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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命

逆命

 

作者:杨鹏

 

1

 

乔九。姓乔,名九,因父亲酷爱喝酒,故取名乔酒,同乔九。在乔九三岁那年,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并根据他的生辰八字赐名“贤木”,自此一个时代的印记便诞生了。

乔九的父亲乔佬五,本名不详,因在家排行老五,故得外号“乔佬五”。乔佬五给乔九取字为“九”,而不用“久”,也是因为看中了自己的一个“五”,儿子的名和自己的名连在一起是什么,那就是“九五”,乃帝王的象征。在古代,九为阳数中最大,有最尊贵之意,平头百姓是不配享用“九”这个数字的。因为这事,朋友间没少笑话他。哪有儿子的名在前,老子的名在后的,要说也是五九,而不是九五,要是九五了,不是倒反了天罡,不是儿子生了老子吗?每当有人提起这事,乔佬五都会大骂道:你懂个鸡巴。你看古代那些个皇帝,哪个不是老子辅佐儿子,才能成功上位,九五,九在前,五在后,这说明老子正在辅佐他,给儿子顶腰。只要乔佬五这话一说出口,朋友们也都识趣的不言语了,都是做父亲的,没有哪个老子不希望自己儿子好的。乔佬五只是说出了他们想说但羞于说出口的心声。从这方面可以看出,乔佬五有多喜欢自己的儿子,毕竟他是老来得子。但从命理学来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背起来的,而“九五”更是人中龙凤,乃天命所为,如果强行逆天改命,就会打破命理中的平衡。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农村人都取名阿猫阿狗的原因,因为烂名好养活。

乔佬五四十二才结婚,四十三岁当爹,当爹的那一天,他早中晚一共放了三架鞭。乔佬五的老婆王氏三十五岁,是个寡妇,第一任丈夫因病去世,后改嫁乔佬五。乔佬五之所以四十岁结婚有两个原因:一是花了很多年才认清自己,二是因为家境贫困。一个对自己没有足够认识、手头又没钱的男人,找婆娘自然比别人困难。

乔佬五与王氏的结合充满了戏剧性。王氏原本是媒人张婆准备说给杂货铺的老许的,结果那天老许不在,乔佬五在他铺子里帮忙,才成就了这番姻缘。忘了交代,乔佬五是“兔子”,在江汉平原,搬运工的俗称就叫兔子。张婆一看老许不在,登时就火了,平时哭着喊着求自己给他说婆娘,正经来了他却不在。正当张婆准备领人走时,忽然瞧见了在一旁忙活的乔佬五。张婆一想,抓不到獐子抓个麂子也行啊,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要不说人家是专业的,这思维转变一般人还真赶不上,其他媒婆都是一根筋。其实,她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她担心条件不错的老许看不上王氏的寡妇身份。

张婆让王氏在原地等着,一个人跑到乔佬五旁边,小声道:“佬五,给你说个婆娘要不要?”

乔佬五一听到“婆娘”二字,喜得眼睛放绿光,“鬼嚼咧,真滴假滴?”

“呼狡猾不是人。”说着,张婆十分隐蔽地指了指王氏。

乔佬五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王氏,这一眼非常快,但该看的都看了。世上最具权威的“快”有待考证,但公认的“快”莫过于婴儿的手和老光棍的眼。

“不要不要。”乔佬五连忙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晓得她,是个寡妇,晦气。”

“你个稀烂滴班子,也不照哈镜子,看哈你那憨批相,还挑三拣四,还想要黄花大闺女吧?”张婆咬牙切齿道,那些个字仿佛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说着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来回捻动,比作数钱状。“你有这个吗?”

“我没得钱也不想娶个寡妇吧。”乔佬五大喊道,那模样狠流了。

这句话传到了不远处王氏的耳朵里,立马板起了脸。她和乔佬五不熟,不想和这人扯皮,但很是气愤张婆搞的事,把她当东西一样卖这个卖那个。张婆十分尴尬地朝王氏笑了笑,然后转头对乔佬五说:“算了算了,和你搞不上路,当我没说,我还真怕好事了你。”接着,赔着笑脸小跑到王氏身边,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哄着王氏,仿佛是刚刚母亲欺骗了女儿,现在求得女儿原谅。

乔佬五回到家,把张婆给他说婆娘的事告诉了老母亲。乔婆子今年六十六,身子骨硬朗得很,耳聪目明,除了阴雨天犯点风湿外,没啥大病,整天就和一群婆婆嫲嫲们打“上大人”,日子过得玩不过来。她今天打“上大人”一输三,本来心情就焦躁,一听儿子又误了一段姻缘,两件事合起来瞬间点燃了她的火气。“你个狗日的东西,不听话滴很。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不结婚。那几个混账狗日的不想我抱他们的孙子,连你也指望不上啊。老子当初就该一屁股塌死你们。”她连着输钱的怨气一通发泄了出来。

乔婆子十六岁结婚,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坛子(女儿),乔佬五是老幺。前几个儿子成家后,她老想去帮忙带孙伢子,但他们都不要她。一是因为她自身性格刻薄,说话不好听,还老喜欢当家,二是她老和媳妇扯皮,她去哪家,哪家就闹。最后几兄弟一商量,索性让她和还没有成家的佬五住起来,每个月给他们点生活费。头三个月生活费来的很准时,后两个月钱就变少了,半年过后仿佛没得这个事了。几个兄弟姊妹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几乎不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亲热。

乔佬五一看老母亲的架势,连饭都没吃就逃出了门。他活怕老母亲那张嘴,索性耳不听心不烦。乔婆子一看儿子跑了,也就停住了嘴,自个把中午的现菜现饭热了热,吃完也出了门。她想着再搞一场夜战,把下午输的钱赢回来。

乔佬五很是郁闷,独自在街上磨了几圈。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张麻,比自己还小一岁,从小脱裤子比雀雀的关系,别人的孩子都快读小学了。念及于此,一股如潮水般的孤寂感涌上心头,在这个黄土埋了大半截身子的年纪,他连女人都还没碰过,不由得悲从中来。他突然为自己的草率懊悔起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王寡妇的身影。王寡妇虽不漂亮,但也能拿得出手,身材不胖不瘦,个头也不矮,除了是个寡妇身份,还真挑不出其他毛病;他又回想起下午张婆和王寡妇离去时的情景,王寡妇那浑圆的屁股左扭右扭,扭得他心神荡漾,其实早在他打量王寡妇时,就发现王寡妇的身材不错,特别是那对被紧紧包裹着的大奶子,实在太惹眼,只是他不好意思盯着看。要不说光棍眼毒呢!想起今天的莽撞,他肠子都悔青了,直扇自己嘴巴子,多好的一段姻缘,就毁在这张嘴上,要是当时脑子能转过弯来,事情……哎,事已至此,他像瘫了似的一屁股蹲在地上,一大把年纪的人竟抽噎起来。不知是泪水洗刷了他那颗麻木不仁的心,还是因害怕孤独终老激发出了仅存的一点勇气,他的内心猛地升腾起了一股年少时的悸动。不行,他要去搏一搏,挽救一下这迟来的爱情。他买了一斤金果麻枣和两斤瓜子,提着就冲到了张婆家。

农村一般很早就熄了门,张婆阔睡都睡了一高,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她在黑暗中舔双拖鞋,踉跄着从堂屋走出来,心里还纳闷,这么晚了谁还上门。当她从门缝里瞧见来人是乔佬五时,门都没开,扭头就走了。因为白天的事,她在王氏面前掉了底子,现在看见他就烦。乔佬五见张婆来了又走,心里急不过,脸也不顾了,就在外面“姐姐、姑奶奶、亲妈”的一通乱喊,街坊四邻都快要被他吵醒。张婆十分恼火,又觉得折人,听着也恶心,便开门把他让进了屋。一进屋,乔佬五就把礼品放到桌上,说明了来意。张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还把这仨瓜俩枣的礼品硬塞了回去,一边拒绝一边把乔佬五往门外赶。乔佬五是个好面儿的人,要是以前,在得到明确的拒绝后,他扭头就走,但现在是面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顾不上颜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张婆的大腿就哭,边哭边懊悔自己的愚蠢。他还把今天老娘怄他不成器的事搬了出来,说老娘还在家听信儿。张婆叹了声气,睴了乔佬五一眼。念起自己与乔婆子有点交情,平时也会在一起打牌,心一软就又把乔佬五领进了屋。

张婆依旧是一脸嫌弃,但言语上温和了许多。

“你今年好大?”她问。

乔佬五一边抹泪一边说,“足42了。”

“足42,虚43,晃44,毛45,四舍五入,你说你个快50岁的人了,给你介绍婆娘你还不要,还当着人家面嫌弃人家是寡妇。你要我怎么帮你啊。”她一脸为难地说。

乔佬五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自己上个月才刚满42,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快50岁的人了。不过,他没说话,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摆出一副可怜相盯着张婆。

“算了算了,看在你老娘的面子上,我再帮你一回。不过丑话说前头,能不能成,看你自己的造化。”

乔佬五顿时喜笑颜开,“恁那出马,还有不成的吧!”

张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摆出一副老女人的傲娇,说道:“真是没得脸!”这种恭维话她听太多了,但似乎总听不厌。她虽不指着做媒人这行吃饭,但也有自己的原则:事情没成,她绝不收东西。张婆的婚姻不幸福,老伴走的早,也没子女,她之所以热衷于做媒,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那份对美好婚姻的向往。在她的撮合下,幸福案例远多于失败案例,这些造福他人的功德也使得她远近闻名,每每想起她总是怡然自得。

第二天一大早,张婆就找到了王寡妇,还带来了昨天乔佬五送的零嘴,说是乔佬五特意委托自己来赔罪的。王寡妇一听是乔佬五送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说:“他给我送?我一个寡妇人噶,哪有福分吃他的东西。”见王寡妇还在气头上,张婆赔笑:“话不能这么说,人乔佬五昨天大半夜跑到我屋,特意嘱咐我给你送到。”王寡妇哼了一声:“他特意给我送么事?”“还不是想让我给他说媒,”张婆观察着王寡妇的表情,唯恐被抢了话,又说道:“不过我给回绝了,当着人面意味人,背后又哭着求着让我做媒,哪有这种事。”王寡妇得知张婆的来意后,那张不受岁月待见的脸上,发生了转瞬即逝的变化。这当然没能逃过张婆老辣的目光,她明白这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

当天下午,乔佬五来到张婆家,询问情况如何。张婆吃着炒蚕豆,没好气道:“你慌个么家,驴配种都还得几天磨咧。”张婆的气本来是要往下顺的,乔佬五的出现导致本应从下面排出来的气,变成了从嘴里吼出来。她那凶巴巴的架势把乔佬五吓得颤颤神,见乔佬五不敢作声,便给了他一个心中有数的眼神。吃了定心丸的乔佬五连忙作揖,喜得像个野人,临走前还把张婆吐的蚕豆壳扫了。后面,张婆又晾了王寡妇两天,到第三天上午,她突然出现在王寡妇家门口,焦躁不安。

“我都快被这乔佬五给烦死了。”她说,“他整天缠着我,让我帮着说媒,因为他我开罪了你,怎么好意思再腆个老脸帮他开这个口。”她那样式似乎是在责怪王寡妇: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被乔佬五缠着。王寡妇像个小媳妇似的,站在一旁不作声,张婆急得直搓手,但对提亲说媒的事只字不提。

“乔佬五长的不怎么样,不过人蛮撩江(勤快、热心肠),有时候确实憨里憨气,但心不坏。”张婆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是想把这些话往王寡妇耳朵里灌。王寡妇还是一句话不说,但张婆明白,她的心理防线正一步一步被瓦解。于是,张婆趁热打铁:“要不我安排你们见一面,成不成的,见了面再说,这方我也好交代。”

王寡妇在人们眼中是个又可怜又可闲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劁猪佬,有着一手家喻户晓的劁猪本领,为人憨厚老实,深受当地养殖户们待见;可那些被她丈夫斩断了情根的阉猪们对其怨恨有加,满怀怨念的猪崽们升天后,在老天爷面前联名检举了她丈夫,因此老天爷在王寡妇三十岁时,也斩断了她丈夫的情根,从此一蹶不振。可这样的结果似乎仍无法消除猪崽们的心头之恨,于是老天爷不得不在几年后也夺取了她丈夫的性命。说起来,王寡妇的第一段婚姻毫无幸福可言,丈夫生前劁猪虽赚到钱,但好赌,死后留给她的也只有一些微薄的积蓄和一件老旧房屋,好在是没有外债;但长久以来的贫瘠生活,特别是生理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后,使她原本温和的性格变得异常暴戾起来,她也因此在三十岁时就染上了六十岁的诟病——婆婆嘴。她丈夫在生病期间本可以选择苟延残喘,但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特别是妻子的语言折磨下——果断选择了放弃治疗,从容赴死。于是,王寡妇不得不在一个人过太长,两个人过太短的尴尬年纪重觅第二春。可这谈何容易!寡妇的身份给她招致了太多偏见,贫困的家境与自身的强势个性,又无形中给她套上多重桎梏,因此选择权从来都不在她的手里。村里有不少汉子老拿她寡妇的身份说事,想和她搞点情况,但都被她泼辣的言辞给骂怕了。“寡妇怎么了?老娘经过事,说话有哈数,不像你,一张嘴就是个半转(二百五)坯子。”她那张嘴谁都敢说,谁都不怕,但她的心灵是纯洁朴实的。寡妇,只是命运给予她的一种不可避免的身份,并不能左右她洁净的灵魂。所以,当张婆告诉她,有一个男人哭着喊着想得到她时,她的内心是激动的、兴奋的。她花了半个小时特意打扮自己,试图掩盖岁月的痕迹,往脸上摸了几道“腻子”后,那原本已半枯萎的花朵,仿佛被狡诈的商家点了几滴甘甜的露水,又重新绽放了,变得娇艳动人。

张婆离开王寡妇家后,直奔乔佬五家,要他下午与王寡妇见面。她还特意叮嘱乔佬五搞灵醒一点,不要邋里邋遢的,见面时少说多笑,其他的由她来把控。

乔佬五喜得不得了,翻箱倒柜,把他老头以前结婚时穿的西装翻了出来,也不管刺鼻的霉味就往身上套。当他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老式西装,手里拿着不知在哪儿采的野花,出现在王寡妇面前时,寡妇的那颗压抑已久的芳心瞬间被激活了。王寡妇觉得这个男人给了自己莫大的尊重,他并没有把这次见面当做与寡妇的相亲,更像是与心上人的约会;他的脸上没有了胡渣儿,第一次见面的蓬乱头发也梳成了耍劲的三七分,肤色虽依旧黢黑,但这是健康的充满野性的色调,正是她所渴望的。这一刻,爱情的红润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泛起了早已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潮红,一种奇妙的眩晕感攫住了她,使她沉沦下去,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幻想中,以致于她都无心去听张婆对乔佬五的一番吹嘘。

一星期后,他们举办了喜酒。尽管新娘已经当不起一个“新”字,但该走的仪式还是要走的。乔家组织了几桌简单的流水席,乔佬五的兄弟姊妹们也拖家带口,悉数到场;张婆自然是落座上席,她的腰间揣着乔佬五封的大红包,临走前还连吃带拿,顺了两碗梅菜扣肉。打酒宴开始,乔婆子那张干瘪枯裂的薄嘴唇就没合拢过,期间她多次老泪纵横,不断地向身边人说道:‘我终于可以抱孙子啦’。这是不是她故意说给其他子女听的,谁也不得而知,反正乔佬五的兄弟姊妹闻言后,各个面色铁青。再看我们的新郎乔佬五——他红光满面,心里乐开了花,四十多岁的身体迸发出了十八岁的活力,此刻正游走在酒席桌上挨个敬酒,摆出了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众人纷纷劝戒,说不要再喝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旁边一位懂生活的人说道:“要喝的要喝的,别喝醉就行,要恰到好处。”

此后的三天,往日奔波在河堤边揽活的乔佬五突然不见了踪影。他的同行们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便以乔佬五为中心咵起了日白。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乔佬五娶了婆娘,这几天正在家和婆娘“忙活”,于是他们又把议论的话题转为乔佬五的婆娘。

“这个狗日的乔佬五,真是小气,连顿喜酒都不请我们喝,瞧不起人。”

“是滴的,个板马滴,生怕我们吃了喝了。”

“他婆娘是之前跟着劁猪佬的王氏。”

“难怪的,那乔佬五有的忙咯。”

众人纷纷坏笑起来。他们这群人相互见不得别人好,没有什么事情比看他人笑话更令人愉悦。

 

2

 

农历六月的一个阴天,乔九诞生了。乔婆子抢在乔佬五前面,从卫生院的护士手里接过婴儿,那双形同朽木的手颤巍巍地揭开包裹着婴儿的被单。“带把儿的,是带把儿的。”她喊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止,滚烫的泪水也抑制不住地从那满是沟壑的老脸上蜿蜒而下。乔佬五从母亲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看着怀中安然入睡的小人儿,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没多久也哭了起来。乔佬五从卫生院把她们娘母子接回家后,立马跑到市场买了三架十万响的鞭,逢人就报喜,说自己有后了。路上碰见几个“兔子”同行,他们问:“诶,乔佬五,儿子有卵蛋不?”

乔佬五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缓过神来,大骂道:“老子先旋了你两个卵蛋,狗日的东西。”

乔九满月时,乔佬五的兄弟姊妹们都来看望这个刚出世的小侄儿,他们双手提满了东西,不过大多是自家孩子剩下的旧衣服、以前用过洗净了的尿片、破旧但不影响使用的学步车;唯独大姐送的是一盒鸡蛋和两斤红糖,还有一件从半年前就开始编织的崭新虎头鞋。乔佬五开心地收下这些东西,这为他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可王氏心里头意见不小,当初结婚的时候,他们看她是二婚,没给添妆礼也就算了,现在孩子出世了,送来的也都是些二手货,这明摆着是瞧不起她们娘俩,更让她可气的是,丈夫还在那儿感恩戴德,像捡了蛮大个香应(便宜)似的。于是,在吃饭的时候,王氏说道:“哥哥姐姐们把这些东西翻出来,吃了不少的亏吧。”这句话杀伤力不小,此言一出,乔佬五的兄弟姊妹们夹菜的频率都减少了。乔佬五隐蔽地白了妻子一眼,还准备继续开火的王氏便咽住了话头,顺手给大姐夹了一块肉。乔婆子目睹了这一切,心里甚是欢喜,她想,算是有人能镇住这帮龟东西了;自媳妇进门起,她是越看越喜欢,媳妇虽说性格强势,但还讲道理,人也勤快,这个家在媳妇的打理下一改往日的脏乱,变得宽敞整洁起来;在伺候丈夫方面,那就更不消说了,如今还给乔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更是让她做梦都笑醒,因此她从未对媳妇有过半句恶语,这在她挑剔刻薄的人格上是极罕见的。

王氏在婆婆的撑腰下开始独揽家庭政权,家里有十亩地棉花,平日里婆媳二人就在家带孩子,闲下来时就一边剥棉花,一边聊着家长里短,方圆五公里没有哪一家能逃过这两张嘴。乔佬五则一个人在外面卖力拉活,随着乔九的出生,他的压力也与日俱增。以前,他只需要考虑自己与母亲两张嘴,现在要顾四张嘴。这都不说,关键是王氏在第一段婚姻吃过亏后,学精了不少,对乔佬五的经济状况管得十分严,每天就只给点饭钱,多一分没得。这可苦了乔佬五,以前他一个人过日子时,每天早上都要和几个朋友喝早酒,然后再去做事,中午休息时间还三不知打打麻将,日子过得有滋有润。现在他身上连刮骚皮子(零钱)都没得,打牌没本不说,连喝早酒的钱都没得了。他是叫苦不迭,每次找王氏要钱,王氏就拿乔九压他,说伢儿这小,少喝一口酒把钱留着给儿子买营养不好?乔佬五没得办法只好作罢,可肚子里的酒虫又没那么好应付,渐渐他变得没皮没脸,开始蹭酒喝,实在蹭不到就赊。

“诶,结婚有么好,除了在床上快活以外,其他时间还真没得一个人自由自在快活。”和几个狐朋狗友喝早酒时,乔佬五发起了牢骚。

“这话算说到了总筋,我们男的在外面挣钱,挣多了婆娘高兴,给你洗衣做饭陪你睡,挣少了饭没得吃,碰也不让碰,这结婊子养滴婚啦,这和嫖有么区别?还不如到外头找个乔子(情人)。”兔子老杨说。

“乔子能给你生儿子?再说了,你有这本事找乔子?荷包比脸还干净。”另一人接茬道,手指来回捻动,比作数钱状。

“就是咧,一天拉黑吹牛逼。男人规规矩矩要结婚,不结婚不断了后吗?”

这时,有人开始拱乔佬五的火,说:“怎么,结了婚有了儿子变耙耳朵了,连酒钱都混不到手?”

众人一齐揶揄乔佬五,都等着看他怎么吹牛逼。

乔佬五挺起腰杆,“卵子,我是不和婆娘一般见识。你去问问,在屋里她敢和我叫板吧。”

一人立马接茬道:“我看,你是除了在床上,其他时间都不敢顶撞她哦。”

众人大笑。

如今,和朋友喝早酒成了乔佬五唯一的乐趣。酒桌上,他们轮番倒着心中的苦水,渐入佳境后,又开始吹捧起自身的经历,懊恼曾经的一些抉择,至于他们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那就要看酒的度数。待酒喝完散场后,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该卖劳力卖劳力,该打石灰打石灰。

尽管劳累受气仍是乔佬五生活的主旋律,但他的心态却发生了巨大改变。以前是为了生活,现在是为了乔九,性质不同,意义也不一样。如今下班回家成了乔佬五最渴望的事。乔九已经学会走路了,每天傍晚,他只要一听见三蹦子那躁动的声响,就会咿呀咿呀叫喊着,去门外迎接那个熟悉的身影。无论乔佬五在白天受了多大委屈、多大的气,在乔九跌跌撞撞奔向他怀里的那一刻,也全都烟消云散了;乔九身上所散发出的奶香味,比酒还要入他心,那是世间最醉人的味道,是饱含幸福的味道。

冬去春来夏又至。在盛夏的一个夜晚,乔佬五终于听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句“爸爸”。

说起乔九开口讲话这事儿,多少带点神秘色彩。当晚,乔佬五一家人在堂屋吃饭,乔九在房里睡觉,王氏规定每天晚上乔佬五可以饮酒半斤,这也是他一天之中唯一能喝酒的一顿饭。就在他们胃口正酣时,房里的乔九突然大哭起来,王氏一听到动静就跑了进去,以为是孩子饿了要吃奶,奇怪的是,乔九并没有醒,只是瘪着小嘴一个劲地抽噎,而且怎么拍都拍不醒,那伤心模样让人看了实在心疼。她被吓到了,随即叫来丈夫与婆婆。乔婆子见状,喝住了准备用蛮力叫醒儿子的乔佬五。

“别动他,他这是在和前世的亲人告别。”

王氏还是少女时曾听过这种说法,听婆婆这么一说,她倒是放下心来。乔九在乔婆子的安抚下,慢慢止住了哭声。过一会儿,乔九睡醒了,脸蛋上还挂着几滴雨点泪。他左瞧瞧右看看,发现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后,露出了婴儿特有的治愈笑容。大家都松了口气,也开始逗起小乔九来。就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从小乔九那张奶香味十足的小嘴里,突然蹦出一声清脆响亮的“爸……爸”。他们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这个声音是从这个小人儿嘴里传出来的——乔佬五还以为自己喝醉了,出现了幻听。他把儿子抱起来,激动地说道:“好儿子,再叫一声。”乔九在他怀里欢实得很,两条如粗莲藕般一节一节的肉腿来回乱蹬。这时,屋里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静得都能听见针落地的声响。但小乔九就是不开口,似乎还没睡醒,打了一个哈欠。他们都急了,不断地催促他逗他。小乔九不明白这帮大人是怎么了,平日里可没见过他们这样啊,仿佛是被逗得烦躁起来,他一皱眉一甩头,脱口而出:“啊……爸!”

奶声奶气,但吐字清晰,所有人都听见了。乔佬五更是蹦起来回应了儿子一声:“诶”

晚饭过后,乔佬五在厨房收拾碗筷,由于内心的激动,碟子都他被搓得吱吱发响。王氏在里屋给乔九喂奶,尽管她也很高兴,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为什么不是先叫妈妈呢?她用手指头点着乔九的鼻子,小声嘀咕:“你个没良心的小坏蛋!”乔九被逗得咯咯直笑。乔婆子则在床头搞起了神秘的事情,她拿了一个碗,盛了大半碗生米,还在上面插了三炷香,说是给床头婆婆供奉。没有床头婆婆教,乔九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说话。听乔婆子这么一说,乔佬五与王氏忙完后,分别给床头婆婆作了三个揖,感谢她老人家教乔九说话。

其实,他们都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乔九每天生活在王氏与乔婆子身边,她们那两张嘴是何等厉害,每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得绘声绘色,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乔九想不说话都难!

乔九三岁半时,过的是相当艰难。他一个人难不说,还带动全家一起跟着难。起初,他是晚上不睡觉还经常哭,好不容易哄睡着,没一会又醒了继续哭,还伴随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去镇卫生院检查也检查不出毛病,这种磨人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后来乔婆子打牌经牌友点醒,说可能是家里有邪祟,要禳解一下。于是,她买了一百张黄纸,在上面写道: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念它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写完后,把村里所有拐角路口、电线杆贴了个遍,村里人看见上面的字也明白是什么情况,一百遍两天就念够了。说来也巧,打这之后乔九就再没哭过了,夜里睡得也香。但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又来了新名堂——乔九又开始感冒发烧。往往是从后半夜开始,一烧烧到天亮。这可没少折腾乔佬五,他经常大半夜抱着乔九跑去镇卫生院,碰见下雨天,他就打赤身用衣服包着乔九,等乔九退烧之后,他再抱回家。当时的医疗手段有限,去卫生院就是打针,乔九的血管又非常细,卫生院的护士们十分头疼,为此她们经常漏针,这也意味着乔九要多造一轮罪。为这事,乔佬五没少和那帮护士们吵架,但每次吵完后,他又会主动赔礼道歉,希望护士们能多上点心。看着儿子受苦受罪,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这个做父亲也变得脆弱起来。他常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院的角落里,祈求老天:求老天保佑乔九平安无事,希望老天能把这些苦难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愿意戒酒,愿意吃斋,愿意缺胳膊少腿,只要能保佑乔九健康成长,他什么都愿意。当了父亲后,乔佬五开始畏惧神明,年轻时的他可不相信这些,二十岁那年他还曾推到别人的墓碑当床睡。至于乔佬五的祈求有没有效果,那就不好说了,反正他仍然大半夜奔波在家与卫生院的路上。或许是底层人民离老天爷太远,老天爷听不见吧。

乔婆子在家也是干着急,每次乔佬五抱乔九去卫生院,她都睡不着觉,非要看着他们回来。乔九的脑袋、脚、双手上布满了针孔,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乔九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如一道道丧钟在她心口回荡,年纪大的老人最害怕的就是寓意死亡的东西。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跪在菩萨面前,给菩萨上香,嘴里一遍遍念道:望菩萨保佑乔九身体健康。

江汉地区的人们,几乎每家每户都会供奉一尊观音菩萨的坐像,他们对菩萨有着非比寻常的寄托与敬畏,他们始终坚信虔诚供奉菩萨,会换来家庭的安康与事业的顺利。这段历史古老且悠久,这种思想一代影响着一代;现如今,年轻一辈的人似乎对这种唯心主义持怀疑态度,但他们面对神明时,仍然保持着一颗敬畏的心。这种思想也在江汉地区衍生出了一种见不得光但备受尊重的职业——迷信先生。他们平时与普通人无异,但只要一进入到自己的“工作室”——一间阴暗的房间,里面供奉着神明佛像,佛像前插着三支长寿香,旁边摆满成捆的黄纸,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法器——他们就会瞬间披上神秘的外衣,俨然成为神明的代表、菩萨的化身;只要来者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与诉求,并按照他们的指示在指定地点焚烧黄纸作揖叩拜,就可以对其的命理、婚姻、运势、健康等不好的因素进行破局,消灾避难,化险为夷;来者也会在事后放上五块到二十不等的香油钱,这些钱当然不是给迷信先生的,而是用来供奉菩萨的。一般来讲,人们只有在碰见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情况下,才会选择造访迷信先生,谁也说不准他们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精神寄托,确实在心灵上给了他们莫大的慰藉。还是那句话:信的人自然信,这也是这份职业经久不衰的原因。

在乔九持续高烧不退后,乔婆子也托朋友找上了迷信先生。这是一位瞎了眼的五十多岁老婆子,在当地是远近闻名的迷信师傅,姓刘,得外号“想姑”,人称刘想姑。找迷信先生也是有讲究的,那些身体健全、家庭美满的迷信先生往往不受人们信赖,被认为是道行不高;迷信先生至少缺一门才靠谱,只有那些承受了五弊三缺里的一个的人,才会被认为道行高深。刘想姑终身未婚,膝下无子,瞎眼三十多年,缺了三门,找她的人自然就多。乔婆子找到想姑,说明来意,并报上乔九的生辰八字,望想姑做改。想姑先是给菩萨上了三炷香,烧了一叠黄纸,而后拉着乔婆子一起给菩萨三叩九拜,按照行业术语这叫“敬神”。准备工作做好后,想姑正襟危坐,嘴里先是小声念道什么,然后一大套押韵的“请神”术语脱口而出,手里还盘弄着一件像铃铛的法器,不断地翻着白眼,面部还时不时抽搐几下,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这情景把乔婆子看得不寒而栗,但她大气都不敢喘,她知道这是先生在“请神”。良久,想姑送走了神,又恢复到普通人模样,缓缓道:“是你们家老头子在搞鬼,他怪你们三年不来看他。”听闻此言,乔婆子倒吸一大口凉气,心想这可真是遇到活神仙了。她与想姑素不相识,想姑是如何知道她家老头子走了的,又是如何知道自打乔九出世后,就再没去过老头子的坟头?她急忙问道:“恁那可有做改的法子?”想姑不慌不忙取出一叠黄纸,分成三份,在每份上用红毛笔写了一道符,做成了包袱。她把三份包袱递给乔婆子,又取了一叠黄纸和一打冥币,叮嘱道:“这份最厚的在你家老头子坟头上烧,邮差那份找一个十字路口烧掉;这叠黄纸拿去给小孩擦身,然后和菩萨那份一起在家门口烧掉。”乔婆子千恩万谢接过包袱,有得改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随后问道:“要多少香油钱?”想姑伸出两根手指头,缓缓道:“两张钱。”乔婆子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恭谦地放了一张二十元到“功德箱”里,里面堆满了一块、五块、十块,她这张二十尤为亮眼。

临走前,她又委托想姑给乔九算个命,想看看乔九的命数。她把乔九的生辰八字报的更加详细,连几时几分出生都说了出来。想姑拿出龟壳和铜钱,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只不过这次不是听不懂的咒语,而是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等占卜过后,乔婆子忙问道:“想姑师傅,小伢儿命数哪方?”想姑摇了摇头,一脸惋惜,俨然一副参断了命运之数的样子。“父母代双冲,大耗犯戌空,人才有八斗,命在半空中。”乔婆子问:“么意思?”“这伢儿聪明滴很,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但有多大出息就要看自身的造化了。恁那想啊,神仙借用凡人的肉躯,又有多少人能受得起这个福!要是他再晚出生五天就好了,国家主席都是他的。时也命也!”乔婆子听到前半段心里喜咩了,以后乔家的祖坟冒了青烟,能出个大才,可一听国家主席没有了,心里懊恼不已,但又一想,生孩子这事怎么能憋呢,一憋不出人命了。“想姑师傅,那伢儿以后怎么搞啊。”“要从小开始教导,他八字过硬,五行缺木,看似斯文内敛,实际个性倔强固执,爱钻牛角尖,容易走极端。”话音刚落,乔婆子心凉了大半截,这可真是随了乔家祖宗的缺代,他们家没有一个不是犟猪瘟,全是顽固不化的种,种在这里,再怎么变也变不出什么名堂来。想到这,乔婆子不由得悲从中来。见来者一言不发,想姑说到:“我建议给伢儿改个名,乔九你们自己屋里人可以继续叫,但在以后读书的大名上改一个。”乔婆子双眼放光,“改了名是不是就改了命数?”“不能,命是天注定,改名只能改运势。恁那看,他是贤字辈,五行缺木,大名就叫乔贤木,这个名字对他以后有益。”

乔婆子嘴里嘟哝了几声乔贤木,仿佛越念越上口,最后笑道:“给多少卦金?”想姑一笑,“按理说,这是顺带的事儿,不应该找恁那开口要卦金,但不要卦金,命不就不值钱了嘛,恁那就意思意思给个十块吧。”

当天晚上,乔婆子就把事情办抻敨了。在给乔老头子烧纸时,她一边烧一边骂:“你个死人子滴,做了鬼都不安生,没钱拖个梦给我啥,找这个乖孙儿做么事。”农村的夜晚,稻田蛙声一片,火堆被晚风撩得旺盛,这阵风像催债似的,没一会儿几百亿的冥币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泛着火星的纸灰在乔婆子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燃烧的速度之快,足以证明乔老头子真的缺钱。乔婆子木然望着被岁月风蚀的坟头,老头子已经走了十年,昔日的离别情景仿佛似昨日般清晰可见,就好像老头子是在昨日咽的气。或许是晚风吹疼了她的老花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汇聚在那褶皱的眼角。

“你在下面要好好保佑这个孙儿,今天给他算了命,这可是乔家最聪明的一个种,他往后不得了。师傅还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乔贤木。你要保佑他读书聪明,无病无灾,孝顺听话。有么事托梦给我,要是再找他,老子把你骨灰给扬了。”

这些话,换做别人是万万不敢说的,但对于一个一辈子快到头的老人来讲,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乔婆子一生尝尽了贫穷与苦难,她早已无所畏惧,如今让她挂念不下的,唯有乔九。她生活的唯一盼头也是乔九,能多看乔九一天,她就多赚一天。

世上很多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倘若非要去弄个清清楚楚,那也只能是自寻烦恼。谁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乔九打了那么多天针不见好转,去看了迷信先生后就再也没发烧。乔婆子把看迷信先生的事说给乔佬五与王氏听时,他们都怪她花了三十块冤枉钱。可当他们注意到乔九真的好转了后,也不由得感叹起这位师傅的道行,就当破财消灾吧。但一听到以后乔九要改名叫乔贤木,两口子纷纷摇头,不肯答应,说取名这个事,不能听信一个算命师傅的。乔婆子先是苦口婆心劝他们,说这个名字以后对乔九好,见劝说无果,又与他们争执起来。一屋人从晚上犟到了深夜。最后,乔佬五实在拗不过,便答应说现在先叫乔九,以后上学读书了再改乔贤木。见乔佬五松了口,乔婆子也没再继续纠缠,这件事便告了一段落。

几天后,乔九又生龙活虎起来。这伢儿是一个标准的轻身骨头,一刻都不能安宁,非要有人时刻盯着,不然就给你惹出乱子来。本来,这个阶段的小孩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这很正常,但乔九与别人不同。他对好奇心的理解是:这个东西带不带响?他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什么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只要他拿得动,不出五秒必在地上,要是带响,他就高兴得乱蹦乱跳,要是不带响并且完好无损,他就会十分疑惑,还想再砸一次。乔九每一次成功的破坏,无疑是在往吝啬的乔婆子心窝子上捅。为此,他没少挨乔婆子的巴掌,可这家伙记吃不记打,哭过之后,该砸还是砸。乔婆子经常无奈到破口大骂,“真是个犟猪瘟,随了乔家祖宗的缺代。”骂过之后,她只好把那些容易损坏的东西,放到乔九够不着的地方,如今乔九砸的全是些不易损坏、柔软的便宜玩意。但奇怪的是,有一样东西乔九怎么着都不会去砸——那就是乔佬五的酒瓶子,这让王氏又好气又好笑。她心想,该砸的不砸,不该砸的乱砸。她有几次故意把乔佬五的酒瓶子放在乔九的脚跟前,看看乔九会不会下手,乔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没上她的枯当。他似乎知道那是爸爸的心爱之物,每次看到都会把酒瓶子轻轻地放回原位。这一举动,气的王氏只得在心里暗骂:“这个狗日的还不苕!”

不知不觉中,乔九的体型一天一天变大了,这是在平静闲适的农村生活中,唯一能感知到时光在流逝的征兆。一天晚上,一家人吃饭时商量,不能再把乔九拴在身边了,要送去小学堂读书。当时那个年代,没有学前班或幼稚园这种说法,但每个村里一般都有乡塾,学费也不贵,实在没钱也可以拿粮食抵。

“九儿大了,要送去学堂开智了,他整天一个人在家自滴莫滴(一个人自娱自乐),动不动就惹乱子。”乔婆子埋怨道,“家里的事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哪有时间成天看着他。”

隔天,乔佬五提了十个鸡蛋,牵着乔九,来到隔壁村陈先生家。陈先生三十多岁,是附近有名的教书匠,原先在县城教书,后娶了隔壁村的马姑娘,于是两口子便在村里开设了学堂。待陈先生见过乔九后,欣然接受了这位颇有灵性的学生,但坚决不肯收乔佬五的鸡蛋。陈先生教知识,马姑娘照顾小孩们,除了该收的学费,他们对其他礼品一概不收,清廉正直的作风、尽心尽责的品格使他们夫妻俩深得村民爱戴。回家后,乔佬五把老师收了乔九这个喜讯告诉了大家。王氏连夜给乔九缝制了一个小书包,乔婆子则担任起了以后接送乔九上学的任务。然而,上学第一天,乔九就由马姑娘和一位怒气冲冲的家长亲自“护送”回家。乔婆子看到乔九和老师站在大门口,内心十分诧异,暗自感叹:现在的学堂都这么撩江吗,亲自接送小孩?可还没等她高兴,马姑娘就给她讲述起了乔九的光荣事迹:乔九在学堂和同学打架,扇了同学一巴掌,那男孩的头撞到课桌,磕破了额头。听完事情的经过,乔婆子那张老脸瞬间变得如死尸一般惨白。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位被打男孩的母亲进门破口大骂,说乔九有娘养没娘教,言辞毒辣,几乎用尽了江汉地区所有的难听话。这要是在平时,乔婆子肯定会给予回击,论相骂她还没服过谁,可现在她是理亏的一方,也只能一个劲地赔着笑脸道歉。尽管如此,那位母亲仍没有停嘴的意思,继续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指责他们一家人。左邻右里都被这尖锐的嗓门吸引过来,没一会儿,全都围在乔佬五家门口看起了热闹。见来人越来越多,那位母亲擦干了脏嘴,转头懊念起自家的苦难,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起来。那群不明真相的人开始胡乱猜测,有的说是王氏抢了别个的男人,有的说是乔佬五把人嫖了没给钱。后来才慢慢听出点眉头,原来是乔佬五的儿子把别人的儿子打了。于是,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就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

“原以为你们家生了个文曲星,没想到是个武状元啊。上学第一天就打人。”

王氏在里屋羞得不敢见人,恨不得把脸扎到屁股里。为了息事宁人,她让乔婆子去村口买了点水果,又赔了五十块钱的医药费,这才打发走那位自诩宽宏大量的母亲。待乔佬五回来,她又将此事添油加醋一番告诉乔佬五,说乔佬五生了一个浑气儿子,上学第一天就打人。说着说着,就又埋怨起乔佬五没在乔九一岁时,给他办一场抓周仪式。“这就是没有抓周的翘(情况),不然哪会这样。”王氏气鼓鼓道。于是,乔九在三岁足一个月的那一天,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重的父爱。那天夜里,乔九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得村里的狗大半夜还在叫唤。

 深夜,乔婆子悄悄来到乔九床边,看着因屁股淤青只能趴着睡的乔九,心疼不已。她带来了专治跌打损伤的土方药膏,轻轻抹在乔九稚嫩的屁股上。晚上乔佬五打乔九时,她也在一旁,但硬是没说情。她知道,要是不把乔九这股邪火压下去,让他心生畏惧,以后得吃大亏。俗话说,三句好话抵不过一嘴巴。教育孩子就是要打,你不打,他就翻翘,没得怕举。再说了,今天乔九是打赢了,要是哪天没打赢呢,家里人打总比外面人打好。替乔九擦完药膏后,乔婆子久久不愿离去。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孙儿,那颗运行了近七十载、快要宕机的脑壳,竟在此时畅想起了乔九的未来。她仿佛看见了乔九少年时期的模样,开心地在油花菜田飞奔;接着便是青年,那时乔九应该有一米八了吧,但很快这个幻想就被她抹掉了,因为乔家都是矮种,不可能冲那么高;后来就是乔九考上大学……想到这她叹了口气,这个幻想也被抹掉了,乔家祖宗全都埋在了高粱地,没有一个埋在墨水田,后辈全是酒麻木,扶不上墙,但轻视归轻视,她还是希望乔九能读个大学,毕竟算命的说他有大才;再后来就是结婚生子,这些她就想不出来了,那时候她都可能死了二三十年了。自乔九出世后,她是越来越劳累,气没以前顺了,腿脚也开始不利索。或许她能看到乔九的少年模样,至于能不能看到青年,她自己都觉得是个问号。不知不觉,几滴老泪慢慢从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滑了下来。她不甘心没看见乔九长大就离开人世。人们常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会变得欲哭无泪;其实不然,现实往往是人越老,眼泪越是藏不住。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幸福,这说明对人世间还有留恋,就怕连留恋都没有了。

 

3

 

乔九吃了餐家伙后,确实指笨(老实)多了。没再听说他在学堂调皮捣蛋的事了,有时回到家,还会拿一支笔到处画画写字,仿佛有一肚子学问——虽说是涂在墙上——但乔佬五看了甚是高兴。王氏有时抱怨道:“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白净了的墙涂得凹奏死了(脏死了)。”这时,乔佬五就会卫护儿子,“他喜欢画你就等他画,真是莫得条件,有条件我就买一箩筐本子给他画。”王氏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也好意思说。

最近乔佬五压力倍增。一方面是家里不景气,今年田里收成不太好,自己的搬运事业竞争也越来越大,搞不到钱;另一方面是因为乔九,随着乔九的长大,家里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钱”字。到了晚上,他辗转难眠,一个想法在他体内疯狂膨胀,仿佛不吐不快。于是,他摇醒了一旁打鼾的王氏。

“诶诶,婆娘。”乔佬五喊道,“我们克县城啦?”

王氏揉揉眼睛,一脸不快,“深更半夜不睡觉,搞么事啊?”

“克县城。”

王氏身子往后一倾,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着乔佬五,“你骷髅子进了水哦,这半气克县城?”

“不是这半气,明天。”

“为么事啊?”王氏这才意识到乔佬五没有开玩笑,坐起来问道。

“搞钱啦。”乔佬五也坐了起来。“去城里发展,镇上搞不到钱了。树挪死人挪活。”

王氏瞬间没了睡意,瞪大个牛眼看着乔佬五,不敢相信眼前这只有一锹把长的丈夫,能说出这么有志气的话。她活了三十多年都没去过县城,以前她的姐妹回村老在她面前吹嘘,说城里有多好有多好,说得她心直痒痒,她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去趟县城。如今乔佬五一句去城里发展,不经意勾起了她内心深处对大地方的向往。

“真滴假滴啊?”她激动道,“你怎么突然想去县城啦,再说了,你去之后搞么事咧?”

“找啊,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乔佬五把肋骨拍得直响,“我又吃得起亏,你也吃得起亏,找个事做不简单得很。”

见丈夫如此有信心,她也跟着心花怒放,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但很快,一层阴云糊住了她的心,她被一个拖油瓶牵制住了。

“那乔九么样办,教给老娘带?”

乔佬五沉默了,像黑夜一样静。他去城里是为了乔九,可去了城里就相当于抛弃了乔九,何况乔九还这么小,没了父母的陪伴,肯定会对他的心灵造成伤害。这也是乔佬五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但他心里清楚不去肯定不行。相比现在抛弃乔九,他更害怕无法为乔九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于是,他编织了一个未来安慰王氏,同时也安慰自己。

“先交给老娘带,等我们在城里稳定了,再把乔九接过去,到时候让他在城里读小学。”

乔佬五随性的一个念头,却在王氏心里翻江倒海,一想到一家人以后将在城里生活,她心里头像抹了蜜似的,甜到腻人。她仿佛已经望见了这样一幅画面:乔九穿着一身充满朝气的校服,打着红领巾,手里拿着老师发的奖状,朝她飞奔而来。这一夜,这幅画面在她脑海里滚动播放,她喜得恨不得把床单幔子蹬烂,有时还会笑出声。乔佬五多次被她的笑声吵醒,烦躁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两口子就把昨夜合计的事告诉了乔婆子。乔婆子想了半天,没有表态。她喜欢乔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毕竟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说不定哪天就蹬了腿,要她去照顾一个三岁多的伢儿,确实有点难为她。见乔婆子一直不作声,乔佬五说,“我们每个月寄钱回来。恁那只不让他饿着就行。”

乔婆子看看乔佬五,又看看王氏,他们那架势仿佛今天不答应不得依你。这时,她突然记起了想姑给乔九算的命格——父母代双冲,大耗犯戌空——或许他们去城里对乔九也好。她在心里默了默后,说道,“行,我可以照顾。不过丑话说前头,我要是照顾不好,恁那们手不要怪我。”

王氏喜咩了,一把挽住乔婆子的胳膊,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像久违相逢的闺蜜,搞得相当亲热。“恁那照顾我放心额,村里哪个不晓得恁那最喜欢的就是九儿啊,还有照顾不好滴吧。”殊不知,半年之后王氏要为这句话涮自己嘴巴,她们的婆媳关系也正是从这件事开始决裂。

商量好后,两口子把乔九叫醒,帮他洗脸刷牙,穿好衣服,送他上学堂。乔九很纳闷,以前都是奶奶做这些事,今天怎么爸爸妈妈一起送自己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在路上有说有笑,乔九不断跟他们讲自己在学堂认得哪些字,从他那小公鸭嗓里说出来的话满是天真烂漫。乔九讲得越高兴,他们内心就越酸楚,一想到今天儿子回家看不到父母,他们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把儿子送到学堂后,王氏久久不愿离去,最后还是乔佬五发脾气催促,才把她拉走。回家的路上,王氏偷偷抹起了眼泪,乔佬五也流泪了,不过是在心里。当天下午,他们就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了县城。

尽管县城距离家里不到五十公里,坐城乡专线也就一个半小时,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尤其是一个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却相当遥远。因为孩子对距离没有概念,他们只知道看不到父母的距离,就是最远的距离。乔九下学回到家,就急切地寻找母亲,想扑在母亲的怀里发发嗲气,因为今天老师批评他了。可他把整个屋跑遍了也没发现母亲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紧。他问奶奶:妈妈去哪了?乔婆子没告诉他实情,只说妈妈和爸爸一起去城里了,要你这几天听奶奶的话,他们回来时给你带糖。一听这话,乔九立马哭了起来,满地打滚,哭着喊着要妈妈,无论乔婆子怎么劝都没用。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离开父母。这天晚上,他什么都不肯吃,一直到哭累了才睡去。

此后的几天,乔九不肯上学,非要在家里等爸爸妈妈回来。乔婆子每天押他上学就像杀猪似的,一路连扛带拖,才能送到目的地。即便在学校,乔九对母亲的想念也没有减退半分,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这可苦了马姑娘,因为只要有一个小孩想妈妈,这种情绪会立马带动其他小孩,比走鸡瘟还快,接下来的场面便是所有的小孩哭着喊着要妈妈。那几天,马姑娘的头都是大的。乔九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找一遍,看爸爸妈妈回来没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期盼也被时间磨散了,慢慢也就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这个孩子变了,以前像条小奶巴子狗,一唤就来,见人就摇尾巴;现在是整天一个人玩,话也不说,对谁都不理。这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只有父母在身边才能给的自信。

另一边,乔佬五在县城过得也不容易。他们为了省钱,在城乡渠租了一间单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开火做饭只能在走廊,卫生间是公用的,每天屙粑粑都要排队。这里的房租便宜,住在这儿的人不是从乡下上来的,就是从其他县城来务工的。一到晚上,这条街热闹得很,摆摊的,做夜市的,像蚂蚁行军似的,一个挨一个。不过,这条街的特色当属那些走在时尚前沿的站街女,那个年代一个女人站在路口,露出低胸脯大白腿,穿花短裙,踩高跟鞋,谁看谁不迷糊,叫那些寂寞的汉子完全把持不住。乔佬五也爱看,每天晚上他都要借着消食的幌子出去撩一下骚,但也只是过过眼瘾……王氏心里净半(明白)得很,但从不点破,她知道乔佬五即使有贼心也没贼胆,贼心贼胆都有也没那个贼钱。

本想着来到城里机会就多,结果是处处受到排挤。乔佬五在县城依旧搞着老本行搬运,但城里这帮龟狗日的拉帮结派,好活根本轮不到他,给他的都是些吃亏不赚钱的活儿。没办法,不做更没钱。王氏在棉纺场打零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落屋,一天到晚坐在机器面前与棉布打交道,腰都快坐断。她没接触过这一行,刚开始别人一天做的活,她需要两天,好在以前做过农活,手脚利索,慢慢也熟练生巧了。相比在农村,两口子来城里也确实赚到了钱,但这是吃了几倍的苦,受了几倍的累,才换来一倍的钱。王氏有时回到家发牢骚,说来城里划不来。“你姆妈个鬼,钱没赚多少,人累得抢逼像,儿子也丢屋里没人管。”她边说,边怄得直哭。这时,乔佬五就会劝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你不出来打拼,以后就是你的儿子出来打拼,你难道想他以后一辈子窝在农村?就这么着,王氏为了乔九,咬起腮帮子坚持了下来。搞笑的是,到后面换成乔佬五经常发牢骚了。这也只能怪他的性格,他是那种声不作气不作,只晓得埋头做事的人,不懂得搞关系,别人为了融进圈子,见人就递烟递茶,他烟不烟茶不茶的,所以直到今天都没人愿意带他玩。没多久,他的搬运就搞不下去了,转行到工地搬砖。反观王氏,经常在车间帮这个帮那个的,很快就和那帮老娘们儿打成一片,每天东拉西扯,有说有笑。找到归属感后,她是越做越起劲。用江汉地区的方言来讲,她就是个闹鸡子,她在哪里热闹就在哪里。

反复讲述乔佬五的苦难生活是枯燥无味的。一晃半年过去,两口子也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算是站稳了脚跟。这时,他们开始想念起阔别已久的儿子。这个“开始”并不是说他们最近才开始想,而是每一天都在想,只不过现在终于到了回家见儿子的时候。正值年关,两口子打算给乔九买件新衣服。他们去老街逛了很多家店,左挑右选,每拿起一件衣服就想象着乔九穿上的样子,半年不见,估摸着乔九应该长大了不少,特意挑选了大一号的尺码。买完衣服,他们又给乔婆子挑了条红围巾,最后买了点金果麻枣,算是“节意”。他们双手都提满了,当初大包小包来,现在又是大包小包回去。

江汉地区的冬季漫长,且寒风刺骨,道路两旁排满了光秃秃的麻柳,隔断距离就有一个老鸦窝坐落在枝干上,满是凄凉萧索之意。乔佬五与王氏在归乡的客车上,冻得瑟瑟发抖,但回家的喜悦和见儿子的期盼,又使他们心里暖烘烘的。镇汽运站一改往日的冷清,成了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归乡游子,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归家的喜悦。一出站,路边的麻木(燃油三轮车)师傅就抢着上前提包,生怕跑慢一步客人被别人撬走。乔佬五本不想叫麻木,因为春节期间涨价,舍不得花这个钱,但王氏觉得从城里回来了,不叫个麻木回去有点折人。就这样,在王氏的坚持下,他们一路闹哄哄、左颠右晃地朝村里开去。

昨天村里有人结婚,乔九一大清早就摸起来捡鞭,弓着腰在泥巴地上来回翻找,两只小手冻得通红,不过战果颇丰,已经塞了满满一大荷包。他们回来的时候,乔九正好不在家。趁着空当,王氏在屋里转了转,想看看有么变化。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心都在滴血。她先是去的灶台,想看看乔婆子弄的么常火给儿子吃,当她掀开筲箕的那一刻,血直往脑壳上涌:一碗炸胡椒,一碗土豆丝,仔细一看还有丝棉;她又来到乔九睡觉的地方,床上只铺了一层干草和两床薄棉被。她再也克制不住,冲到乔婆子面前,血燥火飘,咬起腮帮子吼道:“这就是你照顾滴伢儿吧,肉肉没得,鱼鱼没得,一碗土豆丝半碗丝棉,外面下乌雪的天气,只跟他垫一床夏天的被古,伢儿跟到你真是造业(受罪)。”

乔婆子木眨了(稀里糊涂),妥着个脸,说:“啊,还有丝棉吧。我这眼睛硬是看不清了,瞎目闭眼滴。诶,你不说,他夜晚还热滴不得了,长期掀被古咧。”

王氏脸都气绿了,睴了乔婆子一眼,仿佛看了她就瞎眼睛。

“我们每个月寄你的钱,你是打牌输了吧?他现在正长身体的时候,你连肉鱼都舍不得买他吃,你狠得下这个心啊!”

“枪哪呀,我自己的亲孙子未必还舍不得吧,我搞的鱼啊肉啊他不喜欢吃的。再说了,佬五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几餐肉,不一样被我养大。”说着,乔婆子就从袜子里面掏出对折好了的“老人头”。“这,你们给我的钱全部攒到咧。”

“我要你攒到讨死啊。”

乔佬五回到家就开始找事做,正在劈柴火时,听到屋里有动静,立马赶了过来。

“这是为个么家。过年过节的,吵个莫事。”

“你自己看,你自己看她搞滴么东西喂你儿子。”王氏吼道。

乔佬五正准备去厨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屋里的三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外——在外面捡鞭的乔九回来了。

他身上搞得灰蓬了,像个灰狗子,冻得青鼻涕垮垮伸,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指甲缝里全是泥巴,颈巴子上的精漆(汗泥)可以搓一脸盆污水出来;身上凹奏(脏)也就算了,人还瘦得像个猴子,硬是像刚逃荒回来。

王氏一看到乔九这副相,心里揪起来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滴,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交给乔婆子成了这个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这个伢儿死了姆妈,没有娘管。以前乔九在她身边,哪个不是说这伢儿抻敨漂亮,现在却搞成了这个鬼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己的孩子自己疼。乔佬五还过瘾些,一眼没认出来这是乔九,以为这个伢儿是乔九的朋友来找乔九玩,还是乔婆子说快喊爸爸妈妈啊,这才晓得这个像灰狗子一样的伢儿是自己的儿子。“鬼嚼滴,这是乔九吧。”他喊道,“我在工地打灰都比他干净咧。”他一把把乔九拉过来,仔细一看还真是,只是眼前的乔九和他半年前印象中的乔九完全对不上号,甚至还小了一圈。乔九的胳膊在他手里比钢筋还细。乔佬五还想多看看,但乔九似乎十分抗拒他的触摸,在他那双如钳子般的大手中来回挣扎,爷俩就这样犟来犟去。突然乔九大哭起来,搞得乔佬五木眨了,只好把乔九放开。一松手,乔九立马钻进了乔婆子的怀抱,抓紧乔婆子的胳膀不放。王氏喊乔九过来,乔九也不理,两口子对望一眼,内心五味杂陈,才半年光景,儿子变了样不说,还不认他们了。

其实,乔九并不是不认爸爸妈妈,只是一看到他们,就想起当初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内心还不是想:哦,你们当初招呼都不打一声,把我一个人丢在屋里,现在又搞滴亲热了,当随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过话说回来,哪有孩子不要父母呢?乔九只是没有适应他们的出现,关键时候还是乔婆子把住了他的脉。她推了乔九一把,说:“抢哪连爷姆妈都不要了,她是你妈妈呀,苕儿,你不是一天拉黑盼到他们回来吗?快克你姆妈那边克。”乔九看向妈妈,发现妈妈在哭,一边哭一边向他伸手。乔九也跟着哭了,往日那个坚强独立的孩子,转眼变成了脆弱、发嗲气的奶巴子,内心那股一直被压制着的、渴望父母的情感,此刻也像拧到底的水龙头一样喷泄而出。他冲到王氏怀里,哭得伤心伤意,连话都说不抻敨。

“妈妈,我……好想你。”

王氏哭到抽噎,一句话也说不出,紧紧抱住乔九,用脸蹭他脖子,猛吸他身上的味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到乔九安全感,才能赎清自己对乔九的亏欠。她握住乔九的手,乔九的手像铁一样冰冷。她解开乔九的衣服,棉袄里只有一件单褂子,连毛衣都没有,再一拉裤子,里面打滴挑寡(下裸),秋裤都没穿,还是一条夏天的薄裤子。看着冻得站都站不直的乔九,她瞥了乔婆子一眼,那样子恨不得拿刀砍。她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口口声声说为了乔九,可出去赚钱又有什么用,自己在外面受气,儿子在家里受苦。她给乔九洗热水澡,又拿出新衣服给乔九换上,之前的那套旧衣服连同荷包里的鞭全部丢了。新衣服大了,本来是件短装袄子,套在乔九身上成了风衣。

晚上,乔九躺在王氏怀里,又开始讲起自己在学校的事,不过这次全是委屈事,同学说他爸爸妈妈不要他啦;老师嫌他凹奏,身上有味道,没以前对他好啦;奶奶眼睛不贼光,经常把棉花、丝瓜藤炒进菜里啦……

王氏摸着乔九的脸,心里像鞭在炸。她把乔九哄睡着后,起身去找乔佬五。

“开年了我不想克城里了。”她抹着泪说。

“为么家?”

“还能为了么家咧,为了儿子。”

“不是有……”乔佬五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是有么家,”王氏接过话头,“你做好事,打死我都不会再把乔九给她带了。伢儿交她到手里是个么样,你又不是没有看到!”

“诺开年了,我一个人克城里吗?”乔佬五问。

“随便你,我反正是不克了滴。”

 

4

 

乔九在村里成了“臭狗屎”的代名词。

在其他小孩还躲在母亲后面认生时,乔九已经敢站在村口与大人对骂了。那年他七岁,读二年级。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学的,像什么“通、嫖、攒”这一系列与生殖器紧密相连的下流话,连大人都不好意思说的话,他是张口就来。尽管他还不明白这些词的含义,但每次他只要一说出这些词,那些大人就笑得前仰后合,为此他就会感到很自豪。这个阶段的他表现欲十分旺盛,他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换来别人的喝彩。但现实往往是换来一顿打,村口的年轻人听到这些骂人话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只会回敬一句:“我日了你滴骚姆妈”,但那些七老八十的人就相当拐(狠)了。他们不会日乔九的骚姆妈,或许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说不出那样的话。他们会说:“我日你仙大人都不好哦,老子几十岁的人了,被你个小杂种吷(jue,同“骂”)?”接着,他立马迸发出早已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活力,冲上去把乔九提起来一嘴巴。打完后,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东西,有娘养没娘教。”

有趣的是,挨了打的乔九从来不哭。他会先判断自己打不打得过,如果打得过他就会立马还手,如果打不过他就会先跑,等跑出一段距离后,就破口大骂,以报挨打之仇。这时,你要是再想追上他可就难了。反正他的战略战术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完就骂。他是有仇就报,至于怎么报要根据当时情况来定,反正绝不让自己吃亏。就这样,乔九在村里有了一些人尽皆知的外号:臭狗屎、浑气。只要一提起“臭狗屎、浑气”这两个词,人们总是异口同声说:那是乔佬五的儿子。至于为什么用臭狗屎来形容乔九,那是因为狗屎本不臭,挑起来臭。你不理他,他就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你越是理他,他就越来劲,蹬鼻子上脸。渐渐的,村里人都开始不理他,无视他,把他当成臭狗屎,家里有小孩的还叮嘱自家小孩,不要和乔九玩。于是,乔九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只好自娱自乐起来。后来,村里老有人看见他一个人在田里转,也不知道他在搞么事,走近一看,他还在说话,但身边一个人没有,也不晓得和谁在说。这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成了乔九这伢儿精神上有点问题。

其实,这种现象是乔九内心孤独的写照,他渴望朋友,渴望有人陪他一起玩耍。有一次,乔九看见村头有一群小孩在玩,他跑过去想加入,但这群小孩听了家长的话,不肯接纳他。乔九一过去,那群小孩就跑,他只好愣住原地。其中一个大孩子觉得这样戏耍乔九很有趣,便故意喊乔九过来,结果乔九一过去,他们又跑了。这样戏耍了几次后,乔九哭了。这帮孩子看见乔九哭,各个笑得合不拢嘴,还说乔九像狗一样,一唤就过来,再加上“九”和“狗”同音,于是乔九便有了一个新外号:“乔狗”。自此以后,村里的小孩看见乔九便喊“乔狗”。

村里人对乔九的恶意,多半是通过乔九的父母折射给他的,而他本人在村里人眼中是一个又可怜又可闲的存在。村里的婆娘围在一起扯棉花时,话头总离不开乔九这一家人。要说起来,这伢儿是真的聪明,就是搞不上路,整天油皮寡脸的。或许是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管教,只有乔婆子一个人拉扯的缘故。有的指责乔佬五和王氏不负责任,生下来又不养,他们在外面赚钱潇洒,把伢儿丢给一个老人带,赚一些钱又有么用咧,伢儿成了活鬼;有的指责乔婆子不管乔九,放任他去学一些冒名堂的东西,把那伢儿惯失的不成样子。在乔九的这个问题上,她们的意见出奇得一致,都认为是大人的问题。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都与大人的教导有关,要是再不管,乔九这伢儿真只有干丢。

“诶,你们晓不晓得乔佬五两口子去哪些克了。”一个妇女问。

“听说克外地了,具体搞么事不清楚。”另一个妇女说。

“怪不得几年都没有看到了,肯定是赚了大钱,连过年都不回来了么。”

“鬼哦,听我屋那口子说,乔佬五在工地上把腿子跶(摔)断了,别屋滴一直不赔钱,他们两口子老赖在那里要钱。”

“呀啊……这就是见鬼啦。钱没有赚到,人还折进克了。”

“还谈诺话咧,乔婆子眼睛瞎了,腿子跛了都没得钱看,也不说她啷个不管伢儿,七八十岁的人了还带小伢,抢哪耐滴活。”

“造业造业。”

“哪个不造业哦,脱人生就是受罪滴么。”

“要我说,他们这是参瞎(瞎忙活),老老实实在屋滴带带伢儿多安逸,非要跑到外面扳命。”

这帮妇女手上扯着白棉花,嘴里扯着野棉花,一下午边说边干活,忙完之后各回各家。几乎每个村都有这样一帮婆婆姥姥,她们对村里的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她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对“某人”了解的情况拿出来分享,试图通过共享的信息从多方面、多维度拼凑出“这个人”的完整面,最后再给“这个人”贴上一个标签(多半是负面)。她们的嘴是杀人的快刀,多少清白的人在她们嘴里失去了贞洁,多少正经的人在她们嘴里成了稀烂;她们永远活在自我的认知里,她们一生都在与他人攀比,体内那颗浅薄无知的心始终围绕着虚荣在跳动。

一个月之后,乔佬五和王氏从外地回来了。他们回来并不是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传到了他们耳朵里,而是因为乔佬五的发小张麻打了一通电话,说乔婆子死了。

有人说乔婆子是被气死的,有人说乔婆子是被怄死的,具体是因为什么死的没人知道,只知道死因是心肌梗塞,那口气没有上来,转眼就蹬了腿。这件事还要从乔九说起。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明媚,学校规定每周五下午要做清洁大扫除,做完就放学,所以当天乔九三点半就离开了学校。他和同村的“爽B”一起,背着书包,手持棍子——这是他们精心挑选的,又直又细——一路玩玩打打,相互拼杀,仿佛是两位武功高强的江湖剑客,在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正值夏末初秋,棉花丰收的时节,家家户户门前都用木桩拉着铁丝,再铺上竹篾席子晒棉花,一眼望去,一面雪白。此时他们恰巧从门前经过,乔九突然手贱脚痒,跑去抓别人的棉花;爽B见乔九去抓,他也跟着抓,两个人把别人铺得整整齐齐的棉花抓得稀烂。这时,乔九陡然想起了同桌李琦中午时间搞的一个实验:用放大镜聚焦把纸点燃。乔九觉得稀奇,便用一颗大白兔从李琦手里换来了放大镜,说玩两天再给他。乔九从书包里拿出放大镜,对爽B说:“我能用放大镜把棉花点燃,你信不信。”爽B哪见过这世面,说:“不信,你能点燃我跟你姓。”“好,你看到,我要是点燃了你跟我买一颗大白兔。”爽B想了想,答应下来,“行额。”就这么着,两个人说定。于是,乔九便学起李琦操作的步骤,先是瞄了瞄太阳的方向,然后站准点位,拿放大镜聚焦棉花,几番调试后一颗如绿豆般大小的白点定在了棉花上。不一会儿,棉花团中闪出一丝焦黄,转而变黑泛出火星。乔九得意道:“看到没,油不油逼。”哪成想,他话还没说完,这点火星子就迅速带动了一大片棉花,向四周蔓延。两人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吓得大声呼喊起来。隔壁的一个婆婆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瞄稀奇,一看棉花着了火,蹦起来双手拍大腿,扯起嗓子喊道:“快来呦,棉花烧咯,快来人咯。”她一边喊,一边冲向自家的棉花摊位,两只手不断扒拉,把还没有点燃的棉花隔出来。一帮劳力闻声也从屋里冲了出来,眼看火扑不灭了,就赶紧抢棉花,拼起老命来把还没点着的棉花扒到一边。几人扒棉花,几人提水灭火,忙了一阵后,火总算是灭了。

两个小伢吓得声都不敢作,两条腿子像筛糠,浑身打颤。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摆在他们面前:好消息是得亏他们喊得及时,只烧了一床半的棉花,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坏消息是这一床半棉花是欧撇撇家的。欧撇撇叫欧金来,是村里有名的“烂员”,也就是无赖的意思;因他“打百分”时总是把扑克牌抓烂,牌友老是抱怨扑克牌成了“撇撇”(表面很粗糙的卡片),故给他取外号“欧撇撇。”此人天生一副凶像,皮肤黢黑,斜眉吊眼,一脸褶皮,活似农村看门的老黑狗,让人看了心就发毛;他的为人也和他的长相一样——真是相由心生——抛皮不着调,老搞些抠屁眼舔指甲的事,像个小绳子(小气鬼)斤斤计较,因此他在村里蛮不受人待见。今天乔九把他家棉花烧了,算是命中有此一劫。当时殴撇撇不在家,正和几个鬼打架(狐朋狗友)在村小卖部打“千分”,手气还蛮好,赢了一百多。他回来看到自家的棉花不见了,便跑去问隔壁婆婆,婆婆告诉他棉花被乔佬五的儿子烧了。

“这个婊子养的东西,老子的棉花惹了他啊。”欧撇撇破口大骂,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瞬间忘掉了赢钱的喜悦。转头,他把怨气撒到了隔壁两户身上,“抢哪独独烧我这一家啊,还出了巧滴!”

隔壁婆婆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登时就火了。“不哦,你这话是个么意思啊?我发现你真是脑壳坏了,不是我老子拼起老命来帮你扒棉花,你屋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全部闪放(完蛋)。你只把是心里没得哈数哦!”

欧撇撇被怼的没脾气,立马转变态度。“我又不是怪恁那,恁那翘这大个气啊。”

婆婆剜了欧撇撇一眼,嘀咕道:“真是个挨霉像(倒霉像)。”说完,把门一摔,回屋做饭去了。

欧撇撇愣在原地,越想越气,从裤兜掏出一根红塔山点上。他咪了两口烟,一把把烟甩在地上,怒气冲冲朝乔佬五家跑去。

乔九回家时脸色惨白,手还在发抖。他知道事情还没完,他们当时放他回来,是因为烧的不是他们家的棉花,所以没有为难他。每到星期五他都会去河边摸鱼,今天出了这事他一点心情也没有,独自坐在床头等待审判来临。乔婆子正在厨房做饭,还不知道乔九在外面闯了祸。她今天特意熬了排骨汤,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喊乔九过来尝尝咸淡,可喊了几声都不见乔九答应。没一会,她就气喘起来。从去年开始,她的身体是每况愈下,眼睛瞎了,耳朵也背,两条腿子一到下雨天就不能落地,这些硬件设施先不谈,主要是软件问题大;她最近动不动就心慌气短,老是感觉有口气上不来,还有几次去解手差点掉进茅坑,当时人一站起来就发晕,全身无力,缓了几分钟才走出来。种种预兆都意味着她已时日不多,但最让她忌讳的是:有天晚上梦见了老头子。她梦见自己大中午在堂屋的摇椅上睡觉,迷迷瞪瞪中看见乔老头子站在门口,她坐直身子喊乔老头子,要他进屋来。老头子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肯进屋,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她看见老头子在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她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了,正当她准备起身过去时,突然睡在一旁的乔九一脚把她蹬醒了。梦醒后,她浑身冒着冷汗,仔细一想,心有余悸,是乔九救了自己。要是她当时过去了,可能就真的过去了。

乔婆子见乔九一直不作声,心里火冒三丈,便关掉炉子,想看看乔九在搞么名堂。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在喊乔佬五,声音之大让她这个耳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紧接着,一阵犹如报丧的敲门声传来,震得门缝里的灰尘在斜阳的照射下四处飞舞。这动静把乔婆子吓得一惊,还以为屋里来了强土(土匪)。

“开门开门,躲能躲得过克滴吧。”门外的欧撇撇喊道。

乔婆子目眨了,仔细一想最近可没有得罪过谁啊。她心里急躁得很,但手脚还是慢吞吞的,过了好一会才把门打开。

“你是哪个啊?来搞么事。”她问。

“来搞么事啊?你问哈你伢儿在搞么事。”

殴撇撇把乔婆子挤到一边,直接冲到里屋,看到乔九像好人一样坐在床上,心里血燥火飘,便指着乔九的鼻子质问他,那模样恨不得把乔九生吞。乔九吓得直哭,看都不敢看欧撇撇一眼,赶紧冲到乔婆子怀里寻求庇护。乔婆子仍蒙在鼓里,不晓得这是个么情况,但看到乔九被吓成这样,立马就护住了他。

“是个么情况啊,你欺负我伢儿搞么家。”乔婆子说。

“我欺负你伢儿啊,你问哈他做了么好事。”殴撇撇理直气壮道。

乔婆子看着怀里的乔九,乔九此时连话都不敢说。

“你不说我来说,”殴撇撇盯着乔婆子,指着乔九,“他把我屋滴棉花烧了。”

“啊!”乔婆子喊道,“你是不是把别屋棉花烧了。”

乔九因害怕承担责任,撒了一个让他后悔一辈子的慌。

“没有。”

“没有啊。”殴撇撇气得眼睛都鼓出来了,一把拉住乔九,“走,跟我去派出所,看是不是你烧的。走!”

乔九因恐惧玩命似的挣脱,可殴撇撇那双手如钳子一般有力,任他怎么挣脱都是徒劳。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这一声声因害怕而撕心裂肺的喊叫,激起了乔婆子早已沉寂的母性光辉。她抄起一旁的扫帚,对着殴撇撇呼了过去,打在殴撇撇的背上。

“老子几十岁的人了,看我好欺负吧。”乔婆子怒目圆睁,扯起嗓子喊道,身体因激动而颤栗不止。

这气势一下就镇住了殴撇撇,吓得他连忙往后躲。他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扫帚,他是怕乔婆子,这万一要是哪口气上不来,抻了腿,他说都说不清,有理都变没理。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走为上计。这地方多待一秒,危险就多一分,到时候真赖上门了,那算是见了活鬼。

“行,算我见鬼,棉花不要你赔了。这事……”他话还没有说话,乔婆子又是一扫帚扳过去,好在他反应快,躲开了。他一边跑,一边喊:“这事没得完……”

回到家,殴撇撇越想越背时(倒霉),这口气硬是咽不下。哪有这道理,烧了别个棉花不赔不说,还在讲狠,他心想。就这么着,他把今天这事逢人就说,一晚上的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撇撇,你就这样算了吗?”村里人问。“不然抢哪搞,她不赔,就老命一条,你有么办法?”接着,他又说,“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她一个人带伢儿也不容易,算我背时。”此言一出,村里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殴撇撇大气,殴撇撇的形象一下就光辉起来了。“江湖啊撇撇,平时看你呕呕塞塞(吝啬),这时候倒撩江起来了。”

殴撇撇在声声赞扬中翘起了嘴角,大手一挥,一笔勾销。当然,只有殴撇撇自己知道不追究的原因:一是一床棉花值不了几个钱,何况闹下去也不见得讨到好;二是打千分赢了钱,和棉花比起来这是大钱。但他还是把这笔账记了下来,准备到时候找乔佬五来算。

乔九心情平复后,一边喝着乔婆子舀的排骨汤,一边把来龙去脉说出来。乔婆子这才晓得乔九真的烧了别人的棉花,但她并没有责怪乔九,反倒说起了殴撇撇的不是。“他说事就说事,我们又不是不赔,一上来就动手,搞得我们像蛮好欺负一样。我还就偏不赔。”有了乔婆子撑腰,乔九的胆子也大了些。他把排骨汤推向乔婆子,祖孙俩共喝一碗汤,甚是温馨。也只有乔婆子会这般包容他,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为了乔婆子把母亲赶走。晚上,祖孙俩睡在一张床上,乔婆子给乔九讲他爷爷年轻时的事。尽管乔九从未见过爷爷,但在乔婆子的讲述下,他仿佛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爷爷的容貌:那是一个高大雄伟的形象,应该也是一头自来卷的发型,有着和他同样的深眼窝,就是不知道鼻梁塌不塌,但人肯定是蛮耍劲的,不然奶奶也不会嫁给他。(然而,实际上乔老头身高不足一米六,还是驼背,长相和“耍劲”更是不沾边,乔婆子当初看上他完全是因为他勤快。当然,乔婆子年轻时长得也不咋样,他俩的结合属于豁牙子吵嘴——谁也别说谁。这些都是闲话。)

这一夜深深印在了乔九的脑海中,以至于在时隔四十年后,他仍记得当晚和乔婆子是在何等欢声笑语中入眠,又是在何等悲痛中天各一方。

隔天一大早,乔九就跑出去野了。临出门前乔婆子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头也不回就喊了一声:“鱼。”乔婆子笑了笑,把昨天的碗筷收拾好后,就跑去村头菜市场买鱼。说是菜市场,其实就是一座桥,桥下是分洪闸,村里的小贩每天早上和傍晚汇聚于此,站在桥的两侧兜售农产品。乔九最爱吃鲫鱼,乔婆子来到余婆的摊位上,看看有没有鲜活鲫鱼。此人是村里唯一的鱼贩子,或许是仗着自己的垄断地位,做生意斤斤计较,一分不让。乔婆子挑了两条小鲫鱼。余婆上称后,说:“一斤二两,收五块一。”乔婆子从袜子里抽出折叠好的钱,取出一张五块,放在了砧板上。刚准备走时,余婆拦住了她。“诶,恁那还差一毛。”乔婆子晓得她的为人,故把钱摊给她看。“我没得散钱,下次来再补。”余婆说:“我有,我帮恁那找开。”“恁那咋这结梗啊,我没有带钱包,散钱不好拿。”原本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讨价还价,但余婆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一个一毛钱的生意上升到了人品的问题。“诺不行,我们这是小本生意,恁那不赔殴撇撇屋里的棉花我们不管,未必这点小钱恁那都不舍得吧。”老年人气性本来就大,乔婆子一听这话,当时就火了。“你说这话是个么意思啊?我几时说不赔了滴吧。他冲到我屋里,随么话不说,就要把我乔九抓起走,我凭么家赔他。就五块钱,你爱卖不卖。”余婆也是个犟脾气,吼道:“不卖。少一分都不行。”乔婆子胳膊一抡,把鱼甩到砧板上,溅起来的血水滋到了余婆身上。余婆一把拉住乔婆子的胳膊,不让她走,眼看两个人就要打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立马来转弯(劝架),把俩人拉开了。接着,肢体冲突转变为了语言冲突。余婆什么难听的话都通了出来,上到乔婆子为老不尊,中到乔佬五和王氏生而不养,下到乔九品行不正,祖宗三代挨个通到。这场战役要是放在五年前,乔婆子完全不怕,可如今她年老舌头硬,连话都捋不清白,更不谈相骂了。最后以乔婆子完败结束。再提一嘴,余婆与殴撇撇是嫡亲姑舅老表。

乔婆子回家路上越想越气,怄得直哭,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平时狠在一张嘴上,最后也败在了一张嘴上。她只想快点回家,但走到半路一想,鱼还没买,于是便调转方向,朝镇菜市场前进。镇菜市场离村三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对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来说颇为艰难,但奈何乔九想吃。即便是乔九想要天上的星星,乔婆子也会为他去摘。

乔婆子买到鱼后,慢吞吞地往家赶。此时已临近中午,这时节的日头虽不毒辣,但也晒人。她走一走,歇一歇,口干得要命,感觉整个脑壳都是麻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拖都拖不动。她靠在路边的树荫下躲避太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总感觉有口气上不来,像有人捏着她的喉咙。这时,她陡然看见乔老头站在斜前方的一颗树下,仿佛在等她。乔老头慢慢朝她走来,似乎知道她已经走不动了,便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盯着这只手看了一会儿,摸摸身上发现条子还在,于是放下了乔九喜欢吃的鱼,把手搭了上去……

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乔婆子一生没做什么坏事,但终究还是没能迈过这道坎。

 

5

 

有人说乔婆子是被气死的,有人说乔婆子是被怄死的,其实这些说法都不正确。乔婆子是爱乔九爱死的。在那次梦见乔老头后,她就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写了一张纸条,随身带在身上。条子上写着乔佬五的联系方式,还告诉乔九床头柜里藏有二十块钱,最后便是她自己的遗愿:贤木,读书用这个名字。她本想死在自家床上,这样就不用乔九在外面拉她回来,可惜事与愿违。回顾乔婆子的一生,子女不孝,儿孙不亲,唯有乔九给了她生命的寄托,就连怎么死,她都在为乔九着想。

乔婆子的遗体是张麻发现的。当时他正踩着二八大杠从镇上回来,看见乔婆子坐在树下一动不动,还以为是人不舒服,走过去才发现人已经断了气。他赶紧回去叫人,拖了一个板车把乔婆子的遗体运了回去。按照江汉地区的习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的。但乔佬五只有这么一间平房,不放家里只能村道上,那肯定不行。没办法,最后张麻做主,把乔佬五家前院的瓦片掀了,没有瓦片就不算家,遗体也就可以进去了。他还托关系,找人去镇上雪糕厂要来了两块大冰块,放在遗体两旁,防止遗体腐烂。最后,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乔佬五。

当天中午,乔九看见屋门口围了一帮人,以为又是殴撇撇找来了。他赶忙冲进去,这才发现这些人全是父亲以前的朋友。他们个个表情严肃,一句话不说,围在一堆抽烟。紧接着,他赫然发现乔婆子躺在一张竹床上,睡得深沉,仿佛相当疲惫,她的左右两边肩膀还分别放着两个大冰块,寒气逼人。

张麻扶住乔九,缓缓说道:“你奶奶去世了。我已经通知你爸爸,他们后天到屋。”

乔九的心里仿佛劈了一道炸雷。去世了?不可能!今天早上还和奶奶说过话,昨天晚上奶奶还讲了爷爷年轻时的故事。年幼的乔九,还不明白生命的无常,对死亡的理解更多的是恐惧和不能接受。他扯开张麻的手,冲到竹床边跪了下来,不停摇晃乔婆子的胳膊,嘴里一遍一遍喊着奶奶,试图唤醒沉睡中的乔婆子。乔婆子安详地躺在竹床上,对乔九悲痛欲绝的呼喊声充耳不闻,或许她的灵魂十分渴望拥乔九入怀,可身体却早已摒弃了世间的一切声音。经久的呼喊换不来任何回应,这一切都是真的,乔九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开始放声恸哭,及至哭到晕厥。那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喊叫,那紧握住乔婆子冰冷遗体不放的手,令在场的人无一不为之动容。这些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岁月淡化了他们的情感,然而此刻由一个七岁孩童所迸发出的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却让他们有种心如芒刺的感觉;这些人当中有不少平日里拿乔九打趣的人,甚至还有打过他喊他“乔狗”的人,此刻他们对乔九的偏见以及厌恶都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种对丧亲者的共情和对乔九的怜悯。

到了晚上,乔佬五的朋友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空荡荡的屋内只留下了逝者和被剥夺了灵魂的乔九,以及一地烟头。张麻本想走的,但他不忍心也不放心留乔九一个人守着,于是便留了下来。他把屋子打扫了下,想着乔九一天油米未进,又给下了碗面条。但乔九一口没吃,只是痴痴地坐在乔婆子的遗体旁。看着乔九这幅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他更加不敢离开了,于是此后的两天他一直陪在乔九身边,寸步不离。直到第三天,乔佬五他们从外地赶回来。

 

乔佬五两口子去外面打工这个事,也要从乔九说起。 前面提到,他们从县城回家过年,王氏觉得乔九跟着乔婆子造业,吃不饱穿不暖,开年后她便让乔佬五一个人去县城打工,自己留下来照顾乔九。有了母亲在身边,乔九简直判若两人,往日像闷鼓子的人陡然间变成了鸡辣子(叽叽喳喳),活泛得很。这让村里那帮婆婆姥姥们又有了话题,她们围在一起说,孩子到底是要在父母身边的,不然就像阉鸡仔,光长个子叫不出声。不过,最让她们感到稀奇的事,是以前好得像亲母女的婆媳,现在却成了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每天一到晚上,乔佬五家比村口还要热闹,从他家传出来的扯皮相骂声,整个村大队都听得到。为什么吵,没人晓得,吵的什么,也听不清楚,更没人敢去打听,怕引火烧身,都晓得乔佬五家那两婆娘恶燥(凶狠)。这种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村里人看见王氏拖着被服行李去县城才结束。后来,他们才知道王氏与乔婆子扯皮是为了乔九,说白了,就是婆媳二人在争夺乔九的主导权。自打王氏从城里回来,看到乔九被乔婆子那样糟蹋后,她是打心底厌恶乔婆子。她否定了乔婆子的一切,无论乔婆子在家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反对:乔婆子说多穿一点,她说小孩哪有怕冷的;乔婆子说少穿一点,她说冻感冒了怎么搞;乔婆子搞老一套,她说跟不上年代;乔婆子用土方子,她说是封建迷信……反正乔婆子在家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她总能找理由反驳。这也苦了乔九,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晓得到底该听谁的。到后来,乔婆子被整服了,不敢说话,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里怄得直哭。乔九跟乔婆子是有感情的,他从来不觉得奶奶亏待过自己,也不相信妈妈说的:‘奶奶根本不喜欢你’。看到奶奶哭,他心里也跟着难受,这时候他就会主动钻进奶奶的怀抱,和奶奶一起哭,仿佛俩人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就这样,亲情的天平在乔婆子的难过委屈中、在王氏的强势压迫下,慢慢发生了倾斜。那天,王氏又像往常一样数落乔婆子,仅仅因为家里的地没扫。乔婆子不扫,是因为不敢扫。之前她扫了,没得到表扬不说,还受了一顿批评,说她做事都做不好;做也被说,不做也被说,索性还不如不做。可就是这“不做”被王氏抓住了,她说乔婆子好吃懒做,在家横草不捻,直草不拿,接着又把几年前的旧账翻出来,变起花样挨乔婆子的霉。在这种机关炮似的言语羞辱下,乔婆子嘴都不敢还,拍起大腿告饶,说不想活了,要出去吊死。王氏不信这个邪,赌咒说你今天不死跟我姓。乔婆子被逼的没得办法,一听这话,赌起一口气就往外跑。乔九虽说刚满四岁,但已经懂不少了,他一看乔婆子真要去寻死,哭着抱住乔婆子的腿,不让她走。王氏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叫乔九不要拦着,让她去。她一边拉乔九,一边把乔婆子往外推。乔婆子在推搡中跌倒,整个人翻了一个面,连带着乔九也一同摔倒。看着在地上痛苦哀嚎的奶奶,再看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母亲,乔九深感绝望。王氏想拉他起来,被他一手打开。

“你走,我不要你。”他怒视王氏,眼中释放的恨意令人胆寒,“我要奶奶……”

坚定且稚嫩的声音在屋内回响,一时间说话声停了,哭声也停了,屋内静极了。乔九把乔婆子搀扶起来,俩人头也没回往房里走去。看着祖孙二人的背影,王氏一句话没说,也转身回了房,顺带把房门锁了。她瘫坐在床头,心寒了大半截,整个人都殃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费了半条命生出来的儿子会不要自己,连心都恨不得挖出来给他吃,换来的却是一句‘你走,我不要你。’她怄得直哭,在心里骂乔九是个狼心狗肺,早晓得生出个这玩意,当初还不如一屁股塌死他。但等她哭完骂完,转念一想,自己做的也确实不对,不应该当着乔九的面把狠给乔婆子看,毕竟打出生以来一直都是乔婆子在带他。于是之后的几天,她再没对乔婆子发过脾气,在家里也是尽量展示出温柔的一面,可即便是这样乔九还是不理她。乔婆子虽说与王氏不和,但她也在劝乔九,说不管怎样她是你妈妈,你不能恨她,但乔九不听,还是那句话:“我不要你,我要奶奶。”乔九这犟猪瘟的性格硬是把王氏搞的没得办法,最后她也索性不理乔九,两母子就这样足足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过话。恰巧这时,城里的乔佬五来信,说自己在城里过得造业八撒,饥一顿饱一顿,累得抢(像)个鬼像,想王氏来城里帮忙烧火做饭。王氏心想,反正乔九也不要我。于是,在一天清晨她声不作气不作把被古行李一清,话都没有留一句,赶第一班车去了城里。后来,乔佬五两口子一路辗转,去了湖南,又到广东,最后在江西做事时,乔佬五把腿摔断了。

 

乔婆子死后第二天,家里就有一大帮亲戚前来吊唁。这其中就有乔九的亲姑妈和几个亲大爷,还有一帮与乔九同辈的兄弟姊妹。乔九自记事起就从未见过这帮人,也搞不懂这里面的亲戚关系,在谈话中他得知他们和爸爸一样,都是奶奶的子女,都喊奶奶喊妈。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奶奶以前从未提到过他们,而他们打进门前就仿佛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在奶奶的灵堂前指东划西。他原本是坐在乔婆子的遗体旁,结果被一个自称是他大伯的人安排到了旁边,说这个位置是长子长孙坐的,叫他往后靠一靠,要按辈分来。于是,他不得不移到角落,和这帮第一次见面的兄弟姊妹们一起,围在乔婆子身边守灵。虽然被一大家子人所围绕,但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乔佬五是第三天中午回来的,他的腿已经瘸了。一进门,看到躺在竹床上的乔婆子后,他扑通一声跪地上,硬生生从屋门口跪着爬到乔婆子床前。接着,他的眼泪就像暴雨天屋顶的瓦片止不住地往下顺。乔婆子的子女们悉数到场,家里已经坐满了亲戚,就连平时一年都见不到一回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要送乔婆子最后一程。乔佬五这么一哭,这些刚止住眼泪的人又被这种悲伤的情绪给渲染了,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要一有人在乔婆子的灵堂前哭,这帮孝子贤孙们就会跟着一起哭,最早赶回来的大姐和乔佬五的三哥,都已经哭了三回。王氏也哭了,不过她哭的不是乔婆子,而是乔九。三年未见,当她看到角落里那个面目消瘦憔悴不堪的小个子男孩后,她的眼泪像六月的雨季。她甚至看都没看乔婆子一眼,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得亏是乔婆子死了,不然又要相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自己的爹妈自己孝。

乔婆子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村头排到村尾,还请了专业的白事班子,从哭丧到送葬一条龙服务。流水席的大师傅更是特意从汉川请来的。很难想象一个生前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的葬礼却如此风光。这也倒好解释,因为乔婆子的子女多,这场葬礼是由五个子女的关系网所汇聚而成的,其中大部分前来吊唁的人都是冲着乔佬五的二哥而来。乔佬五的二哥以前在供销社给人买菜,后来找了个好老婆,娘家那边把他调到了县政府工作。恐怕连乔婆子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死还可以为子女们创造一笔收入。

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是乔婆子的两个长孙,他们手举竹篙,幡幛引路,拉着白事挽联,白底黑字写着“沉痛悼念”四个大字;乔婆子的大儿子披麻戴孝,手端遗像,由两人搀扶倒着走路,俗称:架孝子;后面便是乔婆子的棺材,由村里的八个劳力为其抬棺,俗称“杠上人”,他们每人腰间都别着一双白鞋和一条毛巾,抬完棺材后孝子要向他们作揖跪拜致谢,抬棺之前就要坐上席先安排吃一顿,是奉为上宾的一群人;队伍后面是一帮相互搀扶、泪流满面的孝子贤孙,以及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随行者个个面色沉重,表情严肃,十步撒纸钱,百步一架鞭,其余举花圈,搞得黑汗水流,直到棺材被送上灵车。乔婆子在接受了孝子贤孙跪送、亲朋好友叩首后,也算是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乔婆子的坟茔葬在了村西边的一颗大柳树下——乔老头的旁边。这是村里的自留地,村里的老人去世了都埋在这儿。当最后一捧黄土撒在崭新的坟墓上后,乔婆子至此成为家谱上的一个名字,暂存于生者脑海里的一段模糊记忆。

这场葬礼一时间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背地里嚼乔佬五这几个兄弟姊妹的舌根,说乔婆子活着的时候没人孝顺,死了倒弄这么大排场,这不是款鬼话。不过,她们嚼得最多的是乔九和王氏。这俩母子过瘾得很,身为儿媳妇,婆婆去世了,她穿一身红衣服,这哪是参加葬礼,这分明是来喝喜酒的;另一个乔九,也是不讲良心的东西,简直就是个白眼狼,从小由乔婆子带大,送葬时竟然眼泪都没流一滴,硬是像个局外人。说完葬礼,她们又把话题引到了酒席,中午的饭菜还在肚里没有消化,而汉川大师傅的手艺也是引得她们啧啧称奇……很快,王氏与乔九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以至于后来不管哪家有亲人去世,他们俩母子就会被搬出来,当作笑话来调侃,甚至还流传出来一句话:“我再胚(不清醒),能有乔家那俩母子胚吧!”这是专门用来讽刺那些做出不合时宜之事的人。

当天晚上乔佬五就和王氏吵了一架。他白天就注意到了王氏的这身打扮,只是碍于情面又是在葬礼上,才忍住火没发飙。可他没想到,就是因为当时没发火,弄得现在全村都在看他们家笑话。葬礼忙完,他自然是再也憋不住火,借着酒劲和失去母亲的痛苦,把王氏捶了一顿。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打老婆,从家里传出来的锅碗瓢盆破碎的声音,似乎在预示战况正不断升级。

乔婆子死后,乔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对父母的争斗漠不关心,对母亲的哀嚎充耳不闻,甚至还感到厌恶。他踏着夜色,来到了乔婆子的坟前。以前他十分害怕鬼怪之说,夜晚都不敢出门,现在他坐在成排的坟墓之中都面无惧色,或许是因为这里埋葬着他最亲的人吧!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在乔婆子的葬礼上不哭,也不清楚乔婆子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乔婆子的真正道别是独自守在灵堂前的那一个晚上。从那一夜起,他的名字也不再叫做“乔九”,而是“乔贤木。”

 

6

 

乔佬五一家搬到了县城。遥想当日,因为他对财富的渴望,或者说是生存的焦虑,萌生出了去县城打拼的念头;时隔三年,结果是达到了,但过程可以说是稀烂。如今,钱,钱没赚到半分,儿子,儿子也不亲,自己的身体还落下了残疾,基本告别了体力活。仔细一算,这几年走的不叫个运,背时得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把乔九搞到城里读书。

乔贤木也就是乔九,在县城的一所公立学校上学,这是他的二伯——乔佬五的二哥给安排的。乔佬五他们这一辈虽说不亲热,但关乎到下一辈、特别是在读书这件事上,亲戚之间还是会尽心尽力帮忙。这源于江汉地区的民风民俗,这里的孩子普遍上学早,家长们十分看重孩子的教育。在当时的年代,如果一个家庭出了一个万元户,他们会觉得他很牛逼,但不一定瞧得起;但如果一个家庭出了一个大学生,特别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即便他们家很穷,也会被别人高看一眼。正是源于这种价值观,荆楚大地才会人才辈出。同时,这也给这片土地的孩子们造就了不小的精神压力,因为他们从步入学堂的那一天起,就要不断与周边人竞争、角逐,不然他们就不是父母眼中优秀的孩子。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自命不凡,不相信自身命运的平庸,更不能接受孩子的平庸。然而,现实却是各个都指望自家的鸡窝飞出金凤凰。

乔贤木刚开始很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一方面是教育的差异,城里老师教得太快,他消化不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另一方面是环境原因,他发现这里与乡下完全不同,接触的人也不同。在农村,同学之间的家境都差不多,玩的玩意也差不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但在城里,有的同学家境优越,他们口中说的玩意,他连听都没听过;有的同学去过省会,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而他去过最大的地方只是县城。当然,这些客观因素所带来的差距,对学生而言并不重要,学生在意的应该是成绩,这也是老师们常说的话。但爱攀比是刻在江汉地区人民骨子里基因,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实难消除。没有一个学生愿意和一个差生,而且身上还经常散发出霉臭味的人结交友谊——这是长期居住在阴暗潮湿环境下所导致的——仿佛所有同学都知道他家里很穷。同学们虽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会像村里那帮人一样,喊他“臭狗屎”、“乔狗”等侮辱性的词语,但他们对他嗤之以鼻的态度、以及眼神中表露出的嫌弃,比这些词语还要折磨他的心。乔贤木在班上成了一个人人都可欺的存在,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受,谁都可以跑上去踢他一脚,反正他的衣服都那么脏了。乔佬五与王氏的文化程度低,王氏读了一个小学,乔佬五连小学都没读完就去放牛了,自然无法在学业上给予儿子帮助,他们能做的就是在生活上尽心尽力的照顾,不让乔贤木饿着冻着。然而,他们却和其他家长一样,在读书这件事上施加了很大压力,这也导致了乔贤木在处理家庭关系时相当叛逆。每天放学回来,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与父母沟通,他在学校受了欺负也从来不和父母说,父与母在他心里只是一个不得不称呼的“名词”,并没有包含多少感情,唯一与他有感情的人已经埋葬在黄土之下。他曾多次萌生离家出走回农村的想法,但都因现实的层层阻拦而夭折。就在自卑与自暴自弃的种子即将在乔贤木心中开枝散叶时,一位对他影响深远的人在生命中出现了。

张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教师,是班级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她和乔佬五的二哥是同学,她当初调来这所公立学校教书,乔佬五的二哥出了一份力。本着这层关系,她对乔贤木也是很用心思,不过最近她发现这孩子似乎有厌学的苗头,每天在课堂上心不在焉,下课了也不和同学玩,老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天放学,她把乔贤木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乔贤木当场就哭了起来,把在班里受的委屈全部说了出来,还说不想读书了,要回农村放牛。张老师一边安慰一边劝导,说不读书没出息,但乔贤木听不进去,一个字地要回农村。见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张老师晓得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怕是不行,索性把乔贤木送回了家,顺便来次家访,和他父母一起把这个事情解决。乔佬五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找不到事做,每天就在家做做饭,和隔壁的老头下下象棋,时不时去茶社和别人打百分,日子得过且过;王氏一个人在工厂上班,养活一家人。张老师来访时,屋里没人,她叫乔贤木先写作业,自己在他家转了转。这是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屋内几乎没光线,大白天都要开灯,楼与楼之间手牵手,卫生环境极差,楼道里混合着垃圾腐烂味和一股猫尿骚。王氏下班回家,见屋里有生人,没等她开口问,张老师就笑脸相迎,说是乔贤木的老师。王氏又惊又喜,又是倒茶又是请坐,生怕怠慢了,但内心认定老师来家访肯定没好事。她叫乔贤木去茶社把乔佬五喊回来,顺便买点菜招待招待。张老师说不用,交代两句话就走,这边话音还没得落,乔贤木一溜烟就跑了。王氏试着打探老师来访的目的,怕是乔贤木在学校惹了祸,又怕老师是专门敲打他们,来要礼的。张老师说不急,等他父亲来了,一起交代。王氏也不好再问,一个劲地倒茶,心里比第一次出嫁还紧张。乔佬五一听老师来访,不光买了菜,还买了一点水果和一袋米准备送礼,今天打牌赢得一点钱算是花完了。待人到齐,张老师把乔贤木在学校的情况介绍了一遍,还把与乔佬五二哥的关系说了出来,今天来主要是解决乔贤木不想读书的问题。乔佬五一听这话,气得不得了,拿起扫帚就要往乔贤木身上抽,得亏王氏和张老师拦得快。“个婊子养滴东西,老子把你搞到城里读书,你要回克放牛。”乔佬五大骂,“你以前不是狠溜了吗?啷个一来城里就被别人欺负地像继儿子啊。没得用的东西。”张老师在一旁转弯,对乔佬五说:“我和你二哥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以前他去游泳,我在河边帮他守半头裤子,说起来我也不是外人。贤木在学校被欺负,我也有责任,我会处理这件事。以后贤木每天放学到我家搞补习,不收钱。”话说到这个份上,乔佬五差点没给张老师跪下来,激动地不行,说儿子不成器,要她多费点心。王氏也喜得不得了,硬是要留张老师吃饭。一顿饭过后,乔佬五亲自把张老师送回了家,连同“节意”也送到了家门口,说是不收钱,但该讲的礼性还是要讲。乔佬五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家赶,仿佛脊梁骨被抽了似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恨自己没本事,不然儿子也不会在学校被人欺负;无论他在外面受多大的气,他都能忍都能自己去消化,但儿子被欺负了,哪怕是被人家骂了,他都忍不了。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翻不起多大的浪,但乔贤木还这么小,连八九点钟的朝阳的年纪都还没到,不能这么窝囊。他决定以父亲是身份,给儿子上一堂深刻的血性教育课。

一回到家,乔佬五劈头盖脸把乔贤木一顿骂,说他没有用,在外面被欺负了声都不敢作,又气不过抽出皮带把他提起来打了一顿,说道:“以后谁要是打你,你就给我打还原,赔礼道歉是老子的事。老子腆着老脸给他下跪都行,但是你不能在外面挨打了连屁都不敢放。”挨了打的乔贤木躲在被窝里哭泣,他哭并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而是恨自己软弱。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在农村一直欺负别人的自己,却在城里被别人欺负。或许是因为家庭原因,或许是因为乔婆子对他的希冀——一个好学生理应不该与人打架,或许两者都有。经过这件事,父亲的形象陡然间在他心中高大起来,此前他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如身材般矮小,对老婆唯命是从的软弱男人,是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瘸子。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身为残疾的父亲也可以是自己坚强的后盾。

为了整顿班上的霸凌现象,张老师专门制定了一套制度,成立了一个纪律小组。由五位同学从周一到周五,轮流当一天纪律委员,只要有欺负人、或是破坏班级纪律的现象,就把他的名字写在本子上,到星期五开班会时收僵,情况严重的直接请家长。只要是读过书的,没有一个不害怕请家长,这是整治那些坏学生的绝招。她让乔贤木负责星期三的班级纪律,还把他调到第一排。自此以后,乔贤木在班上再也没有受过欺负,人人都害怕被他记在本子上,以前欺负他的同学也开始巴结他。乔贤木在张老师的鞭策下,一门心思搞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冲到了全年级前五十名,学习成绩好,人也自信起来,再也没有同学敢瞧不起他。一直到初中读完,他都是被当做尖子生培养,被寄予厚望,最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重点高中。很快,乔贤木读书贼(厉害)的事在村里传开了,多少年没来往的亲戚也开始走动了,经常有亲戚提着水果牛奶来他家看望他。要是以后他高中了,那他们就可以逢人吹嘘,自己也贡献了一份力,他们都盼着乔家能出个大学生,能一起跟着光宗耀祖。

然而,命运却给乔家开了一个玩笑。多年后,当乔贤木考上大学,回想起那晚守在父亲肿胀的尸体旁时,他顿感人生的无力,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件事还要从八月说起,也就是乔贤木收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王氏为了庆祝儿子考上重点高中,特意买了乔贤木最喜欢的鲫鱼,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本来这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一屋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都在畅想乔贤木的未来,说以后考什么大学,可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向了钱,因为读大学要钱。这时,王氏阴阳怪气了一句乔佬五,意思就是怪乔佬五不做事,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挣钱。乔佬五当场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菜碗都跟着跳了起来,板起脸来瞪了一眼王氏,那样子恨不得把桌子都掀它,咪了一口酒后,仿佛才把这口气咽下去。王氏和乔贤木面面相觑,声都不敢作,只好扎着个脑壳吃饭。要是以前,乔佬五听到这话也就忍了,但现在不同,现在他是全校第一、全市第五的父亲,这是么身份,哪怕他腿是瘸的别人都要抬举他。有次他回村,人人争着抢着要请他吃饭,就因为乔贤木读书行的事,传到了那帮人的耳朵里。酒过三巡,他眯着醉眼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说没有他乔佬五的言传身教,那不争气的玩意儿不可能成材,同桌人笑而不语。过后,村里人论起乔佬五来,都说要是没那两颗卵蛋拽着,他能得瑟上天。尽管他们妒忌,但也没办法,谁叫人家儿子行呢!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人家都不用三十年。

其实,王氏也不是要故意轻视乔佬五,尽管她晓得乔佬五懒,在家伸手不吃(饭不到嘴边不吃),蛇钻到屁眼都懒得拉;但作为妻子,她也晓得丈夫的难处,腿瘸了没人要,在外面受轻视。她只不过发了一句牢骚,哪成想乔佬五现在气性这么大咧。为了缓和气氛,她给乔佬五续了半杯酒,好声好气说要乔佬五再去求求二哥,看能不能帮忙安排个事做,毕竟伢儿以后的开销会越来越大。乔佬五没有作声。他气性大也是气自己,恨自己。他也知道王氏一个人赚钱累,可现在自己已经干不了重活了,又没有手艺,赚钱无门啦。这种想努力改变,但有心无力的感觉只有他一个人晓得。说起乔老二,他心里还一直有根刺。老早以前,他就找过乔老二,是在乔老二把乔贤木安排读书之后,但那次乔老二把他打发走了。当时,上面正准备提拔乔老二,关键时期乔老二怕落人口实,就没有安排,说等段日子,结果过了一段日子就阴熄火熄了。乔佬五以为乔老二瞧不起他才不肯帮忙,所以就再也没找过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汉地区的人民心气高,要面子,看见比自己混得好的呢,就在背后说人家是非、扳阴砖,看见比自己混得差的呢,就不拿正眼看。眼望天,嘴说地,中间的鼻孔出人气,一开嘴就是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起。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这片土地上的家族之间、兄弟姊妹都不亲热,见不得别人好。

乔佬五没有把之前求二哥的事说出来,也不准备再求,而是找到了好朋友张麻。张麻一家也搬到了县城,他又托关系给乔佬五找了一份工作:在水厂守夜,防止有人投毒。张麻的倾情相助让乔佬五觉得,关键时候朋友还是比亲戚靠谱,毕竟朋友是自己交出来的。乔佬五每天晚上出门上班,白天回家睡觉,开启了夜猫子一样的生活。乔佬五不做事呢,王氏在家阴阳怪气;乔佬五有事做了,她又开始担心,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每天熬夜对身体不好。直到乔佬五结了工资,把钱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刻,她脸上的愁容才转换成笑脸。从广东回来后,从来都是她给钱乔佬五,这是头一回乔佬五给钱她。她喜得不得了,立马把钱放在衣柜夹层里。这是她的小金库,里面有她没日没夜上班攒下来的八百块钱,准备将来给乔贤木读大学用,再加上乔佬五给的,现在有将近一千块。两口子坐在床头,拿着这一千块钱数了几遍,硬是舍不得放回去。这时,乔佬五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这是他下班后特意买的。一看到蜜饯,王氏白了他一眼,说他浪费钱,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好多年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浪漫了,还突然有点不适应了。乔佬五这时候吹起了牛逼,说以后屋里就有两个人挣钱了,儿子读书又不用我们操心,等儿子考上了大学,我们就轻松了,再苦也只苦得三年。

“到时候我们老两口就去哪儿旅旅游,辛苦了这么些年,也该享受享受了。”乔佬五说。

王氏娇笑着白了乔佬五一眼。“雁在天上飞,锅里煮开水。他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一回事呢!”话虽这么说,但在乔佬五的描绘下,她又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往后的日子仿佛真的是越过越有奔头。乔佬五没答话,但他的手开始不老实了,像条鳝鱼似的往王氏身上爬,火急火燎地要摸她奶子。王氏把他的手打了下来,起身把门窗关了……这是属于老两口的幸福时刻。

乔佬五被找到时,身体都泡发了胀。他的死说起来不是意外,是命数,天注定。打九月起,整个江汉地区下了一个星期的瓢泼大雨,长江中下游的水位都漫过了警戒线,汉江的水排不进长江,都快要漫出堤。沔阳县到处积水,地势高的地方水漫到了脚踝,地势低的地方水快齐腰深,沔阳县全民皆兵都在救援抢险。乔佬五正是在这个节骨眼死的。他死的那天晚上,王氏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外面正下着暴雨,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像一把钉锤在她脑门上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自乔佬五上班起,她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睡,往天这个点她都睡了,那天晚上不知是下雨还是什么原因,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远在三公里外的乔佬五正在水厂值班,来了一个多月,早和同事老孔混熟了,因为俩人都是酒麻木。俩人还经常轮着打酒,等检查完设备、水质、水压,就回值班室喝酒吹牛逼。值班肯定是不准喝酒的,但只要不被领导查出来就没事,同事之间都是老油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值班不用值一整夜,每隔两小时记录一下即可。一般是他们商量着轮流去,这样俩人都可以休息。那天夜晚,乔佬五打了两斤散酒,老孔先去巡查了,他独自在值班室就着花生米喝了一斤,末了又在值班室眯一会儿。等老孔回来叫醒他时,他一起身就感到头痛欲裂,还伴随阵阵眩晕,脑壳仿佛给别人敲了一闷锤。平时喝一斤像玩一样,今天整个人恨不得垮在地上,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喝了假酒。老孔见他走路歪歪撇撇,便提议让他继续休息,自己再去顶两个小时。他借着酒劲一口回绝了,喝点假酒就不去值班,这要是在厂里传开就折人了。老孔本想阻拦,但见他执意要去,便不好再说什么。尽管老孔有点放心不下,但还是充分相信他的酒量,况且外面还下着雨,冷风一吹酒也就醒了。于是,他把焦点放在了乔佬五带来的酒上,想看看是什么酒,能让同为酒麻木的乔佬五醉成这样。哪成想,乔佬五这一去,竟是永别。他生命中见的最后一个人,不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乔贤木,也不是相互搀扶的王氏,而是因酒结缘的老孔。罢了罢了,酒麻木死在酒上,或许正如士兵死在战场上,都是命运的归宿吧。

乔佬五出了值班室,没有直接去泵房,而是先去的厕所。水厂的厕所是用砖头砌的旱厕,直接通向水库,旱厕门口装有一排水龙头。乔佬五想喝点自来水,再扣扣嗓子眼,把酒哕出来,这是醒酒的最快方法。可他扣了半天,眼泪鼻涕全出来了,就是酒没出来,头还因不断干呕越发膨胀。见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又想出了一个恶心的办法:去旱厕闻闻味,看能不能催吐。他走进厕所,双手撑在茅坑的垫脚石上,上半身对准坑位,深吸了一口气,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由于过程过于恶心,在此不多赘述……就在乔佬五吸饱了快来感觉时,右手突然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茅坑。当时外面正在下雨,水灌进了厕所,再加上旱厕的墙壁常年有青苔生长,他连一个抓手都没有,很快便淹没在了一堆排泄物中,之后在茅坑里待了一天一夜。接连的大雨使水库涨水,又因为旱厕连接水库,水厂泄洪时乔佬五顺着通道漂进了水库,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发胀。乔佬五的遗体是在水库发现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掉进水库淹死的,没人知道他是先掉进粪坑而后才漂到水库的。虽说同样是淹死,但在粪坑淹死和在水库淹死,留给后人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在水库淹死至少还保留了体面。

乔佬五两天不落家,王氏也没在意,因为以前就发生过这种情况,尤其是大雨天,为了保障自来水及时供应,值班人员一般都会住在厂里。这回也一样,王氏以为乔佬五住在厂里。家里就她和乔贤木两个人,乔贤木应该是开学了的,但因为连续的大雨,学校推迟了开学时间。也就是说,直到乔佬五失踪后被找到,王氏才得到消息,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正是张麻。当初张麻的一通电话,把乔佬五从广东叫回来奔丧,现在又是他把这个噩耗告诉王氏,乔家俩母子的死讯都是他带来的,命运总是充满戏剧性。当时王氏正用炉子烘衣服,看不见太阳的日子,连衣服都是失去了活力,皱皱巴巴一股馊味。乔贤木正在房里看书。张麻顶着大雨,急匆匆来到她家,气都没喘匀,就开口喊道:嫂子,佬五出事了。王氏听到这个消息,和当初乔贤木听到乔婆子的死讯如出一辙——一道炸雷劈进了心里,整个人宛如堕入了无边无际的白光之中,以致于张麻后面说的话,她是一句没听见。这时,乔贤木也从房里冲了出来,但他的震惊大于悲伤。当一个人还没弄清事情原委前,他是无法接受现实的。他一边向张麻询问情况,一边摇醒陷入痴呆的母亲。惊醒过后,王氏的嘴角开始抽搐,眼泪也不受控制起来。张麻急得额头全是汗,不知道怎么开口,便要俩母子跟他一起去水厂。

在路上,张麻说起整个事情的经过:乔佬五失踪的隔天早上,水厂领导来检查,看到在值班室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老孔,和一地的花生壳、空酒瓶,当场大发雷霆。他让助理把昨夜的值班人员全部叫到办公室。助理叫醒了老孔,但找不到乔佬五在哪儿,便问老孔。老孔昨夜喝得杨树不认柳树,脑壳都是木的,话都说不团圆,啊了两声,说应该在泵房。助理又去泵房找了一遍,结果没找到人,还说老孔呼狡猾。于是,助理又去问水厂的保安,看乔佬五是不是回家了。保安说一直守在门口,没看到乔佬五从里面出来。助理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立马跑去跟领导汇报。以前水厂就有过失踪的案例,上一任领导就是因为发生安生事故,被撤了职。水厂领导很害怕这种事,随即发动所有人在厂里找,他们把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发现乔佬五的踪迹。这时,有人说在水库边找到一只鞋子。经老孔确认,就是乔佬五的。水厂领导一下瘫了,人命关天的事,又不敢瞒下来,便报了警。救援队在水库捞了一天,还派人潜下去找,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捞不着是因为乔佬五当时还在粪坑,没漂进水库。救援队长姓李,带人捞了一天没进展后,跟水厂领导建议,要不在粪坑捞一下,反正死马当活马医。领导也没有其他办法,便同意了。于是,李队长又带人在粪坑捞了一天,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时,水厂接到上面通知,水库要开闸泄洪,乔佬五这才得以重见天日,从湖底漂了上来。

王氏和乔贤木赶到时,乔佬五的遗体躺在水库边的草地上,整个人通体发白,浑身僵硬,比平时胖了三圈,仿佛随时都会爆炸。俩母子第一眼没认出来,直到确认了一些身体特征后,才崩溃大哭。王氏因受不了这个沉痛的事实,当场哭昏过去了,被送进医院。乔贤木在病床边陪着,三魂失了七魄。水厂领导那帮人在病房外商量,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这时,助理说要是能证明乔佬五在上班时间喝酒,是自己掉进水库淹死的,上面就不会追究责任,顶多赔点钱。他们不知道的是,乔佬五确确实实喝了酒,也确确实实是自己掉进去的,但为了撇清责任,他们决定给乔佬五安上一个即真实又虚假的意外。于是,他们找到了老孔,老孔上班喝酒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是要被开除的。但他们告诉老孔说,只要你证明上班时间和乔佬五一起喝的酒,就不会开除你。老孔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乔佬五的的确确喝了酒,要是他检举出来,自己的饭碗虽保住了,但乔佬五的家属只能领到一点点赔偿金;可要是不检举出来,他就要被开除,但乔佬五一家可以多赔点钱。在这种考验人性的时刻,老孔最终选择帮助乔佬五一家,一口咬定乔佬五没喝,只有自己一个人喝酒。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王氏和乔贤木在水库边痛哭的情景触动了他,也因为平日里与乔佬五关系不错,是一个好酒搭子。当然,最主要的是原因是有一种愧疚感折磨着他,要是当晚他把乔佬五拦下来,乔佬五也许不会淹死。一个月以后,县里的调查报告下来了:确定这是一起生产安全责任事故,水厂领导被撤了职;乔佬五的家属获赔一万块抚恤金,;老孔因上班时间喝酒,玩忽职守,被开除。听说当时水厂只肯赔六千,后来还是乔佬五的二哥出面解决的。

乔佬五的遗体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王氏因精神受到刺激还在医院疗养。乔贤木白天照顾母亲,晚上就去太平间守着父亲的遗体。在阴暗、冰冷的太平间里,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就像当初独自一人去乔婆子坟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乔婆子的坟茔前没哭,而在父亲的遗体旁痛哭流涕。如果说乔婆子的离去,是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那么乔佬五的死,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命运无常。明明昨天还见过面的人,今天就突然离去了;明知道会回来的人,转眼间就永远回不来了。直到父亲臃肿、泛白的遗体摆在眼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父亲。生前的父亲是那样鲜活,而他却只感到厌烦,总是像驱赶苍蝇似的驱赶父亲;父亲的关心只让他感到啰嗦,父亲的语言只让他感到无知,殊不知自己的第一声呼喊还是父亲教的……眼前的父亲是那么安静、那么安详,他多想再听父亲骂他一句,却成了永远的奢望。

乔佬五死的时候不到六十岁,属于英年早逝,按照习俗不能大操大办。王氏出院后和乔佬五的兄弟姊妹们商量,遗体直接送到殡仪馆火化了。他们带着乔佬五的骨灰回到村里,想着落叶归根,和乔老头乔婆子葬在一起。可村里的书记死活不让,说乔佬五是意外死亡,不能葬里面,会坏了村里的风水。一顿好说歹说都没有,不得已他们只好在自家的农田上给乔佬五立了一块新坟。安葬完后,众人在村里的老房子吃“豆腐饭”,饭桌上大哥大姐抚慰王氏,说进了乔家门永远一家人,以后多来往,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他们又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乔贤木,叫他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王氏没有跟兄弟姊妹们一起回城,而是和乔贤木一起留在老屋过夜。她怕佬五一个人在这边孤单。在送走所有人后,她关上了门,动作轻柔但紧实,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以及若有若无的关系全部隔绝至门外。当她回过身时,看见乔贤木正站在堂屋门口。娘母子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相拥而泣,悲痛万分。隔天,两人把老屋里能带走的东西打包,带不走的就送给隔壁的婆婆,随即锁上了那扇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木门。

 

7

 

父亲的离世,让乔贤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他被迫成为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苦难从来都不是好东西,不值得被歌颂,也不会带给人成长,是苦难导致的后果逼迫人去改变。如果一个人突然变了,那一定是遭受了非人的苦难,但人们通常会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只会夸他变了,并把这种“变化”称为“成长”,还把这一切的功劳归咎于苦难,最后做出一副欣慰的样子。令人作呕!人人都夸乔贤木懂事了,会心疼母亲了,会帮母亲分担家务活了,他陡然间成了一个孝顺懂事的楷模。街坊们还经常拿他来教育自家的孩子,‘看看人家贤木,再看看你,不成器的东西!’骂自家孩子的同时,仿佛还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我”就生不出这样的孩子!久而久之,乔贤木成了其他孩子敌视的对象,仿佛是因为他的存在,才导致自己被父母教训——可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对此毫不在乎,他笑话这帮孩子的愚蠢,更笑话那帮大人的无知。如果这帮孩子也没有父亲,或许会变得比他自己更加懂事呢。他总是这样想,但从未对某人说出口过。他真的变成熟了,但他讨厌这样的成熟。

王氏对生活已不再抱任何期望,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做了两任寡妇,她已然认命。她算是看清了,无论自己怎么去热爱生活,都始终摆脱不了命运贴上的“寡妇”标签。如今男人们都绕着她走,都晓得她克男人,仿佛沾上就会染霉运似的。对此她总是轻蔑一笑,无所谓了,她已经过了需要倚靠男人的肩膀,才有勇气面对生活的年纪。生活给予她的苦难,早已使她的心坚韧到麻木。然而她并不孤独,乔佬五虽死,但他的夙愿以另一种虚无的形态寄托在了她身上,她那瘦弱的身躯承载着夫妻二人共同的希冀。她俨然活成了另一个“乔婆子”——乔贤木即是她余下生命的唯一寄托。

在当时那个人才稀缺的年代,能考上高中的学生,全县不到三分之一,能代表全县参加高考并被大学录取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上至大学生,下至中专生,毕业后即可包分配,是一个真正做到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年代。乔贤木作为县里的尖子生,是学校重点关照的对象,更是校长与一众老师的心头肉。如果能为国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仅学校光荣,就连县里都可以得到上面的表彰。然而,他却在这个关键节点动摇了,他想放弃学业进入社会,好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之所以诞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母亲为了他卖掉了引以为傲的头发。母亲每天没日没夜的劳作,省吃俭用,尽管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因为他知道如果母亲不这样做,是养活不了两个人的。母亲劳作,他刻苦读书,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各尽其责。直到一天放学回家,他看见母亲的长发没了,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卖了,转头从厨房端出一盘肉。看着那盘肉,他的胃里陡然翻出一道苦水,再涌上喉头——母亲为了能让他吃上一顿肉,卖掉了自己的头发。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母亲的这种“牺牲”行为像一根鞭子抽在他的心头,他接受不了这种“牺牲”,这无形中给了他施加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定会大声责备母亲,不接受母亲的好意,然而此刻他却只能在饭桌上崩溃到大哭,他不能再对世上唯一的亲人发脾气了,那盘肉他一筷子都不想动。他告诉母亲不想读书了,不想考大学,想和母亲一起去工作。王氏什么都没说,以为儿子是最近压力太大说的胡话。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突然不愿意读书,也从未见过儿子这样情绪失控,她隐约意识到应该是因为头发,可头发没了可以再长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只是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尽一切可能为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条件。

隔天,乔贤木说什么都不肯去学校,也不说原因,无论王氏怎么劝说都没用,非要跟着一起去上班。王氏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要是不读书,我这么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乔贤木现在长大了,打,怕伤了他自尊心,骂,又不顶用,王氏一气之下把他拉到乔佬五和乔婆子的遗像前,让他跪下。“你不要跟我说不读书,你跟他们说。”王氏眼含泪水,声音颤抖,“你现在只要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不读书,我绝对不拦你。我死了以后也好跟他们交代。”

屋内一阵沉默,只有想极力抑制但始终抑制不了的抽泣声。

由于乔贤木一天没去学校,也没打招呼,学校老师急得不得了,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同一时间,乔贤木的二伯也得到消息,他对这位侄儿给予了厚望,指望他考个大学,再分配回来,到时候一个家里出两个官,那乔家在县里岂不是有头有脸!他生怕在如今的关键节点出了岔子,出了单位就直奔乔贤木家。他来的时候老师已经赶先一步,正和王氏谈情况。王氏没跟老师说乔贤木不想读书,扯了一个由头,说身体不舒服,休息了一天,没及时请假。老师安下心后,关心了几句乔贤木也准备起身告辞了。二伯作为县里的领导,场面话自然是少不了,他由衷感觉老师对侄儿的关照与付出,还望老师多费心,为国家为县里培育出优秀的人才。老师也表明了定不辜负领导与家长的期望的决心后,在一声声感谢中满意地离开了。送走老师后,二伯准备进去看看生病的侄儿。这时,王氏拉住他,说明了没上学的真实情况。

“鬼搞。不读书干嘛,回村里种田啊!”二伯怒不可遏,转头就想冲进去教训不成器的侄儿,但被王氏拦住了。他瞟了一眼王氏,收敛了一贯火爆的气性,“把他喊出来,我来和他谈。”

乔贤木唯唯诺诺的样子,像极了新进门的丑媳妇见公婆。他虽说对二伯没多少感情,但从小就耳濡目染了家里人和村里人对二伯的尊敬,这给他造成了一种思维定式,仿佛二伯是一个无论什么人都必须对他尊敬的存在。还有一层原因是:二伯是父亲的哥哥,是长辈中的长辈,他也必须表现出一副小瘟鸡、不敢造次的形象来面对二伯。他原以为二伯会像父亲一样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然而当二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搂着他时,他瞬间感觉出了他与父亲的截然不同,因为父亲从未这样做过。伯侄二人走了一段路,都没开口,乔贤木偷偷看了二伯几眼,发现二伯与父亲长得真像。他很纳闷,都是同一个妈生的,长得又那么像,却又为什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呢?他想不出来,也不愿去想。这时,二伯开口了,询问起不想读书的理由。他不愿对母亲说是因为羞于表达,二伯这么一问倒使他很乐意敞开心扉,他把对母亲的亏欠和母亲的牺牲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感觉如释重负。

二伯笑了,摸摸他的脑袋。“记住,你只有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才能回报你的母亲。等你考上大学,你的母亲自然也就不用早起贪黑的工作了,那时候你有足够的能力去孝敬你的母亲。这才是真正的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这个时代更是如此。”

那个午后,伯侄二人走了很远,聊了许多。二伯给他讲起了他们这一辈年轻时的故事,多是艰苦的生活和在苦难中发生的趣事:一条裤子怎么从老大穿到老幺,直到磨没了屁股;兄弟姊妹吃不饱饭,肚里没油水;又讲到他的父亲乔佬五,小时候怎么偷鸡摸狗……“你父亲永远都饿不着,他有的是办法,下河摸鱼天上捕鸟样样精通,就是没油……”在二伯绘声绘色的讲述下,他仿佛穿梭回了那个年代,瞧见了年轻时的父亲。不知不觉,眼泪汇聚在他的眼眶,如此鲜活的父亲如今成了一捧黄土,死寂,无声;继而他又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离世的前一晚,以及那位从未谋面但高大雄伟的爷爷。在遗像前,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伤尽他们心的话。也是从这天起,他再也没动过辍学的念头。

尽管日子依旧清贫,但在生活方面,尤其是饮食上得到不少改善,二伯会经常提点肉或是水果来看望他们。不光二伯,其他的几个大爷也时不时来看望他们母子,在读书上他们帮不上忙,但在生活方面他们还是能尽点绵薄之力的,毕竟乔家祖坟能不能冒起青烟,全指望着这根苗了——乔贤木的兄弟姊妹都不是读书的料。高三这一年,乔家更是热闹的不行,隔三差五就有亲戚登门,还有村大队的书记专程来县城看望他们,提点小米麦子什么的,代表村里的心意。书记表示,要是贤木金榜提了名,到时候宴请全村老小一起热闹热闹,费用由村里出,跟着沾沾光。他们来的时候,都是王氏在堂屋接待,全捏着嗓子在讲话,声音像蚊子在叫,生怕惊动了在房里挑灯夜战的乔贤木。每个客人临走时,都要蹑手蹑脚地溜到房门前,从门缝里瞧一眼那努力学习的背影,并欣慰地点点头。这让他们感到极大的满足。

临近高考的日子,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尽管一个县里参加高考的学生连一个学校都坐不满,但这些考生却牵动着全县人民的心。在当时的年代,高考和参军是底层人民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出来之后就包分配,前途如何要看命,但至少不用饿肚子;而大学生更是直接给干部编制,如果一个家庭里面出了一个大学生,也意味着连鸡犬都可以跟着上天了,可见当年大学生的地位不一般。听说,还有不少投机分子冒名顶替别人上大学呢……

青年们要充分认识自己所负的重任,祖国在期待你们,人民在期待你们,革命在期待你们——当乔贤木看着考场上的宣传标语时,内心充满了对大学的向往。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母亲的含辛茹苦,父亲与奶奶的遗愿,以及亲朋好友父老乡亲的期盼,都将在这一刻或兑现或流失。踏入考场前,他回身望了一眼母亲,母亲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进去。一步,两步,三步……一笔,两笔,三笔……

王氏坐在床头,最后环顾了一眼住了七年的垫房。今天她就要回到农村,和这间承载了她和乔佬五的梦的居所,永远地道离别。当初他们初到县城无依无靠,无意间在此落脚,期间又南下三年,回来后因乔贤木读书便定居于此。一晃十年间过去,物是人非,斯人已逝……念及于此,一颗如豆珠般的泪滴从她脸颊滑落,点在衣角上荡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雨花,然而这竟是十年间酸甜苦辣的精华。这么大,却又是这么小。她抹干泪痕,整理了一下仪态,对在堂屋清东西的乔贤木喊了一声:走了。房东胡婆在门外等候,她与王氏已有十年交情,是她最久的租客。胡婆老伴走得早,子女在省城,独自一人守着这栋五层旧楼,因为人热情慷慨,乐于助人,有不少租客亲切称为“胡妈”。“妹子,有空记得来城里看哈我哟。”胡婆双眼含珠,摸了摸乔贤木的脸,“儿子,接客的时候记得接我咧。”王氏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太沉重一句都提不起,只是和胡婆来了一个深深的拥抱。胡婆把他们娘俩送到楼梯口,王氏就此拦住了她。“回克吧,姐,回克吧。”胡婆倚在楼梯口,看着母子俩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昏暗逼仄的楼道中,只传来行李碰撞在铁栏杆上的阵阵回响。

正值八月上旬,参加完高考的乔贤木每天起早贪黑在水田插秧,忙得不亦乐乎。一天,他的高中老师蹬着自行车,拿着一份《湖北日报》,火急火燎来到他家,告诉他金榜题名了——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那一栏上,赫然写着“乔贤木”三个大字。很快,这一喜讯在村里传开了,但很多人都将信将疑,就连乔贤木本人都持怀疑态度,因为《湖北日报》写的是全湖北省的考生,万一有个同名同姓的不是白高兴一场吗?于是,为了验明真假,乔贤木和老师又特意跑了一趟县教育局,一查分数,确实高中了,并且隔天县里的报纸上也刊登出了乔贤木的名字,这才使所有人都相信——乔家的祖坟真的冒起了青烟。一时间,乔家的祖宅挤满了来道喜的人,差点没把他们家门槛踏平,县里的领导、村大队的干部、亲朋好友是送走一波来一波,风头无两。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连摆了三天流水席,宴请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还特地请了草台班子来唱沔阳花鼓戏,好不热闹。当初教乔贤木识字的私塾老师陈先生,如今已两鬓斑白,但宝刀不老,特意提笔赐字:“状元之家”悬挂于中堂;其他父老乡亲也都是讲究人,或送鸡蛋,或给“路费”,或递饭票,聊表心意,恭贺学子。乔贤木的二伯作为家族的领军人物,自然担负起了接待宾客、主持场面的重任。他先是感谢党感谢政府,如不是党和政府大力恢复高考制度,侄儿的聪明才智也将无处兑现,可能一辈子就在这片江汉平原上面朝黄土背朝天;接着他又感谢县领导及一众为学子默默付出的老师们,“你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呀!”正是老师们“甘为孺子牛”的作风,才成就了乔贤木的今天;最后,他感谢了一众父老乡亲,说乔贤木的成器离不开父老乡亲们的鞭策,这不光是乔家的荣誉,更是全村的荣誉!一番致辞讲完,掌声欢呼声响彻了十里八乡。

二伯又让乔贤木上台致辞。面对台下人山人海的乡亲父老,乔贤木不免有些紧张,一想到今日之盛况是因自己而起,那只拿红布话筒的手颤抖不已。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说,奈何汇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酝酿半天也只说了一句:“感谢我的母亲,还有已故的父亲和奶奶。”台下的人各个都伸长了脖子,都在期待他的下一句,然而他却把话筒递给了二伯,掩面冲下了台。这时,人群才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看看别屋的儿子,多成器啊!晓得爷姆妈的辛苦,懂得感恩。”

“佬五死的早啊,不然今天他该多高兴噢!”

“是咧,佬五死也可以瞑目了。”

一旁的王氏早已热泪盈眶,不能自持。她为儿子感到骄傲,也为自己终于可以卸下心中的负担而高兴。这些年来,她一直把苦与痛深埋在心底,从不表现出来,只为能在儿子面前展现出坚强的一面,只为告诉儿子家还没散。这一刻,她如释重负,她已有足够的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乔佬五,她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更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酒席间,二伯带着王氏与乔贤木挨桌敬酒,感谢亲朋好友父老乡亲的抬庄。在敬到叔父辈这一桌时,三爷突然喜极而泣,说道:“我种了一辈子地,大字不识一箩筐,想不到死之前还能参加我们乔家自己的金榜题名宴,我死而无憾啦!”说完,一杯白酒顺着黝黑的喉咙下了肚。乔贤木望着满头白发、身材佝偻的三爷,陡然回想起了那晚在太平间为父亲守灵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思考起一个问题:难道这就是命吗?父亲折腾了一辈子,只为能混出个名堂,光宗耀祖;三爷种了大半生地,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如今,三爷正沐浴在光宗耀祖的喜悦之中,父亲却只能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之下,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九月上旬,乔贤木要去学校报道了。路途遥远,乔贤木从未出过远门,王氏怕他应付不来,特意委托二伯一同前往。二伯也很乐意带侄儿去报道。王氏拿出封存多年的一万元巨款,这是乔佬五的死换来的,一条人命也就值一万。以前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苦,她都没想过要动这笔钱,今天也是时候了。她拿出五千交给二伯,用作路费、学费,还有以后的生活费。“哪要这么多?”二伯说。“这是佬五用生命换的,他在天有灵也一定把这笔钱用到贤木身上。以后在读书方面,还要劳二哥费心。”王氏说。二伯明白了她的意思,接下了这笔钱,自己又掏了五百块算是给乔贤木的“路费”。

在一个清晨,伯侄二人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8

 

乔贤木走后,王氏一个人的生活就朴素多了,每天只弄一碗青菜,便把日子对付过去。她一个月也开那么一两次荤腥,但更多的还是把钱攒下来,留着以后给乔贤木娶媳妇。之前她都没想到这一茬儿,以为把儿子送去读大学,就可以轻松一点,还是有次村里的媒婆突然登门,说给乔贤木寻媳妇,点醒了她。“是噢,还要娶媳妇!”她恍了半天神,这才晓得自己远没到享清福的时候,起码要等儿子成家立业。十里八乡的媒婆都知道乔贤木是大学生,争先恐后地把手头上的姑娘往乔家贴,想着撮合一段姻缘,好提升自己的声望。王氏每次都客客气气的接待,但始终不表态,一直以伢儿还在读书为由往后推。她有她的小算盘:一是乔贤木还在读书,人不在家,她做不了主,毕竟要儿子自己看对眼才行;二是内心有股子优越感在作祟,因为自己的儿子是大学生,她多多少少有点看不上村里的姑娘了,希望儿子以后最好能找一个城里的姑娘。后来,来上门说亲的媒婆少了,若是在街上碰到王氏,还是会问一句,“贤木回来没?”“贤木今年过年回来不?”

王氏也不知道乔贤木什么时候回来,她已有整整一年半没见到儿子了。一年前,她因太思念儿子特地去了一趟城里,找二哥帮忙,看有没有办法和儿子通通电话,二哥托人打听要到了学校教务处的电话,又通过教务处找到了乔贤木本人,母子二人这才在千里之外取得了联系。尽管那次通话不到五分钟,但足以弥补王氏的思念之情,知道儿子一切安好,她也就放下心来。她记下了学校教务处的电话,后面又与乔贤木通话了两次,但因村里没有电话,每次通话都要跑到城里且通话费用高,渐渐的,她也就不去了。其实她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话,仅仅是想听到儿子的声音。

后来,有天村大队书记告诉她,有一封给她的信,是乔贤木寄来的。她接过来赶忙拆开,看着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几页信,她激动得不行,奈何文化程度有限,有些字她不认识。没得法,她又跑到隔壁村找陈先生,叫陈先生念给她听。信上,乔贤木用了大量笔墨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又解释道自己一年多没回去是因为学业太忙,并叫母亲勿念,自己一切安好;还说自己在学校表现很好,成绩优异,前段时间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念到这里,陈先生对曾经的门生赞不绝口,觉得自己脸上有光。王氏点了点头,跟着笑了笑,她对奖学金没什么概念,只关心儿子过得怎么样,是否健康……当陈先生告诉她,乔贤木在学校谈了一个女朋友时,她的嘴角顿时咧到了耳朵根,一个劲地说:“鬼搞,读书就读书,谈么事恋爱啊。”说归说,从听到这个消息起,直到信念完,她的嘴就没有合拢过。过后,她又请陈老师代笔,告诉了儿子自己近来的一些情况,嘱咐他要以学业为重,不用担心家里,陈先生还借王氏的口吻,以自身幽默隐晦的文笔点了点他,如果可以,要他把女朋友带回来见一见……最后实在没得写了,添了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趣事,家乡的变化等等,仿佛是想把整个村子都搬到纸上,寄给千里之外的儿子看。去镇邮电所的路上,她几乎是飘过去的,双脚就没扎扎实实落过地,逢人就笑,说儿子给她寄信来了。她一路走一路想:你说东北那边的姑娘长什么样啊?她想不出来,但十分期待,这回要是还有媒婆上门,她就可以一口回绝了,仰着鼻子说:“不用,我儿子自己找了一个,东北的。”

往后,王氏与儿子几乎每月都会通一封信。一到月末,她就守在村大队的门口,等着镇上的邮差,拿到信后,就去找陈先生。先生也很乐意代笔,能作为她们娘母子沟通的桥梁,他感到很自豪。日子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书信下悄然流逝,一晃两整年过去了。乔贤木曾在信上说,想读完大学再回家,当时大学五年制,这意味着还有三年王氏才能见到儿子。尽管三年时间漫长难熬,但每月能收到儿子的书信,有了念想她也就不觉得日子难过了,仿佛儿子一直在身边从未远离过。然而,今年开春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记得很清楚,那是立春后的第三天,早上睡觉时肚子突然像被一把锹在挖,疼得她冷汗直冒,身体卷成了麻花,动都不能动。她以为是昨晚吃坏了肚子或是着了凉,等那阵痛劲儿过去后,她艰难起身跑到茅房,想把这阵痛排出来。可等她一蹲下去,随之而来的不是便意,而是一滩暗红色的血。她吓坏了,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来了经期,可一想,自己都五十多了,早已绝了经……疼痛感消失后,她踉跄地站起身,事后也没有多想,像往常一样继续生活。

乔贤木不在家的日子,王氏比以前还要忙。以前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有人帮忙搭把手,现在什么事情都是王氏一个人做。能不能赚到钱另说,至少不能给儿子添负担,在生活上她也是能节俭就节俭,省下一分钱就是给儿子多攒一分钱。春天她给别人家田里打短工,夏天给别人家池塘采菱角、挖藕,秋天帮忙摘棉花,冬天给村集体做饭,晚上回到家就坐在织布机前,一坐就坐到深夜,一年四季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过多的劳累,加上平时营养不良,使她的体重开始暴瘦,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的暴瘦,而且精神状态也很差,老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昏昏沉沉。她自己没在意,以为是没有休息好,还是陈先生第一个发现这种不正常的变化。

陈先生仍然是每个月给她代笔写信,可眼看着来的人一个月比一个月瘦,脸上都快没有肉了,简直像一具骷髅。他不由得担心起王氏的身体状况起来,建议她去城里医院检查一下。“姐啊,你这看起来殃瘪了,走路都撇撇神(走不稳),注意身体咧。”陈先生说,“你这还要等着贤木回来享清福咧。”王氏嘴上答应了,但一直拖着没有去。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只要休息好了,身体就会长还原。直到一天晚上,她在织布机前织布,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肠子全绞在了一起,又好像是断了似的。这股疼痛感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她趴在织布机上一动都不能动,浑身冷汗直冒,后来坚持不住了,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轰然倒地。用江汉地区的方言来讲,这一夜,她仿佛是在过闹船。

第二天,她强忍着余痛来到城里,先是去找了一趟二哥,把自己的情况说了出来。二哥听到后,当场大发脾气,为什么不早点说,身体不舒服早点看,一直阴着到时候害人害己。二哥立马带她去了县人民医院,医生一顿检查,验血验尿验便,结果出来后,他们当场呆住了,犹如晴天霹雳——王氏确诊为肠癌。

命是什么?命是注定了你这个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发财,什么时候落魄;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富贵从天上来;有的人穷尽一生去打拼,到头来落得两手空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江汉地区有句俗语:绳子赶细的断,鸭子赶跛的憨。越是苦命的人,人生越悲惨;越是瘸腿的鸭子,一棍子下来,第一个打的就是它。

乔贤木在那个午后接到二伯的电话后,立马跟学校请了假,赶上了连夜回湖北的火车。他数不清这一路上落了多少次泪,他在心中怒骂老天的不公,就连他唯一的亲人老天爷都不放过。当他赶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仪器导管、瘦的皮包骨头的母亲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当二伯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母亲时,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崩溃到大哭。这才不到三年的光景,母子俩再见面时却成了这般结局。他好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他宁愿不去读大学,宁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要能守护在母亲身边。他和二伯去找医生,询问母亲的情况,医生告诉他,情况不容乐观,动手术的话有一线生机,不动手术就只能回家等日子了,也就是说情况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当他听到还有一线生机时,当场跪下给医生磕了三个响头。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但母亲说不想治疗,因为家里没钱。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人生的绝望,尽管这种绝望曾多次向他袭来,但这一次尤为强烈。就在他感到整个人即将跌入无边黑暗时,一个身影突然抓住了他,是父亲。对,是父亲。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钱。他告诉母亲,家里不是还有五千块钱吗?这笔钱可以用来治病。他高兴得像一个过年的孩子,突如其来射入生命中的强光,顿时让他感到生活还有希望。然而,母亲的一番话像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倒入他的心。母亲仍不愿意治疗,她认为那笔钱是留给儿子读大学娶媳妇用的,不应该用在她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上。连一旁的二伯听到她的这一番话后,都气不打一处来,更不消说亲生儿子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二伯劝导道,“又不是没得希望,钱去了总有来的。”

王氏仍是油盐不进,闭起眼睛缓缓摇头,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最后没得办法,乔贤木只表了一个态:如果母亲不肯治疗,那自己就不去读大学了,一直坐在医院陪母亲。这句话一下把住了王氏的命门,要是儿子真的因为她放弃了学业,那她又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乔佬五。见儿子态度坚决,她也只好不甘心地答应治疗,悔恨的泪水也从那满是鱼尾纹的眼角蜿蜒而下,沁湿了枕头。这一刻,她意识到这不是病,这是命。

手术时间安排在了四天后的下午,县里的医生经验不够丰富,特地从省城请了一位专家操刀。王氏担心住院费太贵,想出院回家等待,乔贤木不肯,二伯也呵斥她大不奸小奸,这点小钱算什么。但王氏执意要回家,说受不了医院这种味道。待再三确认母亲答应治疗后,乔贤木也只好顺着母亲的意,同意出院,同时医院那边也保证说出院影响不大,便开了一些止痛药给病人带回去。当天下午,母子二人就坐上了回乡的班车,二伯则在城里对接医院,好随时通知。

将近三年,家乡确实如母亲在信中所说变化很大,当初难以行走的泥巴路正逐渐修缮为水泥路,河道的水也逐渐清澈了。他挽着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村里的老人见大学生回来,都涌上前来,夸他长大了,变帅了,一身的书生气……他听着乡亲们的夸赞,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正面临着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所有人都在关注他,而忽略了一旁病恹恹、面色惨白的母亲。到了晚上,王氏第一次尝到了儿子做的饭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也不管医生叮嘱的什么忌口了,只管放开肚皮吃,并对儿子的厨艺称赞有加,像他的父亲一样,仿佛有着某种天赋。吃完饭,她躺在床上,要儿子坐在旁边,讲讲这几年在学校的事情,还有那位可能成为乔家媳妇的女朋友。这一夜,她让乔贤木讲了很多很多,尽管她十分疲惫,但她不愿睡去。

后半夜,一股钻心的疼痛把王氏从睡梦中拉醒,她想叫喊,但疼痛使她丧失了气力,只能无力的呻吟。她感到呼吸困难,在挣扎中突然从床上摔倒下去,沉闷的响声惊醒了隔壁的乔贤木。他立马来到母亲房间,点上煤油灯,眼前的一幕却把他吓傻了。只见母亲的床上有一大滩乌黑色的血,还夹杂着一些不成形状的粪便,母亲的后背更是被血渍浸湿了一大片,更可怕的是母亲正在地上抽搐,仿佛快要窒息。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救命的下意识支配着他的行动。他立马把母亲抱到床上平躺,松开衣领,进行人工呼吸,见母亲呼吸逐渐稳定后,他才放松下来;接着,他打来一盆热水为母亲擦身子,又更换了满是血迹与污秽物的床单。他按照医嘱,给母亲吃了几片药,拭去母亲额头上的汗渍,忙完这一切后,他便坐在母亲身边守护着,直到天蒙蒙亮才疲惫睡去。

次日清晨,王氏醒来时发现儿子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不由得心疼万分。昨晚她因疼痛而昏厥过去,仿佛沉入在了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水之中,迷迷朦朦里突然感觉有一个人拉住了她,这才使她重出水面,幸免于难。原来是儿子,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是儿子把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她哭了起来,因为羞愧因为耻辱;她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已经大小便失禁了,而且时刻都感到胸闷气喘,随时都有窒息的风险,癌细胞已经在她体内四下扩散了……她望着熟睡中的儿子,儿子现在正是八九点钟的朝阳啊,不能因为一个生活不能自理、还需要别人端屎端尿的老太婆束缚住了前程。她陡然间萌生出了一个想法,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对是错,至少在她看来能保留住体面,同时给予儿子自由。她艰难起身,每动一下都仿佛是在拉扯全身的筋骨。她叫醒了儿子。

乔贤木看到母亲站起身来,又赶忙扶她坐下,给她服了几片止痛药。母亲要他出去买菜,喜欢吃什么买什么,她要为他做一顿丰盛的家乡菜,然后一同去城里住院。见母亲松了口,终于愿意配合治疗,他感到很开心。他急匆匆来到村菜市口,买了一点五花肉,又听说黑鱼可以加快伤口愈合,他又买了一条黑鱼。母子俩在家里一顿叮里哐啷,忙得热火烟起,王氏掌勺,乔贤木打下手,他们从乔贤木出生聊到现在,一路感慨万千,欢声笑语。乔贤木在给母亲递菜时,发现母亲在流泪。母亲说油烟太呛人,熏的。一碗小炒五花肉,一碗红烧黑鱼,又用仅剩的猪油炒了一盘白菜,这是按照年夜饭的标准来的。王氏因疼痛毫无胃口,叮嘱儿子多吃点,看着儿子大快朵颐的样子,她甚感欣慰。吃完饭,乔贤木打包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准备和母亲去县城。这时,母亲突然说,要他一个人去县城找二伯,让二伯弄一辆小汽车来,城乡公交太颠簸,她的身体受不了。乔贤木没有多想,公交确实颠簸,一路走走停停,他一个小伙子都受不了,更不消说母亲。

在乔贤木出门前,王氏叫住了他,来到他跟前,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露出了笑容。“去吧,早去早回。”她说。乔贤木走了,她倚在门槛上,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她换上了当初和乔佬五结婚时穿的衣服,从柜子里把剩下的五千块钱拿了出来,留了一封简短的遗书,最后从灶台下面翻找出了去年春耕时没用完的百草枯……

夕阳时分,乔贤木终于赶了回来,二伯好不容易才借到了车。然而,当他冲进家里,映入眼帘的那一幕将折磨他一生……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面部因痛苦而扭曲狰狞,嘴角还残留着棕色的泡沫,左手攥着一张纸条和陈旧泛黄的五千块钱……他颤抖地拿起纸条,上面写在:儿子,不要为我伤心,这是我的命。顿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视线所及之处渐渐开始模糊,变得混沌不清,接着轰然倒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他,但渐行渐远,那是他的二伯。

三天后,王氏下葬了。乔贤木呆呆地望着这座新坟,仿佛痴了一样。他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好像是一个刚刚吃饱喝足的乖孩子,坟茔之下埋葬的人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旁边他的叔伯婶婶在哭诉,哭天抢地,懊念这一家人命苦。然而,在他看来,他们的伤心流涕竟十分的滑稽好笑。当母亲被埋葬的那一刻,他发现自他出生以来,家中所有人从来都不是在为自己而活,好像都是在为他而活,奶奶父亲母亲皆是如此。现在家没了,偌大的人世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问题突然摆在他面前:他又该为谁而活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在母亲的坟前大笑起来,继而狂笑不止,他第一次觉得命运竟如此好笑!

父母总是如此,在自己与子女的选择中,永远都是优先子女,为子女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有人说,这件事会成为乔贤木一生的痛吗?答案是不会,因为在王氏下葬后的第三天,乔贤木疯了。

 

十年后,在县城老街一带突然出现一怪人。此人大概三十出头,一年四季都身着棉衣棉裤,破布一片片吊着,活似一个大拖把,浑身脏兮兮。他每天都在街上来回穿梭,步子不大,频率却很快,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他的走法十分特别,总是昂着头,目不斜视,甩着双手,急速地走,还伴随着呼呼的声响;他不在意路人眼光,也不为街边景象所动,一心朝着脑中的方向奔走……累了,他就坐下休息;来了灵感,他就从包浆的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地上写板书,这些密密麻麻的白色字体整洁有序,犹如行军蚁一般跟随他的步伐。而他书写的内容大多是天马行空,例如:怎么在海底造城、怎么先造二楼,再造一楼、怎么把人送到天上去,白天住月亮,晚上住太阳、写上一地的数理化公式与符号,演算怎么把水变成燃油……起初,街上的人们都不懂他写的什么,再加他邋遢的外表和反常理的穿搭,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一个疯子。后来,有学问的人看了他写的板书,觉得此人不简单,书写的内容虽经不起推敲,也没有缜密的逻辑,但都是一些相关知识的罗列,一个疯子或傻子是绝不可能知晓这些的。一时间,他的身世成了众人讨论的话题,大家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疯子”是谁?

有一天,此人像往常一样在街上快步行走,忽然有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大喊了一声:“乔九!”他停住脚步,打量眼前的来人,回敬一个笑容,随即消失了在人群中。而拦住乔九的人,正是当初与乔九一起放火烧棉花的爽B。自此,这个神秘疯子的身份被揭开了,他就是当年上了县报,考进哈工大的乔贤木,据说陈赓大将还是他的校长。然而,新的疑问又来了,怎么当初的大学生变成了如今脏兮兮的疯子呢?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在街上传开了,有的说他是在大学时期用功过度,整天做研究把脑子搞坏了;有的说是他在读大学时交的女朋友跳水自杀,他受不了打击,结果疯了;还有的说是他母亲自杀了,第三天他就疯了。每一个版本都传得神乎其神,一听都像是真的,但就是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到最后,也就第三个版本传的多一点,因为有乔贤木同乡的人证明,他的母亲确实是自杀。村里人谈起王氏,都说她这一辈子命苦又克夫,头一个男人劁猪的,性无能,害病死了,后一个男人又淹死了,就连自己的死法都是选百草枯这种苦东西……哎,不谈起,她这一辈子就离不开一个“苦”字。

乔贤木不同于其他的苕气(傻子)。人们认为的苕气一般有很明显的特征,比如:人邋里邋遢蓬头垢面、思想不清白、在垃圾堆里翻吃的、调戏女性等。苕气之所以讨人嫌,是因为他干扰到过往的行人,别人才会对他避而远之,心生厌恶。如果一个苕气静静地坐在那儿,想自己的事情,既不大喊大叫,也不胡作非为,时不时写一手令人惊叹的板书,人们又怎么会讨厌他的呢,甚至还会怜悯他——当然,这是鉴于品德高尚的人——而乔贤木正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从来没有人把他归为“苕气”这一类。他不光不“苕”,有时还很清醒,清醒的让你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苕”。有人问他:“你怎么不显老,年年都是这个样子?”乔贤木说:“错!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就不一样。”这么一句有哲理的话,试问一个苕气能说出来吗?就是正常人也不一定能说出来。那人又问:“人怎样才活得长久呢?”乔贤木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老不死!”把众人都逗笑了。有人插嘴说:“贤木,你什么时候死啊?”乔贤木说:“死的那天,我就死了。”听听,这是一句多有水平且充满玄机的话。乔贤木最擅长的是数学和物理。曾有人在树荫底下听过他讲的课,而且比老师还讲的通俗易懂。这件事传开了后,乔贤木从此多了一个外号“乔老师”。他的外号很多,有叫乔疯子的,有叫乔半疯的,有叫乔狗的,有直呼其名叫乔贤木的,在路上碰见他,你叫这些外号,他会假装听不见不理你。但你只要一喊乔老师,他立马就紧急刹车,转身立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你,等你提问。那一刻,或许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后来,人们都开始相信他是从大学里面毕业的高材生,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被老天收去了神志,但保留了智慧。

乔贤木经常坐在县文化馆附近,骨子里大概还是把自己归于文化人一列。时间一长,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会在人流量少时放他进去,他就挑一个偏僻的角落自顾自地看书。他的腰间总别着一个碗,但从不乞讨,而是靠别人施舍解决温饱问题。人们也乐于给他一口饭吃,有人试过给他钱,但他从不收。但他有一个原则:不吃碗兜子(剩饭剩菜)。你给他的饭菜必须是干净的,没人吃过的;你给一根啃过一口的油条给他,他不会接,你必须把啃过的那部分扯下来,他才会要。当然,他从不说一句谢谢,但他从你手中接过东西的那一刻,你的内心会自发地涌出一股暖意。这就是乔贤木,一个被人几分怜惜、几分轻慢、几分敬畏的奇人。

后来,有位“大首长”要来县里视察,为了维护形象,县里连夜组织人手,专门处理那些“有碍观瞻”的负面形象,经常沿街乞讨的乞丐、流浪汉们就是其中一项。那帮人调来一辆客车,把一众乞丐运到了湖北与湖南的交界处,然后当货品一样卸掉了。一夜之间,县城里的乞丐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个也寻不到。乔贤木自然也在其中。没有了乔老师的作伴,再热闹的街头也总觉得差那么一点意思,随之不见的还有那如行军蚁一般的白色板书。就在人们都以为乔贤木已经流落在外回不来时,他突然头顶着一片大荷叶“杀”了回来。众人都很好奇他是怎么回来的,他说那帮人把他们运到了长江边,他是走回来的。他还说原本可以扒火车早一点回来,但担心被火车拖到其他地方,便只好顺着长江流域走出来,跟着长江,就知道家的方向。众人纷纷感叹乔老师的智慧,都从家里拿出好饭好菜招待这位归乡的故人。

乔贤木在外流浪了近三十年,他离世的那一天充满神秘了色彩。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忽然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拦下一辆板车,求人把他带回家。一路上,他不断与周边人诀别,说:“我要走了,我的家人来接我了,我要去见他们了。”他坐在板车上的造型十分滑稽,荷叶被挖了一个洞,套在他的脖子上,又像是一副枷锁,囚禁着这位流落人间的奇人。回村后,尽管早已物是人非,但再见那边熟悉的故土,他欣然流下了泪水,随后缓缓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在江汉地区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乔贤木这个人,即便记得,也只会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说道:“噢,那人以前好像很有学问,还是个大学生,后来不知怎么着,疯了。”

“哎,这就是命啊!”人们异口同声道。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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