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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浮云一般飘散

像浮云一般飘散


(中篇小说)


作者:倪章荣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上个世纪最后一年,那年我二十九岁。那个凉爽怡人的夏天,我跟着母亲从北方名城来到湘北小山村。

那时候的外婆已年近九旬,身子像根大木棍,走路歪歪倒倒,眼珠昏黄得没有一点光泽,外婆已经日薄西山,刚见到外婆,我就这么想(事实证明了我的眼光的无比准确,半年后外婆便撒手人寰)。

见到我,外婆十分高兴,她说,没想到还能见到我大城市里的外甥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摸着摸着泪水便流了出来。她说,你娘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进了城就不认我了。外婆一点也没有冤枉我的母亲,离家四十余年,母亲是第一次回她的老家。母亲在她八岁的时候,被她的母亲我的外婆送给一位当年在村里接受改造的一对右派夫妻做女儿的,就因为这件事,母亲一直对外婆心存恨意,一直不肯回到老家来。其实,母亲记恨外婆没有一点道理,如果外婆不将她送给别人,她有机会在大城市生活?这次,母亲接连收到大舅二舅的几封来信,称外婆快不行了,她渴望临终前看看女儿看看外甥。我的两个舅舅都比母亲大,也不知当初外婆为何要把最小的女儿送给人家,外婆说,我不把你娘送给城里人,她现在还不在乡下过穷日子?的确,我大舅二舅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

外婆十分喜欢我,一刻不见到我便大叫我的名字,恨不得用根绳子把我拴在她的身边,开始,我有点讨厌她,她的老态龙钟,她的唠唠叨叨都有些令我心烦。后来,我却喜欢上了她,说得准确一点,是喜欢上了她讲的那些故事。

那个夜晚繁星满天,南风悠悠,星光不停地拍打着屋前小河里的波浪,蝉的鸣唱韵味无穷,屋旁的山林影影绰绰,萤火虫在我们周围翩翩起舞。外婆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躺在竹躺椅上,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巴扇,用凄凉的语调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一、我外婆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在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麦地里,结束了她的一个时代……

 

1

外婆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公,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财主,方圆百里提起袁建业来几乎无人不晓。我曾外祖父不仅有好多的田地,好多的房子,在县城,还有两处经营食盐和布匹的商店,这两家商店分别由曾外公的两个儿子打理。我曾外公在方圆百年,是以乐善好施闻名的,在农闲时间,落凤坡的山岗上总会支起两只大锅,烧粥送给来往的饥民;天灾人祸,我曾外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捐钱捐物;我曾外公最为人称道的是:在落凤坡和镇上各捐建了一所学校,并长期支付教职员工的薪水及学校开支。大多的时候,曾外公都住在落凤坡的那幢豪门大宅里,这个豪门大宅堆放着许多的金银财宝以及三个风姿各异的妻妾和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宝樱。宝樱如花似玉,沉鱼落雁,针钱活熟稔,诗书画通晓,对下人也彬彬有礼,还有一颗善良的心,遇到讨米叫化的来到袁家门前,管家给了打发钱之后,她还要用自己攒下的私房钱追加一点点。这个宝樱当然就是我外婆了,虽然她身上已经没有了昔日漂亮的踪影,但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我有理由相信她曾经漂亮得相当惊人。

外婆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私塾先生认字读书了,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又上了县城的女子中学,可是,十七岁那年夏天,外婆回到落凤坡之后,就再也不肯到县城上学了,起初,曾外公怎么也弄不懂这个哭着嚷着要上学的女儿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知道这个为什么,然而女儿却不肯给他明确的解释。

十七岁的外婆常常从她那座富丽堂皇的绣楼上走下来,走进有山有水有庄稼有男人的世界里,像一朵芬芳鲜艳的花儿,我外婆引来了蜂追蝶围,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们整天围着外婆团团转,可是,外婆却对这些豪门哥儿们不屑一顾。整天只知道往长工干活的田地里跑,原来外婆喜欢上了长工肖三。

我直想笑,小姐爱长工,我在民间故事里看得还少吗?外婆要讲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我大失所望,长长地叹了口气,外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外婆的故事有点意思呢。

肖三在这一年的春天走进了我外婆家。肖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可是,外婆一眼便看到了他眉宇间透露出的英武之气。她觉得肖三非同一般的长工。据肖三自己说,他是从湘潭老家逃出来的,土匪烧了他家的房子,抢了他家的银子,杀了他们一家子人,他侥幸逃脱,一路乞讨到此,希望我曾外公收留他,他粗活重活都能干。曾外公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虽然家财万贯却从不吝啬,时常有赈灾济民、修桥铺路的善举,看到一大户人家的公子落泊到如此境地,顿生怜悯之心,曾外公毫不犹豫地收留了肖三。曾外公想要肖三协助管家督工购物收租,可肖三说什么也要下地劳动,他说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他要学会自食其力,曾外公只好依了他。

肖三生得高大魁伟,性格开朗活泼,一来便和长工们打得火热,称兄道弟的,休息的时候,还不忘帮长工兄弟家里的忙——打柴、碾米、收割庄稼,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外婆特别喜欢听他唱花鼓戏:“胡大姐——我的妻——”。

在我外婆的眼里,肖三不是长工,也不是落难少爷,而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白马王子。我外婆爱上了肖三,这种爱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我外婆总觉得肖三与那些纨袴子弟有很大的不同,不仅诚实、善良,还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阳刚之气,符合古书中描绘的大丈夫形象,也与我外婆对自己男人的想象相吻合。

我外婆见了肖三,眼珠便盯着他溜溜转,直盯得肖三脸热心跳,或低头不语或慌忙逃窜。我外婆的眼光直追肖三,肖三不见了踪影,外婆还稳稳地站在那里发呆,直到站在一旁的丫环紫竹累得腰酸腿痛,忍受不了,叫一声,小姐,该回去了!这时,我外婆才不得不跟着丫环走进我曾外公的家走进外婆春潮泛滥的绣楼。

锲而不舍的追求终于有了回报,我外婆看到了肖三热辣辣的眼光和荡漾在他脸上的快乐与痴迷。开始,我外婆和肖三是用眼睛说话,见了面,他们的四只眼睛便眉飞珠舞,没完没了,后来,肖三在没有人的时候便开始和我外婆说话,肖三对我外婆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姐,你真漂亮!我外婆听到这句话时已经魂不附体,她当时就想脱下所有的衣服,把所有的漂亮展示给肖三。然而,我外婆毕竟是喝过墨水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还是能克制自己,她只是轻轻地说,漂亮有什么用,漂亮却不讨人喜欢。

那是艳阳三月的上午,我外婆甩开紫竹来到离家两里路的界溪河边。穿着大红旗袍的外婆,径直走进绿浪翻滚的麦地,走到正在剔除野麦的肖三身边。外婆的到来使麦地熠熠生辉,麦地里的肖三情不自禁地将外婆搂进怀里。这个时候,肖三已经丢开了眼睛丢弃了语言,用他那生满茧花的大手与我外婆豆腐一般白嫩的身体对话。这种对话最容易激动人心了。很快,我外婆便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身子像一块被屠夫宰割下来的肌肉,软软地贴在肖三身子上,一股腥臊味很浓的热乎乎的液体流到外婆的大腿上,流湿了她的裤子。我外婆像一头听话的老母猪乖乖地倒在麦地里,一同倒下的还有肖三高大的身躯。我外婆的尖叫吓得满地的麦苗东倒西歪。

我外婆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在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麦地里,结束了她的一个时代。血染红了湿漉漉的泥土和青翠的麦杆。

从麦地里站起来之后,我外婆流了很多复杂的眼泪。

肖三用沾满泥土的手拍了拍我外婆的肩膀,很认真地说,莫哭莫哭,我会好好待你的。我外婆一双泪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肖三:你一定要对我好啊。

 

2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外婆和肖三之间的肮脏勾当终于被我外公看出了蛛丝马迹。于是,外婆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初夏的上午被我曾外公叫进了他的书房。

曾外公对外婆进行了长时间的耐心细致的训导,孔孟之道、三纲五常、女儿经、烈女篇……外婆心不在焉地听着,低头盯着自己胸前被旗袍包裹得直想叫唤的小兔子,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正当曾外公为自己的成功暗自庆幸的时候,不料外婆却说,爹,您说的这些都是至理名言,女儿也懂,您的话女儿本该句句都听,句句照办,只是,在婚姻大事上,女儿想自己做主……

我曾外公惊愕得双目圆睁,他盯着外婆看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说,你年纪还轻,不要因一时糊涂误了一生。

外婆神情严肃地说,爹,女儿都十七岁了,不小了,希望爹能够给女儿这个自由,要不,女儿宁愿一死。

我曾外公的神色十分慌乱,声音也走了调,你知道爹一直都很疼你,何苦要说出这种令爹伤心的话来?

外婆立即便泪眼婆娑,婆娑泪眼是外婆的惯用伎俩,爹,女儿不孝,可是……

别说了,曾外公扬起无力的手臂,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爹再怎么拦也拦不住你的心,肖三人倒是不错,可惜他只是一个长工…….

爹……外婆这一声呼叫,亲热得即使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之徒也会良心陡生善意大发,何况曾外公并非恶人且就我外婆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曾外公神情沮丧地对我外婆道,好吧,爹给你们些田地、房产,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外婆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当然。

 

3

一个艳阳高照、绿水盈盈、丰收在望的秋日的上午,曾外公让人把肖三叫到他的布置考究的中堂上,他同时还请来了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曾外公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那时还不时兴吃脚鱼,可外婆说那次桌上摆了一大缽脚鱼,还有鸡鸭兔鱼海参尤鱼。

洒过三巡之后,曾外公说,肖三,你在我这里干了一年多了吧,我对你如何?

肖三吐出一块脚鱼骨头,说,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对我恩重如山。

曾外公一脸笑容,不停地用手捋他的山羊胡子,山羊胡子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酒骚气。

老秀才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肖三哪,老朽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人要以德报德,千万不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曾外公将一满杯酒一口吞进肚里,称赞道,肖三这孩子不错。

肖三哪,老爷今天请我来,可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肖三傻愣愣地望着老秀才。

对!老秀才将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抬起头看了看曾外公,曾外公朝老秀才点了点头。老秀才便舀了一调羹脚鱼汤慢悠悠地喝,喝完,才用香喷喷的口气说,  

肖三哪,你可真是大福大贵啊,老爷要选你做乘龙快婿呢!

肖三张开的大嘴好久没有合上,嘴里还有一块乌黑的脚鱼。

肖三啊,我就这么个女儿,她喜欢上了你,你聪明、也厚道,我很满意。我曾外公望着肖三说,至于田土嘛,我会给你一些的。

秀才不停给肖三使眼色,见肖三毫无反应,生气地说,老爷不收你一分钱彩礼,你还不快给老爷磕头?

肖三走到曾外公面前,双手抱拳,严肃认真地说,老爷的恩情肖三心领了,只是,肖三不能做您的女婿。

曾外公和老秀才都惊呆了。

为什么?曾外公有气无力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秀才嘡目结舌。

老爷,先生,肖三告辞了。肖三向曾外公作了个捐,大步退出了中堂。

在隔壁房间里偷听的外婆,突然晕倒过去,她握在手里的一双绣有鸳鸯戏水图样的鞋垫撒落到地上。

接着,老秀才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嚷,不识抬举,不识抬举!

曾外公坐在餐桌边,好久没有透一口气。

我外婆不知地中堂隔壁的房子里躺了多久,直到紫竹到来,才将她背上绣楼。外婆一躺便是三天,连水也没喝一口,躺在床上的外婆还在等待着肖三的到来,他不愿相信肖三竟然不同意娶她。

肖三在第二天便离开了外婆家,谁也不知他的去向。临走时,肖三在外婆的绣楼下站了好长时间,紫竹端着一罐熬好的中药正往绣楼走去,肖三叫住紫竹,他只说了一句话:紫竹,告诉小姐,肖三对不起她。紫竹愤怒地瞪了肖三一眼,“噔噔噔”上了绣楼。

  

二、其实,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换句话说,我外婆的命运的改变并非仅仅由于这次戏场邂逅……

 

4

外婆在那一样的冬天嫁到了豹子岭,成为大地主刘富贵的二儿媳。出嫁前一天晚上,曾外婆将一块刻有龙凤的和田玉挂到我外婆的脖子上,曾外婆说,这是你奶奶送给我的,你要保管好。有它在,父母亲人就在你身边。

出嫁那天的天气十分阴霾,厚厚的浮云在老北风的煽动下,肆意翻滚,坐在大花轿里的外婆眼睛红肿,欲哭无泪。紫竹的哭嚎惊天动地,让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顿生许多凄凉的感觉。外婆原先说好带紫竹过去的,可出嫁的前一天又临时改变主意,执意一人独往。弄得外婆父母包括与外婆厮守多年、情同手足的紫竹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的曾外公、曾外婆经及丫环紫竹,苦口婆心、婆心苦口,好话说了几箩筐,希望外婆能把紫竹带去,也好有个照应,可是外婆却说,紫竹年纪也不小了,我不能耽误她的一生。

外婆的丈夫刘金山虽说生得五大三粗,读书也不多,可他为人诚实、心地善良,对外婆更是体贴入微,日子一久,外婆那流不完的泪水便渐渐少了,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做起少奶奶来,督工、监厨、料理家务。外婆管理家务的水平一点也不比王熙凤逊色,对待下人也十分和善。刘府上下都特别喜欢并尊重这位漂亮、能干的二奶奶。我外婆那段日子还是比较开心的,常有笑容挂在脸上,紫竹也被她召到了身边。

快乐平静的日子十分短暂。

第二年仲夏五月,一个晴好无比的上午,禾苗刚刚返青,漫山遍野都是翠绿,南风夹带花草和泥土的香味悠悠地吹。在这样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日子,外婆乘一顶花轿和紫竹一同来到十里外的跑马岗看花鼓戏。《刘海砍樵》演得十分精彩,我外婆完全被剧情融化了,她一忽儿高兴得开怀大笑,一忽儿又激动得泪流满面,直到紫竹用力扯她的旗袍时,我外婆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她一脸疑惑地看着紫竹。紫竹说,我…….我憋不住了。

我外婆这才意识到小腹胀得难受,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淌,于是便跟着紫竹走出了人山人海。

我外婆撒了泡尿回来,不觉全身轻松,悠悠南风也趁机清除了她脸上的热汗,她和紫竹一边说着刘海哥和胡大姐,一边寻找可以走进里面的空隙。这时,紫竹突然惊叫一声:小姐!我外婆回过头,忙问什么事。紫竹指了指左前方,小声说,你看,那不是肖三吗?

我外婆顺着紫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身着蓝布褂的肖三正痴痴地看着她们。外婆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了,她不顾一切地向肖三那边挤过去,可是,肖三却像个贼一样地向山林里逃去。

我外婆拉着紫竹的手,迈着急急的碎步,像电影里面的国民党特务一般跟在肖三后面。她们跟着肖三在阴森森的山林里穿行。

肖三来到了半山腰一间简陋的草屋。草屋前堆着些晒干了的松枝和劈柴。外婆站在离草屋大约两百米的地方,呆呆地望着草屋,一声不吭。

紫竹捏了捏我外婆的手,小姐,我们进去吧?

我外婆叹一声,她轻声说,我们进去干什么呢?

我们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骂一顿。紫竹气呼呼地说。

我外婆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过去的半年多日子,我外婆对肖三可谓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割了他的肉。我外婆虽说是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新女性,然而,她毕竟还没有开放到把脱裤子看得很随便的地步,她仍然很看重贞操,她渴望她只属于一个人,一个终生相伴的爱人,是肖三粉碎了她所有的美梦,也就是说,这个她寄予无限爱意的男人却毁灭了她。这种伤痛简直没法治愈。可是,当我外婆再次看到肖三之后,她的仇恨却莫名其妙地溜走了。她想,也许肖三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凭女人的直觉,她相信肖三是喜欢她的。我外婆是一个无法对她喜欢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的女人,她选择了悄悄离开。

外婆和紫竹回到戏场上时,戏已经演完,戏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了轿夫和花轿,这可急坏了紫竹,那两个该死的轿夫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紫竹怒气冲冲地骂道。我外婆认为,这次戏场邂逅,注定了她一生的悲情命运。这不过是我外婆的幼稚想法。其实,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换句话说,我外婆的命运的改变并非仅仅由于这次戏场邂逅。

外婆和紫竹走回家里时,已经是日落西山的黄昏。两个轿夫回去后,被我外婆丈夫骂得狗血淋头,只好又抬着花轿出来找我外婆,却不知在哪里走岔了路。错过了外婆和紫竹。外婆在家人面前推说上茅厕回来便散了场,由于人多拥挤,走过了路,将家人糊弄过去,只是害苦了那两个轿夫,半夜三更才畏畏缩缩地走回来。叫外婆愧疚了好些天。

 

    5

自从看戏回来,外婆终日沉默寡言,神情恍惚,对家务更是不屑一顾,这可急坏了外婆的丈夫也可以算作我的外公刘金山。请来朗中,郎中说外婆无病疾,可外婆又金口不开。弄得我那位外公对外婆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紫竹心里清楚,外婆为何如此这般。其实,紫竹的心里比我那位外公更焦急、更难受。她对我外婆说了好多体贴的话安慰的话痛骂肖三狼心狗肺的话,可是,毫无效果,我外婆仍然日复一日地憔悴,日复一日地沉默。

一日上午,紫竹对躺在床上一脸凄苦的我外婆说,小姐,我们出去走走。

我外婆也不说话,在紫竹的牵扯下被动地走出了房子。

紫竹也不说到哪里去,只是牵着我外婆 的手,朝上次看戏的方向走去。我外婆当然明白紫竹要带她去哪里,不过她始终没说一声,只有紫竹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民间故事。

她们终于来到了那个草屋前,她俩背靠着大樟树喘气的时候,紫竹看到了我外婆脸上掠过的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们在大樟树下窥视了草屋很久,既没有看见肖三的人影,也没听到些微的响动,于是她们便贼一般地走到草屋前。屋门紧闭,却没落锁,紫竹轻轻地推开门,拉着我外婆的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暗,外间垒着一个灶,有两把没有靠背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张狐狸皮。里屋是卧室,一张破方桌,一只木凳,一张快要散架的床,蚊帐被灰尘染成了土灰色。再看看那被子和床单,脏兮兮地似乎从来没有洗过。外婆无意间掀开肖三的枕头,却发现枕头下压着几本书,一本厚厚的《史记》,一本《孙子兵法》,还有一本《革命党宣言》。那时刻,外婆的表情十分的惊恐和慌乱。

紫竹摸了摸外婆手上的书,轻声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出生的,落泊不落志。

外婆没有说话,好长时间了,她都没有放下那几本书。

 

6

我外婆和紫竹回家的路上,淋了一场大雨,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紫竹挨了老爷就是我那位外公一顿臭骂。紫竹并没有把挨骂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时时刻刻为我外婆的身子操心,害怕她真的病倒了,奇怪的是,外婆并没有病倒,却比前段精神了许多,还时常和紫竹说个笑话解解闷。

这天上午,我外婆把紫竹叫到房里,将一大包东西放到紫竹手上,小声说,我们出门去。

紫竹自然知道我外婆要上哪里去,便和她一道地从后门溜出来,向那个十多公里外的草屋走去。

草屋里依旧无人,不过灶口上有余火,看来肖三出去不多久,我外婆和紫竹走进里屋,外婆吩咐紫竹把肖三的床单、被单扯下来,外婆轻轻地解开包袱,拿出一床绣有荷花的新洋布床单铺在床上,和紫竹一起把棉被放到上面,然后从包袱里取出针线,一针一线地包起来。包好被子之后,外婆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然后将一条绣有鸳鸯戏水图样的枕巾铺在枕头上,最后,外婆又从口袋里掏出五枚“袁大头”放在枕头下。

我外婆和紫竹从草屋里出来,已是太阳西斜的午后。外婆走出大门,刚刚用手捋了捋捋被汗水浸湿的刘海,肖三背着杆猎枪提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出现在草屋前。双方一时间都有些尴尬,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紫竹在短时间的慌乱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大声说,肖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当初,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小姐不声不响地跑开?你今天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我决不饶你!

我外婆对紫竹摆了摆手,紫竹,不要这样没礼貌。

小姐,他害得你不惨吗?我还和他这种人讲礼貌?见外婆的脸上有些难看,紫竹不再说什么了。

肖三,我外婆用温和的声音对这个她家过去的长工说,你到这里住了多久?

从小姐家出来之后,我就住在这里,替人家照看山林,小姐,原谅肖三不辞而别,肖三是个身无分文的落难人,肖三实在不敢高攀。肖三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

那当初……我外婆看了看旁边的紫竹,把后面的话咽了进去。

肖三一脸诚恳地说,肖三对不起小姐,肖三有罪。

肖三,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外婆平静地问。

肖三的表情显得十分惊诧,吱唔了一会,然后用哀伤的语气说,小姐,你就当肖三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当肖三被豺狼分尸了。

我外婆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泪水,自言自语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肖三说,我知道你已经嫁人……肖三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让我外婆心中又起了涟漪,

外婆想象出嫁那天,肖三一直远远地跟着花轿,直到她的花轿进入刘家,直到新郎新娘拜天地的炮竹响起……

肖三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嘴唇的呶动,让外婆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外婆应该算古书上描写很多的那类痴情女子,她总是对爱情怀有一种美好的憧景,对肖三,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尽管她遭到过这个人的遗弃,也因为她而颜面大损,可是,她始终无法把他从自己的心中驱走,尤其当肖三说出这句话之后。肖三的这句话,给了外婆不伤痛的理由。

在短短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外婆无数次到草屋和肖三幽会。当然,同来的还有紫竹。肖三对外婆的到来既欣喜又惊慌,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始终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中,对外婆既无法拒绝又不敢接受,尽管他们两人有过无数次的幽会,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肖三站在外婆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宝樱,我,我不能……

我外婆停止哭泣,小声问,肖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肖三说,不是,我有任务……肖三突然意识到什么,将下面的话掐断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外婆紧紧地盯着肖三的眼睛。

肖三低下头,并不回答外婆的提问,我外婆临走时,他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让外婆不得其解的话,宝樱,你不应该嫁给有钱人。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外婆心情一直比较沮丧,常常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紫竹无可奈何,却又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便对我外婆说,小姐,我看肖三不是个好东西。

住嘴!外婆一声怒吼,吓得紫竹一哆嗦,一碗参汤抖落地上,随着“叭”地一声脆响,碗成了碎片,汤染了一地,我外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忙用温和的口气说,紫竹,你不懂,你不懂这些。

人是十分复杂的,没有男欢女爱的体验的紫竹,自然没法理解我外婆为何对一个负心汉如此多情。即便跟随我外婆多年,她也没法洞悉外婆的内心世界,

外婆到草屋去得更勤了,有时和紫竹一道,有进干脆撇下紫竹独自前往。每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外婆都是腰酸腿痛汗流浃背,好在她没有缠足,要不,急急地奔走在崎岖山路上的她定会摔得鼻青脸肿,甚至根本没法走近草屋或者走回家里。既便这样,我外婆的举动也是感人肺腑的,我就被她的这种对看起来毫无希望的感情契而不舍的追求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外婆的丫环紫竹也是常常感动得抱着我外婆放声大哭。

 

7

我外婆的执着终于感动了肖三,其实,将感动一词运用到这里是很不准确的,外婆的美貌与柔情早就感动了肖三,第一次看到我外婆的时候,他就对这位超凡脱俗的大小姐动了心,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肖三逃离外婆家,并不是他不爱美色,不喜欢外婆,而是他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他不能做一个大地主的女婿。当我外婆再次遇到肖三之后,肖三的心情和我外婆一样急切,他对我外婆身体的热爱几乎可以用迫不及待来形容。然而,肖三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是一个熟读孙子兵法的人,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况且,肖三还有更深层的考虑。

我外婆和肖三在界溪河边的草地里重新开始他们的销魂勾当的时候,是秋风横扫落叶的一个中午,那时候的外婆被肖三的忽冷忽热折磨得死去活来,用外婆的话说,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那个关键时刻,肖三把最有效的安抚剂送给了我外婆。肖三在我外婆身上休息的时候,将我外婆脖子上的那枚和田玉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问,干嘛要戴这个东西,凉冰冰的?我外婆说,戴习惯了,不戴还心里还发慌呢。

工作结束之后,我外婆伏在肖三宽阔的胸膛上流下了很多滚烫的泪。我外婆不停地说,肖三,你不要丢下我不管啊,肖三,你一定要带我走啊。

肖三紧闭双目耐心地倾听我外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待我外婆说得精疲力竭之后,他才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外婆的态度十分坚定。

你帮我把让刘家的财产情况弄清楚,包括每年收多少租,家里有多少金银珠宝。肖三说。

外婆吃惊地望着肖三,你该不是想打劫吧?

肖三狠狠地揉我外婆的大奶子,揉得她既疼痛又快活,不停地嗷嗷大叫。肖三露出一脸的天真无邪,你看我像个土匪吗?

我外婆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肖三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联系在一起,她只是弄不懂肖三为什么要摸别人的家底。能不能告诉我,你打听这个干什么用?她小声问。

肖三想了想说,反正是好事儿。

外婆说,什么好事,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肖三生气地说,你不想做就算了,刚才还说我要你做什么都行的呢。

外婆看到肖三生气了,便有些慌张,她轻轻地抚摸着肖三的脖子,温柔地说,我帮你打听还不行吗?

肖三拍了拍外婆粉嫩的脸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做的。

外婆满是疑惑的目光望着肖三的脸,可肖三的脸上除了笑容什么也看不到。她说,刘家人待我不错,你可不能害他们啊。

肖三亲了外婆一口,认真地说,傻瓜,我只会救人。

外婆离开肖三时一直面带微笑,是那种甜蜜的笑。

 

8

外婆的频繁外出,终于引起了我那位外公的怀疑,憨厚老实的外公不得不多出一个心眼,他不动声色,悄悄地注视着我外婆的异常举动。这一天,他终于发现了我外婆的隐情。

这一天上午,我外婆带着既激动万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肖三的草屋里。我外婆坐在肖三整洁的散发着扑鼻香气的床上,好久没有吭声,并不仅仅是因为赶路的劳累,而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肖三一脸亲切地望着我外婆,你今天怎么啦?

我外婆仍然不说话,她解开一颗旗袍纽扣,从里面掏出一页材料纸来。我外婆将这页材料纸交到外婆手上的时候,身子抖得中了风似的。

肖三一脸激动地看完我外婆写在材料纸上的漂亮小楷之后,竖起大姆指,大声说,好!真好!

可是,我外婆却哭了。

肖三将我外婆放倒在床上,正要动手脱她的衣服的时候,我那位外公从天而降。外婆吓慒了,肖三也愣了片刻,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镇定。他凶凶地喝斥道,你闯进我屋里干什么?!

刘金山气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蹦跳,他操起一根木棒狠狠地方向肖三砸来,狗杂种,你敢动我的婆娘!

肖三敏捷地躲过了为金山威力巨大的一棒,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飞起一脚,刘金山被他踢了个仰面朝天。肖三用鄙夷的目光盯着刘金山,大声吼道,识趣的,快滚出去!

刘金山艰难地爬起来,张牙舞爪地向肖三扑去。肖三将拳头一伸,刘金山又倒下了。刘金山再次爬起来,指着肖三气呼呼地骂道,你,你这个土匪!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刘金山正要往外走时,肖三跑过来,给了他狠狠的两记耳光,谁是土匪?!

刘金山的鼻子被打破了,鲜血流了一脸,可是,他仍然大声说,你就是一个土匪!

肖三又要动拳脚的时候,被我外婆拦住了。我外婆对刘金山说,金山,你快走啊。

刘金山走出大门又回过头,恶狠狠地骂道,猖妇!

外婆注视着刘金山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金山,我对不起你。

刘金山走后,肖三将泪流满面的外婆抱到床上。我外婆小声说,我们快走吧,他肯定去叫人了。

肖三说,不用怕,他们没有这么快的。说着便将我外婆的裤子扯掉了。

这一次,我外婆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只有恐惧、慌乱和愧疚。

完事之后,肖三抓起方桌上的茶缸,咕噜咕噜灌了半缸茶水,然后严肃认真地对我外婆说,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是革命党,是革命军。

尽管我外婆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肖三并不简单,可她从来没有把肖三与革命党和革命军联系在一起。对革命党和革命军,我外婆早有耳闻,她记得在县城上学时,那些居民商贩包括教师谈起革命党和革命军来,无不面色陡变,仿佛他们是些洪水猛兽,外婆的父亲也将革命党和革命军视为异端,每每谈起来,便将其称之为“一群乌合之众”。我外婆对革命党和革命军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是闹革命的,只知道他们痛恨有钱人,只知道他们喜欢打打杀杀,只知道他们专门和政府作对。尽管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的害怕,可她的潜意识里仍然把那些人归入了另类——一种十分抽象的人。她不打算也觉得没有可能与那些人有什么交往。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肖三——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与刘金山相遇时的粗暴,我外婆认为那是特殊情况下,是可以理解的),会是革命党和革命军。她有些慌乱。

肖三见我外婆的慌乱状,哈哈大笑,你该不是也以为革命党和革命军是洪水猛兽吧?

外婆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呢?

肖三说,这是我的理想,我要毁灭万恶的旧世界,为天下穷苦人谋幸福。

外婆问,你们杀人吗?

肖三回答说,杀人,杀那些该杀的人!

我外婆低下了头,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肖三说,你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外婆慢慢抬起头,坚定地说,不,我不离开你,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肖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高兴地说,我没看错人。

肖三离开草屋前放了一把火,大火很快将草屋化为灰烬。肖三眯着眼睛看着火焰馋食树木,看得如痴如醉,外婆催了好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肖三放的那把火烧了两天一夜,烧掉了几百亩山林。

站在鄂西北九龙山山顶的肖三望着东南边滚滚的浓烟,拍着巴掌大叫,烧得好!烧得好!

外婆不解地问,放火烧山是好事吗?

肖三回答,烧掉地主老爷剥削阶级的东西,怎么不是好事?

逃跑途中,我外婆进一步认识了了肖三。肖三的老家的确是在湘潭,祖上也曾经是个大户人家,由于祖父辈和父辈吸食鸦片,家道早已败落,已经成为光荣的贫苦农民。肖三二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党,闹过学潮、指挥过工潮、现在又来到湘鄂西开辟根据地。他奉命来落凤坡的主要任务是摸清这一带地主土壕的情况,以便于革命军的行动。肖三说他之前与我外婆不辞而别时十分痛苦,关于这一点,我外婆至死也不曾怀疑过,因为她的美貌足以让所有男人为之动心。肖三解释说,那个时候,他只能这样做,因为他对我外婆能不能成为他的同志没有把握,而且上级也不同意他与一个不是自己人的女人结为夫妻。肖三紧紧地握住我外婆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欢迎你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

我能做什么呢?外婆对革命一无所知,也很茫然。

肖三说,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只要你有信心。

 

三、我外婆像一棵树苗,在九龙山的肥沃土地上茁壮成长……


9

外婆跟着肖三在崇山骏岭中穿行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九龙山深处。到了之后,外婆才知道大山深处还藏匿着一支叫做湘鄂西纵队的革命队伍。队伍不小,有近两千人。最高领导是司令员和政委。司令员姓林,政委姓杨。

在九龙山的深山老林里,我外婆开始脱胎换骨。在革命者的谆谆教诲下,外婆知道了革命理论的基本原理,知道了为什么要革命,革谁的命……尽管外婆对这些东西似懂非懂,然而,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肖三、政委、司令,一个个对革命那样地憧憬,一个个对这个黑暗、腐败、不公平的社会恨之入骨,一个个都说要让天下穷苦人过上幸福生活。我外婆不能不被这种浓厚的革命气氛感染,她没有理由不相信革命是完全必要的,是不可阻挡的。即便她没这么高的认识,她也会做一个革命者,因为肖三是革命者。当然,我外婆已不是没有一点顾虑,她是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大小姐,她根本没有受剥削受压迫的经历,也没有革命的实践,而且,她的父母亲人还在剥削劳苦大众。她不知道同志们是不是真的信任她,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个革命干好。好在肖三及时给我外婆打气鼓劲,肖三说,你已经干得很好了,你忘了你在加入我们这个革命队伍之前就干了一件很重要的革命工作吗?肖三当然指的是我外婆帮她搜集刘家财产情况的事情,我外婆自然知道。不知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我外婆的内心深处仍然时时有一些对刘家特别是刘金山的愧疚,只是她没有将这种愧疚对任何人讲。肖三还请来了政委,政委叫杨克勤,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杨政委说,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不是你的错。你选择了这条光明的道路,就说明你与剥削阶级家庭脱离了关系,我们这个队伍欢迎你这样的同志。

从此以后,我外婆便全心全意地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中。外婆跟随同志们一起,打土壕分田地,动员穷苦人为将来的幸福生活起来闹革命。地主老爷土壕劣绅们要么被杀要么逃走,九龙山很快成为一块赤色天地。贫困潦倒的人们开始尽情享受财主老爷的肥猪美酒、大米白面。看到穷人们这么快就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外婆觉得革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我外婆像一棵树苗,在九龙山的肥沃土地上茁壮成长。在肖三和其他革命同志的教育、帮助下,我外婆不仅弄懂了革命的基本原理,明白了革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而且还学会了使用刀枪,学会了上台斗争地主、富农、反动派。我外婆很快成为妇女队的骨干分子。妇女队主要负责医疗保健、后勤服务工作,一共二十五人,二十四个出生于苦大仇深的家庭,其中九个是有过婚史或婚约的,她们基本上都是纵队领导的家属,队长叫吴樱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丈夫曾经是纵队的副司令员,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指导员叫小翠,与政委是男女朋友关系,副指导员叫小菊,是司令员的爱人。我外婆是妇女队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于是,写革命标语、教革命歌曲便成了我外婆义不容辞的责任。后来,我外婆又成了纵队的文化教员。我外婆看到了很多尊敬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在九龙山的那段日子,我外婆过得很开心。我外婆开心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与肖三正如胶似漆地爱着。他们有自己单独的草棚,因为肖三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也不知什么原因,肖三没有将草棚搭建的首长区。是不是肖三觉得他与我外婆的关系有点不伦不类,毕竟我外婆结过婚、又是剥削阶级家庭的成员,在领导眼皮下面不那么妥当。又或是因为我外婆太漂亮了,肖三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外婆后来这样猜测。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纵队领导以下的官兵是不能带家属也不许随便结婚的。

我外婆想举行一个什么仪式,明确她和肖三的关系。她把自己的想法对肖三说了,肖三没有同意。肖三说,我们是革命者,革命者不应该搞形式主义。肖三告诉我外婆,司令和政委在老家都有妻室儿女,但他们在革命队伍中却有自己的伴侣,他们不承认父母的包办婚姻,同时也觉得不需要以什么形式去废除它,他们讨厌形式主义。我外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她彻底打消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10

造访豹子岭,是我外婆革命生涯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点,是她记忆仓库里一个无法抹去的存在。

肖三要带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突袭豹子岭,目的就是夺取刘家的金银财宝,以便购买军火迅速扩大队伍。肖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外婆时,外婆显得很慌乱,沉默了很久之后,她说,干嘛非得要去刘家呢?肖三鹰隼一般的眼光紧紧地盯住我外婆,盯得我外婆惊恐不已,他不紧不慢地问,你是不是对刘家对地主阶级有感情啊?我外婆连连摇头,不停地表白道:没有没有,我早就与他们划清界限了。肖三并不相信外婆的解释,那你干嘛那么紧张?我外婆小声说,我是觉得刘家不过六七条土枪,没必要带那么多人马去。肖三严肃地说,你头脑太简单了,反动派会拱手把钱财交给我们吗?我外婆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了几下头。不料肖三却对我外婆说,你也要去。外婆没有想到肖三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那个时候的外婆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的头脑里还残留着一些资产阶级的人情观念,觉得自己毕竟曾经做过刘家的媳妇,刘家人也没有薄待她,她不想或者说不敢以这样的方式去见他们。我外婆对肖三说,我就不去了,我一个女人去了也没用。肖三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你必须去,这是培养革命意志的最好机会。见外婆不吭声,他不满地说,你还是不愿意革剥削阶级的命。肖三的话让外婆打了一个惊颤,她突然意识到她自己正站在革命与反革命的十字路口,一念之差就会让自己成为革命的敌人。她立即用坚定的语气表明的自己的革命立场,我去,我跟你们去!

肖三的队伍是下午出发的,到达豹子岭的时候正好是子夜时分,与预计的时间几乎没有差别。熟睡中的豹子岭被革命军队伍的脚步声吵醒了,狗们用“汪汪汪”的吠叫为敌人通风报信,然而狗们的努力已经无济于事,肖三的队伍很快便将刘家包围了。刘家人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院子里的灯全部点燃,家丁们将枪栓拉得哗哗直响。

与英勇无畏的革命军相比,刘家的家丁们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在半个钟头的交火中,八个家丁中放了大概不到二十枪,却有四个被打死,三个身负重伤,剩下的一个则缴枪投降了。

刘金山的父亲于仓皇逃循时被肖三的队伍打死,而刘金山则做了俘虏。我这个曾经的外公,是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他被战士们绑在后花园的樟木柱子上之后,一直没有停止过破口大骂。肖三想从他嘴里得到更多金银财宝下落的愿望几乎就是泡影。战士们的拳头、皮鞭、以及肖三等领导的政策教育,对于我这位已经退居二线的外公,毫无作用。据我外婆介绍,我这位外公,被折磨了近两个小时,但他除了强盗、土匪、丧尽天良、不得好死之类的恶毒咒骂之外,没有说任何其他语言。肖三不得不请出躲在黑暗角落里魂飞魄散的我外婆做工作。还没等我外婆结结巴巴说出个所以然,我那位外公大吼一声婊子!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叭”一声喷到我外婆脸上。我外婆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就在这时,我前外公大笑一声,然后咬舌自尽。我这位外公是生错了家庭、认错了方向、走错了道路,如果他不是出生富贵,亦或他即使出生不好,却能弃暗投明,我想,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绝对不会变节自首,出卖同志。可惜,他选择了与革命为敌、与人民为敌。我外婆打小就害怕争斗、害怕流血、害怕死人,看到自己曾经的丈夫在眼前自杀身亡,我外婆吓得瘫软了……

战士们离开刘家庄园的时候,放了一把火,这把火将将刘家祖宗三代的剥削所得化为灰烬。据外婆讲,这火光映红了半个村子,村民们没有一个人出来灭火,因为害怕。有人曾提议不要放火,说烧了可惜,而且刘家还储藏了很多粮食,可以解决贫苦农民的饥饿问题。肖三严肃批评了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思想以及简单幼稚的想法,他说,我们的队伍一走,谁还敢拿地主老财的东西?到时候还不是留给地主老财的子孙后代?毁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回去的路上,我外婆始终一言不发,肖三也没有多说话,只有战士们因为缴获了不少的财物而欢欣鼓舞。

外婆的心情十分复杂,脑子里很长时间都是一片空白。走路一直踉踉跄跄的,肖三不得不安排一个战士扶着她。

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天亮。尽管外婆一路上昏昏欲睡,但真要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她随随便便往草堆上一躺,望着草棚发呆。肖三也没有睡觉,他一直站在草棚外抽烟。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吧,肖三走进了草棚。他一脸严肃地对我外婆说,宝樱同志,我要和你认真地谈一谈!

我外婆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只淡淡地问,谈什么呀?

肖三说,你让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我外婆没有吭声,眼睛仍然盯着头顶上的草棚。

我原以为,经过革命队伍里的锻炼,特别是首长和同志们的帮助、教育,你已经改变了你的资产阶级立场,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成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没想到你依然距离我们这么遥远!肖三不停地叹息。

我外婆依然不吭声。

宝樱同志,你现在很危险!这样下去,你会被革命队伍抛弃的!

可能是因为肖三的声音太大,让我外婆受到了惊吓,亦或是我外婆心情太过沉重,沉重得无法沉默了。我外婆突然站起来,指着肖三的鼻子吼叫起来,谁叫你把我这个反革命带到这里来的?我没要求过你吧?是你要我革命的!

你,你简直太反动了,太反动了!肖三怒气冲冲地说。

是,我反动透顶,你杀了我吧!我外婆也不甘示弱。

不可理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要与人民为敌吗?!肖三一脸的愤怒与疑惑。

我外婆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凄凄惨惨凄凄,引来了同志们的围观,也把政委引来了。肖三,你在干什么,怎么把我们宝樱同志弄哭了?政委不满地问。

报告政委,宝樱同志的革命意志不够坚定,我正在批评她!肖三解释道。

怎么个不坚定呢,你给我说说?政委笑着问。

她同情阶级敌人、地主前夫!肖三将我外婆昨天晚上的糟糕表现描述了一遍,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给顽固不化的地主前夫几个耳光,哪怕只是骂他几句也行,可是她……肖三连连摇头。

肖三同志啊,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宝樱同志从地主家庭里走出来,投身于革命队伍,这一行动本身就足以证明她的阶级立场了。这些日子,我见证了宝樱同志的成长,进步实在是太快了,让我十分感动……政委的声音很激动。

可是她昨天……肖三并不同意政委的观点。

她昨天怎么了,她一个女同志,不是跟着你去打土壕了吗?肖三同志啊,你不能要求一个女同志也跟我们一样铁石心肠啊。就算那个刘什么十恶不赦,但他说不定对宝樱同志并没有过多的压迫和摧残呢。我们宝樱同志有一点情绪上的波动,很正常嘛。同志,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化!政委对肖三说,你出去吧,我和宝樱同志单独谈谈。

政委,谢谢你对我的宽宏大量。我过去,真的,我过去特别害怕流血、怕死人……肖三出去后,我外婆满脸羞愧地对政委说。

政委掏出手帕,递到我外婆手上,宝樱同志,把眼泪擦掉吧,革命不相信眼泪……

我外婆乖乖地擦干了眼泪,她把手帕还给政委的时候说,政委,让你见笑了,我以后不哭了……

宝樱同志,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呢,革命者就不讲感情,就没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也有的嘛。肖三同志的态度太粗暴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革命战友呢,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头我还要批评他。希望你不要有思想负担,你的表现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们相信你……政委的声音如甘露一般沁入我外婆心脾。

政委,我一定克服掉身上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做一个合格的革命者!我外婆认真讯说。

宝樱同志,好好干,我看好你!组织看好你! 政委出去前轻轻地拍了拍我外婆的肩膀,我外婆当即热血沸腾。我外婆告诉我说,如果不是怕肖三看见,我当时就扑到政委怀里了。好体贴的领导啊,我当时真的被感动了……外婆仍然沉浸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感动中。

那段时间,我外婆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老是梦见妖魔鬼怪凶残的目光,不知来自何处的凄惨的嚎叫,还有冲天的火光……她常常半夜三更爬起来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肖三被我外婆弄得心烦气躁,开始还搭理几句,后来干脆懒得去理了。政委看到我外婆一脸憔悴,便关心地问我外婆是怎么回事,我外婆将情况告诉了政委。政委至少每天找我外婆谈话一次,十分耐心地开导我外婆,告诫我外婆要坚强,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运动,有流血、有死人、有心灵的磨难、有痛苦的抉择,革命不能婆婆妈妈,不能瞻前顾后,革命必须硬起心肠来……慢慢地,我外婆的噩梦消失了。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小女孩爱恋大叔叔还不时兴,但那个时候的我外婆却已经是个标准的大叔控了。也就是说,我外婆喜欢上了政委。这种喜欢与日俱增,不可抑制,甚至比当初对肖三的感情还要浓烈。每当听到政委慷慨激昂的报告、语重心长的叮咛,看到他指点江山的姿势,甚至匆匆而过的身影,我外婆的内心便波涛汹涌。可是,我外婆已经和肖三在一起了,她只能把这种喜欢和爱埋在心底。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天天都给政委写一份思想汇报。除了如实汇报对革命的认识不断加深的过程之外,就是想与政委多接触接触。政委也很喜欢和我外婆交流思想,畅谈理想、人生以及不远的将来红彤彤的新世界的建设。我外婆常常和政委一起憧憬那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黑幕,没有腐败,没有潜规则,没有不公平的理想社会。政委拉着我外婆的手说,那个时候啊,全体人民都是平等的,大家过一样快乐、幸福的日子……

那个时候,小灶也要取消吗?小灶是为纵队首长单独开设的小食堂,伙食比战士们的大锅饭要好一些,目的是为了首长们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更好的精力干革命。

当然要取消!政委的回答斩钉截铁。

可是首长们的身体……我的外婆觉得首长们没有了小灶身体会受到影响。

你放心好了,到那个时候,生活水平已经很高了,天天大鱼大肉吃不完,还需要开小灶吗?政委笑着说。

那真的不需要了。我外婆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可她也不可能天天有大鱼大肉吃,我那个曾外公特别节俭。

宝樱同志,如果新社会建立之后,你想干什么?政委问。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可能会去读书,我其实喜欢读书的……我外婆小声说。

政委的指头戳着我外婆的额头,大声说,哈哈哈,你呀,眼光还是太短浅了。我们这些革命者还需要读书吗,我们就是书本啊,我替你想好了,你就去当个大学校长吧。

在政委的耐心教育和热情帮助下,我外婆进步神速,拿她的话说,那就是“一天一个新台阶”,她差不多完全革命化了,她自告奋勇地上台斗地主、斗土匪、斗与革命为敌的一切反动分子。她主动放弃吃小灶(后来还是被政委强制拉进了小灶,政委的意思是,我外婆是首长家属,家属的身体出了问题会影响首长革命),她甚至还想过要亲自杀几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

  

四、如果一个革命者不敢爱,那么他就可能不敢恨。爱是革命者的基础、前提和必要手段……

 

11

我外婆和政委这种微妙的关系保持了比较长的时间,至少有三个月吧。直到肖三被政委派出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这种僵持局面才打破。当时,肖三刚刚出去十天,便从上面传过来消息说:肖三在一次敌人追捕中牺牲了!我外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伤心得哭红了眼。就在纵队为肖三召开追悼会之后的那个晚上吧,我外婆和政委的革命感情的洪水终于开闸了。我外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主动的。那天晚上,政委代表组织来安慰我外婆给我外婆打气鼓劲,不知什么时候感情之水便决堤了。就这样,我外婆的生命中有了第三个男人,外婆对这个男人不仅仅有爱,还有崇拜。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外婆和政委就在她和肖三居住的那间低矮的草棚里翻云覆雨,释放革命活动中没有释放彻底的激情。他们偶尔也会在山林中的某一处草丛里,来一场即兴之作。那段时间,他们都不提肖三,也不提小翠(政委的革命伴侣),他们完全沉浸在革命加爱情的甜蜜世界里。政委对我外婆说,他也曾经犹豫过、挣扎过、认为对我外婆产生这种感情不够道德。可他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他说,如果一个革命者不敢爱,那么他就可能不敢恨。爱是革命者的基础、前提和必要手段。他对我外婆的爱是一种脱离了旧道德的真爱,是阶级情、革命爱,他不能放弃。政委告诉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大财主家的女儿疯狂地追求过他,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用沉鱼落雁形容她也不算过分,但政委坚决的拒绝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政委的理由很简单:不是一路人,不睡一张床。政委说,他之所以和小翠在一起,就在于她出生好、革命立场坚定、对他忠心耿耿,又有过硬的本领,关键时刻能保护首长。政委说,他偷偷观察我外婆很久了,觉得我外婆虽然出生不好,但接受革命思想的态度很端正,悟性很高,所以,他决定爱我外婆,并决定重点培养。政委说,我外婆和小翠一文一武,都是他最最需要的革命同志。我外婆当时激动得抱住政委抽风似地不停地啃,啃得两个人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外婆告诉我说,那一个多月,是她人生中最恣意奔放的日子,也是她高潮迭起的时期。她没有羞愧,没有不安,甚至没有想过今后该怎么办。

可是,他们的好事被小翠发现了。小翠把他们堵在了草棚里,小翠掏出手枪抵住我外婆的脑袋,小翠说,你信不信,我一枪打碎你的狗头?

小翠是神枪手,打起仗比男人还勇猛,曾经杀人无数。我外婆当然不会愚蠢到怀疑小翠的胆量。但她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到革命队伍里快一年了,勇气还是增加了不少的。我外婆对小翠说,莫怪政委,是我喜欢他。

政委毕竟是政委,他以很快的速度穿好裤子,站起来,轻轻把小翠的手枪拿开,他板着面孔对小翠说,你要干什么,是想让我这个政委丢人现眼还是无地自容?依然是平日里站在台上作报告的语气。

小翠立即没有了底气,她高昂的头垂下了,怒睁的双目也差不多合上了,你真的爱上她了?她懦弱地问政委。

政委点了点头,是的,我爱上他了。

那我,我,我成全你们……小翠哭着往外走。

政委拉住了小翠,可是,我仍然爱你。

你,真的还爱我吗……小翠抬起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真的!政委把小翠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背。

小翠被政委拍打得泪流满面。她突然对着我外婆深深地一鞠躬,小声说,对不起!然后,轻轻地退出草棚。

我外婆毕竟只是个女人,经历也没有政委丰富,不免有些紧张。她问,她不会闹事吧?

她不会的,她是个听话的好同志。政委再次褪掉裤子,钻进被窝。

肖三的牺牲完全是一场误会,他身负重伤,仍然逃脱了敌人的追捕,在一个老乡家养好了伤,一个月后,又碾转回到了根据地。肖三回来之后,我外婆和政委之间的革命爱情不能不有所收敛。政委对我外婆说,革命者不能只讲私情,还要讲公德,要顾全大局。应该说,我外婆对肖三还是有感情的,只是没有以前浓厚了。我外婆不属于见异思迁的女人,她对政委的爱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革命行为,超越了普通的男女之爱。就是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外婆也不承认,她当初对政委的爱只是情欲的需要和发泄,她认为精神层面的需求占有更大的成份。我那时候是真的脱胎换骨了。外婆强调说。虽说大局必须顾全,但时间一长,我外婆就有点忍受不住了。可能古今中外的女人都差不多吧,一旦和某个男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便时刻都想着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于是我外婆便时不时地找些借口接近政委,诉说饥饿之苦、思念之痛。政委批评我外婆又犯了小资产阶级急躁病,他认为现在肖三同志活着回来不容易,我外婆应该多关心关心他,牺牲一些个人感情也是必要的。我们来日方长。政委安慰我外婆说。

肖三不知从哪里发现了我外婆与政委的蛛丝马迹,至少是有所怀疑了。他不停地问我外婆,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外婆自然是不承认。尽管她知道做一个革命者要诚实,但有些事情即使是革命者,也诚实不得。肖三后来不得不单刀直入了,他问我外婆,你是不是很喜欢政委?我外婆沉思片刻,一副坦然的面孔望着肖三,我外婆说,不错,我是喜欢政委,但我喜欢的是他的革命精神,他的坚强斗志,他的高尚品德,他的渊博学识。这种喜欢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喜欢,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喜欢,是一个革命者对她的领导人的喜欢。我外婆本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在政委的不断栽培下,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越发的炉火纯青,连肖三这个巧舌如簧的老革命也无以言对了。肖三无以言对,但并不代表他就相信我外婆说的话。肖三是个职业革命者,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以后很长一段,肖三对我外婆都相当冷淡,我外婆做了很多努力,尽力想缓和她与肖三关系,但都无济于事。并不是我外婆害怕肖三,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再说政委还是肖三的上司。我外婆之所以想和肖三搞好关系,是因为她对肖三还有爱,虽然这种爱已经比从前淡了很多,而且远远不及她对政委的爱,但我外婆清楚,她是肖三带进革命队伍里来的,这份恩情我外婆不能忘记。

我外婆怀孕了,这让她既欣喜又害怕。从女孩变成女人已经好几年了,与好几个男人有过那种事,但我外婆的肚子却从来没有鼓起来过。她以为自己不会生小孩了。其实,我外婆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做母亲的,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也不知向谁去说。现在终于怀上了!然而,我外婆无法确定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这让我外婆不安了好几天。后来,我外婆还是安定下来了,她想,不管是谁的种,都是革命的种。肖三知道我外婆怀孕之后,坚决要求我外婆将孩子打掉,肖三的理由很充分:现在是非常时期,说不定马上就要转战南北,怎么带小孩呢?我们是革命者,革命者就不能儿女情长……开始我外婆没有理睬,后来见他没完没了,我外婆只得答应。肖三托人从外面弄来了打胎药,可我外婆却偷偷将打胎药扔掉了。我外婆是铁了心要将小孩生下来的。当肖三发现我外婆弄虚作假的情况之后,已经为时晚矣。

我外婆是在寒冷的冬天生产的,生下的是一个女婴。我外婆抱着刚刚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小杂种,热泪盈眶。可惜,一个月后,我外婆这个女孩还是被迫送人了。也不知是不是肖三的主意,司令员和政委轮番做我外婆的工作,说现在形势严峻,敌人围剿不断,小孩不仅会影响战斗和工作,还不利于他自身的成长。小翠、小菊也过来劝导我外婆,她们都说,做一个女革命者,不能有太多的儿女情长,革命是头等大事,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肖三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外婆执意要带这个小孩,那他就只好请我外婆离开革命队伍,回自己的老家去了。我外婆权衡良久,终于舍弃了这颗革命的种子,因为我外婆害怕回到老家,害怕父母乡邻的目光。小孩是肖三安排警卫员送走的。我外婆后来问过警卫员,说孩子送到了山下一个姓邱的人家了。第二年的冬天,我外婆曾经悄悄跑到山脚下,找过她女儿,但没有找到。回来的路上,我外婆突然转过身去,对着山下长嚎不已,吓得鸟雀、野兔纷纷从我外婆的头顶和身边逃窜……

我的舅舅舅妈还有表哥表姐,对外婆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似乎毫无兴趣。在他们看来,外婆纯粹是在臆想和胡说八道。我的两个舅妈对我外婆的所谓情感遭遇更是露出一脸的鄙夷,她们说,就算是真的,有必要拿出来炫耀吗?都多大年纪的人了,知道不知道羞耻?

 

12

我外婆成为全纵队的红人,这个“红人”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也不是徇私舞弊得来的,我外婆这个“红人”是用鲜血换来的……

我外婆极力维持与政委和肖三之间的平衡关系,她逐渐懂得了政委为什么不愿公开他们的关系或者说不要她离开肖三名正言顺地去爱自己。因为革命者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工作要做,革命队伍切实需要团结和一直对外。可是,这种平衡还是被打破了,肖三与政委之间发生了冲突。冲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外婆。

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纵队要召开公审大会,公开审判为伪政府卖命、给进攻红区的敌人带路的伪乡长。其实所谓公开审判子就是走个程序,纵队领导已经决定要枪毙这个伪乡长。当时,肖三要求由我外婆充当枪手,结果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的性命。但政委不同意,政委的意思是,我外婆只是一个女人,从来没杀过人,而且枪法也不好,这种事还是由有经验的人去干。肖三说,正因为我外婆没杀过人、没有实际斗争经验,所以更需要锻炼。一枪射不准、射不死可以多打几枪嘛。政委劝肖三说,别勉强宝樱同志了,她的特点在文,你要是勉强她,会让她不高兴的。肖三听了这话,不知不觉来了火气,粗声大气说:她是我的女人,她就必须听我的话!政委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指着肖三的鼻子骂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你的女人我的女人,都是革命大家庭的女人!司令员站在一旁一脸的莫名其妙,不就是杀个人吗,犯得着动这么大肝火?他笑着说,你们不争了,难道我们队伍里还找不到一个刽子手?真找不到,我来行吗?

我外婆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政委与肖三之间因为要不要她去杀人的问题发生了争执。她一路小跑冲进司令部。她向首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声说,司令、政委,是不是要求我明天枪毙那个与人民为敌的伪乡长?首长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政委看了看我外婆,小声说,宝樱同志,这件事与你无关,也没有谁要你去当刽子手。

是我要求你去执行这项任务的,你不是说你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了吗,怎么,没有这个胆了?肖三一脸嘲讽地望着我外婆。

报告副政委,我有这个胆!司令、政委,请批准我明天执行这项任务!我外婆的声音十分洪亮,几乎是吼出来的。

政委说,宝樱同志,你把更多精力用在文化教育和宣传鼓动上面吧,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肖三讥嘲道,连人都不敢杀,能够成为真正的革命者吗?

司令将政委叫到外面,大约五分钟之后,司令员和政委走了进来,司令员严肃地对我外婆说,宝樱同志,我代表司令部命令你,明天执行枪毙伪乡长的光荣任务!

是,司令员,宝樱保证完成任务!我外婆的声音气壮山河,军礼的姿势十分优美。政委后来对我外婆说,那一时刻的我外婆,特别的风姿绰约,特别的温柔可爱,特别的具有女人味。

我外婆那天的活做得特别漂亮,尽管她握枪的手一直的颤抖,但她还是一枪击中伪乡长的心脏,对方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地毙命。然而,伪乡长的鲜血却喷射得很高很远,有点像结婚时发射的礼花,溅得不少人身上鲜血淋漓,十米开外的我外婆的脸上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晚上擦洗身子的时候,她发现下阴处也粘上了一块碗口大的血团。我外婆当时晕倒过去了,全身痉挛,口吐白沫。肖三后来表扬外婆说,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政委也承认我外婆不简单。纵队授予我外婆“杀敌英雄”称号,并把我外婆作为明辨是非、思想纯洁的先进典型进行宣传,号召全体指战员向我外婆学习。

我外婆成为全纵队的红人,这个“红人”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也不是徇私舞弊得来的,我外婆这个“红人”是用鲜血换来的。

我外婆说,既然已经杀了人, 她也就不惧生死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总是自告奋勇,身边战友中弹倒下的之后,她已经不会惊慌和痛苦了,她会踏着战友的尸体向最前方冲去。当然,很多时候,政委还是以各种理由把我外婆留在了后方,政委给我外婆布置了很多战地宣传和文化补习任务。一直到外婆向我说起她这段曲折离奇的经历的时候,她也一直认为,政委对她的爱是超越了阶级、立场和世俗的真爱。

上九龙山之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外婆参加完一次大型战斗,大获全胜。她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了一只伤痕累累的黄毛小公狗。当时这只狗已经奄奄一息,连呼吸也已经断断续续。可是,我外婆毅然决然地将这只小公狗抱在怀里,而且丢下正在执行的任务,以向前冲锋的速度跑到医务室,横蛮地要求医务人员对小公狗进行紧急抢救。

小公狗的命是救下来了,而且被我外婆收养。可是,我外婆却因此受到了纵队首长的严厉批评,就连一向对我外婆宠爱有加的政委,也批评我外婆又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公主病。肖三更是觉得我外婆匪夷所思,不停地从我外婆的家庭出生上寻找原因。战士们亦觉得我外婆太小资产阶级了,打仗闹革命还养一只狗,与大环境大格调很不协调啊。纵队首长特别是政委和肖三都希望我外婆把那只狗丢弃了,小翠还专门跑过来找我外婆聊了一个多小时,其目的就是希望我外婆放弃这只狗。吴队长也来找过我外婆,奇怪的是,她来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劝我外婆多到外面走走,别老窝在棚子里。我外婆这次很怪,谁的话对她都没有用,她甚至放出狠话,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打毛毛的主意——我外婆给狗取了这么个名字。她甚至将革命啊、前途啊、爱情啊都搁置不管了。因为我外婆收养一只小公狗,而让她再次成为纵队的焦点人物。也因为她收养了一只小公狗,我外婆晋升为妇女队副队长的提议被否决。又因为我外婆收养了一只狗,肖三与我外婆已经缓和的关系又趋于紧张。还是因为我外婆收养了一只狗,政委也不好在大会上表扬我外婆了,之前每逢开会,政委都必须要表扬我外婆一番的。

我无法想象,那段时间,我外婆的心情是个什么样子,她是否有过悔恨和不安?

我感到特别奇怪,从外婆的叙述来看,她当时无疑已经非常革命化了,可她为什么又在一只小狗上固执己见、不顾后果呢?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外婆小时候与狗有过什么特殊的关系比如狗救过她的命之类。我外婆不说,我也无法下结论。我外婆一直没有对我说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连问过她几次,她都说不记得了。这是外婆让我特别迷惑的地方。

我越来越感觉到我外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她的故事奇特、思维奇特、行为奇特,随着叙述的推进,我的奇特感越来越强烈。

 

13

我外婆哭了好几天,哭得昏天黑地的,毛毛不停地为我外婆舔去脸上的泪珠,可我外婆的泪珠总是舔不完。直到政委来到我外婆的草棚里,我外婆才开始化悲痛为力量……

尽管我外婆在自毁前程,但并没有影响政委和肖三对我外婆的爱。不管肖三对我外婆有多么大的意见,多么地恨铁不成钢,但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会去爱我外婆的。政委虽然受条件限制,不可能每天都能爱我外婆,但也会时不时找些便利条件特别是安排肖三下山打个什么土壕、侦察个什么敌情之类,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去爱我外婆。我问过我外婆,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累不累啊?我外婆对周旋一词颇有异议,她认为她是真爱,在那个动荡不安的随时都可能结束生命的年代,想爱为什么不去爱呢?遇到了真爱为什么不珍惜呢?外婆的反问很有力,让我无言以对。是啊,生命都可以不要,还有必要遵守那么多的清规戒律吗?

我外婆在军营里以自己的方式成长。

那是一次惨烈的战斗,那次战斗让我外婆记忆犹新。这是盛夏的一个上午,政委和肖三带领百来个弟兄下山去到一个叫宝塔寺的小镇打土壕、斗地主、给贫苦农民分浮财。事先政委安排肖三进行了侦察,肖三回来报告说,这地方也就七八个乡丁,安全得很。谁知部队快要进入小镇的时候,却落入了敌人的包围圈。那场战斗,我们的队伍损失过半,小翠也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小翠为救政委献出了她年轻的生命。当时,政委组织队伍边打边撤,差不多就要冲出包围圈了。就在这时,左边的山包上有一只支枪管对准了政委,就在敌人扣动板机的一瞬间,站在政委旁边五米开外一个土包上的小翠,像一只雄鹰一样展翅飞扑到政委身上,一颗罪恶的子弹不偏不倚从后背射中小翠的心脏,小翠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咽气了。小翠临死前不说没有电影里面那种慷慨激昂的最后告白,就连叫一声政委的名字也没有来得及,不过,小翠的手紧紧地搂住了政委的脖子,一直没有松开,直到队伍脱离了包围圈,在战士们的帮助下,才将小翠的手从政委的脖子上掰开。我外婆看到了政委脸上的泪珠,那泪珠子晶莹剔透,在政委脸上翻滚。政委抱着小翠,温柔地抚摸小翠的头发和脸宠。政委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几乎称得上一丝不苟了。我外婆说,看到政委这么有情有义,她也产生了为政委献身的冲动。

这次行动以彻底失败而告终,我们的队伍损失了五十一名指战员,还有十二名受伤。纵队召开了隆重的追思表彰大会,授予小翠等牺牲指战员“战斗英雄”、 “革命烈士”光荣称号。在政委的强烈要求下,纵队报请上级批准对情报失误导致重大损失的直接责任人肖三予以降职处分(降为连长)。

肖三与政委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原因不言自明,纵队官兵也应该心知肚明,只不过之前他们的矛盾没有公开化。这次事件导致了两位纵队首长的相互指责甚至仇恨。政委认为这次部队平白无故牺牲五十一位兄弟姐妹,完全是肖三的责任,对肖三的处分不是重了,而是轻了。客观上说,肖三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让政委失去了一位好伴侣。肖三则认为他对工作一向是严肃认真的,这次出去侦察也一样,是敌人太狡猾了。纵队不能这样对待一位出生入死的同志,政委不能为了个人恩怨公报私仇、排除异已。

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的我外婆有点不知所措了。政委刚刚失去爱侣,就算他们没有这层关系,作为他的下属和崇拜者,她也有义务去关心他。可是,她又是肖三的女人,尽管他们之间的爱已经逐渐淡薄,但毕竟还睡在一张席子上。肖三对这方面又特别敏感,只要我外婆去见了政委,即使什么也没有做,他也会像猎狗一样,在我外婆身上嗅来闻去的,好像我外婆是一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似的。弄得我外婆特别的反感,心情自然特别的不舒畅,免不了要和他争吵几句。这种日子让我外婆特别烦恼,可她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和政委谈谈,可政委似乎不愿意涉及这个话题,可能他还沉浸在失去小翠的悲痛中吧。

肖三很快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求调离九龙山纵队。这个报告不久便得到批准,肖三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恨离开了九龙山。肖三离开之前,我外婆一无所知,临走时他也只是对外婆说了一句:我走了,你保重!我外婆还以为他又要出去执行任务呢,也没放在心上,只交代了句注意安全。后来,当我外婆得知肖三已经调离了九龙山纵队,她感到特别的伤心,简直可以说是伤心欲绝。不管怎样说,我外婆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了他,又跟他两年,在我外婆已经爱上或者说又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之后,仍然对他不离不弃,充分说明我外婆是一个重感情、守信用的人。可是,让我外婆爱了这么久的人,不仅没有问我外婆一句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走,而且连消息也没有透露给我外婆。在我外婆看来,这几乎就是背叛感情、就是始乱终弃。

我外婆哭了好几天,哭得昏天黑地的,毛毛不停地为我外婆舔去脸上的泪珠,可我外婆的泪珠总是舔不完。直到政委来到我外婆的草棚里,我外婆才开始化悲痛为力量。政委出去了好几天,他是去向组织汇报九龙山纵队的工作去了。看来肖三是有意选择政委不在的时间离开的。

政委仍然不愿多谈肖三,他只是嘟哝了一句:肖三是个老侦察员啊,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似乎在怀疑肖三什么。政委没有和我外婆说明,我外婆也不好去问。

脱光衣服之后,政委没有急于干活,他抚摸着我外婆脖子上那块和田玉,笑着说,和你第一次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像一双眼睛一样盯着我,让我有点心慌呢。不过现在没事了。”

我外婆与政委公开相爱了。这个结果我外婆过去虽然不敢奢望,然而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这一刻的到来。现在肖三不辞而别,我外婆已经不再属于他了,换句话说,我外婆现在自由了,她可以一心一意去爱她喜欢和崇拜的人了。其实前段日子,我外婆身心都够累的,虽然她年轻、身体好、心理素质高,但同时爱两个男人毕竟有些力不从心。

 

14

我外婆与政委的故事,成为军营指战员们紧张和单调生活的调节剂与营养品,是大家百谈不厌的话题。曾经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肖副政委那次失手是有意为之,他是想借此报复政委。也有人说什么鸠占鹊巢。我外婆一直没弄明白战士们是说政委占了肖三的巢呢还是说她占了小翠的巢?那些都是少数人无所事事时的嚼舌头,更多的同志都十分羡慕他们尤其是羡慕政委艳福不浅,也对我外婆的美貌称赞有加。那个时候的革命队伍中,女性毕竟是少数,年轻貌美的女性更是少之又少。我外婆理所当然成为躲在山沟沟里没有过男女之事的战士们意淫的对象,也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那次事件的发生。

那天傍晚,我外婆从司令部回到她和政委的草棚去的路上,便发生了这件事。其实,政委的草棚就在司令部的后面,只不过要穿过近两百米的一段密林,属于首长居住区,平时都有哨兵把守。可那天哨兵却擅离岗位,跑去和几个老乡烧烤野兔去了。当我外婆昂首挺胸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的时候,便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猛扑过来,将我外婆扑倒在地上,立即便有两只大手伸到了我外婆那两只坚挺的乳房上。我外婆吓懵了,至少有两分钟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当小伙子动手扒我外婆裤子的时候,我外婆终于清醒过来。可是她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毛毛在狠狠地撕咬小伙子的胳膊,在不停地“嗷嗷”尖叫,毛毛的尖叫声很快便引来了在司令部门前值班的警卫员,那个正在吃力扒我外婆裤子的小伙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人高马大的警卫战士擒获了。

这个叫李小富的战士来自鄂西,十九岁,是一个贫苦农民家的孩子,因为盗卖地主一头牛时被发觉,因而受到追捕,于一年前投奔九龙山纵队。李小富平时表现不错的,连队还准备发展他加入组织呢,却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据李小富交代,他特别想找个媳妇,过地头田头热炕头的生活,他偷地主的牛也是想卖了钱娶个老婆,可是却功败垂成。他觉得他需要的生活离他太遥远了,他这辈子也很难娶到媳妇了,说不定明天就一命呜呼了呢。因此,当他看到我外婆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的时候,便忍不住心旌摇动,常常睡在被窝里臆想着与我外婆亲热的情景。李小富不是不知道我外婆是首长的女人,也不是不知道首长的女人是万万不能动的,但他那天晚饭时和老乡喝了点酒,喝了酒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政委和我外婆来了,大家一致认为,如果能够睡到我外婆这样的女人,今天睡了明天去死也不冤枉来一遭人世间。那天的李小富始终没说一句话,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下定了要去睡我外婆的决心了。他知道睡我外婆的后果,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交代说: “他不想做一世人连女人也没睡过,哪天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审讯李小富的时候,我外婆一直坐在旁边,她始终没发一言,但她的内心却翻江倒海,她无法憎恨这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小伙子,甚至还有深深的同情和怜惜。她找到政委希望不要追究小伙子的责任了,他不懂事,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就算了吧,别影响了他的前程。她央求说。政委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外婆的意料,第二天上午,纵队召开全体指战员大会,主题只有一个:严惩强奸犯李小富!当我外婆看到李小富被五花大绑推到台前、后背还插一块“强奸犯”的牌子的时候,我外婆惊呆了,她立即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不顾一切冲到台上,大声说,你们不能杀李小富!

司令员严肃地对我外婆说,宝樱同志,这是纵队大会,你别捣乱了!

司令员,我没有捣乱,我是在请求纵队首长宽大一个初犯错误的同志、战友!李小富虽然违反了部队纪律,但他罪不当诛!我外婆一字一句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司令员有点恼怒了。

我是这个部队的一员,更是这个事件的当事者,我有权力表达我的意见!我外婆那天表现得十分勇敢,没有丝毫的畏惧。我外婆告诉我说,并不是因为仗着自己是政委的女人,才那样肆无忌惮,而是她不忍心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被剥夺。

你知不知道李小富的性质多么恶劣?连首长女人都敢动的家伙,什么样的坏事做不出来?司令员气势汹汹地问我外婆。

司令员,李小富不是没有得逞吗?我外婆反问道。

这次没得逞,下次你敢保证他还不会得逞?司令员冷冷地说。

司令员,我求你了!我外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了。这一跪让九龙山纵队的同志们生出了许多奇妙的想法,他们怀疑我外婆是不是爱上这个长得不赖的李小富了,有的人甚至认为我外婆实质上已经和李小富做过那事,我外婆可能对这个年轻小伙子欲罢不能了。

政委把嘴凑在司令员耳朵边,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司令员连连摆手,最后大叫一声:不行!

司令员、政委,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是草菅人命!我外婆不顾一切地高声大叫。

同志们,我们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有操守的革命队伍,我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人民的军队决不允许胡作非为!司令员简单宣布了李小富的罪状,以及部队作出的对李小富开除军籍、执行死刑的决定。司令员大手一挥,把强奸犯李小富拉出去,执行枪决!

我摸了宝樱的大奶子!

我摸了政委婆娘的大奶子!

我李小富死而无憾!

李小富被拉下去的时候,不停地高叫,直到枪响之后,高叫声才停止。

我外婆一头栽倒在台上。

一连数日,我外婆都没有和政委说一句话。政委不断向我外婆解释,说他一直不同意枪决李小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和司令员商量,希望留李小富一条命,可司令员坚决不同意。我外婆并不怀疑政委为李小富求过情,但我外婆认为政委显然没有作太大的努力,平时,政委的权力并不在司令员之下,有些时候甚至还大过司令员,偏偏在救一个人性命上就作不了主?

我外婆带着毛毛来到李小富的坟茔前,她给李小富送了一枝月季花,还给李小富坟前移植了一棵月季树。我外婆对花卉有一些了解,她知道月季其实也就是玫瑰。她小声说,有花陪伴,你也不寂寞了。在我外婆看来,李小富是为她而死的,他死得很冤,很不值得,如果他真的强奸成功了,也还说得过去。可惜,他不过摸了一下自己的奶子,却葬送了年轻的生命,成本太高了。在李小富坟前,我外婆流了很长一串眼泪。

若干时日之后,我外婆才逐步宽容政委。当我外婆主动脱光身上的所有衣服,搂抱住政委的时候,政委流泪了,他说,宝樱,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心肠特别好。可是你太单纯了,你以为我这个政委就能够一手遮天?那天晚上,政委还告诉我外婆,目前,组织内部正在开展“肃反”运动,听他在上面的关系说已经将他列入重点怀疑对象。那天晚上,政委的情绪一直不太好,没有带给我外婆多少快感。

 

五、我外婆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刻,得到了组织的承认,让她有资格继续当一个革命者。我不知道她对此是否感激涕零……

 

15

那天晚上的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的床上运动,是我外婆与政委的“绝爱”。三天之后,政委便出事了。

三天之后的黄昏,肖三带领上级肃反队来到九龙山。此行的目的是肃清九龙山纵队的反革命分子,头号目标就是政委杨克勤。可是,政委却失踪了。

我外婆记得午饭时,政委还和她一起吃了饭,当时,政委老是盯着她看,看得她像个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的少女一般羞涩起来。政委拉着我外婆的手,轻轻地说,宝樱啊,你是个好女人,以后要多长个心眼啊!政委只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也是他给我外婆的最后留言。当时,我外婆一点也没有想到,政委将要离开她,而且是永远的离开她。我外婆已经自觉地将她的生命与革命与政委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就算我外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表现得有点“小资”,但她是愿意继续革命下去的。没想到政委也抛弃了她。当全纵队和肃反队都在寻找和搜查政委的时候,我外婆却坐在留有政委体味的草棚里冥思苦想。

九龙山纵队有两百三十多名“反革命”被执行枪决,连级以上的干部几乎被一网打尽。司令员也差点人头落地,最后时刻是上面来了一道紧急电文,才让这个身经百战的老革命幸免于难。政委被宣布为反革命,肖三断言,他已经投敌叛变,但纵队指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肖三的话。

肖三被任命为九龙山纵队政委,成为这支队伍的最高首长。肖三并没有急于找我外婆。

整个纵队尤其是我外婆,做梦都没有想到,政委真的投敌叛变了。我外婆清楚地听到了敌人通过扩音器传过来的声音:你们的政委现在在我们手上,他已经弃暗投明,奉劝你们不要和政府作对,不要再做打家劫舍、乱杀无辜的勾当……

 我外婆心惊胆颤、浑身发抖,她头脑里一片空白。当时,敌人已经包围了纵队,政委走在最前面,似乎在给敌人带路,情况十分危险。好在肖三早有防备,请示上级安排了友军埋伏在外围。敌人进入包围圈之后,我们的队伍便来了个里外夹击。本来想吃掉我们的敌人,反倒成了我们的瓮中之鳖。

这一仗我们是大获全胜,不仅歼灭了近五千来犯之敌,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弹药,还击毙了九龙山纵队最大的叛徒——原政委杨克勤。据说是肖三一枪击毙了被敌人押在阵前的政委,对此,肖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16

我外婆成了全纵队讥笑、嘲讽和鄙视的对象,我外婆既羞愧又困惑,她一连几天都不敢走出草棚,每天,毛毛都会刁几个馒头或红薯回来,也不知它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到的。我外婆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怎么也不会相信政委会投敌叛变,她怎么也无法把政委与反动透顶的敌人联系在一起。她宁愿相信那是敌人的诡计。那段时间,我外婆陷入了她人生中最迷茫的时期。那段时间,我外婆的思想是杂乱无章的颠三倒四的,就像如今很多理论家的文章一样。我外婆一会儿想我完蛋了,革不了命了;一会儿想,首长和组织一定会让我继续革命的,毕竟我也做过对革命有益的工作;一会儿想,我会不会当成“肃反”对象,遭到枪杀;一会儿想,肖三到底是什么态度,真的还爱我吗?她甚至想过,我要不要逃跑?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家是回不去了,她已经作为一个毒妇的形象铭刻在了家乡人心坎上。那么,她还能去哪?她无处可去……我外婆那个时候特别憎恨政委,你革命得好好的,干嘛要逃呢?你死了倒好,却把我留在这里遭受煎熬……

我外婆简直是绝望了,她一直在想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肖三再次挽救了我外婆。

肖三来到我外婆的草棚,肖三让警卫员给我外婆带来了好大四个肉包子,还有一碗野猪肉。肖三要我外婆先吃过饭,再好好聊聊。我外婆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现在不想吃饭。

肖三重重地叹了口气, 语重心长地说,宝樱同志啊,我知道很委屈,同志们是误解你了,你也是受了蒙蔽,没有看清敌人的真实面目,以至迷失了方向……

我外婆不说话,她一直低着头,目光呆滞,似乎没有听见肖三的话。

宝樱同志,你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与反动派划清界限、与过去彻底决裂……肖三还在说。

我外婆仍然不说一句话。

宝樱同志,纵队首长仍然是相信你的,我也是相信你的,战士们也会相信你的。你仍然是我们革命大家庭的一员。

听到肖三这句话,我外婆终于起了头,她望着肖三,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你说你相信我,为什么?我外婆盯着肖三,眼光有些寒气逼人。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带进革命队伍来的,因为我了解你,还因为我爱你!肖三说。

爱我?爱我为什么当初不辞而别?爱我为什么不带我走?我觉得外婆的这句看似有理的质问有点倒打一耙、强词夺理的嫌疑,当时的肖三不走行吗?肖三要求我外婆跟他走我外婆真的会走?当时我外婆内心深处难道没有为肖三的离开欣喜过?

肖三叹了口气,哎,我当时没跟你说一声就走,是不对。可是,当时的情况太特殊,我不能不走,而又不具备带你走的条件,上级领导只批准我一个人离开。

我外婆的脸上掠过一丝暖色。

宝樱同志,你现在的表现十分关键,关系到你在革命队伍的名誉、前途。肖三抓住我外婆的手说。

我的表现?我表现什么?我外婆吃惊地望着肖三。

最近,纵队要召开批判投敌叛变分子杨克勤大会,纵队党委希望你能上台揭发批判。这是撇清你与他关系的重要机会,你可千万要抓住。肖三不停地摇晃我外婆的胳膊。

我外婆又沉默了。

宝樱,你可别犯糊涂啊,杨克勤他投敌叛变,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们大家都亲眼目睹了。肖三的话可谓语重心长。

可是……我怎么也不敢接受他是一个这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他被敌人押着……我外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话了。

宝樱同志,你好糊涂!

他在革命队伍这么多年,一直冲锋陷阵……

宝樱同志,这就是敌人的狡猾之处。有些敌人特别是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敌人,平时总是装出一副很积极的面孔,用以麻痹我们。其实,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最危险、破坏性最大,堡垒往往容易从内部攻破……肖三还在谆谆教诲。

可是……他会不会是走投无路了呢?他不跑会怎样?不也是死路一条吗?这句话一直如刺在喉,让我外婆寝食不安,今天,她终于吐了出来。我外婆突然心情舒畅了很多。

宝樱同志!你真的中毒太深!革命道路是一条通向光明的康庄大道,这条大道能容纳千千万万愿意革命、同情革命的人,也有无数人正走在这条大道上,怎么会走投无路呢?除非他本来就不想走这条路或者半路上改变了立场!肖三的样子很痛心疾首。

革命太复杂,革命队伍也太复杂,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干革命……我外婆小声嘟噜说。

宝樱同志啊,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悲观思想,你已经背叛了你的阶级,加入到了革命阵营,你的阶级已经把你当成了敌人,你不干革命能干什么?你还能到哪里去呢?除非你像杨克勤一样当革命的叛徒……停了会,肖三又说,你一步一步走到革命队伍不容易,组织上也花费了很多心血,你可不能走到革命的对立面去啊!

肖三给我外婆拿来一叠材料,上面记录了政委的种种劣迹:此人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腐化堕落分子、投机取巧分子,在老家娶了两个老婆,在城市工作的时候,和资本家的姨太太勾搭成奸,后来又与大学生非法同居,来九龙山纵队后,先将根红苗正的小翠拉下水,然后将罪恶的黑手伸向战友的伴侣……此人看到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便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混进革命队伍。在城市从事工运工作的时候,就已经投靠了敌人,大革命失败后,与组织失去联系一年多,这一年多时间,很可能在接受敌人的培训,然后受敌人指使打入九龙山内部……

我外婆经过两天两夜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答应了肖三的要求:上台揭发政委。关于这两天思想斗争的具体内容,我外婆并没有和我说清楚。我想,要她揭发曾经的爱人,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尴尬和困难的事情,何况还是在另一个爱人面前。然而,如果我外婆不揭发批判的话,她还能在革命队伍里待下去吗?不在革命队伍里她还能去哪里?她的命运会怎样?

我外婆揭发的内容并不多,但态度十分诚恳,她含着热泪向纵队全体将士道歉,检讨自己思想不纯洁、立场不坚定、是非不明了,上了贼船、当了帮凶,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反革命真面目,也为自己当初的无知和轻率后悔不已……

说具体一点吧,他是怎么勾引你、强暴你的?肖三说。

我外婆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细节来,最后,她咬住牙说,他利用职务之便靠近我、拉拢我、占有我……呜呜呜……我外婆突然放声大哭。

司令员总结说:我外婆的态度是诚恳的、反思是积极的,她是一个被敌人利用了的好同志,但她并没有做对不起革命的事情,所以我外婆仍然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同志。

我外婆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刻,得到了组织的承认,让她有资格继续当一个革命者。我不知道她对此是否感激涕零,但她此后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又开始积极投入到了革命工作之中。肖三与我外婆又恢复了正当关系,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了从前的激情和美好的感觉。甚至肖三也一直没让外婆搬进他新建的比较考究的草棚里。肖三曾多次问我外婆,政委第一次和我外婆发生关系是不是在他的草棚?开始我外婆没有搭理,后来被肖三没完没了地问烦了,便回答说,是的,就在你那次出去执行任务之后。肖三似乎并没有气恼,只是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在他的草棚里……

 

 

六、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外婆都会来毛毛的坟前坐一会儿……

 

17

尽管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我外婆还是想将革命进行到底。她似乎比以前更积极、更主动了,脏活、重活抢着干,有战斗任务总是自告奋勇参战。我外婆可能是用劳动和出生入死的积极表现洗刷她的历史污点吧,我想。首长和同志们看到我外婆的表现,都十分满意,肖三尤其感到高兴,他对同志们说:我没看错人。

时间是初夏的凌晨,我外婆所在的部队从大山出发,越过沙河之后一路向东,开始他们“夏季反霸”的第一个次行动。当我外婆看到那条清清亮亮的界溪河,村头上那棵百年古樟时,才知道这次的行动目标是她的老家。她问肖三具体目标是谁?肖三告诉我外婆,是她们家。我外婆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家庭是典型的剥削阶级家庭,是革命的对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首长和同志们都很满意,今天又到了考验你的阶级立场的时候了。肖三说。

我会动员他们把家里的财产都交出来的。我外婆诚恳地说。

肖三摇摇头,不不不,不仅仅是财产的问题,你知道,这一段时间,革命处于低潮时期,不少人对革命没有了信心,很多人在观望等待。部队决定在落凤坡召开一个群众大会,批斗土壕劣绅,分浮财、分田地,鼓舞士气,让更多的农民兄弟参加革命。当然,这次斗争的主要对象就是你父亲。本来,纵队首长们的意见是不要做你的工作,看你的表现,但你是我带进革命队伍中来的,我不希望你表现得太懦弱,还是希望你能够勇敢一点,毕竟你已经是一个革命者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外婆没有吭声,我不知道我外婆当时想了些什么,但我敢肯定,我外婆当时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可是她却表现得很镇静。

这是我外婆的出生之地、成长之地,这个地方有我外婆的亲人,也留下了我外婆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可是,多年之后回到自己的家,我外婆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和酸痛感,还有无以言状的恐慌和莫名其妙的惆怅。

父亲、母亲、二妈、三妈以及管家、伙计都在,这些人都曾经十分喜爱我外婆,我外婆也曾经把他们当成亲人。可这次我外婆回家,却没有一个人理她。我外婆叫爹,爹不应声,叫娘娘不抬头,二妈三妈还没等她叫,便速速地钻进了里屋,连平日对她言听计从的管家也对她不屑一顾。我外婆站在堂屋里,不知所措了好一阵子,直到肖三来叫她。肖三见了我曾外公也就是他的老东家之后,没有像以前在袁家时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爷,而是直呼我曾外公的名字袁建业。他说,袁建业,我们这次来落凤坡是打土壕、分田地来的,你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念你作恶不多,就不对你作严厉惩罚了,但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出你的财产,老老实实接受群众批判!

我曾外公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曾外公的轻蔑态度惹火了肖三,你别以为你还是老爷,现在不是你们剥削阶级的天下了!他将巴掌愤怒地拍向堂屋的八仙桌,大声吼叫道。

我曾外公仍然泰然自若地喝他的功夫茶。坐在我曾外公旁边的曾外婆,也是一脸的轻蔑。宝樱同志,你看着办吧!肖三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

我外婆小心翼翼地走到我曾外公、曾外婆面前,用一种不近不远的语气说,爹、娘,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以,但不能以这种态度对待肖政委。

我曾外公和曾外婆不约而同地乜了一眼我外婆,那种眼光怪异、阴森、恐怖、毒辣,我外婆不由自主地连打几个寒颤。可是,我外婆必须坚持下去,她知道肖三在外面看着她,也有同志在外面瞅着她。革命了这么久,革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就心慈手软了?我外婆正想以什么方式打击父母的器张气焰的时候,肖三的警卫员跑进来对她说,政委找她。

肖三找我外婆的目的,是告诉我外婆,首长决定明天上召开群众大会,在大会上公开分浮财、烧地契,已经派人下村通知去了。要我外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做好上台揭发大地主袁建业也就是我曾外公的准备。肖三强调说,一定要让袁建业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并交出藏匿的金银财宝。肖三说,宝樱同志,我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组织上把它交给你,除了你与他的特殊关系之外,还因为没把你当外人看待,你可不能辜负了组织对你的期望啊。

此时此刻,我外婆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何止忐忑不安,几乎是六神无主。她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一辈子向谁低过头,要他在千人百众面前向自己的女儿低头认罪,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我外婆已经无路可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外婆知道,真正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拼命地回忆父亲的不是和罪恶,可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想想起点什么,就越想不起来什么。我外婆想啊想啊,终于想起,在修建落凤坡小学的时候,一个姓汪的监工因为在购买材料时以次充好、贪污建校款,被我曾外公派人将监工五花大绑扭送政府去了,听说那人坐了两年牢。父亲太残忍了,监工是家里穷才不得不在地主老爷的财产上打主意啊,可父亲不但不同情他,还将送到伪政府去坐牢!我外婆突然觉得父亲可恨起来了,也对斗争自己的父亲有了信心。下午,指战员们忙着将从我曾外公家里搜出的粮食、布匹、金银财宝打包装车,肖三则和我外婆在一间房子里反复研究我外婆明天的斗争内容,肖三要求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要作好打硬仗的心理准备。

斗争大会上午十点才召开。到会的群众并没有纵队首长们想象的那么多,且以妇孺老弱为主。

我曾外公和曾外婆的脖子上各自挂了一块“大地主”、“大地主婆”的纸牌,我曾外公的两个姨太太的脖子上挂着的是“大地主的小老婆”。我曾外公的表情十分尴尬,他的脸一直红红的,我曾外公的三个女人则一个个怒目横眉,看起来就是两个阶级的对抗。

批斗大会由司令员主持,政委肖三作了简短的动员报告,肖三告诉大家,现在天下已经不是反动政府和财主老爷的天下了,现在的天下是穷苦人当家作主的天下。他号召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有要求的提要求。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外婆第一个上台。

我外婆首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介绍了自己追求革命参加革命的过程,当然,我外婆省略了她与肖三、政委之间的那些繁杂的与革命无关的故事。之后,我外婆开始痛陈地主父亲的罪恶。说完之后,我外婆突然大喝一声:袁建业,跪下!

我曾外公仍然胀红着脸,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的山岚。

畜牲!猖妇!没有廉耻的贱货!我曾外婆突然冲着我外婆破口大骂。

别嚷了!骂这种东西你不怕脏了自己的嘴巴?!曾外公对我曾外婆大吼一声。

在革命同道和无数乡亲的面前,我外婆被自己的父母如此羞辱,让她颜面扫地。她发了疯似地冲到自己父亲面前,狠狠地甩了我曾外公两个耳光,觉得仍不解恨,又给了我曾外婆两巴掌。

我外婆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下台去的,只记得自己坐在草坪上,头靠在樱花大姐身上不停抽搐。当我外婆抬起头时,她看到了一道仇恨与鄙视的目光,目光是从抱着孩子的紫竹眼里发出来的。我外婆慌忙低了头。

尽管肖三曾经在这里做过地下工作,有较好的群众基础,然而,那天的斗争会,包括我外婆总共只有六个人上台揭发和斗争我曾外公,其中汪姓监工的亲戚就有三个。另外一个人是在我们两个指战员耐心动员了很久才走上台来的。六个人中,只有我外婆和汪姓监工对我曾外公动了手。部队撤离时,这五个上台参加斗争会的农民都参加革命了。据说,汪姓监工曾要求睡我曾外公的小老婆,没有得到批准。

部队在落凤坡只住了五天,便奉上级命令离开了。据地下工作者报告,部队离开的当天下午,乡民们便纷纷把分到的浮财原封不动地袁家大院。可是,我曾外公却坚决要求乡民们重新挑回去。乡民们不干,我曾外公便跪在地上不起来。乡民们拗不过我曾外公,千恩万谢之后将东西又拿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我曾外公派人从镇上买回了几头肥猪、肥羊、肥牛,以及无数鸡鸭、干货,在自家大院大摆宴席,宴请所有落凤坡的乡亲。我曾外公在众乡亲面含泪说明了他此次大摆宴席的目的:一是酬谢乡邻多年的帮扶,二是宣布已将我外婆从袁家族谱中除名,三是希望乡亲们不要承认我外婆是落凤坡人。我外公给每一个来喝酒的乡亲一一作揖磕头,弄得乡亲们莫名其妙、惊惶失措,一个个给我外公还礼磕头。当天晚上,我曾外公和曾外婆便相互捆绑在一起,投界溪河自尽。

我外婆是在我曾外公、曾外婆自杀之后第三天知道这个消息的。她没有回家,甚至眼泪也没有流。我外婆望着家乡的方向,恶狠狠地说:你们是向我示威吗?你们是在向革命示威?你们以为我会害怕,我告诉你们,我不怕!我外婆突然愤怒地将脖子上的和田玉取下来,可很快又将它挂了回去。

我外婆每天与战士们一道上操、训练,再就是辅导同志们学习、教大家唱革命歌曲。那段时间,我外婆的歌声十分嘹亮、响彻云宵。

肖三对我外婆说,你如果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

我不回去,我和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我外婆大声说。

肖三抓住我外婆的手,激动地说,宝樱同志,我们大家都是你的亲人,革命大家庭无比温暖!

外婆告诉我说,其实那段时间,她最喜欢和毛毛在一起了。只有和毛毛散散步、说说话,或者把它搂在怀里,我外婆的心里才踏实。

 

18

冬天,我外婆参加了偷袭五十里之外卧龙岗乡政府的行动,我外婆击毙了两名乡丁,俘虏了一个乡文书。可是,也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偷偷跟随我外婆来到战场的毛毛被流弹打死,我外婆见到毛毛的时候,它已经命归西天。我外婆紧紧地抱住毛毛,不停地亲吻它血肉模糊的脸。我外婆把毛毛抱了回来,埋在离她的草棚不远的营地边,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外婆都会来毛毛的坟前坐一会儿。

我外婆荣立二等功,并被授予“杀敌楷模”称号。当司令员将大红鲜花戴到我外婆胸前时,我外婆突然号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的,让会场上的领导和战士一个个都莫名其妙。我问外婆为何哭得那么夸张,仅仅因为激动或者毛毛的离开吗?我外婆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似的,只顾着说她的故事。

白天的时候,我外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军营里处处留下她的笑声、歌声、口号声。她还不停地追问肖三和纵队首长,什么时候打仗杀敌?她说,她恨不得每天都有仗打、每天都可以杀敌人。司令员指着我外婆哈哈大笑,瞧这丫头,还革命上瘾了!

不久之后,我外婆晚上就不能去毛毛坟前了,原因是妇女队长吴樱花与一个小她十多岁的战士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私奔了。他们没有拿走部队的任何物品,只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说:他们离开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去了。纵队加强了对妇女队的安全保卫工作,禁止女革命者晚上外出。

 

七、我外婆奋力向浮云奔去,似乎想抓住浮云的手。我外婆没有抓住浮云的手,却跌进了边沙河……

 

19

事情发生在部队撤离九龙山前一天那个秋日的黄昏。就是那个黄昏,彻底改变了我外婆的人生轨迹,让我外婆风头正劲的革命事业嘎然而止。

那天下午,我外婆一直在营地周围转悠。就要离开这个战斗和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有很多的依恋和不舍,包括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坎,它们见证了我外婆的蜕变、成长、欢乐、痛苦、挣扎、彷徨……我外婆是黄昏时刻走到营地左前方的那个山坡上的。那个黄昏的秋风很温和,没有凋谢的野花在秋风里向我外婆频频招手,山头西北边的边沙河波涌浪翻,小鸟在我外婆头顶飞来转去……当肖三呼叫我外婆的时候,我外婆正在看天边的晚霞,那天的晚霞十分绚丽,在西边的天际翻滚着。我外婆听到了肖三的叫声,她向肖三招了招手,然后扭头继续观赏晚霞。我外婆十分激动,她在山包上跳跃着、奔跑着、叫喊着。突然,晚霞被浮云遮挡,紧接着便被掠走了。我外婆奋力向浮云奔去,似乎想抓住浮云的手。我外婆没有抓住浮云的手,却跌进了边沙河……

 

20

外婆,以后呢……我焦急地问外婆。

外婆抬眼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屋子,以后你问他们。我外婆不再开口,任凭我如何央求。

东方的天际已经晨光初现,外婆也进屋休息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舅舅舅妈起床,他们对我外婆似乎缺乏基本的信任和必要的尊重。我大舅说,她是老糊涂了,就喜欢胡编乱造。我软缠硬磨了好久,两个舅妈才满足我的心愿。

我外公救了我外婆一命。我外公是到四川送货回来的途中,在九龙山下遇到我外婆的,正值黎明时分,当时是我外公哥哥驾船,我外公刚刚醒来,便走到船头撒尿。我外公将尿撒得很远很远,我外公顺着尿柱的方向往前看时,便看到了躺在河中间小洲边的我外婆。我外婆躺在小洲边的一块岩石上,已经奄奄一息。我外公的哥哥稍懂一点医术,对我外婆进行了紧急救护,然后一路紧赶,到十里外的码头诊所。我外婆傍晚时分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却一问三不知。我外公和他哥哥给了我外婆一点钱,准备拔腿跑路的时候,我外婆扯住了我外公的衣服,我外婆可怜巴巴地央求我外公,小哥,带我走……

我外公哥俩在劝说、开导了好久无效之后,不得不把我外婆带回了家。我外婆来到我外公家之后,仍然是什么也记不起来,拿现在的话说,我外婆失忆了。我外婆身上也没有什么表明身份的物品,除了一块雕刻着龙凤图的和田玉。可我外婆却又说不出这块玉的来历。我外公的家境不太好,父母正在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天上掉下来个儿媳妇,能不高兴?可是,他们对我外婆又不得不警惕,怕她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比如逃婚、作奸、行窃,要是身上背着命案,那就害惨他们了。直到一年以后,见我外婆循规蹈矩、勤快灵活,才终于放下心来。我外公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贤慧的女人。于是,他们圆房了。圆房之后,我外公给我外婆起了个名字:水妹。

大约过了快二十年后,那时候早已经是新社会了,我外公无意中发现我外婆会识字,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便苦苦哀求我外婆,把身世告诉他这个丈夫。我外婆摇着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们都儿女双全了,要是记得我还不告诉你吗?从此,我外公再也没问过我外婆这个问题,直到去世,据说去世时,我外公双目圆睁,或许,他是不甘心对自己老婆的过去一无所知吧。一直以来,地方政府和专政机关,都对我外婆的来历深表怀疑,上级以为她是潜伏特务,或者是伪政府潜逃人员,可惜找不到任何证据。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先是造反派,后是公安局,把我外婆抓去审了好多次,据说还捆绑吊打过,我外婆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公安局也不得不在结案材料上写上:失忆症患者。但对我外婆的监视一直都没有取消。可惜的是,我外婆那块和田玉被红卫兵抄走之后,便失踪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外婆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大叫:是他!是他!他还活着!我外婆所说的他是一位已经离休的高级干部,他当时正在参加一个大型活动,在活动现场作了简短讲话。

于是,我外婆便像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喋喋不休的倾诉。开始的时候,家里家外的人都对此十分兴奇,可当我舅舅舅妈提出要带我外婆去找那个老革命的时候,我外婆却坚决地拒绝了。我舅舅舅妈又提出带我外婆去找她的老家,我外婆依然是拒绝,她喃喃而语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期间,我舅舅曾经跑到县里去找过领导,将我外婆的情况汇报给了组织,希望恢复我外婆的革命者身份,我舅舅是想给借此为儿女们谋一点幸福。可领导说,必须要我外婆出面找到那个大领导,通过组织程序,才能确认。我的两个舅舅包括我的两个舅妈还包括我的表哥表姐,给我外婆做了很多工作,请求她为子孙们做点好事,我外婆就是不干。后来,我外婆说,她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虚幻的、编造的。可是家里来了人,我外婆还是忍不住要诉说起来。

我舅舅舅妈开始怀疑我外婆真的是在编造故事了,乡邻们也觉得我外婆脑子有问题了,只有我表哥华生一个人坚信,我外婆从来没有失忆过,她是在装失忆。

离开外婆家时,我问外婆,外婆,你真的失忆过吗?

我外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指着远处一片片千姿百态的浮云说,你看,多漂亮,多欢快!外婆叹了口气,又说,马上就要被风吹走啰!

 

21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外婆。我离开不到一年,外婆便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在美国,母亲并没有将外婆去世的消息告诉我。

二十多年了,我常常会想起外婆,想起她的那些故事。我已经无法证实她的故事的真伪了。外婆的故事真的就像浮云一般随风飘散了吗?

 

倪章荣,笔名楚梦。男,湖南澧县人,居长沙。作家,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在《中国作家》、《芙蓉》、《芒种》、《作品》、《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同舟共进》、《书屋》、《看世界》等国内刊物及《领导者》、《阳光》、《二十一世纪评论》、《世界华文文学》、《新中原报》等香港、美国、加拿大、东南亚中英文期刊发表文学和文史作品200余万字。著有《邪雨》、《红色引擎》、《许佳的夜晚》、《去和爸爸过年》、《旧鬼》、《在军营里成长》、《1976年的秋天》、《陪葬》、《温床》、《无毒蛇》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发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孙中山与中国现当代政治格局》、《作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写民国史》、《辛亥革命深思录》、《“五权”与“三权”》、《关于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思考》、《罗伯斯庇尔与法国大革命》、《一个伫立在法理之上的国家》、《民国才女和她们的命运》等文史作品。40多篇作品被中外选刊及其各种年选选载。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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