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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朋友

 

作者:贠靖

 

  在省会K城,有一群志同道合的男女,他们惺惺相惜,混迹于政商两界。平时累了乏了,又或是泼烦无聊了,便在一起聚聚。久而久之,大家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1

 

  一整天市长都在开会。在政府工作就有这点好处,市长开会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

  中间我去了一趟会议室,听到市长正在讲话,他说:同志们,我们一些地方和一些领导干部政治站位不够高,只把“讲政治”三个字当作“口头禅”,实际上并没有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对上级安排部署的工作,热衷于搞“政治表态”,过过“嘴瘾”,要么不敢坚持原则、不较真碰硬,要么就是推三阻四、敷衍塞责。还有一些干部,遇到重大问题不请示、不报告,出了问题又不敢担待。更加荒唐的是,一些干部甚至认为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束缚了干事创业的手脚,不作为、不敢为,慵政、懒政、怠政。一些单位组织建设弱化,“一把手”党政“一肩挑”,长期以行政首长负责制代替党的领导,以局长办公会代替党委会,“三会一课”等党内组织生活形同虚设。

  台下不时响起阵阵掌声。

  我回到办公室,秘书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他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转过脸看了看我。我问:秘书长,您有事儿?他说没事儿,你忙你的。我刚要坐下,他说:对了,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这人就这样,老爱故弄玄虚。

  我没有急着过去,坐下喝了会儿茶才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过去,抬手敲了敲秘书长的门。

  秘书长正在看报纸,他说,以后你就直接进来,还敲什么门!我问:您有何吩咐?秘书长淡淡一笑:哦,也没啥事,你坐,我给你沏杯茶。我说不用,刚喝胀了。

  秘书长边翻看报纸边说,这不是周末了嘛,我寻思着找几个体己的人陪市长坐坐,放松放松。不是马上就要开会了吗,权当是提前给市长庆祝庆祝。

  我问安排在什么地方合适,秘书长抬手拍了拍额头,瞅一眼窗外:还在老地方吧,大概七八位。你先过去安排一下,一会开完会我陪市长过去。

  谭光明副市长已在副市长的位子上坐了四年,最近传出消息,说这次会上光明副市长有可能扶正。如果顺利的话,下一步接替书记的位置或将无悬念。

  围绕在光明副市长身边,有一帮彼此信得过的、值得掏心掏肺的朋友,多年来已形成一个利益圈子。主要有D县县长秦正大,县级F市委书记唐晓仁,一直跟着市长的副秘书长方一泓,石岭石油天然气公司董事长盛怀祖,安和地产总经理安见利。还有怜姐和我。我们这些人都多多少少受到过市长的提携和恩惠。市长对我来说,有知遇之恩。我那帮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同学,一个个都羡慕得什么似的,说我命好,一毕业就进了政府部门,还做了市长秘书。他们中不少人,连市长的面都没见过。

  但我也有我的不如意,他们哪知道。

  吃饭的地儿还在柳河人家。这里远离闹市区,比较隐秘,极少有人知道。在一片不起眼的柳林背后,还有这么一处景色怡人的清净地儿。推开窗,一汪碧水就映入眼帘。从窗口望出去,可一览河柳风光。

  下了车我瞥了一眼,安总的车已停在楼下不远处的泊车位上。他的车牌号和手机后四位一样:1166

  上了楼,安总从包间里出来,伸出手热情地打着招呼:冯老弟,冯大秘书,快快请进。

  我打量一眼包间,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安总掏出一颗烟递给我:要不要来一支,解解乏?我摆摆手:你抽吧,我这几天嗓子有点发炎。

  安总扭过脸去朝服务员招着手:快给领导倒茶。又转向我说:朋友前些日子从福建带回来顶级的高山肉桂,我特意带了几泡来,您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我说,光明市长这几天有点上火。安总忙拱着手道,都怪我考虑不周。那就换白茶吧,这白茶采用纯日晒萎凋工艺,经过多年陈化,毫香层次分明,回甘生津,就让领导们尝一尝吧。

  安总有个毛病,就是什么事都喜欢夸大其词。貌似平平常常的事到了他嘴里便吹嘘得天花乱坠的。我说,白茶吧就白茶吧。安总又说,酒我带了两瓶茅台,还有两瓶红酒。我说应该够了,大热了,喝不了那么多的。他又说:主菜我每位点了一只小河豚。服务员,你把菜单拿过来,让领导过目一下。我说,单子我就不看了,尽量清淡一点吧。

  我抬眼瞅瞅安总问:最近生意怎么样?安总抱抱拳:托领导们的福,还行吧。他过来挨着我坐下,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您把车钥匙给我,给您带了十来个,我一会下去给您放车上。您先花着,花完了我再给您拿。我摆摆手推辞道:自家兄弟就不用客气了,安总狡黠地朝我眨眨眼:咱们兄弟多年,我能有今天,全仰仗着您和市长,您跟我还客气个啥!

  在这件事上,我与安总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他这人有个特点,每次给我送那东西,都喜欢装在一只茅台酒箱里,将车停在我的车旁边,趁人不注意给我放到后备箱里。或许,他是对茅台情有独钟吧。

  我大致知道一些,秦县长从中说话,把郊区一个由郊县政府旗下经开公司开发的一个楼盘以成本价交给安总的安和地产销售,那楼盘位置不错,又是学区房,卖得很火,据说一栋楼就卖了近七千万,净赚三千多万,安总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正喝着茶,秦县长和唐书记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地进来。秦县长说,发改委召集了一个研讨会,开完会我们俩就一起过来了。唐书记偏着脸瞅瞅我:可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冯秘书您又胖了,该减减肥了。我说,是,是。体检结果前阵子刚出来,大夫也说了,要少喝酒,多锻炼。你又找借口。唐书记转向安总:有时间,也到我们F市去走走,那边这个季节凉快。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项目可以合作。你得支持支持我的工作,多到我们那里去投资,不能老是守着K城这座大城市。

  那是,那是。安总满脸堆笑递给唐书记一颗烟,唐书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搁在茶几上说,不抽了,一晌午没停,抽得太多了。一会见了市长,一身的烟味不好。

  众人正说着话,光明市长在一泓秘书长的陪同下风尘仆仆驾到,一起来的还有怜姐。见市长到来,几个人便都站了起来。正大县长,晓仁书记,见利老总,市长喊着名字和大家一一握手。轮到唐晓仁书记,他握着市长的手问:市长,您什么时候到我们F市去视察呀?市长说:最近事情有点多,恐怕抽不开身,往后放一放吧。说着朝大家招招手,都坐,别站着呀。

  怜姐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冯秘书,谢谢你啦。你上次给我的那个药方子还真是灵验,吃了一副就不出虚汗了,睡眠也比原先好多了。我说,那是中医研究院刘院长给开的,你哪天有空我带你过去让他当面给瞧瞧。怜姐说,不用啦,谢谢你。

  每次聚餐座位都由秘书长安排。他说,正大县长,晓仁书记,你们俩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就挨着市长坐吧。晓仁市长往边上让让说,还是让小怜挨着市长坐吧,一会好给市长服务。怜姐摆着手说,不行不行,几位领导都在这儿,哪有我挨着市长坐的道理。我就挨着冯秘书坐,我们俩正好说说话。市长瞅一眼晓仁书记说,你就坐这吧,我今天嗓子不舒服,只喝三杯,不用小怜看酒。

  秘书长说,盛董怎么搞的,现在还没到。市长说,别等了,先开始吧,怀祖临时有点事,可能要晚一会过来。

  市长不愧是当领导的,总是那么体谅下属。

  酒满上,秘书长提议,请市长作指示。市长说,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最近你们都挺辛苦的,尤其是晓仁书记,正大县长主政一方,马上要开会了,这经济发展,社会稳定,方方面面的压力都不小。今天周末,就别谈工作了,大家都放开了多饮几杯。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晓仁书记笑道,市长,您给解解谜底,这酒该是哪一年的?市长咂咂嘴道:1997,三十年陈酿茅台。正大县长让服务员拿过酒瓶,大家看了连连称奇。

  我们这位市长大人有一个特异本领,不论什么酒,他喝一口便知道是哪一年酿的,出自什么地方。因而,每次聚会,请市长品酒是一个必备的保留节目。

  怜姐抿了一小口便呛得咳嗽起来,我忙拿起纸巾递给她。市长说,要不能喝就别喝了,意思一下便行了。没事,她用纸巾沾一下嘴说,市长提的酒怎的也得干了不是。说着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喝了,当下脸儿便绯红起来。

  正大县长起来给市长夹菜,市长说别只顾了给我夹菜,你们也吃呀,我自己来。晓仁书记起身欲给市长续茶。怜姐过去接过茶壶说,你们都坐着别动,还是我来给各位领导服务吧。

  怜姐以前在F市政府办公室做文员,那一年光明市长去F市视察,唐晓仁书记让她来陪酒,结果就认识了市长。市长觉得这小姑娘不光长得小鸟依人,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特别善解人意,因此一见面便喜欢上了她。后来,秘书长就把怜姐从F市调到了政府办公厅底下的机关事务管理局供职。

  酒过三巡,开始打关,轮番敬酒。先是晓仁书记敬市长,他站起来,双手举杯道:市长,提前恭喜您了,这次应该是众望所归了!我提议大家一起吧,祝贺市长!

  市长收起笑容,一脸严肃道:没影的事儿,千万别乱说啊!

  实在不好意思,下午有个签约活动,脱不开身,就晚来了一步。盛怀祖一进来就抱着拳道:让市长和各位领导久等了,我先自罚一杯。说着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干了。一泓秘书长说,您是堂堂的石油天然气公司董事长,大忙人呀!盛怀祖抱抱拳道,秘书长您要再这么说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盛董坐下后环视一圈说,小怜也来了,一会我得敬你一杯。怜姐说,要敬也该先敬省长、书记市长和秘书长呀,哪轮得到我。

  我趁机端起酒杯说,怜姐,让他们领导切磋,我敬你一杯。怜姐端起杯子喉咙一动,放下杯子,捂着嘴跑进了洗手间。里边传来呕吐和冲马桶的哗哗声。过一会怜姐从洗手间出来,脸色有些煞白。市长问,没事吧?她摇摇头说:没事。我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是不是着凉了,喝点热水压一压。她吸溜着啜了一口说,谢谢你。

  轮到盛怀祖给市长敬酒,市长说,你现在虽然是市里的利税大户,但也不能居功自大,下不为例啊!盛怀祖应承着,转过身来盯着唐晓仁书记:我敬粉红书记一杯!晓仁书记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很是难看。盛怀祖忙掌着嘴,改口道,都怪我,瞎咧咧惯了,口无遮拦,晓仁书记您千万别见怪!

  市长笑笑说,今天没外人,叫叫也无妨,不过出了这个门可就不许乱叫了!

  这红粉书记说起来还有些由头。别看唐晓仁书记出身农民,又一把年纪了,但是他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爱好:喜欢粉红色的洗漱品。每次外出开会,下去视察工作,酒店备的洗漱用品他一律不用,会让随从换上一套粉红色的毛巾、牙刷、杯子。这事传扬开了去,底下的人就偷偷地效仿,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粉红书记。

  正大县长向来不把晓仁书记放在眼里。

  晓仁书记早年是F市底下的一个大队的村党支部书记,由于表现突出,调到公社当了干事。1977年恢复高考,二十出头的唐晓仁考入了市里的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电缆厂工作。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又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唐晓仁在厂里很受器重,进厂第一年他就被提拔为厂团委副书记。第二年又调到了团市委,任青年旅行分社总经理、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秘书长兼青年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等职。

  唐晓仁这个人很精明,也很会来事。进入团市委后,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带领团员青年积极投身改革开放,兴办企业,期间赚了一些钱,也结交了一些人。不过他这人爱贪便宜,常以“团市委”的名义,向底下的企业收取管理费,或直接索要东西,因此引起很多人对他的不满。

  在仕途上唐晓仁并非一帆风顺。先是因挪用希望工程资金,购置了一辆小轿车,受到内部通报批评。后来,在青旅分社因截流收入问题,引起员工的诸多不满,没多久便在职工大会上被免职。

  不过,唐晓仁在担任青年企业家协会副会长期间,网罗了一大批企业家朋友,得到时任团市委书记谭光明的赏识。九十年代初,他又被启用,重返团市委,不久便被任命为青工部部长。当时的任命在团市委内部引起很大争议,任命文件是工作人员从门缝塞进唐晓仁办公室的。

  树大招风,那段时间,唐晓仁行事十分低调,有什么活动都尽量往后缩,不愿出风头。

  经过六年的隐忍,唐晓仁终于迎来了出头的机会。1998年,在已担任副市长的谭光明帮助下,唐晓仁离开团系统,调至F市,任副书记。他这个人很会拉拢人心,比如在研究人事问题上,一方面悄悄地把人事会议上酝酿的内容私下透露给相关的干部,封官许愿。另一方面又拿着举报材料,告诉被举报的官员其被人举报,表示他愿意帮忙摆平事情。这样一来,F市的一大批干部就成了唐晓仁的死党。当上市长后,唐晓仁一改之前的低调做派,毫不遮掩自己的政治野心,鼓动下属和书记明争暗斗,最终挤走了书记,坐上了市委书记的宝座。

  为了跟市里领导拉近关系,给以后的升迁铺平道路,唐晓仁书记给每个乡镇和分管部门的干部都下派了任务,必须将其对口的市级单位领导请到F市安排活动,赠送特产,自己也经常出面接待。他有一句名言:“接待是最大的政治,接待是最大的资源,接待好了,什么事情都好办。” 都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见天的往市里跑,在市里那些头头脑脑们面前哭穷,要拨款,要项目。

  要成事,有时还就得装孙子。晓仁书记也不易。

  晓仁书记还突发奇思妙想,他找到一泓秘书长,说领导们这些年没少支持F市的发展,市府想给领导们办点福利,通过机关事务管理局给县处级以上领导每家配备一个保姆,专为领导们搞好服务。秘书长说这是好事呀。他就让秘书长给机关事务管理局打了招呼。机关事务管理局顶多也就是挂个名,什么都不用做,还在领导们那里落个大人情,自然是乐见其成。

  回到F市,晓仁书记就开始亲自操办这件事,他给各乡镇的书记镇长都打电话下了任务,要求选的人必须长相标致,身高在一米七以上,最主要的是听话,善解人意。他说这代表着F市的形象,关乎到F市的未来。各乡镇自然十分卖力,争相表现,把当地最标致的人儿选送上来。

  唐晓仁这么做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在领导们的后院安插眼线,掌握领导们的行踪和喜好,为他所用。给陈新柱副市长和正大县长配的人是晓仁书记亲自挑选的,不仅长相极其的标致,还是大专毕业,懂茶道,会厨艺。人招上来,晓仁书记安排F市政府宾馆的领班,对她们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礼仪服务培训,考核合格后才一一送到领导们家里去。

  平日这些人分散在领导们家里做事,遇到紧急情况,晓仁书记安排人直接与她们联系,分派任务。

  正大县长家的小保姆红杏送来后,他就变成了模范丈夫,每天都早早地回家,晚上能推的饭局应酬也推掉了,回家去享受红杏的厨艺茶艺。不久县长老婆常大姐便发现有点不对劲,这正大县长和小保姆在一起眉来眼去的,也不避她。有时还在茶房里打情骂俏,拉拉扯扯。气得她大骂唐晓仁不怀好意,存心破坏她的家庭稳定,扬言要开掉红杏,秦正大说你敢,这可是组织上派来的人!常大姐就给噎了回去,不再言语。

  给陈新柱家配的保姆李秀云是唐晓仁最满意的一个人梢子,也是唐晓仁最看重、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她不同于其它女子,身上看不到半点轻佻和水性杨花,低眉垂眼,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林妹妹。陈新柱每每回到家,她便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外套,挂到衣柜里去。陈新柱刚坐到沙发上,她就款款地端上一杯飘着热气的绿茶来。那嫩绿的茶叶在杯子里慢慢地舒展开来,散发着一缕淡淡的茶香。陈新柱接过来呷一口,不温不烫,刚刚好。他抬抬眼皮瞅一眼李秀云,她莞尔一笑,转身走开了去。

  陈新柱的夫人栾庆荣在发改委工作,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陈新柱在单位受人排挤,干得很憋屈。回到家还得倍加小心,大小事都得听她的。但在李秀云的事上她却表现得极为反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饭桌上,唐晓仁对盛怀祖当众叫他粉红书记甚是不悦。但迫于市长在场,没有发作。一直低头吃菜的正大县长对光明市长说,晓仁书记应该是这一茬书记中活得最洒脱的一个了。唐晓仁就过去和他喝了一杯,附到耳边悄悄问道,那小红杏怎么样,服侍得可还周到?秦正大苦着脸道,快别提了,差点闹翻天了。还好,这小丫头懂事,总能化干戈为玉帛。唐晓仁说,只要你满意就好。

  酒席散后,大家送光明市长下楼。到了门口,怜姐上了车和市长并排坐在后边。我扭头问了一句:市长,先送您回家,还是——市长打个哈欠道,先送小怜吧。

  怜姐住在环城东路的长乐坊。到了楼下,怜姐说,市长要不要上去坐坐?吃盏茶,解解酒。市长看看表说,也行啊。

  瞅着市长和怜姐上了楼,我靠在车座上打了个盹。我知道市长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就抓紧时间补个觉。刚闭上眼,安总打来电话,问市长到家了没有,说他晌午去市长家送东西,发现佟姐脸色不大好。我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2

 

  怜姐有个雅好,就是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据我所知,怜姐手里的字画,大都是市长给的。底下那些县长,局长,还有企业家朋友平日里来汇报工作,常带一些名人字画请市长雅正,市长放在车上,过段时间随手就送给了怜姐。

  盛怀祖和安见利时不时地会介绍人找怜姐拿字画,说是疏通关系用。当然都是公事公办,按市场价掏钱买。安总每次来取画,都拎一个纸袋子,拿了画,放下袋子就走。怜姐用脚尖将袋子踢进桌子底下,便去忙别的事。

  其实,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他们从怜姐这里买了字画,到了市长那里,就会在项目审批、提拔任用上给他们大开绿灯。

  不过最近安总手里的一个项目似乎不大顺。他看上了城南的一块地,区里的工作都做通了,出让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但规划许可证却迟迟批不下来。分管土地、城建的副市长陈新柱一直压着不给批,说那块土地不能用作住宅楼开发,要搞CBD。光明市长曾暗示他,安和地产是对K城发展做出过很大贡献的,需要给予支持。但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不接茬,气得光明市长咬牙切齿肚子疼。

  一晌午光明市长都在忙着接见下边区县来的人。安总似乎也不着急,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十一点的时候,一泓秘书长才出来对安总说,市长办公室没人了,你赶快进去吧。

  市长见安总找上门来,以为他又是为了那块地的事来催他,脸色便有些难看,不高兴地瞅了安总一眼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安总腆着脸道:市长啊,今天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看您有没有空,带您去一个地方看看,散散心。

  市长哼了一声:你没瞧见我这一晌午忙得屁股都没挪窝,连口水也没顾得喝,哪有时间去散心?

  市长,是这样,就耽搁您一点点时间,去看看好不好?安总嬉皮笑脸道。市长思量一下说,那就去看看呗。

  车子出了市区,沿着新开大道向南驶去。市长问:这是要去哪里呀?安总说,到了您就知道了。车窗外的楼房屋舍越来越少,一座座翠绿的山梁迎面扑来。大约半个小时后,穿过一座桥,车子停在一处山门下。原来是香果寺。据说来这里许愿是很灵验的。

  下车朝山上望去,坐落在半山腰的天王殿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翘角重叠。两侧的八大金刚石雕形态惟妙惟肖,怒目而视。廊柱上有一幅楹联:“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光明市长脸上爬上一丝困惑的表情。安总问,要不要上去看看,市长摇摇头:还是算了吧。安总说,那就走吧。

  过了香果寺没多远,山下一处白墙灰瓦,隐藏在苍松翠竹中的院落映入眼帘。院后山峰逶迤,云雾缭绕。院前一汪碧水,镜子一样闪着粼粼波光。水里有团团白云游走。

  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四合院,由正房、厢房和过门组成,正房为大三间,中间为堂屋,东西为厢房。正房前方屋檐外伸,可用来乘凉、歇脚。厢房开间比正房略小一些,两端有围墙相连,墙中间朝南开门。正房后边还有会客室、卧室。中间是天井,有一个很大的浴池。

  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市长感叹道。安总在前面带路,引着市长一一参观。院里有茶坊,书舍,花园,拱门,曲径通幽。进到堂屋,市长吃了一惊。怜姐穿着一袭宽松的衣裙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你怎么会在这儿?市长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啦,怜姐说,快坐吧,我去给你们沏茶。安总讨好地瞅瞅市长,小声道,这是怜姐专门为您布置的一个歇脚的地儿。这些天她不是身子那个嘛,就过来住段时日。

  正说着话,怜姐端上茶点来,嗔怪道: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没有!市长笑道,他在夸你!怜姐嚷嚷着,要请市长给这院子起个名儿,市长脱口而出:那就叫岭南别院吧。众人皆说这名字好,既朗朗上口,又有诗情画意。

  难得市长如此这般高兴,怜姐跟着来了兴致,将连廊里的古筝搬过来,用手指抚弄一下,坐下来神情专注地弹奏起来。市长端着茶盅,出神地瞅着怜姐。怜姐圆润的肩膀一起一伏地弹奏着,灵动委婉的琴音就从指尖上缓缓流淌开来。

  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才艺,真乃一介才女也。市长夸赞道。怜姐说,你们只管趁了兴吃茶吧,我来给你们抚琴助兴。

  一行人边吃茶边闲聊起来。安总说,我们这位陈副市长还真是块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市长含了口茶,漱漱口吐掉说,干大事得沉得住气。是人总归有软肋吧。他是不贪财不贪色,但不能说就不贪权,对权力无动于衷吧?对呀,安总一拍大腿道:还是省长阅人无数,看人看得准。他这人是把手里的权看得比啥都重。还有,就是喜欢喝几盅!

  过了一会,安总问:要不要给他上点眼药水?市长没说话。

  从岭南别院回来,我才知道怜姐怀孕了。怪不得市长一连几天都面露喜色,走路也哼着小曲。秘书长说,怜姐已辞了工作,一心呆在岭南别院保胎。安总专门从F市请了一个叫春桃的姑娘在别院这边伺候。

  秘书长叮咛我,没事你多过去看看,给送些日常用品,问问还缺不缺什么。

  怜姐喜欢吃面食,秘书长又托人从F市找了一个叫喜子的厨子过来,在岭南别院给怜姐做面条。市长偶尔也过去住一阵子。我开车把市长送到别院,回来又到市长家里去了一趟,告诉佟姐,市长下县调研去了,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佟姐听了也不言语,自顾去忙别的。或许她对市长和怜姐的事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碍于市长的权威和影响,才不敢声张。我每次接送市长,发现他们表面看上去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实际上,生活方面互不干涉。因为市长一直和佟姐分开了住在里边的屋子里。

  佟姐的父母亲都是三线建设下来的老同志。市长当年就是靠岳父岳母那些老战友的扶持,才步入政坛,一步步坐上副市长的位子。美中不足的是,佟姐因身体原因,不能生养。他们就领养了一个女儿,现在已结婚有了孩子。

  市长看上去雷厉风行,颇有开拓精神,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对传宗接代看得很重。这也就难怪他对怜姐另眼相看了。

  陈副市长那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已不知不觉中掉入了安总设下的圈套。安总找人暗地里买通了陈副市长的司机,将事先准备好的两箱茅台酒放进陈副市长座驾的后备箱,并拍了照片和视频。接下来,按照李晓云提供的信息,他安排人跟踪陈副市长,拍下了他和底下那些厅局长出入高档会所的视频。

  安总事先拿到了酒店的包间号,在包间里装了隐形摄像头。为保万无一失,他又在对面的宾馆开了房间。房间正对着酒店包间,他在窗口架了一台摄像机,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包间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副市长可能还没注意到,上边已出台了“八项规定”,正在暗查干部公款大吃大喝的问题。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压根没当一回事。

  安总说,只等光明市长一发话,他就将视频和照片递到纪委去,让这位软硬不吃的陈副市长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还是安总心狠手辣,有手段。他安排人将视频和照片寄给纪委的同时发到网上,很快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不小的震动,舆论一片哗然。市里迫于压力,对陈副市长顶风违纪,大吃大喝问题进行了内部通报和批评谈话。

  陈副市长一下子威风扫地,感到无脸出入政府大院,一连几天都没来上班。

  真是太解气了。秘书长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聚会,以示庆贺。这一次,担心柳河人家去的次数多,太过招摇,秘书长就换了一个隐蔽点的私房菜。但安总却把事情给办砸了。为了讨好市长,他自作主张,请了一位省城的女演员陪市长吃饭。没想到这女演员自视清高,饭桌上市长提酒她借口不喝,市长邀请她去喝茶,也被婉言拒绝了,闹得不欢而散。

 

3

 

  市里的两会如期召开了。市长每天都在忙着参加分组讨论,晚上很晚了,还有代表到房间里去汇报工作。我就和一泓秘书长在市长旁边的房间里待命。等市长房间没人了,秘书长就过去请示,要不要给一些代表打声招呼。市长说不用,敏感时期,还是注意点好,别弄巧成拙。看来市长信心十足,我和秘书长也就放心了。

  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选举结果出来和之前的传言大相径庭。市长也深感意外。K城市委秘书长孙有鱼当选副书记,大家都不怎么看好的副市长沈同庆当选常委、K城市委书记。

  原本已看到的一线希望又变得渺茫起来。而且有些扑所迷离,让人有点看不懂了。市长明显有些失落,但他表明面上还是很镇定。他说,组织上这么安排,一定有组织上的考虑。我们能做的,就是干好工作。

  会后市长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他似乎也看开了,整个人都变得洒脱了不少。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说,最近没事么大事,你跟一泓秘书长说一下,能放的事儿就往后放一放吧。找个时间,到别院那边去一趟,我都有点馋喜子师傅做的腊汁肉揪面片了。

  几日不见,怜姐的小腹已微微隆起,面色愈发地滋润。我们进门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的花坛边给月季浇水,一只手捧着小腹,一只手握着水瓢。春桃说,怜姐,你快瞧谁来了!怜姐抬起头一脸的惊喜:市长,你咋来了!市长笑吟吟点点头,你可要当心点儿喽,千万别动了胎气!春桃说,我说我来浇吧,姐非要自己浇。怜姐笑道,没那么娇气,我自有分寸,适当动一动,对孩子发育好。

  春桃说,市长您快请里边坐吧,我去给您摘些果子来。市长说,这丫头真是个鬼机灵,越来越招人喜欢了。又转向我说,咱们怕是有二十多天没来了吧?不等我回答,怜姐说,一个月零三天了!市长拍拍脑门笑道,这些天开会,忙得晕头转向,连日子都记不准了。

  怜姐说,来了就好好放松放松吧,晌午我给你们做几道菜。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没来,我可跟喜子师傅学会了不少菜呢。尤其是吊汤,连喜子师傅都夸我厨艺见长呢!对了,得让喜子把那只老母鸡宰了,昨天我跟春桃刚从山上捡了一些羊肚菌回来,正好给你们吊个汤。省长说,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喜子师傅看上去有些木讷,出来打了招呼,就一直在厨房里忙碌。

  怜姐和春桃陪着我们在院子里走了走,市长说,小怜啊,你把这院子打理的越来越像个家了。怜姐说,这都是春桃的功劳。她还在后院的菜圃里种了黄瓜、辣椒、芫荽、西红柿,下回你们再来,兴许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菜了。

  市长看上去兴高采烈,怜姐让春桃伺候我们吃茶,她亲自下厨去准备菜点。

  春桃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几日不见,出落得身段标致,面颊俊俏,加之施了淡妆,愈发地楚楚动人。市长吃着茶,窥了春桃一眼,夸赞道,真是高山出俊样呀!春桃听了,面颊红红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斟茶时手指一抖,茶水就撒了出来。她忙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春桃失礼了!

  市长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菜端上来,怜姐说,快尝尝!市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山药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点点头,嗯,真不错。这青豆炒山药,不光看起来白绿相间,而且入口清爽,保留了青豆和山药原有的清香,不错!

  那就多吃一些吧。怜姐说,后边还有拿手的呢。

  市长一高兴便多饮了几杯,并招着手,把春桃和喜子唤过来,说要敬他们一杯酒,感谢他们对怜姐的照顾。俩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吃过午饭,市长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中间怜姐抱着毯子蹑手蹑脚地进去给省长盖上,说是山里寒气重,怕受凉。

  怜姐出来说,市长睡得可香了。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怜姐说,我出去瞧瞧。进得门来说,是安总来了。

  安总不知从哪拉来一张书桌,小声地支使着来人抬进前院的书房里,说轻点,别惊醒了领导。

  市长还是被响动声吵醒了,他抻着懒腰从里边的卧房出来。翕动着鼻翼嗅了嗅,上前伸手摸摸,又凑近了瞅瞅问,黄花梨的?安总说,还是市长厉害,一眼就瞧出来了。市长问:从哪弄来的,不便宜吧?安总说,托人从北京拍回来的,说是早些年宫里头流传出来的东西,放这您写字用。花那钱干啥,市长说,我也就偶尔乱涂几笔。

  临走的时候,春桃过来拽拽我的衣角说,冯秘书,有个事我想跟你报告一声。市长说,春桃姑娘,都是自己人,有啥话你就说吧,不必拘谨。春桃眨眨眼说,这些天我老感觉这院子外头有人在转悠。怜姐说,我昨儿在院子里浇花,也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口晃了一下,出去找了半晌,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我还以为眼花了呢。

  市长听了脸上爬上一团阴云。他把喜子叫过来,叮嘱他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安总说,这事就不劳市长费心了,交给我来办吧。

  返回的路上我反复在想,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这么一想,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就麻烦了,我担心有人会拿这事来恶心市长。安总说,我会安排人暗中盯着,我就不信逮不住这个人。我倒要瞧瞧,他到底想干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这个人就又出现了。

  怜姐和春桃、小喜子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打牌解闷,一个头上套着丝袜的家伙翻墙进入院子。厨房的砂锅里咕嘟嘟吊着鸽子汤,这人靠着墙根溜过来,敏捷地闪进了厨房,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

  干什么?!两个大汉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死死地将这家伙摁倒在地上。怜姐和春桃、小喜子也闻声跑了进来。

  原来这家伙翻进院子的时候怜姐就瞄见了,她们故意装作没发现。春桃扯掉他头上的丝袜,这家伙拧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春桃。小喜子掰开他的手指,夺过手里的纸包,打开了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怜姐捏了一些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厉声问,快说,这是什么?这家伙紧闭着嘴不说话。

  安总将人带回市区,问市长怎么办,要不要交给公安局。市长说,这事最好还是别声张。市长让我过去见见这个人,看能否从他嘴里撬出幕后指使来。

  我打车来到安总公司,上楼进到房间,盯着那人打量一番,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正要开口询问,那人忽然跪倒在地,鸡啄米般磕着头说,您就放过我吧,都是我姑妈指使我干的!我一下记起来了,是佟姐的一个远房侄子,在市长家里见过的。他说姑妈让他跟踪市长,跟到了那个地方。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纸里包的什么东西,他不肯说。

  我叮咛安总看紧这个人,我去了一趟市医院。

  化验结果出来,我吓了一跳。院长说,里边有米非司酮的成分,是一种堕胎药。这个女人真是太歹毒了,简直丧心病狂!市长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拳头攥得咯嘣响。

  看来一场狂风暴雨在所难免了。

  回到家,市长黑着脸,一脚将门踹开。进到客厅,他揪住佟姐的领口,一个巴掌将她搧倒在地。佟姐捂着脸跪在地上,嘴角流着血。但她仍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市长。

  女儿谭玲抱着外孙小豆子从房间里出来,诧异地瞅着市长:爸,您这是怎么啦,干嘛打妈妈呀!

  我从没见过市长发这么大的火,他指着佟姐,歇斯底里地喝道,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胡作非为,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说着气呼呼地甩上门,拂袖而去。

  大年三十,佟姐做了一大桌子菜,想缓和一下和市长的关系,毕竟老夫老妻了。小豆子喊着肚子饿了,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谭玲打了他一下:等姥爷回来再吃!佟姐看看表,叹口气道:吃吧,不等了。

  市长一下午忙得连口水也没顾上喝,他先去看望了环卫工人和电力职工,又去看望了值班的公交司机,跟他们一起包饺子跨年,回到家佟姐他们已经躺下睡了。

 

4

 

  佟姐这么一闹,搅得市长心神不宁。一来担心佟姐一不做二不休,闹个鱼死网破,将这事传扬出去,对他不利。二来担心佟姐想一出是一出,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对怜姐、对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利。

  市长让我和秘书长、安总商量一下,拿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安总说,其实他早就在为怜姐和孩子的未来做打算了。他已以公司名义在香港那边置了一处房产,不如现在就将怜姐送出去,以免再生变故。至于后边的事,等孩子生下来再从长计议。我说,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倒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担心市长会舍不得。

  秘书长叹口气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舍不得也得走啊。不能再给佟姐祸害小怜的机会,也不能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攻击市长的机会。

  市长听了我们的意见,沉默半晌说,就这么办吧。

  要离开K城,离开已经住习惯了的岭南别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怜姐多少还是有些伤感和不舍。安总说,那边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他给怜姐的母亲和妹妹也办好了护照,让她们一起陪怜姐过去照顾,也好做个伴。

  怜姐偎在市长怀里,嘤嘤地抽嗒着,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市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等孩子安全地生下来,就可以考虑回来了。安总说,春桃和喜子还留在这,替你看着院子,等着你和小公子回来。怜姐听了破涕而笑。

  秘书长说,我们不如出去走走吧,让市长和小怜在这静静地待一待。春桃眼睛红红的,瞅一眼市长和怜姐,强忍着哭声转身跑开了。

  怜姐一走,市长的心也跟着走了,干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

  转眼到了年底,上上下下都在为两会前换届的事忙碌着。一些人已按奈不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蠢蠢欲动。光明市长这一次倒沉得住气,始终不动声色。

  唐晓仁书记急匆匆地从F市赶过来找市长,说有要事当面汇报。

  关上门,唐晓仁喜形于色道,我们这位陈副市长到底还是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他说,我安排人一直在盯着陈新柱那边的动静。他的两个心腹,就那个潘副秘书长和白秘书,连着忙活了好几天,在做两件事:打电话,发短信。暗示一些委办局长和熟悉的县领导在选举环节支持一下陈副市长,他想进常委班子。说白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拉选票。

  太不像话了,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市长问,消息可靠不可靠?晓仁书记欣喜若狂道,真是天助我等也!陈副市长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竟然将短信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这不是自取灭亡嘛!

  市长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性质是挺严重的,一旦被揭发,或将陷入万劫不复。看来陈新柱这次为了进常委班子也是豁出去了。这样,这件事绝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还有,既然抓住了把柄,就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否则,他反过头来会狠狠地咬上你一口。

  晓仁书记说,您放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扳倒他的机会了。我一定要让他付出血的代价,彻底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市长问,你打算怎么办?晓仁书记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亲自去面见市委主要领导,必要的话可以去一趟省里。这锣鼓家伙才开场,您就等着瞧好戏吧!

  市长没料到,唐晓仁这一次如此果断,如此坚决。他心里明白,唐晓仁这是在向他表忠心,也是在给自己寻找上升的机会。

  举报陈新柱拉选票的事进展非常快,一个月后,陈新柱被在全省通报批评,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调到北宁市去给了一个政协副主席。栾庆荣辞了发改委的工作,准备跟着陈新柱一块过去。

  在陈新柱看来,官场的斗争历来你死我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纵是万般愤懑、心有不甘,也只能认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觉得李秀云是个好姑娘,在她身上保留了山里姑娘的质朴、单纯和善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他不想再自私,连累秀云姑娘,让她跟着他颠沛流离吃苦头。但秀云姑娘却泪涟涟,梨花带雨,说她从小就没了父母,没人亲没人疼的,有幸遇到市长夫妇这样的好人,才让她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能跟着市长一家人就是她最大的福分,即便吃再多的苦她也心甘情愿。一番话说得陈新柱眼眶热热的,很是感动。

  真是大快人心。市长还是有些担心,他会东山再起,伺机报复。安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接下来的事就不劳烦领导了,交给我来办,我保证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官场的事常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市长自己也没料到,在年底换届时会时来运转。从北京交流下来的汪市长奉调回京,出任一个部委的领导。光明副市长顺理成章地接班,坐上市长的宝座。

  秘书长提议小范围聚会一下,庆祝庆祝。市长说,那就去别院吧,让喜子给炒两个菜。

  到了别院,春桃已摆好果盘,候在门口。见市长下了车,便迈着莲花步迎了过来,艾怨道,春桃以为市长不会再来了!怎么会呢,市长拉着春桃的手,怜香惜玉道,你可是消瘦了不少!春桃听了激动得唏嘘不已。

  一行人吃着茶,提起怜姐,春桃说也不知她在那边过得怎样了,习不习惯。安总说,应该再有一两个月就生了,到时如诞下一位小公子,那可就双喜临门了。秘书长说,他已安排下去,让底下的厅局打一个报告,提议由市长带队,去欧洲考察一下那里的牧场和现代农业,顺带经停香港看看怜姐他们。

  市长说,还是秘书长考虑周全。

  席间市长一高兴便又多饮了几杯。吃罢了酒,市长照例由春桃姑娘搀扶着进到里间去歇息。只是这一次,春桃姑娘进去后没有急着出来,而是留在里边伺候。她让市长躺平了,闭上眼。轻手轻脚地过去,拿起一块香喷喷的浴巾盖在市长身上,俯下身微微地喘着,握住市长的手轻轻地揉捏,一直从手心揉捏到胳膊、肩膀。揉着揉着她就不揉了,过去挨着省长躺下,偎进市长怀里。

  这丫头,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不会趁虚而入吧。秘书长喝着茶朝里边瞅了瞅。安总说,别胡思乱想,吃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市长舒展着懒腰从里边出来,自嘲道,喝点小酒,不胜酒力,迷迷糊糊的,一挨着枕头竟睡着了。又说,没瞧出来,春桃这丫头还会按摩哩,给捏了捏胳膊腿,舒服多了。

  春桃站在天井处,一下一下揪着衣摆,脸儿红扑扑的。

 

5

 

  怜姐在香港顺利诞下了一个小公子,重七斤八两。照片发过来,市长看得眉开眼笑。老谭家总算是后继有人了。谭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市长让安总去朱雀门外的兴隆寺,给小公子求了一道签,又催促秘书长抓紧办理出国考察事宜。

  这一切佟姐和女儿谭玲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但又不敢作声。尽管她们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

  道长看了签说,小公子巳时生人,乃禄元星入命,科名显达,名扬四海。为人聪明伶俐,智能非凡,自成家业。中年更好,有操权荣,乃聪敏多谋之命也。聪明百慧冠英,满腹文章锦绣生。实乃可喜可贺。

  市长让赶快把签上的内容发给怜姐,怜姐看了自是十分欢喜,叮咛妹妹惜儿盯着阿姨,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布置一番,做好市长来港探视的一应准备工作。

  北宁市政协要在金水区建一栋新的办公大楼。这里位于市区中心,东以金水渠为界,与兴庆区毗邻,西至北兰铁路,与西区相连,南接永宁,北邻广济,是北宁的行政中心、文化中心和商贸中心。那些闻到油腥味的开发商,都削尖了头,使出浑身的解数来跟主管大楼建设的陈副主席套近乎,有人还找到了他的家里。

  李秀云正在茶房里清洗杯盏,瞅见有人拎了一袋东西进来,在客厅里坐了,和栾庆荣嘀嘀咕咕地聊着什么。她偷偷地拿出手机,拍下了栾庆荣收东西的镜头。栾庆荣将东西收起来,扭过头来唤着李秀云过去给客人看茶。李秀云忙将手机揣进了口袋里,拢了拢头发,应着声出来。

  客人走后,李秀云将茶几上的杯盏收起来端进茶坊,抬腕看看表,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栾庆荣说,大姐,没事的话我出去一下,家里的洗涤剂、沐浴露都不多了,我到超市里去买一些回来。栾庆荣头也没抬说,你去吧,家里也没啥事,别着急回来,多逛一会啊。李秀云说,谢谢大姐。

  李秀云打车来到北宁中路166号的万怡大酒店,进了大堂正张望着,一位穿着夹克,看上去蛮精神的男士从临窗的沙发上站起来,朝她挥挥手:李姐,这儿!李秀云过去和他握了一下手,欠身笑笑。那人引着李秀云穿过走廊,上到二楼进了一个包间。

  李秀云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来人,让他转交给安总。她说,安总要的东西都拷在里边。来人收起U盘,掏出一张卡塞到李秀云手里。他说,大楼项目我们已经投了标,这几天我会单独去见一下栾庆荣,将一笔款子打到她的银行卡上。你这边先稳住别动,不能让她知道你和我们有联系,以免引起猜疑。李秀云点点头,来人又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

  晚上陈新柱回到家,望了一眼开着门的卧室,问:你大姐呢?李秀云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揩着手指说,大姐出去和几个姐妹打牌了,她说晚饭就不回来吃了。您先坐会,我这就去给您盛饭。

  饭菜端上来,陈新柱边喝稀饭,边低头翻看着桌上报纸。李秀云站在一边,揪着衣角道,主席,下午有个人来家里找大姐,我说大姐不在他就走了。陈新柱问,那他说没说找你大姐做什么?李秀云摇摇头。停一会,若有所思道,对了,那人一进来我便觉着有些面熟。他走后我才记起来,以前在K城时见过的,好像是那个安和地产的。陈新柱抬起头瞅了李秀云一眼,轻轻地唔了一声。

  安总故意让李秀云把这个底牌透给陈新柱,目的就是让栾庆荣收了钱,在陈新柱这儿不办事。

  出国考察的事已提上议事日程,唐书记、秦县长、盛怀祖都在考察团名单之列。秘书长特意安排让喜子也跟了去。他说,市长和怜姐都喜爱吃面食,只怕是吃不惯那洋人的西餐,不如让喜子带上各类食材、面粉跟了一块去,给市长做揪面片吃。

  喜子还没踏出过国门,听说市长要带他出国,兴奋得夜不能寐。

  市长到别院去探望春桃,见春桃有些郁闷,就哄道,春桃呀,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你与别的女孩不一样,将来一定会大有出息的。是吗?春桃兴奋地问:那您快说说看,怎么个有出息法?

  市长说,天机不可泄露,说了就不灵验了。不过我已跟行政学院的院长打了招呼,你这一两天就去找他,在那里学习一段时间,拿个学历,然后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春桃听了面露喜色,扑进市长怀里,羞红了脸道,还是市长您待春桃好,春桃以后就是市长的人了。市长兴致正浓,便和春桃温存了一番。完了事摸着春桃光溜溜的肩,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怜姐已习惯了香港的生活。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美食天堂、购物天堂。母亲说她是个购物狂,没吃过苦头,不知道爱惜钱。她说,您这已是老黄历啦。钱嘛就是用来花的,只有在购物的过程中,才能享受到作为有钱人的那种快乐和优越感。

  没事的时候,怜姐就带着妹妹惜儿去逛铜锣湾的时代广场、SOGO崇光百货、皇室堡、百德新街、罗素街、霎东街和九龙的尖沙咀、佐敦、旺角的时尚服饰专门店,一家挨着一家店逛过去,买回一大堆新一代时装设计师的定制新款和免税的化妆品、包包、手表。

  有时,她们也去中环的皇后码头看渡海泳,去沙田看赛马,投注六合彩和足球博彩,主要图个快活。

  宴请市长的地方订在中环九如坊18号的大班楼。这是在亚洲地区非常有名的一家粤菜餐厅,在众多美食杂志中排名位居前列。大班楼餐牌上没有鱼翅、海参、燕窝等珍稀价贵的名贵食材,他们认为烹饪的真诀应该是无论食材贵贱,都能充分施展厨师的手艺,让食客体验到美味的极致与不同。

  由于是私密的聚会,市长没带别人,只带了秘书长陪着。怜姐坐在市长旁边,每道菜上来都要给市长和秘书长介绍一番,并用公筷给他们夹到面前的盘子里。

  保姆在一边照看着小公子,怜姐的母亲和妹妹因嫌在一起不方便就没参加。

  市长一见小公子就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用胡茬扎着他的小脸蛋。怜姐提议市长给孩子起个名字。他想了想说,就叫慎如吧,这两字出自老子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事。秘书长和怜姐都说这个名字好,并一起碰了一杯。

  大班楼的咸鱼臭豆腐是香港本地的“名牌”,出自唯一的女臭豆腐师傅李大姐。采用传统发酵的方式,豆味浓烈。在做法上,采用体质好的臭豆腐,再经厨师加工,混入咸鱼、马蹄和芫荽,你大概没想过一块臭豆腐在嘴里能如此百转千回,服务员端到桌边,还未靠近,就已感到香气扑鼻,这道菜品搭配自家制的辣酱食用,味道繁复诱人。

  怜姐十分喜欢大班楼的樟木菊花烟熏七味黑鹅和蜂巢芋泥烟鸭盒。蜂巢芋角是香港传统的点心,馅料包含猪肉、香菇、虾米和菜脯等。大班楼的这道炸点将内馅改成鸭肉、冬菇、青葱和马蹄,包裹着馅料的芋泥经过烟熏处理,更显滋味的层次。

  鸡油花雕蒸花蟹配陈村粉,这道菜是大班楼的招牌菜,蒸花蟹时,除了以鸡油、花雕酒调味,还加入昆布和蚬的原汁,最后添入滑嫩的蛋液,将所有汁水整合起来,扒附在陈村粉上。蒸煮出来的花蟹,鲜美无比。

  还有二十年陈咸柠檬蒸蛏子选用知名的老酱园“大孖酱园”二十年的咸柠檬去腥增味;将咸柠檬剁碎,混在品质上好的豉油里,淋在蛏子和粉丝上蒸制,原本清淡的海味顿时就有了突出的刺点,陈年渍物的浓厚鲜味在口中如烟花灿放,却不会掩盖蛏子雅致的味道,碎末状的咸柠檬仍保有果皮的弹性,与脆爽的熟贝在口感上相辅相成,而粉丝则恰到好处地吸收了所有的咸鲜风华。

  主食是蟹肉糯米饭。糯米是用蚬汁蒸的,舒松轻盈,又混入冬菇末、芹菜珠、瑶柱丝,最后铺上樱花虾和新鲜现拆的蟹肉,每一口都鲜香舒展,别有一番风味。

  吃完饭秘书长送保姆和小慎如回去,怜姐留在酒店陪了市长一宿。俩人几个月不见,免不了卿卿我我,颠鸾倒凤,行一番鱼水之欢。怜姐说,她暂时不想回内地,等小小慎如大点再说。市长说这样也好,只是要辛苦你了。怜姐忽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床从包里拿出一块表过来递给市长。市长打开盒子,将表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江诗丹顿,瑞士顶级名表啊,恐怕有二百多年历史了!怜姐说,男人看手腕,女人看脸蛋。好男人必得有一块好表,才能与他的身份地位相匹配!既然觉得好就戴上吧。市长戴上在眼前晃了晃又取了下来,放进盒子里说,还是先收起来吧。怜姐有点意外:你是不是不喜欢?市长摇摇头说,你送的我都喜欢。只是……他欲言又止。

  以前汉北的那个市长梁大头你认得吧,就那长得肥头大耳的那个?怜姐点点头。市长说,他出事了,被双规了,还判了刑。是这样,他那人有个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收藏世界各地的名表。调到省里后去下边检查工作,结果照片在报纸上发出来,被记者发现戴了一块二十多万的名表。就有好事的记者又找出他各个时期的照片,对比后发现居然有八十多块不同牌子、不同款式的名表,并给他取了一个“表哥”的雅号。这些记者也是坏透了,都说防火防盗防记者,看来一点不假。“表哥”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结果就栽在了那些记者手里。怜姐听了轻轻地哦了一声。

  市长又说,不说他了,有个正事跟你商量一下。从现在开始,咱得为慎如的将来做打算了。你不妨在香港这边注册一个公司。怜姐说,我哪会做生意呀。市长说,你不需要做什么,我让正大市长、晓仁书记,还有怀祖、见利他们支持一下。

  怜姐心领神会,娇滴滴唤了一声市长,将头偎进市长怀里。

  有了市长的支持,怜姐在香港注册了一个益华投资(集团)有限公司,经营范围涉足旅游、酒店、房地产开发、矿产资源开发,以及商务外贸等诸多领域。注册资金由安总帮忙解决。

 

6

 

  市长在香港只逗留了一天便飞往欧洲。走的时候他告诉怜姐,考察结束后就不经停香港了,直接从那边返回K城,还望怜姐多加保重。

  结束半个月的欧洲之行,市长回到K城。我去机场接市长,接上后直接去了岭南别院。市长给春桃带了一只爱马仕的定制版新款女包,说是怜姐送她的。春桃就说,怜姐对她真好。喜子也给春桃带了一盒欧洲的巧克力。春桃说她已去行政学院办了入学手续,平时不用去那里上课,每学期就集中辅导几天。

  我和春桃、喜子去准备午餐,安总把市长叫进里边的茶坊里去,说有要事汇报。

  安总说,按照李秀云提供的账户,他安排人给栾庆荣的银行卡上打了二百万。另外,政协大楼土建项目的招标结果也出来了,没有安和地产。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启动举报的计划了。他说,我是这样考虑的,就以安和地产北宁分公司的名义进行实名举报,说他们为了拿到大楼土建项目,在未经总公司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向栾庆荣行贿。只是这样一来,分公司的人恐怕逃不脱干系,要背一个行贿的罪名了。省长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该下狠心就得下狠心。

  栾庆荣发现卡里平白无故多了二百万吓了一跳。开始她还在为这件事焦虑不安,听李秀云说政协大楼的投资上亿元,她就觉得收这点钱心安理得了。思来想去,栾庆荣还是把卡里多了二百万的事跟陈新柱说了。恰好前些时日一位在K城的老领导为大楼招标的事替一家公司跟陈新柱打过招呼,这家公司又成功中标,所以他听栾庆荣说卡里多出二百万,也就没有吱声。栾庆荣还问了一句,会是谁干的呢,他厉声道,不该问的你就别问了。

  安和地产的人又约李秀云在北宁中路166号万怡大酒店见面,还是上次穿夹克的那位长得很精神的男子,他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和护照递给李秀云,叮嘱她马上离开北宁去香港找怜姐,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在机场接她。

  确定李秀云离开北宁后,安和地产北宁分公司的人就向纪委进行了实名举报。

  这天早上,陈新柱起来后还和往常一样,进卫生间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就准备去政协。走到门口换鞋时,他抬头问了一句:秀云呢,怎么没见她。栾庆荣说,她家里有点事回去一趟,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了。陈新柱没再多问。

  到了政协,刚进院子,陈新柱就被调查组的人带上了一辆车。来人说,经上级部门批准,你涉嫌违纪违法,需要配合调查。上车后,来人让他交出手机,说,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陈新柱进去后,开始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肯说。办案人员告诉他,陈新柱,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我们的政策你很清楚,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组织上已经掌握的你就不必再说了,组织上尚未掌握的希望你能够主动说出来。你如果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你的家人请来,让他们帮你一块想想。

  陈新柱的心里纺线一下就崩溃了,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说:我说,我都说。办案人员开始做笔录,陈新柱如实交代了卡里多出二百万的事。他没料到,栾庆荣背着他,还收了另外两家公司的贿赂款,总共有七百多万。这个女人,真是要害死我了!办案人员问他栾庆荣收受贿赂款的事他知不知道,陈新柱说知道。他心想,事已至此,索性一身子背了,毕竟夫妻一场,他不想看到她也被牵扯进来。

  三个月后,陈新柱被提起公诉,以受贿罪、玩忽职守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并处罚款三十万,没收全部非法所得。陈新柱当庭表示悔罪认罪,不上诉。

  陈新柱被判刑后关在秦城监狱,秘书长说,有人去看他,头发全都白了,这回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只怕是要牢底坐穿了。市长说,他这也是活该,咎由自取。

  李秀云抵达香港后暂住在怜姐家里。她说,秘书长指示,益华公司得抓紧运作起来,正大县长,晓仁书记,还有盛董那边会安排人与我们对接,给我们一些业务做。怜姐说,妹妹,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去办,姐信得过你。

  怜姐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博彩,她经常支使管家开着私人游艇送她到澳门去赌。这一次,怜姐想多玩几天,到澳门后就让管家先回去,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

  开始怜姐玩的是花旗骰,玩了几盘略有斩获。怜姐嫌玩得太小不过瘾,于是转到了最低投注八百的百家乐,但手气却不怎么好,一直输钱。不到一个小时,二十万筹码就输光了。越输她越想翻盘,但卡里的钱却所剩无几。她就打电话联系以前博彩认识的女老板胡姐,问她认不认识“出码”的人。胡姐给她介绍认识了“出码”的阿洪。

  按照约好的地址,怜姐在包间里见到了阿洪。阿洪劝他先不要借钱,并答应可以找个高手帮她赢钱。阿洪说,这个高手曾获得过澳门百家乐比赛的第二名。之后,阿洪带着怜姐到了百家乐,这个“高手”随后也到了。怜姐很信任地将钱给了“高手”,才过了一会儿,“高手”就把钱全输光了。怜姐很不满意,但阿洪解释说是怜姐给的钱太少了,“高手”玩不转。听了阿洪的解释,怜姐和他商议“出码”,想先和阿洪借二十万港币。条件是,除了本金外,阿洪要从怜姐赢的钱里抽成50%,并且要求第二天就得还钱。

  怜姐把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卡都押给了阿洪,并在阿洪写好的欠条上签了字。谁知时间不长,二十万元的港币又被“高手”输得只剩下两三千。于是怜姐又借了二十万。到天亮时,她已向阿洪借了三百多万。阿洪催着还钱,她就给安总打了电话,让给她卡里打七百万,说有急用。安总问她一次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她说,这你就你别问了,赶紧给我打钱过来。对了,这事别告诉市长。

  怜姐并未收手,不到一天便输光了七百万,而且连本带利欠下了三千多万。还不了钱,她就被阿洪控制起来,关在酒店的房间里,没收了手机,上厕所也有人盯着。夜里,趁着看守的小弟打瞌睡,她偷偷地起来开了门,刚跑到楼道里就被抓了回去,一顿毒打。

  李秀云见怜姐出去三天没回来,觉得有些不妙,电话又打不通,就把管家叫过来质问。开始管家吞吞吐吐不肯说,后来见瞒不住,才如实说了。

  李秀云打电话请示秘书长怎么办,秘书长说你先别着急,这事我让安总来处理。

  秘书长担心怜姐遇到歹人,遭遇不测,就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市长。市长指示安总立即飞过去。他说,无论如何要确保小怜母子平安。还有,那边的事情一定要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为了怜姐的安全考虑,这次过去,你就把她们都接回内地来吧,别再节外生枝了。

  我追随市长这么多年,他从未这么忧心忡忡过,足见他对怜姐用情至深。

 

7

 

  怜姐被解救出来后,一行人乘班机回到K城。管家继续留在香港。安总说,这边后续还有些事情需要人来处理,就交给你了。管家说,您放心吧,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您汇报。

  怜姐他们从机场出来直接去了岭南别院。春桃和小喜子已早早收拾好了院落,站在门外张望着。见了面,怜姐与春桃紧紧相拥:快让姐瞧瞧,两年不见,春桃妹妹出落得越发的标致了。春桃说,姐,你可想死妹妹了!说着挣脱出来,从惜儿妹妹怀里抱过小公子:快让小姨瞧瞧,我们慎如都长这么大了!你瞧这小脸蛋多疼人呀!小公子也不岔生,在春桃怀里扑闪着眼睛,咯咯咯地笑着。

  怜姐向他们介绍了李秀云。小喜子问:怜姐,你中午想吃什么呀,弟弟这就去给你做。怜姐说,不急,许久不见,我们姊妹叙叙旧,说说话儿。

  一行人落座后,春桃端上果盘点心,他们吃着茶说着话儿,听得院里有人说话,出门看时,市长和秘书长,还有安总已进了院子。见到市长,怜姐忍不住跑过去,一头扑进市长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市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春桃将小公子抱过来递到市长怀里,小公子将拳头含在嘴里,眼睛扑闪扑闪瞅着省长。市长乐得眉开眼笑:你瞧这小家伙,长得多有福气呀!可不是么,春桃用头发梢撩着小公子的脸蛋:快叫爸爸!小公子就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爸爸,市长高兴地答应着。

  吃饭的时候,市长说,我们的方秘书长已晋升为副市了,以后你们也该改口叫一泓市长了,不能再秘书长秘书长地叫来叫去。一泓市长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在您这永远是秘书长,还是秘书长叫惯了听起来亲切。怜姐就嚷嚷着,一泓市长,您今儿可得多饮几杯才是!春桃和李秀云也附和着:是呀是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庆贺一番才是哩!

  晓仁书记差人从F市送来一只穿山甲和两条娃娃鱼,喜子将穿山甲去鳞切块洗净,装入纱布袋,扎上口,与猪蹄同锅炖至烂熟,加入姜、葱、盐,满满一盆子端上来,冒着热气,鲜香无比。他说,这穿山甲炖猪手,通乳补虚,有美容之功效,怜姐要多吃些才是。市长说,难得晓仁书记一片美意,你们都要多吃些才是,说着给春桃夹了一块,春桃也给市长夹了一块。

  娃娃鱼喜子没舍得一次用完,留了一条,做了一道“荷香枣茸蒸娃娃鱼”。这是一道岭南私宴菜品,将荷叶用清水洗净放到蒸笼中垫底,放入山水豆腐、云耳和红枣作为辅料,再将用生粉和盐稍微腌制的娃娃鱼铺在辅料之上,盖上盖子,以猛火清蒸。打开蒸笼,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清蒸的娃娃鱼肉,质感既有鱼肉的嫩滑,连着鱼皮嚼之又有韧性。因在蒸笼高温清蒸的过程中,吸收了全部鱼汁水的精华,淡淡的豆香中充盈着鱼的清甜,吃完一块还想再来一块。

  市长说,喜子是越来越有大厨的范儿了,不光揪面片做得好吃,土里钻的、水里游的奇珍异物也烹得这般可口,有滋有味,说着敬了喜子一杯。一泓市长也端起酒杯敬了怜姐和春桃、秀云、惜儿一杯。说小公子有你们几个照看,市长大可以放心了。又说,你们可要一个个养得粉面桃花,光彩照人,这别院才能春色常驻呢。

  安总说,怜姐这次回来身份已大不相同,对外就以港商相称。不知怜姐对公司下一步的发展有何考虑?怜姐说,这个我不懂,也没想好,就全仰仗着安总支持了。安总说,正大县长那边已经给南湖开发区打了招呼,开发区有一处办公楼可以让你们作为办公场地,装修一应的就全包在我身上了。

  至于公司管理层嘛,怜姐是董事长,大事自然是她说了算。总经理我建议由李秀云担任,春桃任副总,惜儿妹妹可以担任销售总监。不知你们意下如何?怜姐说,难得你把一切都替我们考虑的如此周全。市长说,这下你们可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了,就让我们敬企业家一杯吧,祝你们旗开得胜!大家就一起举杯干了,市长又说,一泓市长,你现在分管国土资源、城乡建设,可谓位高权重、大权在握,你得多多支持他们才是。一泓市长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

  益华公司新办公楼启用,光明市长和一泓副市长不便出面,就委托正大县长前往捧场。K城商界名流悉数参加,场面颇为宏大。揭牌仪式后,正大县长在怜姐和李秀云、春桃等人陪同下参观了益华公司办公区,并向怜姐介绍认识了南湖开发区管委会的娄博宇主任。

  南湖开发区依湖傍水,是块风水宝地,这几年风头正劲。

  怜姐说,以后可是要多多仰仗娄主任啦。娄主任抱抱拳道,有用得着娄某的地方怜董和秀云总只管发话便是,娄某定当效犬马之劳。

  在南湖开发区的西北角有一块二十多亩的土地,开发区管委会打算在这里建一个新时代广场。怜姐派李秀云带人去找娄主任交涉。她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这个项目是公司正式挂牌后的第一个项目,必须旗开得胜,一举拿下。

  娄主任开始还有点为难,说人人都晓得新时代广场项目是块肥肉,盯的人很多,省里也有人打了招呼,哪一方都不好得罪。李秀云问要不要正大市长或一泓副省长说个话儿。娄主任说那倒不用,不必劳烦领导了,我来想办法摆平。

  为保险起见,李秀云又去找了正大市长,请他出面和娄主任在一起吃了顿饭,将项目敲定下来。为掩人耳目,娄主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由香港益华公司与南湖开发区管委会合资成立一家公司,共同开发该项目。

  为防夜长梦多,怜姐亲自出面,与娄主任签署了项目合作意向书。按照双方约定,合作成立南湖万家美食娱乐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两千万元,由南湖管委会出资六百万元占股30%、香港益华出资一千四百万元占股70%,其中甲方南湖管委会以二十亩土地作价四百八十万、现金一百二十万入股,另外无偿提供五亩土地用于项目配套建设。

  管委会内部一些人对于土地转让的价格颇有微词,认为是“贱卖”土地,因为这个地段的地价每亩已达数百万元,整块地价值过亿。

  怜姐在柳河人家给李秀云举办了一个庆功宴。她说,这一仗打得漂亮,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土地开发权,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席间,春桃闷闷不乐。怜姐安慰道,你就负责项目现场管理吧,下一步广场盖起来,具体运作的事就看妹妹你的了,干好了我给你也升一个副总。春桃听了面露喜色。

  新时代广场为三层钢混结构建筑,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有餐饮、歌舞厅、网球场、高尔夫、温泉宾馆等,设施堪称豪华。作为项目总监,春桃一直坚守在工地上,负责施工管理和装修事宜。怜姐说,她穿着制服,戴着头盔的样子颇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气。

  新时代广场落成后,春桃被任命为总经理。市长说,我早就说过,春桃这丫头不同于一般女子,他日必有出息,这话果真应验了。怜姐说,还是市长阅人无数,金口玉言。又说,往后市长驾临酒店,春桃妹妹可要细心伺候才是。春桃说那是自然,春桃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市长和怜姐给的。

  在正大县长授意下,娄总与怜姐签订合同,将合资公司南湖万家30%股权中的25%转让给香港益华,5%转让给联华科技实业有限公司。联华科技注册资金一百万元,法人代表为怜姐的母亲张霞。转让金一部分用怜姐在K城的物业作价抵扣,剩余部分三年付清。这样一来,南湖万家就顺顺当当落入了香港益华的口袋,而怜姐也成为南湖万家的实际控制人。她又以新时代广场的餐饮娱乐部分入股安总的安和地产,实现对安和地产的控股。

 

8

 

  怜姐不愧是资本运作的高手。她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将新时代广场的不同部分做抵押,分二十五笔,从银行贷款9870万元。怜姐的目标是以新时代广场项目为基础,引入其他旅游企业,共同组成旅游概念股在港上市。

  在公司高层会议上,怜姐侃侃而谈,对香港益华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她说,市场属于强者,成功属于强者,属于有准备之人,而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在新时代广场建设之际,怜姐就盯上了规划中的南湖旅游度假区项目。这个项目东与太平堡接壤,北临玉器城,西临雁鸣湖,占地面积六十亩,总建筑面积为三万多平米,建设内容主要为旅游商贸。怜姐将项目交由李秀云负责。

  李秀云不负怜姐的厚望,通过安总暗中协助,从开发区土地管理局拿到批文,雁鸣湖六十亩规划用地由香港益华征用,益华公司向村集支付土地补偿费。

  万事俱备,就在李秀云欢欢喜喜准备与村集体签订征地合同时,国家相关部门下发了一个通知,在全国范围内冻结非农业建设项目所占用耕地。兜头一盆凉水,李秀云一下子被浇蒙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怜姐有办法,他找到娄主任,与南湖管委会签订了一个补充协议,由南湖管委会为香港益华征地六十亩,香港益华向管委会预支1600万元地价款。此后,管委会调整了用地规划,对这块进行了第二次置换。

  拿到土地以后,怜姐并没有按照承诺建设旅游商贸广场,而是通过正大县长牵线,将土地作价6300万元,转手卖给了一家市属企业用作住宅楼开发,从中净赚3000万元。对于怜姐的大手笔,李秀云和春桃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年后,南湖广场改造,新时代广场赫然列在拆迁名单之中,正大县长大笔一挥,益华公司整体获赔1.1亿元。至此,怜姐实现华丽转身,成为身价过亿的港商女杰,并成功当选为市政协委员。

  怜姐并未满足于此。她雄心勃勃地施展打造益华商业帝国的抱负,作为连接海外资本市场与内地产业的投资机构,益华公司相继完成近百亿元的投资项目策划和实施,在内地拥有控股企业十余家,分别为:益华投资有限公司、益华能源投资有限公司、益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益华新时代置业有限公司、益华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益华物业管理公司、益华新时代俱乐部等企业组团。

  怜姐的创业史已成为K城商界的财富神话。笼罩在她头上的光环数不胜数:著名港资企业家、十大财富风云人物、内地投资突出贡献人物……

  在市里一个会议上,谭光明市长参加分组讨论时对香港益华大加赞赏。他说,香港益华为K城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希望相关部门能够支持企业的工作,在土地征用、规划许可等方面给企业大开绿灯。

  有了市长大人的尚方宝剑,底下的区县长、书记们争相找上门来,邀怜姐到他们那里去投资发展,说保证对她大开绿灯,在政策上全力给予倾斜支持。

  光明市长和一泓副市长还专门请怜姐和李秀云、春桃吃饭,给她们庆贺。他说,真没想到,还真让你们几个把事情弄成了。你说,这K城的女子若都如你们这般聪明能干,经济发展何愁搞不上去!

  安总找到怜姐诉苦,他说怜姐你得拉我一把呀,公司近来发展举步唯艰,已经半年多没有新开项目了,有一大群人要养活,一直在吃老本,这样下去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迟早是要拖垮的。怜姐念及安总在香港曾帮过她,就把一个准备开发的南湖花园住宅小区项目让给他去做。安总千恩万谢,说怜姐你真是活菩萨,不仅救了安和地产,也救了几百个家庭。怜姐说,都是自己人,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让李总带你去办转让手续。李秀云痛快地答应了。

  小公子已送到南湖新区一所贵族寄宿学校就读。市长说,有些日子不见,还真有点想他了。怜姐说,有他姥姥和小姨跟了去照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又说,这小家伙随了市长,记性特别好,唐诗三百首过目不忘,能出口成颂。市长惊喜道:是么?哪天得空我可得去见识见识。怜姐说,那就说好了,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市长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佟姐那里。这个女人和他同床异梦,整天神叨叨的,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他担心她哪天又犯了神经病,做出对小公子慎如不利的事情来。他说,你叮咛他姥姥和小姨看紧点,别让孩子与陌生人接触。怜姐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伤害到我们的孩子。市长说,那就好,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上车的时候市长对我说,对了小冯,你给唐晓仁书记打个电话,让他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9

 

  唐晓仁书记一大早就来找市长。他问市长说没说找他什么事。我说市长没露半点口风。他说那就好。市长办公室有人,我让他坐下等一等。他看起来有点神色慌张,说不会是为了牡丹籽的事吧?

  唐晓仁近些年官运似乎不太顺,在F市的口碑也不佳。他这个人有点急功近利。F市地处岭南山区,素有“核桃之乡”的美誉,他不带领村民好生发展核桃产业,却别出心裁,让农民挖掉核桃树,大面积种植油用牡丹。说种植油牡丹每亩收益能达到8000元。还说牡丹花瓣能加工牙膏和面膜,牡丹花蕊能做花蕊茶,牡丹籽能加工高品质食用油。一瓶300毫升的牡丹籽油,就能卖到三百块钱,是植物油中的“茅台”。

  前几年,F市的人一窝蜂都种牡丹,牡丹种植面积的激增,导致牡丹苗、牡丹籽价格猛增。然而,那些年种植下去的牡丹,在经过四五年生长,到了见效益的时候,却发现牡丹籽行情一跌再跌,无人问津,新鲜牡丹荚采摘下来,每斤三毛钱也没人要。不摘吧会烂在地里,摘吧就得赔钱,百姓怨声载道,背地里给晓仁书记起了一个“牡丹书记”的绰号,说他故意炒作,与苗木商设好了骗局,合起伙来坑害大伙。近来这些牡丹种植户闹得很厉害,不知市长找晓仁书记来是不是为了这事。

  晓仁书记说,这回真是跳进柳河也洗不清了,好心变作驴肝肺,还背了一身的骂名。正大县长也来找市长,他说,你这就叫咎由自取,提着纸棍惹鬼还嫌鬼缠身了。谁让你不踏踏实实的做事,净出些幺蛾子。晓仁书记就说,秦正大,你这是幸灾乐祸,坐岸观火,你不够朋友,你太阴险了。你等着,我就不信等不住你。正大县长晃着脑袋道,好啊,那你就耐心等着吧,我才不会犯你那么低级的错误呢。晓仁书记气得直翻白眼:秦正大你以为你本事大?你是命好,占了一个省会城市郊县正职的好缺儿。我要调到K城工作,用得着费那个劲儿嘛,出力不讨好,还背一身的膻气。

  过一会,市长叫唐晓仁书记进去。他出来后垂头丧气道,果然让我不幸言中了,市长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他说,我早跟你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你就是不听,偏要胡折腾。你告诉我,三百块钱一瓶的牡丹籽油你会买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瞧你的笑话吗,这下好了,丢人丢大发了!你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以后做事得过过脑子!发展经济得切合当地实际,不能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

  正大县长说,好了好了,我不听你唠叨了,我要进去啦,市长在里边等着我呢。对了,今天你就别回F市了,晚上我请你喝酒,给你压压惊。晓仁书记撇撇嘴道:难得你有这份好心!

  正大县长给晓仁书记介绍了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畅总!畅总人长得很是排场,一米八五的个头,梳着大背头,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派头十足。见了面,畅总热情地伸出手:书记您不记得我了?晓仁书记皱着眉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畅总说,我,畅建东,就那个做污水处理系统的……哦,晓仁书记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F市西郊的污水处理厂不就是你建的吗?老熟人了,一会我得多敬你一杯!

  饭局进行到中途正大县长临时有事和秘书起身先走了,包间里就剩下晓仁书记和畅总。畅总掩上门,过来挨着晓仁书记坐下,愤愤不平道,书记哥哥,您的事兄弟都听说了,兄弟虽说人在江湖,但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哥哥您的进步。您说,连一泓秘书长都提副市了,您还原地未动,真叫人意难平!

  俩人碰了一杯。畅总拿起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晓仁书记看。晓仁书记偏着脑袋瞪大了瞅瞅畅总,又瞅瞅手机上的照片。这不是京城那位老首长吗?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畅总慢条斯理道,不瞒书记哥哥您说,这是我舅舅!舅舅?对呀。我之所以一直对外隐瞒着这层关系,就是不想落个假公济私的名声。今天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亮出这层关系来,看能否帮到哥哥您。不过话说回来,凭了舅舅这层关系,兄弟在上边还是认识一些人的。那些部长们看在舅舅的薄面上,也都买弟弟的账。实不相瞒,去年弟弟就帮邻省那位姓门的县长在上边托关系,运作成了副市长。

  晓仁书记如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眼里露出一丝惊喜。那你快说说,在K城你还认识谁?那就多了,畅总弹弹衣领:那环保局的祁局长,还有……你什么也别说了,晓仁书记紧紧握住畅总的手,有点相见恨晚:兄弟,你让哥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想,指不定还真有事要劳烦老弟呢!畅总拍拍胸脯道:哥哥有事尽管吩咐,弟弟这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稳妥起见,第二天晌午晓仁书记让秘书拿着畅总的照片,与他安插在祁局长家的保姆见了一面。保姆看了照片说,这不是畅总么,他那回来局长家里还送了我一支手镯呢。

  晓仁书记又亲自给邻市一位熟悉的副市长打电话确认了一下,那边的一位县长确实姓门,去年刚提了副市长。这下他彻底放心了。真是天助我也,晓仁书记暗自思衬,这畅建东没准还真是上天送到他面前的一位贵人呢,兴许他还就真能办成大事。

  晓仁书记亲自打电话,将畅建东请到F市。在办公室寒暄一番落座后,晓仁书记开门见山问:兄弟,你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哥也不绕弯子了。你就说吧,能不能帮哥上个台阶,活动到副厅的位置上?事成后哥定当重谢。没问题,包在弟弟身上了,哥哥您就等好吧。晓仁书记拍拍畅总的肩膀,有你这句话哥就放心了!

  不过,畅总面露难色:哥哥您也知道现如今这官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真想把事办成,上上下下都得打点一番,哪位神仙敬不到都不行。这我知道,晓仁书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钱不是问题,你就说个数,我立马叫人去筹。畅总举了无根手指,晓仁书记说:五十?他摇摇头:哥哥您真会开玩笑,五十万够干啥?是五百万!晓仁书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畅总说,弟弟这么做是不是有点生分了?哥哥您要不方便,弟弟我来想办法,晓仁书记摆摆手道:那倒不必,亲兄弟明算账嘛。这样,你先在酒店住下,既然来了就四处走走看看,我这一两天便差人与你联系,将钱送过去。

  畅总说,不急,好事多磨嘛。

  晓仁书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找到安总,希望他能帮忙筹集五百万,说有急用。安总诉苦道,书记您是不知道,我这边都快揭不开锅了。晓仁书记听了便沉下脸来,安总察言观色,马上表示想办法解决。

  五百万到账后,畅总离开F市飞往京城,让晓仁书记静候佳音。

  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任何音讯,晓仁书记便有点坐不住了。他打电话问畅总进展如何,畅总说,他已把晓仁书记的事跟舅舅说了,舅舅答应帮忙。但是,那些部委的人实在有些难缠,还没几个回合,五百万就所剩无几了。晓仁书记听了喜忧参半,如坐针毡。他心想,碌碡曳到半坡,总不能因了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吧。索性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把这事儿给办成了,也圆了他的厅长梦。

  按照畅总的要求,晓仁书记又找到怜姐,提出拆借3500万。怜姐说,这倒不是个大数目,只是不知书记要做何用?晓仁书记欲言又止。怜姐说,你既不方便说我也就不多问了。她安排春桃去办,给晓仁书记提供的账户转过去3500万。晓仁书记感叹道,大恩不言谢,关键时候还是怜姐够意思。

  3500万转过去后,晓仁书记心想,这回八成是要办成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中间他给畅总打过几次电话,每一次畅总都让他放心,说正抓紧活动。但几个月过去了,上边仍不见半点动静,他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

  再打电话,畅总一直不接电话,后来竟变成了空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晓仁书记的心头。他动用上边的关系去打听,上边回话说老首长压根就没什么外甥。又说,最近有人冒充领导人的亲属到处招摇撞骗,已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提醒他千万别上当受骗。挂断电话,晓仁书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气得咬牙切齿,一挥手将桌上的杯子扫到地上摔得粉碎。秘书进来收拾,他黑着脸挥挥手说,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晓仁书记给正大县长打电话兴师问罪,正大县长说,老弟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我也是经别人介绍才认识的他,我哪知道他是个骗子?!晓仁书记忿忿不平道,这个骗子,要让我抓到他,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正大县长说,这事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声张,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声张出去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得好好掂量掂量。

  市长在电话里对晓仁书记破口大骂,他说,唐晓仁你真是头蠢猪,你要作死没人能保得了你!我奉劝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你的县级F市,你要再敢胡来,我谭光明第一个饶不了你!

 

10

 

  唐晓仁书记最头疼的是欠怜姐的人情怎样才能还上。虽说怜姐没再提起过借钱的事,但他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这一年K城地矿局石岭子地质矿产勘查开发院在网站上挂出一则关于“联合勘查石岭雁门——黄石沟煤矿资源”的招商引资信息,对外透露石勘院在F市石岭子与雁门山一带发现一处矿山,已取得探矿权的“雁门——黄石沟矿区”面积共计280平方公里,勘查工作投入高达千万元。

  这无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晓仁书记为之欣喜若狂。

  然而,有人已抢先一步与石勘院进行了接触,并签订了《合作勘查合同书》。这个人就是红石峡能源投资公司的老总彭希康。合同约定,双方共同出资,对雁门——黄石沟勘查区煤炭资源联合进行详查。关于该矿区的探矿权,经法定评估机构评估,并报国土资源厅备案,双方协商确定其价值为1500万元。由红石峡公司向石勘院支付1200万元,拥有该勘查项目80%的权益。协议生效后,该勘查区无论是勘查升值、联合开发,还是矿权转让,所产生的利益,由红石峡公司与石勘院以82比例分享。

  彭希康得到的初步测算数据显示,这280平方公里矿区下储藏的优质动力煤近20亿吨。按国内原煤市场价格估算,其价值惊人。在签约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彭希康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对记者说,这份合同是有风险的,“勘查投资就跟赌博一样,之前谁也不能确定地下是不是有矿,勘查出来有矿,就赚了;如果没有矿,投进去的钱就白扔了。”

  唐晓仁书记紧急召见了石勘院的院长胡新明。胡新明听说书记大人召见受宠若惊,立即屁颠屁颠的赶到市委大院。进了书记办公室,见晓仁书记面色铁青,胡新明脸上的汗就下来了,立在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书记黑着脸,一拍桌子,气呼呼道,胡新明,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向市委请示汇报,就自作主张与私人老板把合同给签了,你眼里还有市委,有我这个书记吗?

  胡新明吓得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不过现在想办法拧过来还不算晚。晓仁书记示意胡新明坐下,面授机宜。胡新明掏出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吓得唯唯诺诺。

  胡新明离开后,晓仁书记打电话把F市石岭子发现天价矿的消息告诉了怜姐,让她赶快去找一下一泓副市长或光明市长,请市长出面给相关部门打声招呼,剩下的事情他来办。

  在电话里,晓仁书记还不忘吹嘘一番,说那地方春秋时属雍州之域,东隔洛河与澄县相望,南接蒲州与五龙山相隔,西接照金和渭北黑腰带相连,绿山白水,景色宜人,有时间你不妨来看看。怜姐说,我尽量吧。

  挂断电话,晓仁书记仍放心不下,他把秘书叫进来吩咐:下午的会议临时取消,我要去一趟K城。

  到K城后,晓仁书记与怜姐仔细商量一番,一起面见了市长。市长说,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但让这个红石峡公司搅和进来,就把事情给搞复杂了。一定要把有可能出现的变数都考虑到,既促成石勘院与香港益华签订合同,将探矿权转让给香港益华,又不能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晓仁书记拍着胸脯保证:请市长放心,这次我一定做到万无一失。

  彭希康还在为轻而易举拿到探矿权沾沾自喜,陶醉在即将成为千亿富翁的美梦之中。为避免夜长梦多,无端生出变故,他主动与胡新明联系,表示红石峡公司将尽快履行合同,向石勘院转款1200万元。胡新明说,转款的事你先别着急,这里边还有些变数,详情见面再说。

  一见面彭希康就质问胡新明:你们石勘院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这不是耍弄人嘛!胡新明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彭总你消消气,我也是刚拿到文件,由于合同与市上的有关政策不一致,无法按合同约定实施,所以我们不能收取你们红石峡公司的款项。这件事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了。

  放屁!彭希康骂了一句,一回头,见胡新明脸色难看,忙抱抱拳道:对不起胡院长,我这人一着急就爆粗口。胡新明说,理解理解,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个会。彭希康说,我不会就此放弃,我还会来的。

  香港益华与化工集团、石勘院‘雁门井田’勘探(精查)合作勘查暨‘甲醇MTO项目’合作协议在K城宾馆签署,一泓副市长及F市、省级相关部门领导出席。

  雁门井田面积约340平方公里,而石勘院持有的商山雁门——黄石沟煤矿探矿权,在雁门井田范围内的面积约为260平方公里。也就是说,这两块区域大部分是重合的。

  按照三方协议,项目由香港益华出资,石勘院负责勘探,勘探成果归出资人所有,待‘甲醇MTO项目’经国家主管部门核准立项后,由石勘院依法将该井田探矿权转让给项目开发业主香港益华公司。

  彭希康在签约现场找到胡新明,要求立即履行合同,否则就给他一个说法。胡新明说,因在合同有效期内,我们未拿能到下游产业立项批准,已失去了合同启动履行的机会,现在履行合同,已无从谈起。

  胡新明还说,石勘院已接省上有关部门致函,雁门井田被省上规划作为香港益华一个重点化工项目的配置资源,石勘院必须服从。

  彭希康愤愤不平道,你们这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胡新明不屑道:我奉劝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别乱扣帽子,给自己惹来麻烦。

  拿到雁门井田探矿权后,怜姐与盛怀祖的石油天然气公司签订合作协议,以102亿的优惠价格,将矿产开发权转让给了秦岭石油天然气公司。怜姐从中净赚100亿。

  就在怜姐和盛董举杯相庆之际,彭希康将商勘院起诉到了K城中院。这是怜姐没有料到的。她找到光明市长,希望他能给中院打声招呼,判决石勘院与彭希康的红石峡公司签订的《合作勘查合同书》无效。市长有些为难。怜姐说,我这还不是为咱儿子慎如的以后做打算?等办完了这件事,我就带着慎如回香港去,省得再给你添麻烦。市长就答应试一试。

  K城中院一审判决彭希康的红石峡公司胜诉。法院认为,红石峡公司与石勘院所签订的合作勘查合同是双方真实意图的表示,合作内容不违反法律、法规的强制性规定,应认定合同有效。

  石勘院以种种理由终止合同履行,在与红石峡公司的合同关系未依法解除的情况下,与其他单位签订的面积包括石勘院与红石峡公司合作勘查区域的合作勘查合同,其行为构成违约。

  法院判决,红石峡公司与石勘院的合作勘查合同有效,双方继续履行。此外,石勘院应在判决书生效后10日内,向红石峡公司支付违约金2800万元;在判决生效一个月内,将探矿权转入红石峡公司名下。

  看着胡新明拿回来的判决书,怜姐大发雷霆,气得将判决书摔在地上。她说,煮熟的鸭子不能就这么飞了,你马上回去准备,向市高院提起上诉。我让李秀云和春桃全力协助你的工作,该打点就打点,不就是花点钱嘛。

 

11

 

  在市长的亲自过问下,政府相关部门向高院发了一份《关于石勘院与红石峡公司探矿权纠纷情况的报告》。“报告”向高院提出,“石勘院与红石峡公司的合作勘查合同没有完成备案,未能实施,应属无效合同”;“中院一审判决对引用文件依据的理解不正确”,“执行一审判决将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

  同时,报告中表示:“如果维持中院的一审判决,将会产生一系列严重后果”,“对K城的稳定和发展大局带来较大的消极影响”

  迫于政府的压力,高院裁定撤销中院的判决,以“原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为由,发回重审。市长将这一消息告知怜姐,怜姐说,这么些天,总算有了好消息。关键时候,还就得您出马。她问,要不要把一泓副市长和正大县长、晓仁书记,还有怀祖董事长约到柳河人家或岭南别院聚一聚,一来庆贺庆贺,冲冲晦气,二来好生商量一番二审的应诉事宜。市长说,庆贺就不必了,等高院终审判决后再说吧。

  这时,K城有人借题发挥,联络国内一些法学专家联名给高院送了一封《关于呼吁高院抵制非法函件干预司法的建议书》,斥责密函违背了政府在市场竞争中应有的公正与中立地位,存在利用国家公器为私人利益服务的嫌疑。说密函将普通民事案件政治化,将经济案件上升为政治事件,并扣上一顶‘影响社会稳定’的帽子向高院施加政治压力,是在挑战高院的司法权威。

  这件事很快引起省委主要领导同志的关注,省委书记桂为民专门找光明市长谈话。他说,光明同志,我们都是受党培养多年的老同志,我相信,在坚持原则、依规依矩捍卫法律尊严上你我是一致的。我们要支持法院同志的工作,不要过多地通过行政手段干预他们的工作。光明市长擦着额头上的汗,点头称是。

  怜姐来找光明市长,她说胡新明已向高院提起上诉,希望这一回市长能亲自出面,扳回败局。市长面带愁容道:为民书记亲自找我谈过话,希望不要干预法院的工作。一定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你说这个时候我除了保持沉默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授人以柄吧!

  那也不能就这么认输!怜姐说,你要不管,我就去找一泓副市长。市长劝道,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关注着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以免招惹来更大的麻烦。怜姐听了,那张好看的瓜子脸就有点扭曲变形了。

  很快二审宣判就下来了,石勘院和香港益华胜诉。

  法院二审认为,“雁门矿案”的案涉合同应为合作勘查合同,而非探矿权转让合同。合同内容主要围绕双方如何联合勘查煤炭资源,约定合作方式、权益比例、勘查费用、成果处置等,未就探矿权转让作出明确表述。二审判决将该合同认定为合作勘查合同。

  其次,二审认为,合作勘查合同不属于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应当办理批准、登记手续生效的合同,有关行政规章也没有规定此类合同备案后才能生效,合同本身也不存在影响合同效力的其他法定情形。

  其三,应当根据合同约定和法律规定确定各方违约责任。红石峡公司逾期付款、未足额付款,商勘院对同一项目另与第三方签订合同并履行,双方均存在违约行为,应根据合同约定和法律规定分别承担违约责任。

  其四,案涉《合作勘查合同书》约定的主要内容已经商勘院与第三方香港益华另行签订合同并实际履行完毕。

  其五,红石峡公司主张探矿权于法无据。涉案合同中没有关于探矿权转让的明确约定,且探矿权转让合同必须经批准才能生效,红石峡公司要求将探矿权转入其名下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判决驳回红石峡公司包括转让探矿权在内的其他诉讼请求。

  二审判决后,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在网上发布了所谓“雁门矿案”卷宗丢失、监控视频“黑屏”等问题的视频,引发舆论一片哗然。上级立即派出联合调查组到K城调查此事。市长深感事态严重,他问怜姐,这件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怜姐对天赌誓:真跟我没半点瓜葛!

  实际上,“雁门矿案”二审卷宗丢失的确与怜姐没一丁点关系,而是彭希康买通案件经办人汪青林利用工作之便窃取了相关材料。汪青林在“雁门矿案”当事人胡新明上诉到最高法后,担任案件二审合议庭的承办人。汪青林因与他人违反规定,私自以最高法直属单位名义举办培训班并私分办班利润被给予纪律处分;在参评“十大杰出青年法学家”时,又因此前在干部档案审核中,被查出多处涂改个人档案受到诫勉谈话,而未被推荐,对此颇有积怨。

  开庭前,庭长曾将汪青林叫到办公室,要求他加班起草“雁门矿案”二审法律文书。汪青林一口拒绝。庭长说,你如果不愿加班,那就让别人来办吧。

  第二天,院办的人便通知汪青林退出合议庭。汪青林觉得在案件即将收尾时将他踢出合议庭,这就是在故意整他。

  加上此前的积怨,汪青林遂产生了藏匿案卷材料、给合议庭制造麻烦的想法。恰在此时,彭希康找到他,塞给他一个大信封,希望能与他合作一次。

  当晚23时许汪青林来到办公室,将临时装订的副卷拆散,把全部正卷和拆散的部分副卷材料带回家中。

  他就是想让合议庭新的承办人不能顺利开展后续工作,最终迫使合议庭收回成命,让自己继续担任案件的承办人。实际上,汪青林拿走的上诉状、代理词、第一次合议庭合议笔录等材料,合议庭工作电脑中都有备份的案卷材料,并未能影响到案件的继续审理。

  二审宣判后,汪青林暗自猜测,案件卷宗“丢失”仍正常宣判,合议庭对卷宗“丢失”也没有追查,其中定有“黑幕”,于是与彭希康合计,决定通过写“举报材料”、拍摄自述视频的方式向上级“反映情况”。

  联合调查组对网上视频反映问题进行了详细调查。根据高院监控录像中控室操作规程,调取录像、设备故障均有书面记录。联合调查组在高院保卫处人员的陪同下调看了监控录像的登记表及相关登记资料,显示在 “卷宗丢失”事件前后,监控系统运行正常,没有“黑屏”和报修的记录。对于汪青林反映的庭长等人在他报告案卷丢失后“并不着急”的问题,庭长说,当时认为案卷不是丢了,只是没找到。调查也表明,法院有的庭室存在案卷存放混乱、归档不及时问题。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证实,汪青林除窃取二审部分案卷材料外,还拍摄视频、偷拍了二审部分副卷材料,通过邮件发给彭希康;其中部分视频、材料后来被发布到了网上。

  随着调查的深入,“雁门矿案”卷宗丢失背后的神秘人物逐渐露出水面。调查发现,“雁门矿案”二审判决之后,汪青林多次与当事人彭希康见面。彭希康为汪青林录制视频提供了帮助,又将汪青林介绍给女记者,女记者在其工作室帮助汪青林录制了反映“雁门矿案”案卷丢失、监控视频“黑屏”等问题的视频,视频经过剪辑后分段在网上发布。

  鉴于汪青林等人的行为已涉嫌犯罪,公安机关依法对其立案侦查。

  K城法院一审公开审理被告人汪青林受贿、非法获取国家秘密案,对被告人汪青林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一百万元,以非法获取国家秘密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四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一百万元;对其受贿所得财物及其孳息依法予以追缴,上缴国库。

  法院以犯行贿罪、非法获取国家秘密罪,一审判处彭希康有期徒刑七年半。

  市长说,他这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12

 

  正大县长急匆匆来找市长。市长问,什么事非得你这县长大人亲自跑一趟?他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把岭南乱占耕地、乱建别墅的问题反映到了省里相关部门,有关领导作了批示,要求从严查处。市长说,这我知道,这点事你慌张什么?

  正大县长问该怎么办,市长说,既然领导作了批示,你们当然得有所行动了。正大县长说,我担心岭南别院被牵出来。市长说,不是我批评你,你秦正大好赖也在K城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别一遇到点事就乱了方寸!有些事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秦正大说,市长批评得是。市长说,你尽快安排下去,把进山的路边上那些私自加盖的民房先拆掉,声势一定要大,让电视台多宣传宣传,造成影响。然后写一个报告报上去,后边的事看情况再说。

  正大县长走后,我进去收拾桌上的水杯,市长说,小冯,我这几天右眼皮跳得厉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我说市长您多虑了,能有什么事?肯定是您操劳过度了!市长说,但愿吧。

  市长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安。

  正大县长前脚刚走,一泓市长就神色慌张地进来,附在市长耳边低声道,那个帮唐晓仁买官的畅总在京城被抓了,他进去后交代了骗取唐晓仁四千万的事。唐晓仁正在会议室开会,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神经病!我早说过他这是自作死,不可活!市长气得破口大骂。

  拔出萝卜带出泥,接下来,安总和盛董也被带走了,说是配合调查。

  我能感觉到,市长明显有些坐卧不安。毕竟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这么多年下来,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下了班,市长悄悄地去看了慎如。他没有进去,隔着学校的大门,远远地瞅了一眼就上了车。中午市长叫上怜姐和李秀云、春桃一起在柳河人家吃了一段饭。饭桌上,市长对怜姐说,你收拾一下,带上慎如和秀云、春桃去香港吧,越快越好。怜姐已知道了晓仁书记被带走的消息,正为这事愁得寝食难安,听市长这么说就点头答应了。

  自从晓仁书记被带走后,市长一直神不守舍,老是丢三落四。我刚把四方城改造的方案送进去,他一转身随手放在桌上,又朝我喊着:小冯,那个四方城改造的方案他们送来了没有?

  我感到市长明显有些憔悴了,鬓角的白头发多了不少。

  市长的办公桌一直坐北朝南摆放,背后是一组书柜。他叫人把桌子挪了一下,朝东摆放。我有些不解。市长说,南边是三爻,火葬场在那边,不吉利。东边好,每天面朝大海,迎着日出,这多好。

  市长又让人把书柜移到一边,在背后挂了一幅山水画。他说书不好,与“输”是谐音。山水画多好,山是靠山,水是运道,有山有水,必然无恙。

  我觉得,市长这些天有些怪怪的,或许是晓仁书记的事刺激了他。因此,在他面前我没敢再提过晓仁书记。

  这天早起下着大雨,我去接市长。上了车,市长突然说,咱去香果寺看看吧。我听了有些诧异。市长说,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我笑笑,摇摇头。

  下了车,我打着雨伞,雨噼噼剥剥,如瓢泼一般倾倒下来。市长的衣服已经全淋湿了贴在身上。一阵冷风刮来,他打了个寒战。在山门下站了半天,瞅着如帘的雨幕,市长喃喃道,回吧。说着,转身上了车。

  一路上,市长闭着眼,头靠在座椅上,一句话也不说,头发上的水顺着他消瘦的面颊嘀嗒嘀嗒地掉下来。我拿起一叠纸巾递给市长,他没接。

  从香果寺回来后,市长就把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人叫来,让他们把院子里的枇杷树都挖掉,栽上一些竹子。他说,竹报平安,还是栽竹子好。

  市长看上去还和平常没有两样,但我知道,他心里早已狂风暴雨,翻江倒海了。

  怜姐和李秀云、春桃带着慎如到了机场,在过安检时被拦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市长面色蜡黄,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正大县长因在岭南乱建乱开发等问题上存在失职渎职行为,已被免职,接受组织调查。上边这一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转门派了督导组来,已有数位区县长被问责。

  市长彻底崩溃了,连着几天没去办公室。我去家里接他,佟姐拿给他外套,他手抖得厉害,半天也没穿上外套。谭玲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低头搂着小豆子急匆匆地走开了。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免不了心头涌上一丝悲伤来。

  市长的这种惶恐不安也传染给了我,我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迟早要出事。这种预感,如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在经历了痛苦的煎熬和思想斗争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投案自首,向组织上坦白交代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半年后,在电视上看到市长受审的画面,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已全白了。面对镜头,他羞愧万分,失声痛哭。我没想到,市长他居然收了那么多钱。我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但我清楚,就是这些钱毁了他,让他身败名裂,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终,市长因犯受贿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在死刑缓期执行二年期满依法减为无期徒刑后,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他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上诉。

  一切尘埃落定。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了。有时我就在想,如果市长不是市长该多好,那样的话,他或许已退了下来,正在安享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市长啊,都是一个贪念毁了你,也毁了一群人。你不是常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千万别乱伸手,伸手迟早会被捉吗,为什么到了自个这里就犯了糊涂呢?

  我欲哭无泪。

 

  作者简介:贠靖,作协会员,中国邮电新闻工作者协会第七届理事会常务理事,中国联通陕西省分公司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宣传中心主任,曾在《莽原》、《短篇小说》、《新作家》、中国作家网等报刊、网站发表小说、散文数百篇。小说《最后的马帮》、《矿上来了个陌生人》、《荷花》、《扶贫路上》等被编入高中语文试卷。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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