的方案被一号灵魂工程师否决了。他的理由是,“白裙子”的父亲罪大恶极,思想肮脏,“白裙子”作为他的女儿,耳濡目染,怎么可能不受到他的影响呢?如果安排她去镇蒙童学堂当教员,她现在已经深陷广大民众的监督之网,可以说,有无数只正义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她,她不敢大张旗鼓地宣讲她那些肮脏的思想是肯定的了,可谁也不能保证她私下里不讲,这也会对那些尚在成长中的小随学造成不可估量的毒害。
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头头是道,我提不出反对的意见。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无数只正义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她。”天啦!这太可怕了,假如我被这样盯着,我会崩溃的。
最终,“白裙子”被安排在镇政府食堂做一名服务人员兼勤杂人员。对这样的安排,与会者一致通过。只有细心的二号灵魂工程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供大家讨论,“白裙子”是危险分子,她悄无声息地在镇政府院子里走动,把镇政府主要掌管的谈话机密听去了怎么办?
这还真是一个问题。有的人提出,禁止“白裙子”接近谈话的掌管,这不行,不接近掌管怎么为掌管服务呢?一个灵魂工程师突发奇想:找一个平常挂在牛脖子上的大铃铛挂在“白裙子”的脖子上,她走到那里,脖子上的铃铛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样,可以提醒掌管做有所戒备。我对这个馊主意特别反感。在我们这里有一个风俗,公牛被骟了之后,要在它的脖子上挂一个大铃铛,直到这牛康复,能够下地活了,才取下这个大铃铛。在我的印象当中,这个大铃铛就是被骟了的象征。
后来,镇长一锤定音,“白裙子”不需要在脖子上挂一个大铃铛,规定她接近掌管时间,先报告一声。
会后,需要和“白裙子”作一次谈话,把会议精神传达给她。镇长征求我的意见,可不可以由我代表镇政府和“白裙子”谈话。如果能够和“白裙子”单独在一起,在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谈心是我梦寐以求的。可是,代表镇政府和她谈话,我想说的话不能说,说出的话又不是我想说的。场面也会尴尬。考虑到这些,我犹豫不决,正不知道如何回复镇长,一号灵魂工程师主动要求承担这次谈话,我也因此如释重负了。
忽然,我听到一个女子大声嚎哭的声音,我从窗户循声望去,只见“白裙子”一手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边嚎哭边从会议室跑了出来,紧接着,一号灵魂工程师也哭喊着从会议室跑了出来。我急忙丢下手头的工作,跑向出事地点,和我同时,已经有许多人像我一样跑向出事地点。
我发现镇长也来到了出事地点,镇长怒气冲冲地大声责问:“怎么回事?”
一号灵魂工程师一路小跑来到镇长面前,边哭边向镇长诉说:“镇长啊!我和她谈话,开始还算顺利。当我想到她的父亲辜负了T师爷的期望、辜负了整个部落民众的期望,干出那么多祸国殃民的事,我哪里能够受得了?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惶惑之间,坐在我面前的人也幻化成了她罪恶滔天的父亲了,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咬了她一口。”
一号灵魂工程师的声音很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太荒唐了吧!作为镇政府的一号灵魂工程师怎么可以咬人呢?我将脸转向身边一个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想了解她对此事的态度,我见这个工作人员眼含泪水,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心软、善良的人,她同情“白裙子”的遭遇都快要哭了。于是,我向她发出赞许而又探寻的目光,这位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领会了我的意思,她朝我靠近一步,抽泣着对我说:“一号灵魂工程师真是一个纯洁的人,一个高尚的人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他心里总是装着民众,只有对民众怀有强烈的感情的人,才能做出这样事情的啊!这太让我感动了!”她说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外,恍惚之间,乃至我以为她不是我的同类。我又转向身边另一个工作人员,他也眼含泪水,他见我看着他,他重重地连连点头,表示他对刚刚那个工作人员的赞许,并且补充说:“是啊!一号灵魂工程师从来都是这样公而忘私,为了民众的利益,他会不顾一切的。”
此时,“白裙子”已由嚎啕大哭转而饮泣吞声了,她的手腕还在流血,一滴一滴的血滴到水泥地上,就像一滴一滴的雨点。我走近镇长,低声向镇长汇报说:“镇长!这个、这个,她虽然监督劳动,她的人生安全上级政府部门还是有要求的啊!还能就这样让她流血不止吗?”镇长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低声对我说:“安排人送她去镇医院包扎一下吧!”说完,他转身回办公室去了。其他人见此情景,也都各自散去。
我安排食堂的采办人员骑三轮车送“白裙子”去镇医院去治疗。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冒险亲自护送“白裙子”。
我把“白裙子”扶上三轮车,我也跟着上了三轮车。等三轮车出了镇政府的院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伸手抓住了“白裙子”受伤的手。我可以起誓,我抓着“白裙子”的手,没有一丝一毫情欲的成分,有的仅仅是一个人对同类受到伤害的同情、怜悯和爱护。
“白裙子”似乎也理解了我的心情,她并没有拒绝我握她的手,而是顺从地把她的手朝我这边伸了伸。看着她仍在渗血的伤口,我揪心不已,我哽咽着一连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连串对她说了这么多对不起,好像不是一号灵魂工程师咬了她,而是我咬了她。听我这样说,“白裙子”有些惊讶地盯着我看,一脸的疑惑。
我感觉我内心隐秘的情感被她看破了,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我握她的双手也不由自主松了一些。“白裙子”又我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将被我抓着的手轻轻往回抽,我感觉到了,立刻将抓她的手松开。
忽然,“白裙子”开始低泣起来,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低声诉说:“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担任镇政府的一号灵魂工程师呢?他、他……他开始摸我的手,又摸我的脸。这些我都忍了,没想到,他得寸进尺,把手朝我衣服里伸,要摸我的、我的……我不让他,和他推搡起来,他居然咬了我一口,呜呜,还算个男人吗?”
 
七、防洪
  
“让我变成雨,把这永不交汇的天空和大地连接起来。”当我联想起这句诗的时间,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天空依然灰暗、沉重,给人不可测的危机感,我真想沿着雨柱爬上天空去看个究竟。
树叶都变得丰盈了,绿得更深了,鲜明地发着光,给我万物有灵的印象。有的树枝已经不堪重负,几乎垂到了地面,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我不由得为它们担忧。
成年人已经开始忧心忡忡了,也许联想到了多年前的水灾,也许联想到了秋后的收成。幼童则欢天喜地地玩水逗乐。这场大雨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好玩的水,也给他们带来了利于玩耍的凉爽。成人和幼童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
最让我唏嘘的是,一个幼童大惊小怪地说街上一处积水洼地里面有鱼,也不知道这个幼童真的看见有鱼在这处积水洼地里游动,还是他捕风捉影地说瞎话,总之,他的大喊大叫一下子就招来了七八个幼童在这片积水洼地里面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地去捉拿那条不一定存在的“鱼”。
我想,这片积水洼地里面有没有鱼,这不重要,他们能不能逮到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借助这条子虚乌有的“鱼”开心地玩耍,就好比戏剧舞台上的演员借助一根挥舞着的小棍象征骑马。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象征性地表演,当然也是一种游戏了。
想当年我和这些幼童一样,也具备这种游戏的能力、欢快的能力,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失去了这样的能力,抑或这样的能力被其他能力替代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抑或替代是一种成长还是一种枯萎。
丽湖照例需要有人日夜值班巡查了。根据镇政府的统一安排,镇长、二号镇长助理和我值一个班次。
吃过晚饭,轮到我们值班巡查了。我因为“白裙子”交接事宜坐过一次公务应急车,知道爬上公务应急车并不方便,我想,镇长身形痴肥,他爬上公务应急车就更不容易了,等我走到公务应急车那里,我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公务应急车的边上已经摆好了类似于飞机悬梯的装置,镇长可以轻松地上下,虽然如此,二号镇长助理还是搀扶着镇长上车,他周全而又妥帖的照顾,好像镇长是一位龙钟的老人。二号镇长助理这样做明摆着是阿谀奉承。
我见过不少阿谀奉承的人,那布满谄笑的面容、那微微弯曲的身姿、那谨小慎微的做派,无不透露出内心的低贱和祈求。奇怪的是,我从二号镇长助理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奴颜媚骨,看到的只有坦荡和认真。这让我疑惑不解。
随着我对二号镇长助理了解的深入,我才明白,二号镇长助理如此对待镇长根本就不是阿谀奉承,他是真心诚意地关爱镇长。也就是说,二号镇长助理以为如此爱戴、关爱镇长,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样,他的坦荡、认真就不难理解了。
镇长显得疲惫不堪,他半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他的嘴巴也半张着,好像他的身体需要太多的氧气,而两个鼻孔不能保障供应,只好半张着嘴以便提供必要的补充;也好像他已经无力将自己的嘴巴闭紧,只好任其自然地半张着。我想问候一下镇长,实在又想不起来说什么话合适,只好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干坐着。
到了值班的地点,镇长坐了起来,咂咂嘴,问一句,到了?我以为镇长这是明知故问。我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回答,二号镇长助理已经声音恰到好处地回答:“报告镇长!我们到了。”镇长听了二号镇长助理的回答,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开始把自己的头大幅度地摇动起来。二号镇长助理心领神会地慌忙挪挪身子,开始给镇长按摩。我大感意外,坐在那里尴尬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样过了一会,镇长不耐烦地对我说:“我带你来,就是让你干坐着看我吗?”镇长这样说,明显对我不满了,批评我了。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工作,不知道如何做。镇长批评我,不给我具体的指示,我只好看一眼二号镇长助理,希望他能够给我一点提示。
好像镇长批评的不是我,而是二号镇长助理。二号镇长助理显得非常难堪,他尴尬地朝我笑了笑,说:“一号镇长助理第一次参加防洪,不知道工作流程,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他在为我开脱呢,接着,他谦卑而又诚恳地对我说:“我看您带的是雨伞,在大堤上巡查,有时候需要手脚并用的,打伞不方便。您还是穿我的雨衣吧!”二号镇长助理对我真的很友善,体贴入微,我有些被他感动了。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瞥了他一眼,他平淡地笑了笑,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应该的。镇长头也不抬,发出了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巡查大堤,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冒水点!”镇长的声音极低,而又透着极大的威严。我诺诺地应道:“是!我一定不放过任何一个冒水点。”
雨还在星星点点地下,我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充满了天地之间,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自由、一种无所顾忌的轻松。我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黑暗了。是的,为了安全,我自己一直躲藏在虚假的形象里,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来溜达溜达了,喘一口痛快气了。黑暗是包容的,黑暗让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顾盼,也就没有了牵扯,人也就互相独立了。之前,我一直厌恶黑暗,其实,黑暗才是我们温暖的家呢。
丽湖决堤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们镇好几个村都会遭灾。刚刚镇长强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冒水点,一定是经验之谈。我想起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古训,这更增加了我的警觉。我想到那么多民众因为我的巡查而安然入睡,我感到很值得,也很自豪。我拿着手电筒在堤坝上来回巡查,就像在大堤上寻找一根丢失的针一样仔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大堤上巡查多少个来回了,直到感觉累了,我才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我已经巡查了三个小时。我想,镇长不替换我,二号镇长助理也应该替换替换我吧!难道让我一个人巡查一夜?也许还没有到换班时间,我再继续巡查一会,等一等,也许二号镇长助理会主动来替换我的。
二号镇长助理真的不错,他四十出头了,平常对我这个比他年轻好多的上级也很敬重。他是镇长的心腹,镇长的公事、私事大都由他负责,他就是不把我放眼里,我又能怎么样?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脚从泥淖里面拔出来已经相当吃力了。开始,我的脚无论是踏入泥淖,还是从泥淖里面拔出来,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我甚至好多次故意让脚深陷泥淖,享受那种陷入、拔出的快乐。现在,即便在平地上我也实在不愿挪动一步,更不要说费精劳神地在坑坑洼洼的大堤上来回巡查了。
到底什么情况呢?怎么到现在还不替换我呢?我决定去公务应急车那里看一下,当我轻轻打开公务应急车的门,发现镇长斜躺在那里鼾声如雷,二号镇长助理也歪靠在那里打盹。我都累成这个样子了,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不由自主地憋屈起来,有要发火的强烈冲动。
当我再看一眼镇长以后,我要发火的冲动消失了,只剩下憋屈留在心里。因为,镇长即使在熟睡的时间,他的嘴角挂着口涎,看上去像个邋遢的孩子,他依然有着不可冒犯的威严。我似乎看见他犀利的目光冷冷地审视我,我头一缩,急忙把公务应急车的门轻轻关上,生怕将他们两个人惊醒。
肏他的祖宗!三个人一起值班,凭什么他们俩在车上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就我一个人冒雨在泥泞里来回巡查?管他呢!老子又不是永动机,我也过去歇一歇。再说了,巡查到现在也没发现什么险情,歇一会又有什么妨碍呢?我边在心里咒骂、盘算边朝大堤边上一棵歪脖子老柳树走过去。在黑夜里,这颗老柳树根本看不见,是我刚才巡查时间手电筒照到它,我才知道它的存在和方位的。
现在,我再一次用手电筒照到这棵老柳树时,我吃惊不小,以至于我停下了脚步,我似乎看到许多妖魔鬼怪盘踞在这棵老柳树上蠕动、跳跃,随时准备对靠近的人发起攻击,而手电筒的光柱所及,又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我很快意识到这都是光影的幻象,不是真实的存在,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再一次迈开沉重的腿脚,朝老柳树走过去。
我斜靠在老柳树上,感觉疲劳稍有缓解,毕竟还要两腿支撑,两个腿肚子涨,阴阴地疼。我又用手电筒在老柳树下各处照一照,发现老柳树两条粗大的裸露根,这两条裸露根向外伸去,形成大约30度的夹角,在两根之间有许多细根和密密麻麻的暗棕色的须根,呵呵!这不就是老天爷为我准备的床吗?
我躺下来,头枕在两条裸露根的夹角处,我将两条沉重的腿笔直地伸开,感觉舒服了好多。不一会,我就睡着了。不一会,我又惊醒了。就这短短的小睡,我已经恢复了好多,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此时,雨也停了,宁静一如黑暗,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我再一次躺下来,雨衣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望一眼黑漆漆的天空,居然看见了漫天星斗。我想,我太盼望晴天了,我也许看见了自己的想象。
最近几天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又从我的脑海浮现出来。好像这个问题是专门和我作对的,只要稍有空隙,它总是不期而至地冒出来,把我搞得烦躁不安。这个问题是:一号灵魂工程师把“白裙子”咬成那样,我到底要不要控告一号灵魂工程师呢?
其实,这个问题经过我千百遍的思虑,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不能控告一号灵魂工程师。控告一号灵魂工程师是以卵击石,只会引火烧身的,害了我自己也害了“白裙子”。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好像这样想一想,我也能够获得必要的安慰。
万一能把一号灵魂工程师告倒呢。折磨我的正是这个万一。就情感而言,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愿意付出全部的努力。假如不顾忌法律的惩罚,我当时就应该找一把斧头,直接把一号灵魂工程师给砍了。这个忘八端!配做灵魂工程师吗?利用职权调戏、猥亵“白裙子”不算,作为一个男人,还咬“白裙子”,太下作了。
哗啦啦的流水声之所以能够给人美好的感觉,我想,一来因为其发于自然;二来也因为其音乐性。我的老天爷啊!这个流水声……该不是决堤了吧?我的心脏骤然猛烈跳动起来,我腾空而起,朝大堤发出流水声的位置狂奔而去。
这是典型的渗漏引起的决堤,水势已经不小了,我急忙跑向公务应急车向镇长报告。镇长立即向预先组织好的抢险队发出了信号。
在镇长的带领下,抢险队员个个奋力争先,最终堵住了大堤的决口,控制住了险情,不过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临近大堤的一个村庄被淹,镇长在抢险过程中受了轻伤,被送往镇医院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