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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物成物

开物成物

 

作者:关翎

 

『前言』

 

在某个瞬间,我决定为自己编造一个过去。

 

关翎

2024.1.3

 

序.『晚霞』

 

我站在C号楼4层走廊的尽头,有晚霞不紧不慢地溢进围栏里面。我的思绪万千,随风飘荡。

我在余高读书。很大程度上,余高是我所在的区最好的高中。所以我再是怎么懒散和无谓,也总有些不熟但常见的人认为我和所有其他在余高读书的优秀学子们一样优秀。从某些角度看,余高很美。每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很美,每个黄昏这里的晚霞很美,每个六月这里的高考成绩更美。美于我是前两个角度,于所有人则是后者。余高同年级的六百五十个左右的优秀学子,我的分数从没上过六百,名次则从没下过六百,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自己是后一种美的组成部分。清晨,当我睁开迷蒙的双眼时,早有无数的优秀学子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了。所以,在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二天,我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地方不适合我。

在这样的地方,刘川与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完了呀又考差了”。尽管他考的最差的一次仍然比我最好的一次还高个四五分,但终归是已经听厌了。现在刘川不在我的身边,关翎和杜闻也不在。现在我一个人,看着天上就要灭下去前的晚霞,我享受孤独。世界上唯有时间最强大,关翎老和我说打败时间的是文字,我跟他说,能打败时间的不只是文字,还有孤独。

开始有夜色酿进晚霞里面。我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晚读了,要是不去晚读的话,长相丑陋的班主任和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一定都不会放过我,不过,今天不用着急。我吸一吸鼻子,凉如水的温度悬垂在我的鼻翼两侧。我抬头看见关翎朝我走过来。他穿黑色中袖T恤衫,脚上是一双橙黄色的中帮乔一。关翎也看见了我,仿佛有一点犹豫,然后站到了我的边上,手搭上走廊的栏杆。

我基本已经知道关翎要说点什么,但是我不说。科学实验证明,关翎永远会先开口;事实证明,这实验的结果不错。

“灏哥,你怎么还不走?”

“想多待会。你不是也还没走吗。”

“也是,反正今天也不用着急。唉。”

“叹什么气,又跑去找魏辰了?”

“嗯。”

“结果呢?”

“倒是希望能有个结果。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说实话,魏辰还是杨沁,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在这三年你说的所有话里面,这句难得的有道理。”

“你什么打算,去杭州找小裴吗?”

“也有这个想法。不过,也不一定。”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仿佛看到关翎的眼睛里有一点什么光移过去,太暗了,我看不真切。

又几秒钟以后,关翎把背后的白色詹仕伯书包甩到面前来,从里面掏出两个罐子。我看一眼,一罐是百事可乐,一罐是青岛啤酒。然后他把那罐可乐递到我手上 。

关翎会喝酒,他喝啤酒,但不喝白酒和红酒。他喝酒的频率也不高,我们几个在校外聚会的时候喝,平时在宿舍里查不到的地方,很偶尔很偶尔也喝。我们聚餐的时候,关翎面前的空啤酒罐子总是最多,但残肴最少。那些带气的酒精溶液进入关翎的身体,就像落进池塘的雨点,总溢不出。关翎喝一口酒就会脸红,话开始变多;但之后再怎么喝,脸也还只是那样红,话也还只是那样多。我们都没有见过关翎喝醉。而我刚好相反,只要是带一点酒精的,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喝一口,我一定会倒下。

“刚在魏辰家楼下王大爷那里买的,不过可乐不冰了,凑合着喝。”

“这里是教学楼啊,你就这么喝酒?”

“都今天了,你还在乎这个?”

“说的也是。”

两声脆响,一阵泡沫,一片晚霞。

 

1.『饭桌』

 

2017年10月29日,余高,我的名字叫关翎。

十月底,秋天的意味终于真正显现出来,总是跑掉了前几个礼拜还雄踞着的秋老虎。不热,偶尔有夹带了被碾碎的黄叶的风吹过来,将将够穿一件校服外套。余高的校服外套统一蓝白的配色,背上印着这件外套主人入学的年份——我的那件背后印着2016。我往边上窗户看出去,楼道里有几千件一样的蓝白校服在狂奔。

余高有小两千号人,余高只有一个逼仄的食堂,所以余高有一个很壮观的景象叫跑饭。

最好的高中,从来都不缺才子(但是有时会缺佳人),余高的优秀学子们更是把跑饭尊为了“校粹”。有才子云:余高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正午为最盛,方其出楼梯,仅如银线。方起过体育馆,趋于地下通道,既而渐进,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雷霆激射,吞天沃日,势极浩雄。

如果某一天有一个爷爷辈的人告诉我说,我们学校的前身是战争时期的碉堡,那么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建筑能在一天两次这样地震般的狂奔中存活下来。这么说来也许如今余高的优秀学子们天天跑过的地方原本还架着几挺机关步枪;也许如今优秀学子们为了饱腹而奔跑的动作和当年士兵战士们跨过枪林弹雨的姿势一模一样。午饭晚饭都得跑,碉堡又经历了两次战争。

如果大多数人都能遵守饭点的铃声过后广播喇叭里喊的那样“轻声慢步有序就餐”的话,那跑向食堂的人的确会更快;但事实是从没有人会在意广播说了什么,因为饭点铃声一响,所有人就都冲出去了,而三百四十米每秒的“轻声慢步有序就餐”还被锁在教室里。杜闻和我说过一个和体育场有关的理论——在一座体育场里,所有人都坐着和所有人都站着,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一样多;一样的理论也可以应用在跑饭上,所有人都跑和所有人都不跑,到食堂的次序,也都是一样的。余高的优秀学子大多知道这个道理,但所有人也都一定要跑,就好像日本人吃饭前一定要把双手合十,就好像刘川考完试一定会说自己考砸了,属于是一种刻在大脑里面的习惯。

无数个奔跑的优秀学子在楼道和走廊上构成一片川流不息的海,但我仍没有什么一起跑饭的欲望。后来我开始跑饭,是在认识司南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我开始跑饭,我的走位灵活且风骚,总能在楼梯的拐角处追上先我一步迈出教室的刘川,然后和他一起奔跑。刘川人高马大,擅长用他极长的双腿挤到下一个更适合落脚的位置,然后用他又黑又厚的脸皮格挡掉随之而来的白眼与谩骂。刘川的脸是真黑啊,黑到有点发亮;如果说我长得像个坏人,那刘川一定会像个恶霸。而我是真的像个坏人,刘川也是真的像个恶霸。

但至少现在,我还是选择了在教室里的人跑完之后再慢悠悠地走去食堂。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和别人争抢的欲望,我的老妈老是骂我是个懒逼,没有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觉悟,但骂过也就好了,就好像罗玉凤始终没办法把自己变成刘亦菲,我也没办法。

终于还是到了食堂。在我之前冲进食堂的优秀学子们,已经通过打饭窗口前的长龙来证明了自己龙的传人的身份。我站到某条长龙的后一端。在喧闹的人潮里,空气粘稠而又透明,一块巨大的琥珀一样,所有人都是在里面挣扎着透气的虫子。十二个打饭窗口,十二条长龙基本也都确定下来了。我能看见周围许多优秀学子的脸,熟悉但从来叫不上名字,好像一部俄国电影。长龙的最前端不断有优秀学子走下来,稀稀拉拉,都无一例外地托着饭盆,饭盆里无一例外的两菜一汤一米饭,两个菜一般是红烧大肉和水煮白菜,红烧大肉照例肥多瘦少,水煮白菜照例全是帮子,米饭照例像是喷了米饭味香水的塑料粒,小铁碗装的汤照例随着饭盆的摇晃不停溢出,落到地上或其他优秀学子的蓝白校服上,增加食堂地面的粘腻或在校服上炸出几朵扎眼的花。

终于打到了我的红烧大肉和水煮白菜,没有拿汤,余高食堂的紫菜蛋花汤和白开水没有任何区别,一个鸡蛋能打八大桶,我从来不拿。我尝试着扒开眼前浓稠的空气,走到从左往右数第三排第七桌右边的第二个位子。我缓缓坐下,旁边是杜闻,对面是刘川,杜闻的对面是余灏。

杜闻唯一的优点是长得白净斯文,属于我们这一类人中长得最不像坏人的。杜闻唯一的缺点是死心眼。这种死心眼体现在很多地方,比如他坚定认为耐克的气垫鞋底要比阿迪达斯的发泡鞋底更好;比如他长在心坎上的女朋友丁倩。

杜闻可喜欢可喜欢他的女朋友丁倩了。杜闻的妈妈是某个上市公司的女总裁,杜闻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们所有人中最为富有的。在我们每个礼拜的生活费只有一百五十块的时候,他会在某个他们不知所谓的纪念日送丁倩两千块钱的迪奥香水,在那个时候,两千块钱在我的认知里面,和五个亿没有什么本质的分别。

每当杜闻或任何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余灏就不说话,低头吃饭。我始终认为余灏体内有一种精致的忧郁,一种不是做作的气质,一种我曾经很想培养但却失败的气质。我常常想,余灏要是再早生个一千年,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贵族,放到中世纪一定能够负责主持礼拜或绞死敲钟人伽西莫多,然后再把他心爱的爱丝梅拉达据为己有。余灏长得比我像好人,长得比杜闻白,比杜闻帅,比杜闻像坏人。有很多小姑娘迷恋余灏,但余灏似乎没有回应过任何一个;那些个追逐他的女孩们的微信简介,都清一色的性别女年龄十七,都清一色的定位来自布鲁塞尔,摩尔曼斯克或亚的斯亚贝巴。刘川偶尔会羡慕这一点。

余高食堂的饭菜再是怎么难以下咽,总归还是会被吃完的。我吃的很快,吃完以后便与杜闻刘川和余灏谈天。在某几个四人都恰好没有说话的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会变得有质量起来,果冻一样,琥珀一样。我可以听见杜闻说,丁倩可真是住在我心坎上的姑娘;我可以看见无数张极度熟悉但从来叫不上名字的优秀学子的脸,好像一部俄国电影。

再是怎么的不想,总归还是要回教室。站起身来的瞬间,我看见司南吃完了饭,走出食堂,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很好认。

我还没有看见魏辰。

 

2.『情书』

 

一般在吃完午饭以后,我就会和杜闻刘川余灏一起回到教室。一般当其他吃饭慢的优秀学子需要用跑的来确认午自修不会迟到时,我们仍然大摇大摆。我们从不害怕迟到,因为我们那个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一般不会出现。走到教室门口,我抬头看一眼,高二十三班,和我预想的一样。今天只迟到了五分钟,午自修还没有变成午休,大部分同学还没有趴下,除了甘地。

甘地不是名字,是外号,和印度的某个英雄人物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甘地姓甘,甘地嗜睡如命。平常,白天,没有明确规定不能睡觉的时候,他都拿来睡觉。有明确规定不能睡觉的时候,他就悄悄地睡觉。甘地的睡觉时间一般包括下课,不用去操场上打太极拳的大课间,眼保健操的五分钟,上午的前两节课,午休后的第一节课和晚自修的最后一节课。面对甘地,我时常感叹,人和人的生理构造不能一概而论。

甘地已经把头埋进校服里面了。他的座位上常年放两件校服,一件用来夏天开冷空调或冬天不开热空调的时候穿,另一件用来睡觉的时候埋住头,甘地睡觉流口水,长年累月,那件用来埋头的已经泛黄了。现在甘地正以头埋进黄黄一坨校服的姿势睡觉,好像一只鸵鸟。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坐在椅子上,我能瞥见我的同桌魏辰。

魏辰坐在我的左手边,正奋笔在一张淡绿色的小卡片上写着点什么。魏辰只有白白的一小点,和甘地黄黄的一坨完全不一样。

从这个学期开学开始,魏辰就一直这样待在我的左手边,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偏过头看一看她。魏辰的校服看上去比我的要干净不少,她坐在位置上的时候,我总能闻到她身边围绕着洗衣液的气味。我有时候会想,魏辰的妈妈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衣液和洗衣机啊,为什么可以把魏辰的校服洗的这么白啊?上历史课或政治课的时候,魏辰身上洗衣液的香气能够给我提神,让我不至于睡死过去。我和魏辰偶尔谈天,偶尔互相问作业,我偶尔借她的数学作业抄一抄,她偶尔看一看我写的散文或诗歌。但就也是仅此而已,似乎没有过多的关注或交集,泾渭分明。杜闻说魏辰长得算不上漂亮,比丁倩或杨沁差得远了,就是白,所以显得有气质。魏辰的头发很长,长到腰间,今天魏辰没有扎辫子,长头发瀑布一样顺着她的耳廓垂下来,松松顺顺的,比平常好看。我的午自修一般会直接变成午休,但我莫名地决定今天睡前先看一会魏辰,看看她洗的松松顺顺的长头发。

我把右手搭在我课桌的左前角,然后头靠在右手大臂上,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舒服的能看到魏辰的姿势。魏辰专心致志地写着她正在写的东西,看不见我。我看见魏辰白白的脸颊上有几颗细小的黑痣,像擦在夜天里的几颗稀星,不过完全反调色彩。我想,稀星的表层后面是否真的会有一片宇宙啊,那里是否真的会有很多的白羊座与双子座啊。我想,宇宙怎么那么大啊,人类怎么会那么傻逼到想要去理解宇宙啊。

魏辰终于停了笔上的动作,脸有转过来冲我的趋势。出于保持良好形象和偷看姑娘怕挨抽的目的,我闭上了眼睛。眼前仍不是黑的,仍有白羊座或双子座在煌煌地闪烁。我听见有人走进教室。

我的听力很好,可以轻松通过毫无掩饰的皮鞋擦地声推断出进入这个房间的是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我听出班主任走到了第二大组右排第一个位子,那是我们女班长的位子。

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总归是我们班最没有威信的,不要说女班长,他的威信简直略低于教室前面摆着的饮水机。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也和其他所有班级一样,总会有几个学习用功如牲口,眼睛底片八百度以上的优秀学子,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都会是矮而胖,坐在教室前一或前二排,眼睛四十分钟盯着黑板的姿势都不会改变的女孩子——勉强算是女孩子吧,那个时候的我拒绝称她们为姑娘。

我的女班长完全符合这些特点,而且因为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不理朝政,掌握班级实际管理权的女班长便被杜闻起了一个更为光荣的称号——副班主任。女班长的耳朵尖而细,能从排山倒海一般的嘈杂里分辨出那一串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上课铃,然后再用她所特有的雄浑低音喊出“铃声已经响了可以开始自修了”。杜闻说,其实副班主任也挺厉害,如果早生个几十年,一定能成为一个叱诧风云的军阀统领,旌旗不倒,为祸一方。很大程度上,如果我们班没有副班主任的话,那就会成为一个比现在烂得多的大烂班和乱得多的大乱班;如果没有副班主任,那我们班的德育学习成绩一定会稳坐倒数第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之间徘徊。我总觉得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应该好好谢谢我们的女班长,因为他每个月拿的许多工资和每年拿的许多奖金,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属于她的。

毫无掩饰的皮鞋擦地声又一次响起,然后淡出。在完全感受不到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的存在后,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魏辰已经趴下了,脸冲我,所有的头发都梳往另一边;所有的笔都关在半透明磨砂的无印良品铅笔盒里;五官全部出现在我的瞳孔;洗衣液香香的味道还在。有风吹过,香气拂过我的睫毛,那张淡绿色的小卡片不见了,我一动,发现它正被压在我的手肘下面。

我直起身子,拿起那张淡绿色的小纸片,上面有洗衣液的味道。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魏辰自己放过来的。在我直起身的一瞬间,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魏辰的手臂有一丝很微小的颤抖,我感到疑惑。我把纸片打开,里面是一首短诗,黑色水笔写的:

 

长街

我多怕 多害怕

你会像那长街

长街一样 似旧时的胶卷

故事里没写进的结局篇

 

我多怕 多害怕

我会像那长街

而你是那千堆雪

日出一到便彼此瓦解

过眼云烟

 

我能听见不远的地方,甘地的座位上传来的细碎鼾声;余灏拉开了一角窗帘,让几厘米的阳光进入因大多数人的入睡而昏暗的教室,开始看一本《檀香刑》。我把诗读完,下意识地向左边看了一眼。魏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眼了,双臂环抱着放在课桌上,下巴没有离开手臂,撇过头,看着我。

“关翎,你懂我的意思吗。”

“哎呀真的是,是不是要我帮你改改你写的这首诗呀?早说嘛,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看在同桌的份上,免费了。欸,要不干脆我教你写诗吧,还是看在同桌的份上,还是免费,保证能在校刊《天鸡》发表。别的不说,我对我的文字很有自信,我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瞎写,那个时候我们那个画妆很浓的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你们想当好孩子呀,还是坏孩子呀,别的小朋友们都写的要当好孩子,我就写我要当自由自在的坏孩子,第二天这篇文章就被拿到国旗下讲话的时候通报批评了,我牛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要是真的不知道,你刚刚偷偷盯着我看干嘛。”

“第一,我盯着你看的理由很简单,你长得白净,像门帘上贴的福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你能给我睡前养养神,但是正大光明地和你说让我看看你,很可能会被打成流氓,就算你不会把我当成流氓,听见我说这话的女班长也一定会把我当成流氓,到时候让我戴上铐子游街示众,那就不好了;第二,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就算我知道,我也只知道我猜想里你的意思。”

“那你先说说你的猜想。”

“第一,你要我教你写诗。”

“已经被否决了。这么讲吧,我原来对什么文字诗歌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后来丁倩,你知道的,杜闻的小女朋友,给我看了杜闻给她抄的诗句,我看过你写的诗,我知道那是你写的,后来我也开始写了。”

“原来你认识丁倩啊,怎么样,她觉得我写的好不好啊。读者反馈很重要。”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剩下的猜想。”

“原来有两个,现在只有一个了。”

“说。”

“看见我写诗,然后你也写诗给我,怎么说,你爱我?”

“...嗯。”

一下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和魏辰同步缓慢变作绯红的脸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魏辰把更多的脸埋进了双臂,眼睛看课桌。我脸上的笑有点僵。甘地的呼噜声已经听不见了。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要逗逗她,但她怎么就肯定下来了呢?我的思绪无法集中。我想,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但也终于只有这三个字,再无其他了。我放弃思考,随风飘荡。我想,她爱我,老天爷,你牛逼;然后我想,她爱我,我偷偷盯着她看居然被发现了。

我所有迷惘而又慌乱的想法持续了很短的几秒钟。魏辰的白羊座和双子座们依旧在那里,闪现着,只是被手臂遮掩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转头从我的笔盒里挑出一根只被用过两次的百乐透明贵妃钢笔,笔杆灌墨,很漂亮。我再次看向魏辰,把她露在外面的左手打开,又把钢笔放入。我说,下次写诗,别用那些垃圾黑水笔了,用它,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是好写,墨水没了问我要。我可以直接触摸到那股洗衣粉香气的来源。魏辰的手很冰,在我握住它的时候,魏辰看了我一眼,似乎等着我再说一句什么。我仿佛知道她在等什么,但我仍然不说,因为我的身体里开始产生一种莫名而又无端的恐惧。我的手在魏辰的手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魏辰把手缩了回去,把笔放进了她的半透明磨砂无印良品铅笔盒里,转过脸背我,趴下闭眼了。

我还是不知道我该干点什么。环顾一下四周我看见余灏都已经趴下了,甘地早就睡死了过去。昏暗突然杀进我的瞳孔,让我看不真切。我突然想,我能不能摸一摸魏辰松松顺顺的长头发呢?但手终究是没有动,也便就脸朝魏辰趴下了。下午第一节历史课,千万不能睡着啊。

 

3.『万宝』

 

就在刚才,四十分钟前,不久的过去,我被跟我坐了一个多月同桌的一个还算细腻美好的姑娘表白了。很大程度上,我清楚自己是一个不怎么会有人喜欢的人,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十月份,隔壁小学的小学生们仍然活跃,所以我可以清楚听见几个猫狗都嫌年纪的小屁孩子们喊叫“大傻逼,干死你”等等明快敞亮语言的声音。我坐在余高北校区C栋教学楼的四楼西一教室第一大组右列第四个位子上。南边的工地还没有竣工,打桩机时不时地用一根巨大的合金钢棍插入土地,然后在教学楼的脚下发出一阵阵的震动与强音。窗户外面是几棵樱花树,叶子已经快要掉光了,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见工地边围着一圈乱七八糟的塑料板,塑料板上无一例外的用方正地不能再方正的字体写着“中国梦是伟大的梦,繁荣的梦,复兴的梦。”;塑料板周围一定站几个工人,都无一例外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都无一例外的常年肉色与土色混杂,汗水滴在脚下还没凝固的混凝土里,不留一点痕迹。

我的学校,余高,就在这样一个叫做荷花塘的地方,横行霸道,兀地长出一片白楼。白墙,蓝玻璃,红窗棂,黑顶,说实话,余高的这几栋楼相当好看,很有点名家建筑师的手笔在里面。但是问题在于,余高的白楼群与荷花塘最高不到四层的灰房子,极度不相映衬,怎么看怎么像一群来视察体恤民情又光吃饭不干事的白衣干部——幸好干部们一般不佩蓝光眼镜,不戴红色头绳。

余高南北两个校区,间隔一条振兴西路,霸道地占满了路的南北两侧。沿着学校的铁栏杆,校外的人行小路上种了很多的杨树和柳树。秋天就是满枝的枯叶,春天就是满风的柳絮;枯叶伤眼睛,柳絮糊嘴巴,硬生生地消除了很大一部分特属于这两个季节的诗意。东面一座巨大的泥塘,里面陈年的淤泥比刘川身上的几十公斤油肉还要肥,用着荷花塘的名字却没种一片荷叶或一颗荷花。听前几届的优秀学子们说,原来的荷花塘是真的有一圈荷花的,每年夏天荷花开花,风拂叶动,很旖旎的感觉;但后来振兴西路拓宽路基,荷花全被挖掉了,也就没有再复种过,从那以后,荷花塘方圆十里能看的植物,也就只剩下北校区的几棵老樱花树和南校区的几棵老银杏树了。

走出校门,往西可以走到那条种了很多杨树和柳树的小路。路一样的晦涩简陋,通了一辆车另一辆就不能从对向安全地驶过,但名字很好听,唤碧荷街,听起来也是使得东面的巨大泥塘显现出一点价值来了。沿碧荷街从北往南走,会依次经过动力机车炸鸡排店,加州便捷旅馆,雪可工坊奶茶店,鲜目录寿司店,荷花塘水果店,晨光文具店,张大姐鸡排饭,荷花塘面馆,沙县小吃,真彩文具店,荷花塘照相馆,小芳超市,七国奶茶店,卫生中等职业学校和卫校附属的社区卫生服务站。然后就是一条很气派的双向六车道大马路,唤星光街,正对着临平山公园,余高组织我们爬过临平山,山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属建筑,唤东来阁,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但是太阳大的时候会反射出很漂亮的光线,我很喜欢。再往西走会走到荷花塘公交车站,一般只要有点耐心,我就可以在这里等到505号公交车,然后我就可以乘它回家。余高规定每个礼拜天下午五点半到校,我一般会在下午四点整准时在荷花塘车站下505号公交车,然后沿碧荷街从南往北走,依次经过社区卫生服务站和它附属的卫生中等职业学校,七国奶茶店,小芳超市,荷花塘照相馆,真彩文具店,沙县小吃,荷花塘面馆,张大姐鸡排饭,晨光文具店,荷花塘水果店,鲜目录寿司店,雪可工坊奶茶店,加州便捷旅馆和动力机车炸鸡排店。这条路有时候走十五分钟,有时候走一个小时。这时间的荷花塘永远是最热闹的:余高的或是卫生中等职业学校的,素脸的和化了淡妆的,读的出书或读不出书的各色细腻美好姑娘们遍布整条街,风会吹进她们的校服和校服里面自己的衣裳,然后带出阳光和洗衣粉的气味;七国奶茶店的老板夫妇在问别人“你今天七国了没有”;荷花塘照相馆前面永远那么几个轮流下象棋的大爷,嘴里喊将军或自己年轻的时候多么多么牛逼,目光也偶尔转到来往的学生身上;真彩文具店的生意永远没有晨光文具店好,因为晨光文具店同时也是这附近学生们的快递代收点,那些从堆成小山的快递中找出自己等待已久的东西的优秀学子们脸上的表情,我想应该就是幸福;张大姐鸡排饭,雪可工坊奶茶店和鲜目录寿司店是同一家人开的,老公跑进老婆跑出,忙的脚不沾地;荷花塘面馆的老板娘很温柔,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迎那几个吃饭的学生们进去;加州快捷旅馆里很偶尔会有小情侣走出来,但看着不像是学生,小情侣的男人基本都穿黑色修身短袖,女人基本都穿白色松糕底鞋;动力机车炸鸡排店里能找到酷爱他们家油炸孜然全鸡的刘川和被刘川拉着去付钱的杜闻。在没有走到余高之前,我习惯四下张望,在碧荷街,时间在某一瞬间似乎会变成可以被感知的状态,站到我的身边,陪着我深深吸一口气。

荷花塘虽小,五脏也全,吃喝玩睡基本齐活。但是,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往往会想换个地方,就跟古人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一个道理。一般,遇上某些更需要仪式感的时候,我们会往更西的方向走,直走,会到一个叫做“万宝”的商场。

再有什么由头,去万宝也无非吃饭。我经常和杜闻刘川余灏一起去万宝;很偶尔也和司南去。万宝的顶层有一家叫蛙来哒的餐厅,专吃炭烧牛蛙,便宜大碗美味,我们都酷爱这一口,不管是谁口袋里有钱了,都会想着到这里来吃一顿——付账的十次有八次是杜闻。

如果是和杜闻刘川余灏一起去,那么会一路顺顺闹闹。杜闻一如既往的上蹿下跳,嘴里总不停;刘川穿着他大智若愚的一身油肉,像个黑脸恶霸版的苏格拉底;余灏引四周的姑娘们看,或与我讨论一些诗歌与文字之类于普世没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我们四个人就这么走啊走,在经过某个路口时,总能看到那里停了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车屁股上赫然一个金色的三叉戟。杜闻手老欠,老想着去摸一摸白色的车屁股或抠一抠金色的三叉戟。杜闻说这就会是他一生的梦想,不是拥有一辆玛莎拉蒂,而是拥有任何一样不管谁看了就会想摸一摸或者抠一抠的东西。

如果和司南一起去,那么时间将会变得明快,我可以放弃思考,放纵说话。在司南面前,我可以是我自己。司南白衣白鞋,在我边上听我说话,笑,在人群中散发着柔和的光线。我始终无法清晰地想起我是如何与司南认识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但司南就在那里,盖过我眼里玛莎拉蒂白色的车屁股与金色的三叉戟。我想,如果我是个姑娘,那我一定会爱上司南;如果法律允许,那么我现在就会爱上司南。

不管怎么样,历史课是听不下去了,不过我确实也没怎么听进去过。我怀疑历史老师自己知不知道他说的拿破仑和克伦威尔是真牛逼还是说说的牛逼。我把头转到右边,魏辰依旧香在那里,有点“撞钟”——上课犯困,头偶尔上下摆动一下。魏辰的长头发扎起来了,很安静的束在脑后,垂到腰间,松松的,顺顺的。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中午一定没有睡好,到历史课,实在忍不住了。我盯着魏辰看了一分半钟。历史老师自顾自讲拿破仑和克伦威尔,没有发现我的目光已经完全背离黑板。

她真可爱啊,她原来这么好看啊。

那么一瞬间某种想法突然闪过我的眼前,我看不真切。那么一瞬间,仿佛醍醐灌顶或天狗食月,我发现了四十分钟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混蛋。

魏辰仍没有清醒,双手搭在股间。我拉了拉她的右手腕,说,醒醒。我感受到她身体明显的震动,醒了,脸红了,把自己的手腕从我手里拿出来,转过头看我。魏辰的双眼对上我的目光,然后瞬间逃逸,好像宇宙里的光线路过黑洞。噫嘘唏,如果我早早发现魏辰竟然这么好看,我一定不会甘心和她保持在仅仅只能问个作业的关系。老天爷,你牛逼,为什么她爱我呢?为什么她爱了我之后就好看了那么多呢?

“有事吗...”魏辰问我,脸上的红晕稍退,但眼睛还向下。

“有事,大事。不行,前面的人都睡死了,也没个遮挡的,我们当着历史老师面聊大天不太好,历史老师也是人,也要面子,我写给你吧。”

“嗯。”

魏辰说完又把头转了回去,红晕又有点泛上来,能让我想起老流氓冯唐笔下的玉兰花啊雪花膏啊一类简单美好的事物。她盯着书上的克伦威尔,或者说是克伦威尔在盯着她,给她讲自己是怎么死了好几年之后还要被人挖出来用鞭子抽尸体的。几个来回,我递出去的纸条已经写满了,下课铃伴着一大片人头倒下的声音杀进我的耳旷。魏辰在右边抱着双手,埋头,看着我傻笑。

中午的话还算数吗?

你是不是挺不开心的?我这么矮,长得也不漂亮,你也不希望被我喜欢吧,可是我控制不来。本来,分班第一天就要男生坐同桌,我不大开心,因为我害怕没人和我说话。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每天听你乱七八糟的胡扯,听你十句话里有九句是瞎掰,听的习惯了,就不怕没人和我说话了,后来就有点喜欢上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和你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你喜欢诗,那我也写。

我是问你中午说的话还算数吗。

算数。

那你做我女朋友吧,希望你答应我,中午没能及时回复你,抱歉。

纸片传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魏辰把它收进桌子,然后看着我,脸还是很红。

“好,那我答应你...”

接着是她没有忍住的两声窃笑,红晕淡了,很动人。

我在那么一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世界怎么样,别人多么绝望,我的未来多么扯淡,在那么一瞬间,都与我无关了。米兰昆德拉一样,只顾兴高采烈。但身体里面那种莫名而又无端的恐惧依然存在,我间或听见一两声自己的心跳声。我看见历史老师终于也是摆脱了那几个包括女班长在内的执迷于拿破仑和克伦威尔的学习牲口,走出教室了。回头瞥见魏辰的长辫子,我想,也许可以知道它们的触感了。

“瞧把你乐的。”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感到冰凉和细腻。

 

4.『柳条』

 

历史课最后还是结束了,就跟它开始时我所预见的一样。四十分钟前我就在想,我就敢断定四十分钟后这堂课一定会结束。下课铃响起来,我感觉古希腊智者一般,半点飘飘然。魏辰在我的左手边看着我,淡了红脸,笑,说我答应你;我触摸到了魏辰冰凉而又细腻的发丝。我没预见这些,很大程度上,我感到一丝没来由的不安。

很多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的发生就是为了结束,比如战争,比如考试。普林西普开出打死斐迪南大公的那著名一枪时我就知道这场战争有一天会结束的;在考场拿起2B涂卡铅笔时我就知道这场考试两小时后会结束的。我想,没有什么本就注定会结束的事情会毫无预兆的发生,否则它们就失去了发生的意义。魏辰为什么爱我呢?为什么魏辰爱了我之后就好看了那么多呢?这一系列事情毫无征兆。魏辰怎么就成为了我的女友呢?毫无征兆,所以我也便无法预见它们的结束。无法预见,便是未知,我对这些未知感到恐惧。靠,我怎么会对我的同桌感到恐惧呢?很大程度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按照余高的惯例,男女生同桌其实是禁止的,哪怕是实在凑不齐,也是采取给多出来的那个人一张空桌子坐同桌的方式来解决。然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九个男生,三十三个女生,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光头班主任的头皮锃光发亮,只上课不干事,他的课上学生们只干事不听课,在同学们终于问到哪里能领额外的课桌椅的时候,那个房间早就空了,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一把抓住魏辰,把她塞进那个剩下三十二个女生都没有占据的那个空位子边上。那天我迟到,拥有最后一张空桌子,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我第一次看见魏辰的时候,映入眼球的先是一束长长的辫子,自然的水波纹,一直漾到腰间。我想,靠,怎么就今天505路堵死了,害小爷迟到。

魏辰问我:“那个...关翎,我想...”

“哪个关翎啊?我认识吗?想要什么,我听不清。”

魏辰的脸又变红了。天,她是有多会害羞啊。我没办法,把头靠近,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魏辰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耳垂。魏辰脸红的样子很动人,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当血液高速运转所产生的滚烫盖过她脸上淡淡的白羊座与双子座时,倒也失了一点可爱。

“想告诉我朋友...”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我当然没意见啦,你想告诉谁呢?丁倩?”

“我想告诉我的好朋友,嘻嘻,而且我男朋友很帅。”魏辰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当然可以啊,那你想我告诉我的朋友们吗?杜闻知道了,估计又是三句话离不开丁倩,他一定会说什么他的女朋友和我的女朋友是好朋友之类毫无营养的话,余灏和刘川不要紧,余灏没有大嘴巴,刘川基本不会有意见。对了,还有司南,司南,你认识吗。”

“然后就是...晚上想和你去操场走走。”

“当然好啊,那说定了,晚自修第一节下课就走。”

“嗯。”

余高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可以呆在这个地方。那时候的晚自修很长,五点半开始一直到深夜。我总看见与女班长类似的优秀学子们,五点半从食堂吃完了照例的肥多瘦少的红烧大肉和全是帮子的水煮白菜,去水房接了开水,拿着她们超大的喝水杯子开始念书,一直念到晚上十二点宿舍门禁之前,再拿着她们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没读完的书回宿舍,循环往复,恋恋不舍。每当自修课我走神时,我总能看见她们几乎把头埋进书里的苦读姿态,叫人分不清是她们在念书还是书在念她们。如果你愿意,死了之后仍可以呆在这里,变成墙上的名人画像或一具随风飘荡的灵魂。我想这样的灵魂在余高里应该不少,我想,它们还会每天十二点拿着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没读完的书飘回宿舍吗,它们和她们见面了会打招呼吗。

我永远走神,永远不集中,永远不知道该干什么。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不称职的。那个时候的晚自修很长,长到足够让人思考一切。我写完作业里面没法从别人那抄的内容后,就会开始写自己的文字,余灏和魏辰都说我写的东西有灵气,像老流氓王小波或是老流氓冯唐,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确实让人很想读下去。每次被人夸赞,我都会提笔而立,为止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仿佛自己已经杀掉了余华和莫言,写出了全中国最牛逼的文字。

晚自修第一节下课铃响的时候,女班长们仍岿然不动,仿佛周围的世界与她们无关。但更多人会去操场逛逛。那一节下课也很长,长到足够我和魏辰从教学楼走到四百米的标准操场,逛一圈再回来。我和魏辰走出教室,走过各个门口,十三班,十四班,十五班,十六班。十五班是司南的班级,我记得。

今晚月光不错,余高所特有的粘稠空气,会在有月亮的晚上被月光稍稍化开,让人更容易在其中穿行。我和魏辰走啊走,我看见无数和我们一样外出呼吸的优秀学子,三三两两,间或一两对生怕别人看出来又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小情侣,唧唧我我。我看见司南,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很好认。

我有想冲上去走到司南边上的冲动,但是按住了。司南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和杜闻刘川余灏甘地魏辰丁倩女班长都不一样。司南是司南,他出现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琥珀一样的空气不再存在,变得清晰且舒畅。我到底是怎么和司南认识的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很大程度上,在司南身上,我感到神性。

我不看司南。我看见身边的魏辰,一切就又变得简单美好,我深吸一口气。

魏辰的马尾扎得很低,松松的皮筋,长发一直垂落到腰间,谈不上油光水滑到能让人从头皮捋到发尾,但就是空空的,看起来很舒服。魏辰的头发带有天然的水波纹。我深吸的那一口气里,除了月光,还有一缕独特的味道。我几乎敢断定这香味的来源是魏辰,但是又与她平常香在我边上时的质感不一样,不像洗衣液,有点像海飞丝。我怀疑香气的来源是魏辰的头发。老流氓冯唐说,头发是姑娘们最有灵气的器官,盘好了头,发髻一抽,哗,瞬间变成昙花一样绽开,变成云海,变成瀑布。我想,真奇怪啊,平时魏辰坐在我边上的时候,我从没闻到过这种发香。我吸进去的空气里有魏辰的香气,我细细咀嚼。

“魏辰。”

“嗯?怎么啦?”

“你身上有很香的味道。”

“啊?啊我这...”

“我想摸摸你的头发。”

“啊...摸吧。”

“你头发的手感很好,松松的,顺顺的。像柳条一样。”

“多大人了,还玩头发。你是不是也像这样摸过别的小姑娘啊?”

“你应该知道我以前谈过一次恋爱。”

“知道是知道...”

“你难过了?”

“没有,不难过,那时候我也还没认识你呢。你是我初恋。”

“别难过。”

“就一点点,又没事。”

四百米的标准田径操场,我和魏辰刚刚走了总距离的四分之一。我边上一个姑娘,一盏路灯,豆黄色的灯光,亮度不及月亮的一百分之一。我看了看表,下课还有很长,还不用着急。四周无数黑压压的乌鸦一般的优秀学子,有的谈天,有的奔跑,有的唧唧我我,有的搂搂抱抱,魏辰依旧很白,低着头看胶红色的跑道,偶尔也看我。

“魏辰,听着,你别难过。首先,你现在无论如何要相信的是,我,目前,现在,正在和你谈恋爱。和你谈恋爱的意思就是我只想和你耗在一起。确实,你的初恋,还有很多很多你的第一次,我都不能用我全部的第一次来回复,所以,算我欠你的,你就是债主,债主应该是牛逼的而不是卑微的,别学张爱玲,那些我欠你的第一次,我会想所有办法补偿。”

“没有,是我自己要喜欢你...”

“别哭,你还难过吧。”

“不难过,我高兴。”

“那也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关翎,你知道吗,本来,今天中午的时候,我都感觉你要拒绝我了,结果你给我一支钢笔,我根本搞不清你什么意思。到历史课的时候,你把我叫起来,你给我写那张纸条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知道自己不漂亮,矮矮小小的,没人注意,别说有人喜欢了。”

又过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半圈走完。天突然暗下来,云盖住了月亮,空气又一次变得浓稠,稠密到不透明,除了魏辰,我看不见任何人。现在十月底,红色塑胶跑道蒸腾完了本就不多的热气,惨冷着。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秋凉。我看向魏辰,大概是皮筋松了,她把辫子解开,正准备重新系。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我从没有过的渴望,无缘无故,无来无由。

“魏辰,先别系头发,我,我有个事要问你。”

“怎么了?”

“我想抱你。”

“啊...这么多人呢...哎呀算了,你抱吧。就一下哦。”

魏辰停下扎辫子的手,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脸红,但白羊座与双子座们依然存在。她很少有地直直看着我,长发瀑布一样垂下。

我向前走。一步。两步。

哦,姑娘,为什么你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你突然变得无比美好?为什么你突然就成了我的,我突然就成了你的?我不能再想,与魏辰有关的所有事我都没法预料,我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仿佛一个从未接近过的远方,恍到了我的身边,说,你抱吧。就一下哦。

我向前走,一步。

魏辰略微张开了双臂,闭上了眼睛,像是一种应允。我把手臂环过她的腰肢,在背后形成一个圆圈。然后圆圈收紧,魏辰彻底进入了我的怀中。我感到一种温暖,一种特有的柔软肉体。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操场没有了,余高没有了,黑夜没有了,月光没有了,地球没有了,宇宙没有了,都没有了,都无法被感知了。我专心抱魏辰。

“快上课了,我们回教室吧。”

“嗯。”

“魏辰。”

“嗯?”

“没事儿,上课要来不及啦。”

 

一首《温度》,希望你喜欢

 

温度

很偶尔会想抱你

当城市被大雨洗涤

当秋意被霓虹孤寂

每当我想起你

每当我记得你

繁华透底 思绪仍无意

领口悄悄翻起

还冷吗 也许你可以

在拥抱的温度里

才感到心意

传导的能量 来自你

它依然提醒我用力

去环绕你

在夜里 在手臂

在你的无垠 在沉溺

它依然提醒我可以

用心

 

5.『大楼』

 

我和魏辰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刚好响了。我们坐回位置上,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从门口经过,装作很凶地往教室里瞪了一眼,仿佛能看穿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小罪恶小阴谋甚至小暴行,又腆个肚子走了。我和魏辰看着对方,笑。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无法再次体会这种感觉,那种切实拥抱过一个人后对方还具体存在的感觉。无论如何我始终坚定相信,拥抱时的两个人是同而合一的。不是说完全没有距离,但那些空隙能被切近的心跳声,被呼吸,被某种特殊的感官与温度所缝合弥补。在我拥抱魏辰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魏辰小小软软的肉体,温暖舒适。我拥抱魏辰的时候,绝对不想松手但又没有产生半点想要逾越雷池的欲望。我拥抱魏辰的时候,我能看见天上没电了似的的半截月亮。

在我还要学生物的时候,我那个很会种蚕豆和养果蝇的生物老师充满激情地说,其实所谓的爱,只是某种神秘力量在生命体的脑子里种下的母程序,任凭后来的子程序狂野生长,也脱不了那个范围,就像有的雄果蝇只和残翅的母果蝇交配一样,人也是一样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心坎上只能住进来某一种类型的人。生物老师的这段话后面被我们叫做“果蝇理论”,而这个理论又在杜闻身上得到了绝对证明。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杜闻余灏刘川吃完了晚饭,一起在操场上闲逛,看那些夹杂着夕阳的晚风肆无忌惮地穿进姑娘们的白色短袖校服里,感到心旷神怡。忽然某一个瞬间,丁倩出现在我们面前,旁边一个头发长长的姑娘。那天丁倩没穿校服,穿了一件浅绿色的T恤,黑裤子,白布鞋。她就这么朝着我们走过来,杜闻仿佛母程序被激活,在夕阳里立得比保俶塔都直,那一刻杜闻仿佛悟出了终极真理,脸上涌现出复杂而又透明的颜色。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丁倩没看杜闻,自顾自和她边上那个头发很长的姑娘散步。我和刘川余灏走了好久,杜闻才追上来,那么一瞬间我看见所有的风都吹进杜闻的衣服,他的袖子膨胀起来,仿佛柳永或李白一样飘飘然。那么一瞬间,我听见杜闻恶狠狠地说,我决定要追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要追那个女孩,语气坚定而又猖狂。

不管怎么说,很大程度上,魏辰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个部分。魏辰可以说话可以抱,以后说不定也可以亲可以摸,但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姑娘就成了大理论中我的全部。司南也可以喜欢,杜闻也可以说话,刘川也可以摸(胖子冬暖夏凉),如果我生的再变态一点说不定也可以亲亲余灏什么的。我写散文诗歌,我写数学作业,我天马行空,我好好学习。晚自习的时间很长,我仍然无法理解。在我决定放弃思考的时候,下课铃响了。

晚自修结束了,我看看表,九点五十。魏辰挥挥手跟我说再见,我看见丁倩在门口等着她。我说明天见呀晚上早点睡呀。然后魏辰走了,我也没有送她。我看见魏辰和丁倩离开的时候,丁倩回头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在意。

我背了包,站在教室后门口等杜闻余灏和刘川出来。住校的优秀学子们往宿舍走,通校的优秀学子往校门口走,女班长们岿然不动。我看见一个曾经抱着卡片和礼物在余灏生日当天来教室门口找余灏的性别女年龄十七,两个眼睛大大的,电灯泡一样,在余灏收了礼物后,一闪一闪,闪动她额前的半帘刘海。我记得礼物是巧克力,一堆看不懂的外国字母,应该是好牌子;卡片上写的什么我没看见。后来巧克力被余灏分给我们了,卡片我也就再也没见过。我看见司南往校门口走,白衣白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很好认。

我和杜闻余灏刘川一起走回宿舍,三分钟。

宿舍楼六层四栋,在余高所有白楼中最高,看起来很有气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新盖的楼,白墙皮却因为雨水浸泡而黄了一块。宿舍一楼有小超市和自助式洗衣间,二楼以上住人,自然是男女分开,永世不得相见。

随着身体各个部分不断地变异,我们和女孩子们的差别越来越大。我可以和杜闻余灏刘川共用一个厕所,也可以和猫猫狗狗们共用一个厕所;但是从幼儿园毕业以后就再也不能和女孩子们共用一个厕所了。一样的,我也能和杜闻余灏刘川共用一个宿舍,但女孩子们的宿舍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问刘川,他说他也不知道,靠,倒是想知道也没得知道。一次,在宿舍熄灯后,我和刘川还站在阳台上晒衣服,忽然就瞥见有个从还未完工的某栋楼(余高一直在改扩建,改好一栋改下一栋,一年四季工地不止)游荡出来的男性工人阶级,正走在那条连接余高各建筑的游廊顶上,还差几步就到了女生宿舍。我和刘川热切地看着,顺便盼望着能发生点什么。那个男性工人阶级一身灰衣,幽灵一样飘到了女生宿舍的某扇窗户前,摸了摸窗户上的玻璃,然后在某一瞬间脚底擦空,落花一样坠落在了刚浇好干透的柏油路上,发出巨大的惨叫与沉重的闷响。我和刘川兴奋地目睹了全过程。那天晚上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进了余高,整条碧荷街的灯都亮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坚定地相信,女生宿舍是被某种神秘力量保护着的,任何靠近的雄性生物非死即残,非残即折阳寿。

宿舍一楼的小超市男女共用,里面人挤人,基本看不见也拿不着除了人头之外的任何东西,但杜闻和甘地还是爱去,他们喜欢在人挤人的小超市里享受和其他漂亮女孩子挤在一起的时间,用他们的话说,“享受仅有的温存”。小超市的老板一米八五,不看脸像男模,看了脸就什么都不像了。收银台的阿姨们都是学校元老级别的人物,知道余高附近千年的历史,买的东西递过去,阿姨们的手指灵巧翩飞,收银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钟。每次,看见阿姨们高声使唤什么也不像的男模老板干活时,我都怀疑到底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回到我自己的宿舍间,我看一眼门牌,2511,和昨天一样。余灏有洁癖,所以这间房里没有外面过道中飘荡着的难以言喻气味。刚一坐下,刘川又把我叫起来。

“关翎,洗衣服。”

“走。”

我和刘川不爱去人挤人的小超市,我和刘川爱去十点钟以后的自助洗衣间。一来是真的为了洗衣服。我和刘川没有余灏那样的洁癖,除去裤头以外所有衣物都甩在同一个筒子里,三块钱再加上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能把衣服变得干干净净。二来是因为十点以后,洗完澡的细腻美好姑娘们陆续来到洗衣间,或洗衣服或取衣服。我喜欢看她们洗的湿漉漉散下来的头发;刘川喜欢看她们光在睡裙外面的手臂或小腿。刘川说,像杜闻那样去小超市人挤人,拼死拼活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好处,还是这里好,看不犯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还发现一般越漂亮的姑娘睡裙就越短,但漂亮到一定程度后裙子就又会变长,仿佛呈二次函数关系。每次在洗衣房遇见穿着各色睡裙头发湿漉漉披下来的美好姑娘,我和刘川似乎就能忘记烦恼。

不得不承认,刘川虽然长得可怕,但是确实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大智若愚的人之一。其他被评为大智若愚的人,通常不是臭牛逼就是真傻逼。刘川不一样,他对凡事都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人放在古代就会成为孔子,放在现代就会成为一身油肉黑脸恶霸版的苏格拉底。

我们的洗衣机也开始轰鸣,于是我们准备离开。刚一个转身,我看见杨沁走进了洗衣间,她穿一件黑色及膝的睡裙,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刘川仿佛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没看清。

杨沁和我打招呼,说你好呀。然后我也说你好呀。杨沁说我还以为男生都不洗衣服呢。我说那可能我和刘川不是普通男生。然后杨沁说再见呀关翎。我也说再见呀。

 

6.『可乐』

 

数学课,比历史课还要听不进去。

我望向窗外,十二月,晚秋的意象也是渐渐模糊了,立冬马上过去,江南特有的湿冷冬天便会到来。窗户外面的老樱花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几束扎起来,我想,天又要冷了,我又要躲在外套里抖自己了。

我很怕冷,没有原因的怕冷,十一月中旬我就可以戴上手套和围巾,然后进入没有思想的冬眠状态,不像余灏那样可以在三九寒天还露个脚脖子。杜闻老说我是肾虚,说要去碧荷街上的烧烤摊给我烤几个大腰子补补,出于礼貌关系,我一般都会操他的大爷作为回礼。

我看见数学老师那张开合不太自然的歪嘴在她有些畸形的脸上机械地吐出字符,那些字符落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怪响。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虽然自己长的像极了毕加索画里面走出来的形状,但找了个老公却长得跟个花旦似的,似乎很多女孩都想打听数学老师和师公的爱情故事,但最后也没人成功。数学老师的女儿也很好的继承了她老公的优秀基因,长得像花儿一样可爱。每次我走进她的办公室挨训时,看到她女儿乖乖地坐在一旁写作业,就能感觉到这个比喻恰如其分,毫不落俗。

我尝试辨认了一下数学老师说的是不是中文,然后放弃了。我向来不理解数学这门学科除了让人在不久之后完全忘记之外还有什么用途。我听不下去了,我决定走神。我把目光向四周扩散。

看看余灏。

余灏向来是我的盟友,因为我们两个的名字总是不约而同而又异常坚定地出现在六百名后的年级大榜上。刘川会在每次考试后大喊“完了呀又考差了”,其实他的成绩向来不错,以后会上一个好的大学。余灏和我不会说“又考差了”,因为很大程度上我们两个也不知道所谓的考好是什么感觉。余高按成绩排考场,十六个班就是十六个考场,每次我和余灏共同出现在第十六考场,我们会互相看一眼,然后笑一下,某种契约一样,神秘而又牢固。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余灏是和我很像的人,但又会在某些时候发现我们的完全不同。比如余灏有很多迷恋他的性别女年龄十七,比如余灏每天中午都会看书,《檀香刑》看完了,现在在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看看甘地。

甘地还是老样子,已经在撞钟了,一头短卷发有规律地上下摇摆着。甘地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我确切地意识到了人和人的大脑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甘地节节课都撞钟,作业基本靠抄的,但是确实是没有跌出过前四个考场。余高的一本线率高的吓人,95%的一本线率比很多学校的本科率都要高。像甘地这样的,基本只是考虑上985还是211罢了,并不会有什么别的烦恼。甘地的生活一般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熬夜打游戏。我始终无法理解,也只能接受,就像我很早就接受了那些长期呆在第一考场的生物们脖子上长的和我脖子顶上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我想,我身边聚集的都是以后要干大事的人呀,我真厉害。

看看杨沁。

很大程度上,杨沁就是杜闻或刘川眼里的“好看”。她五官精致,身段紧实,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确实是也挑不出什么不好看的地方。但我总是觉得杨沁的好看很标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喜欢这种标准的好看。包括杨沁,包括住在杜闻心坎上的丁倩。我总是这样犯贱的,如果一样东西被太多人喜欢,我反而会觉得它失去了吸引力,就像去万宝的路上杜闻老是想扣一扣或摸一摸的那辆白色金标的玛莎拉蒂。

看看魏辰。还好有魏辰,我把目光向右边焊过去。

魏辰原来坐在我的左边,香香的白在那里。上次惯例换座位时,她突然说想要坐到我的右边去。我也无所谓,因为魏辰仍然在我的边上,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也无所谓,因为他根本不会发现。想了想我也就依了魏辰。当时还不知道的原因,现在倒也显得清楚明白——用左手跟我传纸条方便多了,右手放在桌子上写字,左手就在桌子底下给我丢张纸条过来。

纸条很多。有时候是“你看数学老师门牙上有块韭菜,她中午吃的肯定是教师食堂的韭菜鸡蛋,说话一股味道”或“甘地又在睡觉了,打呼噜的声音我都听到了,糟心”。但更多时候是“天又冷了,我手好冷啊,你的手给我捂一捂好不好”。侧眼看,小小的脸也的确是比往常白的失了点血色。自从一次因为停电而取消了晚自习以后,学校就只让在午休的时候开空调了,借保护学校线路的名义更好的压榨学生们的肉体与心灵。而刚好最近病毒横行,余高害怕学生集体感冒,勒令教室必须一直开窗通风,预防感染。上课时荷花塘潮湿的冷风吹过来,我就像是被什么野兽狠狠咬了一口。

魏辰丢给我的所有纸条,我都放在一个透明的小号文件袋里,文件袋的大小不会超过一张a4白纸,透明塑料袋身,绿色塑料拉链,某一面的正中间用浅色纸胶带贴了一个supreme著名的红底白字标志,绝对真标,我从杜闻打算丢掉的supreme短袖衫上剪下来的。红标绿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赛狗屁”的美好。我把一切塞进这个赛狗屁的文件袋里:魏辰写《长街》的淡绿色纸片和上课时丢过来的无数纸条,各种课走神的时候我写下的诗稿,上一次过新年的时候杨沁写给我的贺年卡,吃方便面吃出的带有英雄画像的卡片,高一时英语演讲比赛得到的铝制镀铜奖牌,各色来路不明的书信或明信片。我把它们统统塞进这个赛狗屁文件袋里,与它们身上附着着的时间一起乱炖,炖出我的绝大多数味道,然后透过那个绝对真的supreme红标看里面的东西,想起那句著名的口号:印上我的logo,你就能更值钱。

我一般会说,好,天这么冷,把你的手给我,别冻着。

然后魏辰把左手伸给我,我把左手伸到右边,握住,感到一点冰凉。魏辰跟我说,我的左手干燥,洁净,温暖,握着这样的手或者被这样的手握着都很舒服。

更多奇怪形状的符号从数学老师的歪嘴里砸出来,透过那块年代久远的韭菜叶子落到地上,铿锵乱响。魏辰正在记笔记,像是能听进去课的样子,魏辰的数学很好,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我看一看表,离下课还有一会,我决定打扰一下正在专心学习的魏辰。

我随手掏出一张纸条开始写,我发现似乎我要说的越多,就越难用文字把它们表述出来。

谢谢你昨天给我买可乐喝,可乐好喝。所有人都说可乐是垃圾饮料,我一个字也不信。

数学老师讲的,我真的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发现就算我想认真听课,我的思想也不能变成她的思想。亲爱的姑娘,为什么你可以把这种不是人学的科目学得这么好呢。

我又看新书了,又买书了,又穷鬼了。奈保尔的,忘了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一句话,“人人都如此绝望,人人又都兴高采烈地活着”。你说要什么人才能写出这么妖艳的文字啊,我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啊。

顾城说,你应是一场梦,我应是一阵风,亲爱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像薄荷糖,上课想撞钟的时候,你能给我提神。

圣诞节快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天气越来越冷啦,你的手还冷吗,伸给我。

我的笔没停,字一个一个多起来,笔杆里的墨水就少下去。我不知道我写了多少漫无边际的话。我感到我的头脑微微放空,在蓝黑色墨水字的笼罩下飞升起来,离开我的脖颈,气球一样漂浮上天,转两圈,继续焊住魏辰的白羊座与双子座们。数学老师空旷的吐字声被屏蔽了。几秒钟,头颅又飞将下来,我醒醒神,把纸条丢给魏辰。然后没过多久,魏辰又把纸条丢回来了。

顾城说,你应是一场梦,我应是一阵风,亲爱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你那里我是什么,在我这里,关翎,你像是一束光。

我扭头看见魏辰正盯着我看,一点很淡的笑笼在她的脸上,像笼在水面上的一层雾气。下课铃响了,数学老师在瞬间消失。我看见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色从魏辰的脸上划过去。魏辰看着我的眼睛,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把左手放进了我的左手里。

 

7.『彻夜』

 

我有时候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某种至高智慧的存在。牛顿研究世界得出的结论是世界的尽头是神,物理的尽头是神学。我不信神,我觉得那都是扯淡,靠,怎么可能会有比神话传说更扯淡的东西。但是我的确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那些高于人类的存在,仿佛宇宙意识,有的人思想过于强烈,被宇宙意识看见了,这时间整个宇宙都会顺着他的意思改变。所以这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比如魏辰为什么就成为了我的女友,比如丁倩为什么就转到了我们班。

丁倩是两天前转进我们班的,说真的,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她在哪个班,属于那种天天听说但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的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转进来,我问魏辰,她也只说原因繁复,没有告诉我。丁倩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进到了我的高二十三班,没穿校服,坐在杜闻前面的位置。我唯一知道的是杜闻确实高兴的像他得知校长和新来的实习老师跳舞摔断了腿时的情景一样。魏辰也开心,毕竟是好朋友,有时候下课两个人手拉手去上厕所,说说闹闹,魏辰脸上的笑变多了,我也感到快乐。

我吹完头发,从飘荡着难以言喻气味的走廊里走回宿舍,灯已经熄了,但每个宿舍都还热闹。说到底,再怎么被学习压榨,住在这楼里的也都还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虽然他们中的很多都会在几年以后,小腹隆起,变得好色且愚蠢,但现在也还是乐于发出自己的光。男生宿舍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地方,这里汇聚了方圆百里所有的不法行为与流氓思想。查寝的宿管大妈们比电影里的女特务还要厉害,能打开所有带了锁或没带锁的柜子门,然后收缴里面可能出现的所有违禁物品。大妈们每天都在幻想着能在下一个宿舍的橱柜里发现些什么,但仍然会在发现时感到惊异。一次,我在宿舍违禁物品查收展览上看到一套几乎完整的解剖工具,上面灰灰绿绿的,不知道是老鼠的皮毛还是青蛙的皮肤组织。

虽然生活两点一线,但似乎所有人都有着能说几个小时的话,因此,十一点半熄灯前的时间是断然不够的,这时间能让同屋的四个人洗完澡都够呛。现在大楼依旧热闹,女班长们还在苦读,对面的女孩子在阳台上晾着衣服,大妈们还远没有来查寝,我闭上眼,仿佛待在阿姆斯特朗的红灯区,似乎在这时间,法律都约束不住我。

“丁倩真的好漂亮啊,你们不觉得吗——你们觉得也白搭,已经是我女朋友了——特别是她扎高马尾穿白衬衫的时候。今天我值日,说实话,我坐在讲台上一直悄咪咪盯着人家看来着,刘川你别笑,丁倩还不好看?你应该是瞎了或者压根没有审美。就今天午自习的时候,我坐讲台上就一直盯着人家,你们别笑!然后她突然抬头了,看见我在看她,然后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就对着丁倩笑了一下,你们还笑!关键是后面,你们猜怎么着,丁倩也朝我笑了一下,我那时候感觉花都开了。真的,你们再笑我绝对不跟你们说话了,我明天就搬去隔壁跟甘地住,妈的。”

我躺进自己的被子,然后听见杜闻就着某个没头没尾的话题这么说了一段,我和刘川余灏快要笑死过去,杜闻便扬言要操我们的大爷。我说,杜闻,操我们的大爷算不上本事,要不你就把刚刚那段话用第二人称对丁倩讲一遍,你看丁倩是害羞呀还是笑死过去。杜闻马上闭嘴了,这招对杜闻特别好用。有的人是报纸,一览无遗,有的人是白纸,啥也没有,杜闻是收音机,打开了就会一直说,找到了开关他就会闭嘴。

“丁倩也就那样吧,是因为她不穿校服,而且头发还染了,才会在人群里显得显眼。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就你这样的,改天女班长把校服换了头发染了,你也会觉得人家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继续说下去,杜闻嚷嚷着我嘴贱,要抽我。

“反正你就觉得你女朋友好看,什么审美。”

“作为你爹的审美。”

“反正你们也不懂,丁倩真的挺好的,长得好看就不说了,对我也挺好的,关翎你不是也和魏辰在谈恋爱吗,你不懂?”杜闻继续阐述他的真理。

这种时候刘川会比较好脾气的讪笑着,但是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勾引人去传销组织的某种地方黑恶势力的老大。杜闻老说刘川是没桃花的人,倒也没说错,刘川长得确实不像是那种招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但是事实上,刘川也个是有小芳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在像这样语言不停的深夜里跟我们分享他和他那个著名的前女友的故事。在刘川的口中,他的前女友很高,比我和余灏杜闻都高,但没有他高;他前女友的头发很长,比女班长们和丁倩长,但没有魏辰长。据刘川说他曾经也帅过,在那时候也还是有女孩子会聚在一起看他打篮球的,他的前女友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对刘川是否帅过这一点还是感到怀疑的,但是根据刘川形容的细致程度,他那个著名的前女友,我们倒是觉得应该确有其人。

“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我们问刘川。

“还能怎么样,被家长发现了就分手了呗。”

天聊多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口渴,手往床下面的书包里伸了伸,摸出一小罐可口可乐,魏辰中午的时候拿给我的。魏辰三天两头给我带可乐,我把可乐打开,气泡很满,好喝。

“你们能不能不聊女人了,每天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人那么几句话,聊点别的,求你们了。”余灏忍不住了

“那灏哥你说,聊谁。”

“不知道。”

“那说说杨沁吧。”

“杨沁?好看啊,身材也好。而且她从来不欺负沈列,多奇怪,除了女班长,没有不欺负沈列的女孩子。”

“沈列那能叫被欺负吗?我看他还蛮乐在其中的。小胖子终于有了跟女孩子接触的机会。不过也没办法,毕竟他追的那个女孩子理都不怎么理他,小胖子撞南墙撞的也挺辛苦的。”杜闻和沈列一直不对付,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讥讽沈列的机会。

“总之就是说杨沁人不错嘛,也漂亮,心中充满了对同学一视同仁的马克思主义人道精神,又讲礼貌,看到我都会打招呼,稍微打扮打扮应该会很受欢迎。我决定特授杨沁社会主义美女的称号”我说。

“说说唐雯。”

唐雯和余灏似乎有着那么一星两点的血缘关系,好像是属于表姐或是堂妹或是小姨妈之流的,反正我们从来也没有搞清楚过。余灏痛恨唐雯,并且是从小到大都异常痛恨的那种,余灏说,从一年级开始他就和唐雯一个班,他在学校做的所有违法乱纪或欺上瞒下的事情,不管他怎么避着不被唐雯看见,都还是会被她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余灏的妈妈,然后唐雯会在他挨完揍以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啦,你有什么证据啦,难道你还想打我啦?”

很大程度上,所有男生好像或多或少都对唐雯有一点意见,我们班的男生虽然不多,但也百花齐放,有面露凶光的,有嗜睡如命的,有土富二代的,有不务正业的,但就是没有乖巧懂事的。都是十七八岁的人,心里都憋着一团干坏事的火,有时候为了逃离校规定下的圈圈,有时候就是单纯的不想顺着别人来。而唐雯就是那种很典型的,用杭州话说叫做“要事情”的人。她倒也不是刻意的打小报告,但是我们任何人干了任何好事或坏事,要是给唐雯知道了,那很快整个班都会听见这件事情被唐雯声如洪钟地说出来——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再是怎么不会管事,也会有女班长这个副班主任来教训我们。

“唐雯有什么好说的,纯傻逼,就喜欢大喊大叫,我看不见她人还能听见她声音,大手大脚跟乡巴佬一样,真烦。”余灏开始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也不喜欢她,真的很闹腾。”

“说说魏辰。”

“魏辰?魏辰有什么好说的?”

“关翎你可不能这样啊,你是在跟魏辰谈恋爱,但是你不能剥夺我们谈论魏辰的权利,人家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又不是你在碧荷街上那个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什么东西;我们又不聊下三路,也不扒人家可能有童年伤痛的隐私,一点也不缺德,当然好说。”杜闻的嘴皮子翻得飞快,给我论证魏辰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

“去去去,我就问你们,真让你们聊魏辰,你们有什么可以聊的?你们除了她叫魏辰和她长什么样之外,你们还知道她什么?你们不如聊聊昨天跑来给余灏送奶茶的那个,人家眼睛都长在你们灏哥身上了。”我试图转移话题,人们总是会对还没有正式在一起的男女有更多想象。

不过我确实也没有说错,魏辰的确是一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存在。魏辰之前告诉我说,她读初中的时候,有点驼背,走路不好看,就得了一个很难听的绰号叫“大妈”;后来努力挺直身体加做矫正,终于是在青春期里把驼背的坏毛病给改掉了。后来不驼背了,也没有人喊她大妈了,准确地说是,反而再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了,一直到上高中,都是人群里面的小透明。

“也是,灏哥,我们见到过的那几个追你的小姑娘,我真的都觉得挺好看的,也真的想不出你不接受她们其中任何一个的任何理由。你看就说昨天那个,圆眼镜,虽然是黑了点,但是五官是好看的啊,还给你送奶茶喝,要是我还没和丁倩在一起的时候,丁倩来给我送奶茶,我能把那杯奶茶当成护身符供起来。”杜闻果然又扯到住在他心坎上的丁倩。

“恶心,变态。”我们一致评论。

杜闻不服,声称要从床上跳起来操我们三个的大爷,迷迷蒙蒙,好像有一个新的话题诞生又好像没有。我发现每天在宿舍这样聊天,不论再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到最后也还是只剩了那几样,课业,吃喝,球鞋,还有女孩子。我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这个被四张床四个柜子一间厕所和各种语言淤满的宿舍。有一束很直的月光从没拉严的窗户缝里透进来,径直照在空调发出的隆隆声上,然后被晃碎后洒在地上,一层白霜。我想起司南。

那么一瞬间居然想起写诗,一首《陨石》,希望你喜欢。

 

陨石

来往深穹 隐匿

看几屑星光游移

躯壳乌漆 棱角似泣

亿兆年的流离

从你引力开始 无法逃逸

接近到化为一体 才能被亲密

梦呓

去穿透黑夜与晨曦

云盏与天壁

撞击到足够靠近 才能成为你

每一部分 每个你  

 

8.『柔软』

 

“一直想知道,你写的所有诗里所有的‘你’,都是谁啊?”

“宏观上讲是美,是观念的集合,是宇宙精神。但很大程度上,从微观角度来看,是你,是魏辰;至少是一部分的你,一部分的魏辰。”

“你真的很会哄女孩子。”

我把头微微转向右下方,能看见魏辰正斜在我的臂弯里,一副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我想,这样的触感,不知道杜闻余灏刘川有没有体验过。

我环顾四周,六七平米的一个房间,重门厚墙,四面涂抹奇形怪状的壁纸。灯光却很暗,比在晚上能化开余高浓稠空气的白月光暗。顶上一个不规则多面球体打着转,对面一台电视机,里面几个五颜六色不停变换的人类在唱歌,却只有音乐,没有歌声。我完全忘了我是怎么和魏辰走进万宝四楼的这家歌厅里面的。我搓一搓右手,魏辰的发丝就自动进来,很长,很软,柳条一样。我感到一种极端的平和,电视机里没有歌声的音乐绝对存在又绝对不存在。

“我的嘴皮子其实很厉害,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班主任阿姨怂恿了去参加全区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大赛,那个时候我爹还没跑,还能陪我去比赛,我讲的那个故事题目叫《一棵树的故事》,内容有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站在那个快要比我高的麦克风前面,我爹就站在我后面,穿着玩偶服,演故事里的那棵树。后来好像是获奖了,也好像没获奖,跟我爹有关的记忆好像被我删的差不多了。不过哄女孩子,我好像真的没怎么哄过,可能属于是天赋异禀,好像方仲永;杜闻老咒我会因为这张嘴被别人用书包套住脑袋狠狠揍一顿。”

“哪天被揍了我肯定不救你。”

我无法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和魏辰走进万宝四楼的这家歌厅的。不对,我应该没有失忆,也没有得过脑损伤呀?只能说是现在发生着的事让我不得不用整颗大脑来处理,再也没有预备给记忆的空间了。

幸好还记得魏辰。

魏辰半躺在我的怀里,被我用右臂煨着,软软的,温温的,好像是碧荷街上荷花塘面馆的老板娘在每年的某一段时间都会炖的莲藕排骨汤;应该是害羞或房间暖气太足了,魏辰的脸有一点红着,洗衣液的香气因为比平常靠的近而更浓郁。我吸一口空气,里面就有魏辰呼出的那一口,我仍然细细咀嚼。

“魏辰。”

“嗯?”

“我很喜欢这样搂着你的感觉,好像这样世界就不存在了,我就不存在了。”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说吧,我会听。”

开口说的话多了,我便又回到了现实世界。记忆开始回溯,解冻的小河一样,电影一样。我用余光扫一眼手表,十四点二十七分。我想起两个小时五十七分钟之前,余高放学,无数优秀学子往校门口赶,仿佛地震来临前四处逃窜的老鼠或鸽子。我看见杜闻刘川余灏开始整理书包;我看见司南从我教室门口走过,他穿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柔和的光线;然后我听见魏辰叫住我,关翎,急着回家吗,不急的话陪我去万宝玩玩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啊。

然后便是放学,便是楼空。我和魏辰肩并肩一起走到余高著名的大门口,那块著名的刻着校训的大石头依然健在,上面的“厚德博学,开物成物”八个大字也没有任何一点可能会消失的迹象,那个著名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不锈钢雕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站在大门口,用他认为慈爱的目光无差别扫射着所有走出校门的优秀学子。我和魏辰经过大门,教导主任看见我们一男一女肩并肩,又装作很凶地瞪一眼,我回头朝他笑笑,背上书包里的笔盒随着我的回头叮当怪响。我们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名叫蒋春晖,四十多岁了还是没有结过婚。古诗里写过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晖便把余高的所有优秀学子们都当作了需要规训的野草。春晖虽然一直用他自认为很严厉的标准对待余高的优秀学子们,但实际上是个好人,我说的很保守,如果横向比较,用同一个区里其他几所高中的那几个教导主任来和他比,他会显得比孔子还要伟大。我和春晖有些私交,他和我那个离了婚的小姨是大学同学,据我小姨说,春晖在她离婚以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发微信聊天,“想泡我呗!”,后来春晖来小姨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刚好我也在,也就算是知道了余高里还有我这么个人。自那以后,作为预备役家属,春晖再没有为难过我。

魏辰说让我先过去,她先回家换个衣服。我说好啊,原来你家这么近啊,下次我去玩。

我走向万宝,手机开机了就放在校服口袋里,但是不想用。我们的手机从来不像别的班那样礼拜天来学校的时候上缴然后礼拜六放学再拿回来,因为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根本不会管。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抬头,天上的云很多,但我的地理知识告诉自己这些云还远不能成雨或雪,只能沉不下来地飘在空中,气球一样,灵魂一样。四周也有像我一样不着急回家决定去万宝吃午餐的各色优秀学子,三三两两,男男女女,追追闹闹,但和在余高时的气场不一样,全然没有了跑饭时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经过某个路口时,我下意识地看去,那辆白屁股的金标玛莎拉蒂果然停在那里,车屁股上赫然一个三叉戟,金光闪闪。越靠近万宝,车越多,人越浓,姑娘越好看。我想,到底为什么魏辰就成了我的女友呢,到底为什么呢。

今天礼拜六,余高为了向教育局的领导们坚定自己绝对不会在周末补课的决心,勒令食堂不许做午饭。至于十一点半之后走出校门急着回家饿着肚子的几千号优秀学子,余高则统一宣称:自愿留校。食堂没有午饭,我一个人走到万宝,仿佛快要饿死。我看了看表,估摸魏辰应该还要一会,就走进万宝一楼的麦当劳,想买个小薯条之类的东西,好让我的胃囊停止大喊“你他妈的再不吃点东西我就要痉挛了”。我排进一条队伍,并不很长,但移动速度比食堂的长龙慢的更过分。我微微探出身子看看收银台,一个小姑娘点单员,看着不比我大多少,脸上浓妆,态度最好,不停地问着她面前的客人“您好您要点什么能再说一遍吗”,手指的速度却远不如宿舍楼下小超市的阿姨们来的灵活。身后一个小屁孩子跑过,却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手上的奶油甜筒整个糊到了他那小屁爸爸的黑色夹袄上,一下子,撞色渲染风,很时尚。那么一瞬间,周围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在通知我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然而却是不能顶进耳朵的嘈乱,不忍闻。

身边没有魏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变得简单美好,这里没法待,我决定离开。

走出店门,手机响了,看到消息,是我预想的那一条。

魏辰:我到马路对面啦,你快来门口接我

几个身形晃过,万宝那扇鱼嘴状的大门便朝我走过来。我穿透浓浓的人群,浓浓的空气和浓浓的嘈杂声音,走进门外的十二月。夹带水汽的冷风千军万马一样杀将过来,咬我一口,有点刺骨。我抬眼看看马路对面,红灯还亮着,下面压一层黑压压的人群,魏辰的小个子被成功遮挡了,我看不真切。

又三十秒,红灯灭了,边上那盏一模一样的灯泡开始发出绿光,好像一种昭告。那么一瞬间马路对面聚集着的人群全部向我过来,在斑马线上滚涌,构成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人潮。我看不见魏辰,但我仿佛知道她一定在。

魏辰走到我面前,笑了一下,然后顺势挽住我的手腕,说,走了?我说,好,走了,我们去哪。魏辰挽着我走路,我尽量显得不刻意,但发现自己还是怎么看怎么像发生了奇迹又可以站起来了的半瘫病人——忘了怎么走路。我用余光瞟几眼魏辰,很平常的打扮,白色高领毛衣的外面又罩了一件带黑色条纹的白色尼龙外套,下身浅蓝色的水洗裤,脚上是耐克经典的纯白色空军一号。长头发用藏青色发绳松松地束了,乖乖地搭在脑后。

我说,万宝这么大,我们去哪儿玩呀,要是一直去名牌店里试了衣服又不买,会被那些个脸上永远微笑的导购小姐们在心里面骂娘的。魏辰说,四楼有家歌厅,我有点想唱歌,我们去那儿吧。

稍微像掸被子一样掸了掸,理了理记忆,几个小时内,与魏辰有关的,差不多也清晰了。关于歌厅,其实我真的几乎没有进来过,第一是因为我的老妈在我写出那篇著名的《我是坏孩子》后,禁止我参与各种有可能会把我真正带坏的社会活动,尽管我早就是一个优秀的小混蛋;第二是我从小五音就缺四个,就是让音乐老师头疼的主,我念小学的时候,学校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勒令每个小朋友必须要学会一种乐器,我选了最简单的儿童竖笛,十个手指头却怎么也对不上竖笛上那六个孔洞。我想,音乐可真是妖孽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后,司南让我给他新作的曲谱填歌词,我又一次感觉到了那个音乐老师用来形容我吹的竖笛的词——阴风阵阵。

“魏辰。”

“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很奇怪吗?”

“嗯?”

“你看,别人的包间都唱歌,热热闹闹的,我们却像这样抱在一起靠着,静悄悄的,是不是有点奇怪?是不是有点浪费资源?我好像记得你刚到的时候说,你想唱歌。”

“是挺想,但是真进来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要不你来打个头?”

“我天生五音不全,从我脑袋下面这个器官里冒出来的任何声音都不会让你把它们和音乐联系到一起,让我拿麦克风就是暴殄天物。我想听你唱。”

“试试呗,我从没听过你唱歌。”

“我真的不行,跟你在一起这一个多月,我自认为还是挺爱护你的,不太能做出这种可能伤害你耳朵的行为。我想听你唱。”

“真的?”

“天地可鉴,有一个假字,我明天就被春晖抓住晚自习开小差。我想听你唱,”

“行吧,那你想听我唱什么呀?”

“都想。”

说完,魏辰就离开我的臂弯,到点歌机上摆弄了几下,开始有音乐从空气里流出来。头顶上的不规则多面球体开始反射各种不同颜色的灯光,气氛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热烈。魏辰拿着话筒,看我一眼,笑一下,然后开始唱歌。魏辰唱歌很好听,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一首薛之谦的《我害怕》:

 

我害怕你的消息   不经意被谁提起

像曾贴着我耳边的气息

我害怕某个旋律   带我回某个场景

你说如果雨停了我们就在一起

我害怕某条街道   有你留下的记号

会自以为是你对我的需要

我害怕那段旅行   继续在我的梦里

我还相信你说的离开的原因

最近我   表现的还可以

最近你   已走到了哪里

别在意   随便问问而已

都怪我   才学会了爱情

 

“魏辰。”

“啊?是不是唱的很难听啊,好丢脸。”

“没有,很好听。只是,只是突然有一个事。想征得你同意。”

“什么?”

“说出来的话你别生气,我在想一件很无耻下流的,我自己都很有负罪感的事情。”

“到底什么啊?别吊着我,快说。”

“刚才你唱歌真的很好听,我着迷了。然后我突然有了一个很过分的想法,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嗯?”

“我想对你,呃,我找个词儿...上下其手。”

“......”     

“对不起。”

“......”

“你当我没说。”

“......”

“你别生气。魏辰,你别生气。”

“啊...其实我没生气。我就是有点懵。这种事情,我都听在谈恋爱的朋友们说过,只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你......”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吧...我不知道,我把自己给你了,你看着办——不许太过分! ”

这就是应允。

我移到魏辰边上,用双手环绕她,发丝,肩膀,手臂,腰肢,以及一些最为柔软的肉体。触到那些柔软的部位时,我看到魏辰的脸通红,眼睛不看我。我感到我的胯下,某种特殊意味的肿胀,抬起了头。魏辰是一座星辰,我的双手是浮在天上的哈勃望远镜,一点一点,把未知的粲然变成可被感知的状态。但哈勃望远镜从来不是为了探测而探测。我放开手,看着魏辰通红的脸,感觉自己不是东西。

“讨厌死了......过分。”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你自己答应的。”我笑了,摸了摸魏辰的头。

魏辰没理我,直接朝我胸口上捣了两拳,不疼。我从没有收回焊着她的目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致突然在我心中升起来,大概半秒钟,我决定自己一定要这么干。

揉魏辰头的手指,就这样顺势插进脑后的几缕尚带体温的发丝中。那么一瞬间,魏辰仿佛知道了我的想法,停了动作,脸一样通红,但这回看着我。此刻她的目光我能读懂,也只有我能读懂。我缓缓地靠近,魏辰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然后印上,再断离。几秒钟的接触,很浅,很短。

我断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魏辰睁开了眼睛,有几屑泪光游移在里面。

“怎么哭了,魏辰你别...别难过我...”

“大傻子!”

然后是瞬间的靠近,我的眼里只剩了魏辰束在身后的长发,那么一瞬间,我感受到一处不存在于别处的柔软,湿润、细腻且温热。我的头脑失控,身体接收不到一点指令,我开始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很深,很长,几滴火烫的眼泪流过我的脸颊,然后断离.

然后魏辰第一次主动抱住我,很用力很用力,我听见我的怀里有抽泣的声音。

9.『晚会』

 

我斜在教学楼五楼会议室里那张长的离谱的会议桌边上。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的断离之后,我始终没能变得正常,也忘了是怎样把魏辰和自己送回家的了。我感觉好像我的身体里被强行塞进了一点东西,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干什么也都没有心思,在家晾衣服摔了衣架,被我老妈照例狠狠骂了一顿,但是我没有顶嘴,于是我老妈又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是不停地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这一切是到底他妈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余高礼拜六中午放学,礼拜天下午上学,一个礼拜将将放二十四个小时的假。昨天我还和魏辰在万宝拥抱,今天就坐上了回荷花塘的505号公交车。那个时候还没有地铁,505号公交车是很多余高的优秀学子唯一的上学路线。开了半程的车里死静,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穿和我一样的白蓝校服的学生。我每次都从始发站上车,保证自己有位子坐。每次我坐上之后就会盼望身边的位子能坐上来一个余高或其他学校的可爱女优秀学子,但基本每次都不是。这次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一个农民工,灰衣灰裤,右手兜住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里面露出半截锅把;和围绕在余高工地边上的工人们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农民工的边上还站几个农民工,斜斜的,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手机突然震了一下,看了看,是我预想的那个人。魏辰问我什么时候来学校,我说快了,在车上了。十二月底,已经很冷了,我看见车窗外面的天灰扑扑的,心里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505不出所料的停在了荷花塘汽车站,我下车,沿着碧荷街向余高走去。我慢慢地从南往北走过依次经过社区卫生服务站和它附属的卫生中等职业学校,七国奶茶店,小芳超市,荷花塘照相馆,真彩文具店,沙县小吃,荷花塘面馆,张大姐鸡排饭,晨光文具店,荷花塘水果店,鲜目录寿司店,雪可工坊奶茶店,加州便捷旅馆和动力机车炸鸡排店。一路通畅,时间没有变慢,好像只要我在思考,周围的事物就不存在。很快就走到了学校,我想,这一切是到底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还没走到教室,身后杜闻的声音传过来,关翎,春晖刚来通知说要叫每个班的宣传委员开会,可我们班压根没有宣传委员这玩意啊,副班主任说让我随便抓个人去,你第一个出现,就你了,别怪我,五楼会议室,去吧去吧。于是我上到五楼。我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桌子另一头腆个肚子假装很凶的春晖在故作威严地说点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我在想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是那首歌,那首薛之谦的《我害怕》。如果不是魏辰唱了这首歌,我绝不会对魏辰有什么更多的举动。

是那张墨绿色的纸卡,魏辰写《长街》的纸卡。如果不是它突然出现在了我的手肘下面,那我跟魏辰一定会依然保持着偶尔互相问问作业的良好关系。

是那个只有42张桌子42把椅子的教室。是那天害我迟到的交通拥堵。

原来这么多事情的发生都会导致这个结果,我越来越闻出阴谋的味道,开始觉得有点可怕。可是回想起昨天断离前的每一秒钟,我又有了一些异样的情感。魏辰渐渐成为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但我又时常能感到一些无端的恐慌,一种无法逃避的恐惧。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所以我毫无办法。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身边这样的一个没人在意过的姑娘,怎么就和我在一起了呢?

想不通,我决定放弃思考。刚好,春晖在给会议收尾了,还能再听见他讲几句。

“所以,为了大家能好好的放松并在元旦假期后更好地投入学习生活,请各位宣传委员回去好好想一想怎样把自己班级的元旦晚会办好,办出特色。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要开元旦晚会了!

不管怎么样,在余高这种地方,这种可以正大光明不学习,而且也不会有别人学习的时间,几乎比黄金还要稀少,俗话讲物以稀为贵,余高的优秀学子们最缺的就是属于自己的时间。余高每天从早上六点五十开始上课上到晚上十点,学校规定每天要睡八个小时的觉,这样子一天就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早上刷牙晚上洗澡,一个小时根本不够用。所以说余高的优秀学子们都傻,给点自己的时间就开心的要死。很大程度上的我也是余高的学子,所以很大程度上我也开心的要死。元旦晚会!有什么事情会比能名正言顺地浪费三节晚自习而不用学习更棒呢?

我回到教室,里面是自习课。所有人都沉浸在自习课的氛围里。教室里死静,偶尔有笔或尺子从某个人的桌子上或手里滑落,撞击水泥地面,发出巨响。甘地在座位上撞钟。我回到我的位置,魏辰应该是去参加合唱团的训练了,还没回来,我右手边空着。

我不想让魏辰晚知道这个消息于任何人,所以我决定先不宣布。百无聊赖,作业是肯定写不进去了,我决定走神,一抬头就看见了杜闻鲜艳的背影。

杜闻最近越来越显眼了,也越来越鲜艳了,因为他也开始和丁倩一样不穿校服。丁倩转到我们班之后,最近杜闻和丁倩走的更近了;之前两个人还局限在晚自习下课在操场散步或躲在没人的教室里面对彼此不一样的生理结构进行抚摸,现在两个人几乎每天都贴在一起——杜闻收买了坐在最后排的刘川和余灏(他俩是同桌)和他俩换位子,每天午休,他会和丁倩一起坐到最后一排来午睡,可能是午睡吧,因为一次刘川午休时上厕所,回来路过杜闻和丁倩的身边时看了一眼后,表情复杂地和我说,不是,关翎,我是真的根本都不知道杜闻的手放在哪。杜闻说,你们都穿校服,就我和丁倩不穿,四舍五入就是我们穿了情侣服。我说他傻逼,因为按他的说法我和全校的优秀学子穿的都是情侣服,我比韦小宝还韦小宝。杜闻也不理会我,饱含热情地将双眼向丁倩焊去。因为魏辰的关系,我和丁倩总算也是慢慢地认识了,但我依然不知道丁倩是为什么而转班的,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常年不穿校服。魏辰只和我说这其中的缘由复杂,不方便和我解释。我确实好奇,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欲望,便也就随她们去。

我听到有门打开的声音,看一眼,是我预想的那个人。魏辰走进门,穿过死静的过道,坐到我的右边,拿出一只乐扣水杯就开始往喉咙里灌。我把头转过来看她。

魏辰是真的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喘了口气又喝完了剩下的小半杯,才转过来看我。我顺手接过了她手上的乐扣杯,从自己的水杯里又给她倒了半杯水。魏辰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拦。

“魏辰,我有事儿要说,大事儿;刚才春晖找我们开会了,29号有场元旦晚会,班里自己搞,开心吗?”

“哇,蛮好。”

“偷偷告诉你,你还是我们班除了我第一个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弄啊?”

“还不知道,不过总归就那样吧,所有的晚会不都是唱歌跳舞玩游戏吗。”

说完之后,我站起来,用不限于仅有魏辰能听到的声音向整个班宣布了元旦晚会的事情。非常不出所料的,教室瞬间从死静变得极度热闹,而我就是这热闹的缔造者,我感到飘飘然。恍惚里看见前排的女班长回头瞪了我一眼,很不满的样子。

下课铃声在女班长还没来得及用她特有的雄浑低音维护课堂秩序前就响了,第五节课,可以吃饭了。这下几乎所有人的耳朵都变得比女班长更灵,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冲了出去,而女班长们岿然不动。魏辰也没有跑,似乎有点责怪地看着我。

“怎么了?不开心了?”

“没有......就是下次你别和班长故意作对了,你明明知道的。”

“我不也是想让大家开心开心吗,好啦,下次会注意的。”

“嗯,倩倩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说完魏辰就起身了,和我挥挥手走出了教室,我看见等待魏辰的丁倩脸上挂着一些明显的不满。杜闻刘川余灏会替我在食堂占好位子的,我并不着急,决定再等一会。

 

10.『夜凉』

 

我坐在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摆着的一张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有风吹过去,我把校服外套裹紧一点。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身后的教室里有着它自己的欢腾与热闹,但那不属于我。尽管从根源上讲,我才应该是那热闹的创造者与管理者。

要开元旦晚会了!这个消息被所有人知晓后就是瞬间的吵闹,但吵闹过后便也不再有什么声响。所有热爱学习的优秀学子们都不会觉得自己会与这场晚会的准备阶段有什么联系。我毕竟是女班长让杜闻新抓的宣传委员,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我的事情,一下子,骑虎难下是什么感觉,颇有些体会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女班长确实是个好人。因为在我只要求了一遍后,她就欣然地接受了我让她帮忙号召同学们踊跃参与的委托。踊跃便是踊跃,不过也只体现在一件事情上——采购。能在余高读书的优秀学子,智力大多不低,自然也不会想错过这种可以名正言顺走出校园获得自由的机会。刘川最活跃,能正大光明走出学校去万宝闲逛,是他心里长久的热望;然后便是女孩子们,很多,繁复而又叽叽喳喳,唯一同步的是全部毫无建设性。最后还是拜托了班里为数不多真的能认真办事的人之一的女班长。女班长没有说别的话,只是问我要买的东西的清单。我在心里暗暗感谢女班长,甚至有点为不久前我刻意打破自习课的安静而感到抱歉。东西太多,女班长再是怎么壮实如牛,也断不可能一个人全部搬回来,我便又喊上了能稍微靠得住一点的余灏和甘地,两个壮汉再加一个余灏,总该足够了。再想了想,还是在出门证明仅有的那一点空隙里加上了刘川的名字。

准备节目,布置教室,做投放在大屏幕上的幻灯片......剩下这些事也只能全都是我做,也只有我认为这些事是还有必要做的。

大半个礼拜前我就开始求着班里各个有能被称上是一技之长的技能的优秀学子们来表演节目,最后终于是凑足了半个小时:杨沁跳舞,小胖子沈列唱歌,杜闻刘川余灏和沈列再合唱一首歌,再有个短短的话剧。其中让沈列唱歌最难,求了他整整两天;而小话剧最简单,从我无聊时写的游戏文章里随便找一篇改成对话体,就成了一折剧本。剩下的大约两个半小时,玩游戏,“我从来没有”,真心话大冒险,两个人一个看一个比划猜字谜......再加上我的贫嘴和胡侃,大概能撑过去。杜闻说他有一套角色扮演的衣服,日本动画片里的角色,之前喜欢看日本动漫的时候买的,到时候可以穿来帮我活跃气氛,这让我更有了这场晚会可以很牛逼的想法。

哪怕我们的班费再怎么寒酸,还是要把教室布置的有点节日氛围,这仿佛情人节的玫瑰,明知道过了某个时间点就会变得毫无用处,也绝对不能省,只为了那点生活里难得的仪式感。彩带,窗花,气球,蜡烛,也就是这么一堆在平日里毫无现实意义的东西。女孩子们依旧繁复和叽叽喳喳地把彩带和气球挂起来,多的就直接扔在地上匀开,倒也是有了些狂欢的意味在。教室的四排白光灯只开最靠近黑板的那一排,其余的统统关掉,拼起来的每组桌子上放四根蜡烛,蜡油直接滴进底下的塑料管里的那种,够烧好久。

背景幻灯片也是做好了,初中毕业晚会的幻灯片,改几个名字改几个背景图,内容都不用变就又是全新的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还要张罗很多很多更麻烦的事情:向店里订购那天晚上喝的各色奶茶,去万宝的麦当劳订购够四十多个人吃的炸鸡汉堡和薯条,整备各个游戏和游戏输掉的惩罚措施......文科班女孩子多,是非也就多,这个要焦糖可可五分甜加热加红豆,那个要红茶玛奇朵七分甜加冰加珍珠。这个时候我才能念及刘川的好,都跟他一样那么懂事自己溜出去买的话,能给我省多少事。给万宝商场里的麦当劳店的外卖电话也打通了,一个女声,“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我一听就知道是那天为那个小屁孩子递上冰激凌的“再说一遍”实习生,一下子我感到头开始发晕。

在这无比匆忙的准备阶段,我几乎没有看见魏辰。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几乎干完了所有的事情,斜在座位上。女班长,甘地,余灏和刘川出去万宝取奶茶们和麦当劳们了,晚饭结束后应该能回来——晚饭结束后晚会就开始了。一瞬间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惫朝我压将过来,眼皮差点合上。一个激灵,看向身边的魏辰。魏辰在做题,但好像也不是那么投入,感应到我的目光后,笔停下,头转过来看我。

“终于都准备好了?”

“好了,准备好了。明年再有晚会,我肯定不干了,你看,这两天都没空和你去操场走走。”

“又没事,反正天也这么冷。”

“你订了什么奶茶?”

“乌龙奶茶少冰五分糖加混珠。”

“哈哈,和我一样,心有灵犀。”

我坐在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口摆着的一把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记不清了。在我被冷风吹到现在还残存的记忆中,半个小时的表演终于结束后,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个教室不属于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把管理者的名头扔给了杜闻,然后我决定离开。

当女班长领着余灏甘地和刘川终于回到教室时,他们受到了四十多个优秀学子的热烈欢迎,只是时间不太对。为了平分甘地他们带回来的奶茶们和麦当劳们,表演不得不中断,沈列只好停下嘴里的林俊杰,任由背景音乐放着,可这明明应该是晚会开始前的事情呀!我不打算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关于为什么回来晚了的问题,因为已经晚了,再询问也没有用,只能让大家尽快把东西分完。麦当劳还好说,拼起来的课桌,每组三个套餐,多的没有:奶茶就难办了,去掉早就坐回自己位置上大吃的刘川余灏和甘地,只剩我和女班长两个人了,没办法,我们只好一遍遍地大声喊出奶茶上贴着的标签,可还是有许多可爱的女孩子们早就忘了自己当时买的是什么了。终于,在林俊杰的背景音乐循环播放了不知道多少遍以后,晚会继续,最后一杯递出去的瞬间,我听到林俊杰极富个性的嗓音唱到,“英雄电影情节”。我能感觉到我背上渗出来几颗小小的汗珠。

表演终于还是结束了,我看了看表,大约三十分钟,和我预想的一样,接下来玩游戏......先把穿着日本动画片衣服的杜闻请进来......然后我看见台下的沈列拿出一个会发光的方形物体,靠,这个不学好的小胖子居然把手机带教室来了!我再看,差点死过去。原来所有通校的优秀学子和除了余灏之外所有住校而带手机的优秀学子都把手机摸出来了。一下子,我有很不安的预感。

我把穿着日本动画片衣服的杜闻请进来,台下掌声一片,手机闪光灯亮起来几下,丁倩还上来给杜闻拍了几个特写。还好。

我和杜闻宣布游戏环节开始,一大半没有手机的女孩子们出去洗手间了。

几个还愿意捧捧场的上台了“我从来没有”,几局下去,也是再也没有人上来了。看底下,大约已经开始联机打起了网络游戏,一下子,台下手机乱亮,脏话乱响。没有人再想理会我。

我素来知道自己并不很被人喜欢,但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不招人待见。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决定离开。

我坐在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口摆着的一把空椅子上,什么也都没有改变,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我开始敬佩杜闻,因为他确实把我留下的烂摊子重新变得红火热闹了。但这热闹毫无秩序,不属于我。我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走回教室继续当这晚会的主持人吗?

风还在吹,有一点很细碎的冰冷被风推到我的脸上,快要下雪了吧。我不能进教室,是我没有调配好一切,也没有想过要怎么去应对突发的情况。是我搞砸了应该有的热闹,现在的热闹是杜闻修补的,是不属于我的。

无论是哪一次热闹,在热闹里,我几乎没有看见魏辰。

我听见有脚步声从欢腾的教室里走出来,我抬头,不是我预想的那一个。

杨沁朝我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一个人?”

“教室里太闷,太热,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点中暑或者窒息,出来透透气。”

“中暑?现在十二月。”

“没人规定十二月就不能中暑了。”

我抬起头来和杨沁说话,她很少见的没有穿校服。我才想起来刚刚第一个表演的好像就是她,跳舞。杨沁身上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毛衣,下面一条灰色的弹力裤,脚上是彪马紫灰色的松糕底鞋,衣服应该是为了跳舞特地换的。这么一想,第一个答应我出节目的好像也是她。

“早点进来吧,别吹冷风了,会着凉的。”

“我不冷,我快中暑了,你快进去玩吧,这不是开着晚会吗,多好。”

“那也早点进来,喏,你的贺年卡。”

“好。”

杨沁没再说话,把卡放在我边上的空桌子上,也就转身进教室了。她没穿外套,十二月末浓黑而凉如水的夜晚,对她的紧身黑毛衣来说,也还是太冷了。刚刚和我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开始看杨沁给我的贺年卡。有画的一面是一片青蓝的天,天里淡青的云,穿过云的一条巨大淡蓝色鲸鱼的背上一个白色的小人,小人系一条红色的围巾,好长。我翻到有字的那一面:

 

关翎:

 

在这个似乎平凡的夜里,祝你2018年快乐。

 

杨沁

 

我还坐在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的一把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偶尔有出来上厕所的各色男女优秀学子路过我的面前,看我,也就很短一瞥。没有魏辰,也没有司南。在这样的夜色里,几秒钟就像是几年,几年反倒成了几秒钟。

也不知道过了几年,欢腾差不多都消散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就是元旦假期了。不停有优秀学子从不同的门里走出来,嘈杂。我的心情还没有变好,但人多的地方也不适合正大光明的心情差,我走进已经没什么人的C401教室。欢腾与热闹不属于我,但终归是我创造了它们,也只能是我来清理它们。

把所有的彩带都摘掉,蜡烛都收好,气球都踩爆。再整理好课桌椅,然后扫地,然后拖地。当我扎好第五个大垃圾袋的口子时,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新抓的卫生委员跟我说再见。全部过程中再没有人问过我后面的两个半小时去哪了。

干完所有活,神清气爽,双手叉腰,环视整间刚冷却下来的屋子。灯都还开着,教室里只剩两个人,一个是我,而另一个坐在平常座位上的——是我预想的那一个。

“魏辰,你怎么还没走?多晚了,快回宿舍睡觉了。”

“你不也还没走吗。”

“我不一样啊,我要对这个晚会负责的啊,我不收拾谁来收拾。”

“我可没看见晚会的后两个半小时有负责的某人出现过。”

“呃...你都看到了啊。”

“没事的,大家开心就好了。”

“那是杜闻的功劳,不是我的。”

魏辰没再说什么,小小的一朵开在我面前,我有一种想把她抱紧的冲动。

教室里早就没有人了,只有我和魏辰,也许整个C楼都没有人了,只有我和魏辰。也许只要我往前走一步,世界就不存在。

我向前走,一步。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魏辰绝对知道了我的意图,但她没有回应,仿佛没有回应。看着我,没有后退。

我把这当作应允。

我伸出手臂,想把魏辰揽住。但没有成功。

魏辰把我推住了,摇了摇头,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对不起啊关翎,但是毕竟是在教室里。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

“抱歉,是我轻浮了。”

“嗯嗯没事,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魏辰。”

我推开门走出教室,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我裹紧了衣服,快步朝宿舍走去。

 

11.『新年』

 

彻底放假以后,便是新年。

我站在荷花塘车站的雨棚下面,天很冷,我忍不住躲在外套里面筛糠。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半个小时里,我就会等到505路号的公交车,然后我就可以乘它回家。

元旦晚会开完以后的两天,天气都灰灰惨惨的,现在也不例外。今天31号,再过几个小时,2017年就要过完了,我想时间过的真是快啊,光阴真是如梭啊,人类到底能不能战胜时间啊。

我往四周看了看,看见一个还算熟悉的影子,是丁倩,应该和我一样在等车。

出于礼貌和在魏辰的好朋友面前留下良好印象的想法,我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我说你好啊,丁倩也说你好,然后便又是沉默。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丁倩聊天,很大程度上,我基本不认识她,我和她之间唯二的交际是魏辰和杜闻,我并不觉得聊这两个话题是明智的。

最近杜闻和丁倩走得很近,很亲密,很粘。小胖子沈列跟我说,这两个人迟早有一天要搞出条人命来。我不是很在意,因为沈列眼里所有恋爱中的男女优秀学子都是迟早有一天要搞出条人命的。但是杜闻和丁倩也确实是有点想要深入研究彼此身体结构的倾向了。虽然我几乎不认识丁倩,也还是在杜闻和魏辰那里多多少少听了一点她的情况来。丁倩其实比我们都要大一岁,之前因为得了抑郁症的缘故,看花伤心,见月流泪,不得已休了一年学,再来上学就是她和魏辰玩上之后的事情了。她的新班主任不放心班里埋这么个定时炸弹,死活要春晖给丁倩转班,春晖当然不同意,但是实在是拗不过,便只能问丁倩愿意去哪个班,这才转到我们班来,多多少少也是有她的好朋友魏辰的因素在里面。得知了这些后我始终觉得杜闻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感谢一下魏辰,要是他不好意思,推己及人,感谢我也可以。我可以让他请我吃万宝顶层的炭烧牛蛙。

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有什么心理疾病的观念,总觉得狂躁症就是傻逼,抑郁症就是事儿逼。所以丁倩的事情,魏辰都很小心地保护着;杜闻的嘴就没那么紧,我和刘川余灏多少也听了点去。不得不说丁倩长得还是挺漂亮的,头发长长的,腰板挺挺的,加上不爱穿校服,在余高这种不好好学习几乎就会被视为异类的地方就更显眼。男孩子都喜欢漂亮的姑娘,但有些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要是丁倩得过抑郁症的事情被说出去,多少也是可能会招来一点闲话,这种时候,刘川常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仿佛不那么正确了。

过了几分钟,丁倩等的车来了,我跟她说再见呀,她也跟我挥挥手,就上车了。车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也没什么想法,只觉得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抬眼忽然看见灰惨惨的天上居然开始飘起了雪花。

我向来是喜欢雪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在这一轮365天的最后,纷纷落下。现在车站里只剩了我和另外几个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男女优秀学子,好像一部俄国电影。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开始大笑或欢呼,这个时候505路公交车来了,我在走上车门时回头,向那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大声说新年快乐。直到此时,我才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元旦晚会而来的坏心情有了一点好转。魏辰很早就回家了,现在开始下雪,我想,魏辰能不能看见这场雪,我想,魏辰会开心吗。走到空着的位子上做好,那么一瞬间突然想要写诗。

 

雪粒

要等候多久 才能拥有

要淌过几座深秋

涉过几片轻裘

去和你拥抱 用全部自由

凝结出折射的剔透

飞行起不畏的凛风

已经捱了太久太久

一个深拥 也只能足够

明年再来地球

 

写完这段,放下手里的本子,不由得为之提笔四顾,踌躇满志,半点飘飘然。最近我的思绪一直很乱,很多事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世界上的事情从来不会没头没尾的发生,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推引出更深层次的秘密,直到推导出尽头的尽头中那段沉睡着的宇宙精神。但是和魏辰有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飘渺而又无垠,我无法预测,我感到不安与恐慌。靠,我怎么会对我的女朋友不感到安和恐慌呢?

脑子里面突然出现了那个发了疯的诗人尼采,他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些事情,然后发了疯,然后过了几年死了。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么说也许现在我看着窗户外面飘过的几千百片雪粒的时候,这几千百片雪粒也在同时死盯着我。尼采是疯子,是太阳,他既是疯子又是太阳。他曾深情地抱着那匹被鞭笞的马说我理解你啊,那为了赶时间而鞭笞马匹的商人呢?我想他应该也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共情他认为与自己更接近的马,或许是马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被鞭笞吧。杜闻和刘川可以理解魏辰爱我,但是不能和魏辰一样爱我;余灏可以理解我的诗歌,但他写不出我的诗歌,只能写出自己的诗歌,也都是一个道理。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现了一个隐晦的真理,心里窃喜,想,疯子尼采是诗人,老流氓冯唐是诗人,我也是诗人,我也一样伟大,我也一样低俗。

坐在两个小时的长途车上是绝对会睡着的,这次也不例外,外面雪粒簌簌地下着,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正在家,魏辰靠在我的臂弯里,陪我一起看下雪,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呻吟;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欢腾和热闹;对面是弄孩子,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新生命的期许;楼上两人狂笑打牌,我能感受到他们释放着自己的压抑;河中船上有女人在哭她死去的母亲,我依然清楚地闻到了她的无奈与悲凉。起码在这一刻,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

 

12.『人群』

 

过完元旦,学总还是要上的。我合上手里老流氓冯唐的《万物生长》,举目看向四周,所有余高高二十三班的优秀学子们都已经趴下了,连余灏和女班长们也不例外。最近快要期末考试,学习任务繁重,女班长们这样的学习牲口,也顶不住夜晚时间的减少,开始在中午补觉了。但是很大程度上这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很用功的那一种,也便就无所谓。午休时间,当然是要浪费在流氓书籍上。

我把眼光从四周转回来,魏辰缩在几层厚衣服里,靠在我的右边,已经睡着了。最近杭州的天气发了疯似地变冷,魏辰好像比我还要怕冷,添了好几件衣服,我说她穿的像个肉球。现在裹得像个肉球的魏辰靠在我的身边,呼吸安静而又平稳,我想,我要是现在靠下去,是不是就算魏辰陪着我睡了一觉,是不是就可以和杜闻刘川余灏吹牛逼说,今天魏辰陪我睡觉了。我看着魏辰,突然感觉到一股极端的平静与自由,仿佛只要我这么一直看着魏辰,时间就不存在。

就像其他所有的未解迷题一样,我好像永远无法思考我与魏辰的“以后”,每当我想要思考一下与魏辰的未来,时间就会静止在现在的节点,不再往前推进,未来也就永远不会来。魏辰身上有可以扭曲时空的魔法,我感到恐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这种无端的恐惧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肿胀。当别的小朋友在阳光下奔跑的时候,我在担心百科全书上说的五十亿年以后,太阳会烧完,然后变成红巨星吞掉地球,到那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后来再长大一点才被幼儿园的阿姨告诉了什么叫杞人忧天的道理。刘川跟我说,你这就是所有喜欢写东西的人都有的一个坏毛病,事儿逼。我们曾经在某一个热切谈天的宿舍夜晚讨论,高中三年谁可以交到最多的女朋友,刘川说绝对不能是关翎,哪怕是甘地都不可能是关翎,关翎这种事儿逼,跟姑娘牵个手都要写几首诗来纪念一个月,交不到女朋友。我说,我操你大爷。

甘地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和另外几个男生住在隔壁宿舍,他们大体比我们更会压制自己干坏事的小心思,因为我们宿舍由于各种原因被宿管阿姨扣宿舍分的次数是他们的好几十倍。和甘地一起住的还有我们英武阳光的体育委员杨凯,还有一个叫朱谙的,还有就是小胖子沈列。不论如何这几个人跟我都算不上很熟,也不知道他们宿舍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是偶尔经过的时候会看两眼。我和余灏杜闻刘川住在2511号宿舍,甘地他们自然是住在隔壁的2510号宿舍,刘川有时候会去串门,他喜欢坐在甘地的床上,刘川说甘地的床坐起来最软最舒服,但又不会那么轻易的被坐塌。我见过刘川坐在甘地床上的样子,他盘着腿,背靠墙,荷花塘淤泥一样厚的肚子突出,侧面看呈半圆形,像个水瓢。

在每个2511被语言和月光淤满的夜晚,我不知道2510会干点什么,但我知道甘地绝对正躲在被子里打着他喜欢的手机游戏。因为甘地的存在,所以我们大家都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不用很用功的读书成绩也可以很好的。甘地一头卷发,一脸痘痘,卷发不是烫头,是自然卷,在甘地每天上课睡觉的时候,蓬成一团,好像头发们有着自己的思想,可以代替甘地听讲或者里面长了一只料理鼠王。我想,那只老鼠可真牛逼。

一想到甘地,脑子里自然而然就出来了甘地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黄黄的一坨校服里面睡觉的画面,下意识的就困了,一个哈欠上来,看看表,现在躺下的话,还能再睡半个小时。又想到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即使不用来睡觉也听不进什么东西,所以不用着急,我决定再随便干点什么。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昏暗教室里,时间再次变成了可被感知的状态,现在它陪着我,坐在我左边那个并不存在的座位上。

我把头靠到手臂上,视线向前,刚好可以穿过几个优秀学子看见显眼的丁倩。丁倩今天穿了一件鲜橙色的卫衣,哪怕是在这样灰黑不黑的光影里,也显得十分明亮。丁倩转来我们班这么一段时间,再怎么不认识,也总归会有一点了解。我发现杜闻喜欢丁倩不是没有道理的,丁倩身上有一种随心所欲的魅力,一种“我就这么干了,你把我怎么着吧”的牛逼气质。我不喜欢,但是杜闻喜欢。杜闻喜欢一切牛逼或能让人觉得牛逼的东西,包括去万宝的路上那辆玛莎拉蒂著名的性感屁股和屁股上闪着光的金色三叉戟;包括他花各种金钱买来但也没穿过几次的各种球鞋。在我还分辨不出每个人的球鞋都长得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杜闻已经能把耐克的各个系列名称倒背如流了。杜闻在平常确实常常能让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畏缩与一点点自卑,但是又实常迸发出强大的嚣张与狂妄。马克思说世界是对立统一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这两种极端的个性我都可以在杜闻的身上感受到。这么想来,杜闻第一次见到丁倩的那个灌满了晚风的黄昏,他说那句“我一定要追这个女孩”时的感觉,倒也没那么恶狠狠了。

丁倩的随心所欲体现在各种地方,所以会有杜闻喜欢的牛逼气质。如果丁倩想要魏辰陪她去吃饭,那么魏辰一定会在瞬间被她从我的面前带走,然后对我留下一个好像在说着“你能把我怎么着吧”的背影。不能说人家是故意的,但总归是不让人那么舒服。相比之下坐在她附近的杨沁就显得更可爱。用刘川的话来说,杨沁就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那一类型,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身段挺挺的,似乎确实是可以成为所有人的梦中情人。但梦中情人总归也只限于梦里,就好像博物馆,放在外面给你们看的总归不是垃圾就是复制品,真宝贝都在地库里锁着。一样的,我们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杨沁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余灏有一段时间对杨沁有过念头,后来又消失了,也不和我们说为什么。

我看看余灏,也睡了,桌子里半截书露在外面,我看不清名字。

余灏忧郁,他身上有英国人的那种天天下雨的忧郁感,仿佛身边围了一圈雾蓝色的空气一样。余灏的忧郁不是装的是真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女巫的诅咒一样。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最吃这套,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热爱女性的男生想要装深沉装忧郁——装的都有人喜欢,不要说真的了;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见今天教室后面又来了个什么小姑娘,给余灏送巧克力或一点点奶茶或写了几百个字的折好了的信纸。余灏对不熟的人只会保持礼貌性的冷淡,不推不就,但唐雯就喜欢拿他打趣。我不喜欢唐雯,我喜欢那种小小的白白的五官紧紧的姑娘,我喜欢长长的头发和安静的氛围——唐雯几乎就是“我喜欢”的反义词。她大手大脚大脸大头,远远地看着,长得就像是麻将里的一饼;她的嗓门很大,声如洪钟,每每乐起来放声大笑时,气冲斗牛。我们的教室在C号楼4层,不夸张地说,在对面B号楼的理科班高三前辈们,哪怕没有见过唐雯的人,也一定听过她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我人生中出现过的上一个嗓门这么响的人,是我在念小学的时候,学校后山上住着的一个疯子,他每天早上十点钟,一定会准时在后山山顶上放肆地大吼一声,其声如雷霆。那个时候,我的小学老师就和我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再写《我是坏孩子》这种东西,你也会和他一样变成疯子,然后每天准时向野人一样在山上吼叫。也是在上一个宿舍彻夜谈天的晚上,我们才发现,原来宿舍的大家都不太喜欢唐雯。

并不是不喜欢吵闹或是开朗,晚自习下课充满散步人群的操场也很吵闹,坐在我前面两格位置的徐灿也很开朗,但是大家就都喜欢他们。徐灿是在副班主任做班长之前的班长,马尾卷卷的,刘海弯弯的,笑起来很可爱。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也和其他所有的班级一样,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小团体,有小团体就会有小动作小阴谋甚至小暴行。但是无论是哪个小团体的人好像都挺喜欢徐灿。我和徐灿的关系很好,她热爱文学,热爱梭罗和村上春树。在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不管我们的时间里,我经常和她在余高著名的图书馆碰面(余高的图书馆造价奇高,和其他几栋老教学楼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据说是某个从这里毕业的富豪捐赠的。图书馆藏书广泛而且冬暖夏凉,是我百分之九十的逃课目的地。),然后一起看书。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我和魏辰开始谈恋爱之前,在我待在图书馆的某几个瞬间,我看见徐灿用手指捋过鬓角边上的一簇头发时,我好像确实爱上过她,但这种无来由的爱很快就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失了。后来,后来徐灿就和我们英武阳光的体育委员杨凯谈起了恋爱;后来魏辰就笑着和我说答应我。杨凯真的是个好人,个高微瘦,面白有须,他是我们高二十三班里唯一一个我愿意相信他真的是好人家男孩子而不是死装的人;很久以后大家都玩在一起了,我们这些坏孩子和他倒也没有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不过那都是后话,现在的我依然算不上很会交际,可能以后也永远不会,很大程度上,待人接物,我蠢笨如猪。

突然有一点光照进昏暗的教室里,刚好落到我的桌子上,抬头看,是靠窗的优秀学子没关窗户就拉了窗帘,一阵风过去,刚好把窗帘吹开了一角。我看见照进阳光的那个空缺里,司南从外面走过去,他白衣白鞋,散发着和午后的太阳一样温暖的柔和光线,我看不真切。

司南很快就消失了,那点光还照在我桌子上,我没在意。我又看看魏辰,发现不管人群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这种只有我还醒着的午休,我可以对他们有任何印象,可以把他们想成所有人。大家都睡着了,那么这时候我就是顾城的主宰或君王,只要阳光没有照进来,那时间就会永远暂停,在这种时候,我说我会和魏辰永远在一起,那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13.『余杭』

 

我的家在杭州城西一个叫做余杭的小镇里,余杭古称禹航,似乎和那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有着点什么关系。余高的余也就是余杭的余,一切简单而又合理。我没有亲眼见过大禹,但是确实亲眼见过余杭公交车总站门口那个硕大的大禹雕像——黑漆漆的金属铸的,风吹日晒,早就变成了半锈不锈的颜色。很久以后,杭州通地铁,经过了余杭的地铁线路霸道地把大禹雕像给挪到了别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再也没有见过。没了治水的人,第二年开春便来了连绵不绝的雨,整个镇子淹水淹得一塌糊涂。

余杭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在我还在余高读书的那几年,这里的生活极度方便又极度不方便。方便体现在镇子里什么都有,我和我老妈住的回迁小区,被各色的店铺包围,从吃早餐的煎饺摊子到装饰的大金大紫的洗脚城,基本涵盖了一个正常人类生活所需要的全部东西,除了没有火葬场,基本是可以让一个人从出生待到死亡的;不方便体现在出门,余杭是一个基本没有对外交通的地方,那个门口有个硕大的大禹雕像的汽车总站只有两路公交车是通向外面的,一路通往隔壁的小镇,大概要坐四十分钟,一路通向杭州市区,大概要坐三个小时。余杭没有地铁,没有长途车站,甚至没有公共单车,有一年传言说要在余杭边上造一座飞机场,以解决杭州没有飞机场的问题。后来居民公投,以噪音太大的理由硬是把飞机场投出去了;再后来,在原来要造飞机场的那个地方,造了一座很大的垃圾处理厂,每天有几百吨垃圾被运到这里进行焚烧,变成青烟,变成电流,变成吃早餐的煎饺摊子里加热的滋滋冒油的电饼铛。

在我目前还远称不上漫长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余杭是个很小的地方,镇子从最南边到最北边不过三千米,所以消息传得飞快,我从我所在的那所坏初中考上了整个区最好的高中余高,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一年的爆炸性新闻。

我所在的初中是镇上有名的坏学校,我和我的初中同学们也几乎可以用无恶不作这个词来形容。我们迟到、早退、翘课、打架、混迹游戏厅和劣质网吧、用最恶毒的语言给班上那几个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号;女孩子们霸凌、早恋、在教室里和男朋友接吻、和附近横行乡里的小流氓们约会、用尖锐的指甲在她们男朋友的背上划出血痕。我们那个初中的老师们也都算不上什么好人,他们会给每个同学都编一个丑恶的绰号,名字里带“龙”的,就管他叫虫,名字里带“啸天”的,就管他叫狗。有一次,那个“啸天”实在无法再忍受老师的欺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把自己反锁到了教学楼楼下的厕所里,用把茅坑里没冲干净的大便抹到四周墙上的方式来报复老师和学校,这就是当时轰动全镇的“镇中厕所发粪涂墙案”。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去上厕所时,都可以看到“啸天”留在厕所白墙上棕色的手印,他也在我们心中的牛逼排行榜上上升了一大截。在镇上的人看来,我们那个著名的坏初中就是一个著名的垃圾桶,他们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把我们扔进学校。我一样完成了我小学时候写在那篇著名的《我是坏孩子》里的梦想,在初中的那几年,顺利的成长为了一个完整的小混蛋。

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天,我爹就跑了,直到在余高读书的时候,我都再没怎么见过他。我不得不承认,我变成了一个小混蛋小流氓,除了归功于我读的那所著名的坏初中外,还得归功于我爹这个大混蛋大流氓的言传身教。我爹是我见过的最混蛋的人,他的经典事迹包括但不限于动用家里的存款去做根本不可能赚钱的生意,为了某个不是我老妈的女人和别人打架然后被抓进牢里,以及揍我的时候一巴掌扇出鼻血等等;我爹做的混蛋事情仿佛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多,让我相形见绌感到惭愧。我总会想,如果我爹没跑,那我到底是会变成一个好人还是出落成一个更像我爹的混蛋,我不好说。

在我爹跑了之后,我的老妈也就顺势拿到了我们梦寐已久的绿色离婚证明,直到现在,那本证书在我的眼里,都比我从坏初中毕业考上余高后拿到的大红色录取通知书更为美丽。在我读初中的那几年,老妈也从一个普通的电信局职员成长为了余杭镇地头蛇一般的人物,老妈姓方,余杭街面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小流氓和所有的小老板,看到我老妈,没有不叫“方姐”的。老妈曾经认真的考虑过让我改名随她姓,我说算了,方翎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是个好好读书的料子,跟我不太搭。

那个时候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比现在更为简单,可以很容易的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分成混蛋和流氓;那个时候对学生的评价是,只要考上了余高,那就是好孩子,考不上余高,那就是坏孩子,至少肯定是不那么好的好孩子。我确实是坏孩子,但我确实过线三分考上了余高,所以我又变成了好孩子,又开始会在老妈和别人聊天的对话中时不时的被表扬,仿佛我迟到、早退、翘课、打架、混游戏厅和劣质网吧、用最恶毒的语言给班上那几个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号的事情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在我爹刚从牢里放出来但还没跑的那几年,他开出租车,虽然确实没有往家里拿回来过一分钱,但总归是有个活计。他开夜班,不知道是为了挣那几个夜班补贴还是为了更好的和不是我老妈的女人们约会,但和我见面却确实不多了。早上我出门上学或翘课时他还没回来,下午我到家时他又出车了。很偶然的一次,我爹破天荒地开着他的出租车送我去学校,半路顺便拉个客人。我爹在车上和我说,坐他车的人,大多都是去外地打工的,我问他什么是打工,他告诉我打工就是去做苦力活;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做苦力活,他告诉我因为生活所迫。我问他生活为什么会所迫,他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爹跑了,不开出租了,去和他不知道从哪认识的生意伙伴投资矿山,赔本以后变得身无分文,这是后话。

14.『司南』

 

很大程度上,我确实是一个热爱文字的人,虽然还远远达不到虔诚的程度,但偶尔还是会事儿事儿地称呼自己是个文人。很多人批评过我,说我的文章扯淡,缺乏主旨思想,上不得台面;诗兴大发写出来的东西唧唧歪歪,太娘炮,像个女人。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会觉得文人和女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死缠烂打,比如喋喋不休,比如喜欢逞口舌之快。

我对文字的喜爱可以追溯到我的小学四年级,那个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是个喜欢化浓妆的高大女人,喜欢在周末给我们布置各种作文作业,写得好的小朋友,可以在周一的国旗下讲话朗读自己的作文,接受表扬和赞赏。一次,她给我们布置的是个非命题作文,问“各位小朋友,你们觉得自己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呢?你们想当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呢?”当时全班四十多个眼睛里还有闪光的小朋友都写,自己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只有我写出了我那篇著名的《我是坏孩子》。我当时的原文是“好孩子都是被修剪得干净又挺拔的小树,大家都一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要当天上飞的小鸟,河里游的小鱼,放肆生长的野树苗,我要做自由的坏孩子”。结果是第二天我这篇作文就成了被批评的样板,被拉到国旗下讲话进行批判,我记得那天浓妆艳抹的语文老师用她的大眼睛瞪着我问,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是一个坏孩子,你觉得很幸福?当时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只看到了语文老师涂了很多睫毛膏的眼睫毛一动一动,好像蜘蛛的腿。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写文章似乎比跟邻居的几个小屁孩子一起出门拍卡或弹弹子更为有趣。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大家都写一样的,很没意思,后来还是再也没敢在作文作业里乱写过,后来写的,大多是“今天和妈妈去逛了公园,看到了美丽的花和树木,我们应该像花儿和小树一样好好学习茁壮成长”一流。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语文老师眼睛上的蜘蛛腿。

我和杜闻刘川一起走在晚自修第一节下课的操场上,头顶的月光很清,余高特有的浓稠空气照例被月光泄开,好像被浇了一勺开水的花生酱。天气真好啊,好到我想去摘一束花送给魏辰。魏辰现在不在我的身边,不然的话我应该在操场的另一头,等晚风优雅地送几束发丝到我的脸颊上——魏辰又去合唱队的训练了,临近全区合唱比赛,她也确实忙碌。身边没有魏辰,我便只能拉着杜闻和刘川来逛操场,本来也想拉上余灏,但他用怕冷来和我推脱,死活不肯出门。

杜闻和刘川一左一右地跟我并排走着,刘川在我左边,杜闻在右边,从对面走过来的优秀学子眼里看,我们应该呈一个信号标志的形状。杜闻的嘴不停歇,他一般不会让空气安静超过十秒钟,尽管他不说话的时候会更像一个好人,但他还是喜欢热闹。我很难想象,在他和丁倩约会的时候,丁倩到底怎么忍受,或者说会不会忍受杜闻的碎嘴子。杜闻喝了口手上拿着的饮料,空气安静了大约七秒钟,现在他又要开口了,仿佛那条过了七秒就会失去记忆的金鱼。

“关翎,你同桌今天是不是又去合唱队训练了,你是不是又寂寞了才把我和刘川拉出来?是不是又肿胀了?是不是又相思了?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魏辰唱歌。关翎你说,你女朋友在合唱团里是个什么位置?如果没有她,我们学校的合唱团是不是就一定会输?是不是就好像一盘菜里少放了盐?我妈雇的厨子每次做饭都会跟我们说,百味盐为先,做菜不放盐做不出好味道。哎呀,想回家了,余高的食堂里面的全是猪食。”

“怎么还骂自己是猪呢。”

我随便应付了杜闻一下,然后倒也确实想到了杜闻问的那一连串,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魏辰在合唱团里到底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也没有听过她的合唱,我唯一一次听见魏辰唱歌,是在元旦晚会前的那家歌厅里;魏辰唱歌很好听,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魏辰在合唱团里是领唱。”刘川说。

“啊?刘川?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被刘川说出的话狠狠吓了一跳。

“上次副班主任让我去搬教材,路过他们合唱团训练的那个教室看见的。”

“领唱?你确定?领唱是不是就是那种站在最前面,戴着个小红帽,挥着个小红旗,唱着‘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那个?”杜闻又插嘴。

“对对对,就是那个。”刘川应和。

“哎呀,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领唱一般都是最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唱歌最好听的,你说是不是,关翎,你说你亲爱的魏辰是哪种?你当时怎么追的魏辰?按你的风格应该是写情书,你写的是不是‘亲爱的魏辰同学,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而且唱歌特别好听,我喜欢你’?”

“你他妈无不无聊啊。”

“关翎不好意思什么呀,难不成是魏辰给你写的情书呀?那我还真不信。”

“你们两个脑子都有问题。但我是真的没想到魏辰是领唱,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挺容易害羞的。”

“那就是喜欢你,害羞就是春潮泛滥,春水初生,春心荡漾。丁倩偶尔也这样,关翎,我懂。你想,你女朋友虽然说不上长得有多么好看吧,至少没有丁倩好看,但是确实属于是有气质的人物,站前面领唱也能镇住场子;她唱歌好不好听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来没听过。你肯定听过,你来说。”

“好听,但我只听过一回。”

“怎么才一回啊?你俩不是同桌吗?不是谈恋爱吗?”

“真就一回。刘川,你信不信?”

“我信。”

“你看,刘川都信。”

杜闻就着某句没头没尾的话又打开了一个没头没尾的话题,内容应该还是有关他心坎上的丁倩;我没有什么听的欲望,就把视线从右转到左然后从左转到右。天气很好,月光清澈而又不亮,给那几对躲在黑暗角落里研究彼此身体结构有哪些不同的小情侣们提供了良好的遮蔽;天气很好,照理来说我的心情也应该很好,但是总觉得很奇怪,就像是空气又再一次变得粘稠,卡在喉咙里的痰一样,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突然看见了司南。他一个人,穿白衣白鞋,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在夜色里,显得很突兀。

我随便找了个什么理由,也不管杜闻和刘川听没听见,就径直超司南跑过去。魏辰不在我身边,司南好像是最接近魏辰的那一个。

我拍了拍司南的肩膀。我说,你好呀这位同学,所有人都成双成对的,你怎么一个人逛操场呀,要不要我来陪陪你呀。司南便向我打了一个非常熟练的招呼,就好像他已经和一百个人打过招呼了一样。我始终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和司南认识的,很多时候,这个问题显得迷离而又深厚,很多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我随便说了几句话,司南开口了。

“关翎,听说你是写东西的?”

“我是。怎么了呀,听谁说的呀,我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呀?”

“没有,在校刊看到你写的文章了,挺好的。”

“那是,我一直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不错的文人,有的时候灵感来了,文笔清新,一时无二。”

“那好,你能帮个忙吗,帮我写点东西。”

“当然好呀,写什么东西呢,情书?看上某个幸运的小姑娘了?我从来没写过情书,不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写。”

“不是,我最近编了个曲子,你帮我写个歌词呗。”

“好说,你多久要?”

“慢慢来,不急。”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美好的晚自习第一节下课应声结束,在腆个肚子的春晖来抓迟到之前,我回到了C401教室我自己的座位上。我边上的位置空着,魏辰还没有回来。我没有什么写作业的兴趣,等会去刘川那边抄吧;想到这,我掏出稿纸来写司南的歌词。

 

15.『贺卡』

 

元旦过去已经好几天,关于晚会的一切,也在余高高二十三班的优秀学子们脑中慢慢隐去,除了我。虽然我一直刻意地不去想这件事,但仍然觉得一闭眼就会回到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摆着的那张空椅子上,然后再一次感受十二月末的夜色变得浓黑而又凉如水;很大程度上,我搞砸了元旦晚会,所以每每回想,我都感到痛苦。

元旦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径直回到宿舍。我跑到碧荷街上的晨光文具店,在一些大大小小蓝蓝绿绿的明信片前面转悠,想找一张作为贺年卡送给魏辰,多少也算是庆祝一下新年。最后买了两张,一张粉色的,一张蓝色的,粉色灿烂,蓝色优雅,我都很喜欢。不过到最后也是没有送出去,我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台上的数学老师还在讲课,那张畸形的脸和机械一样的声音,让我快要昏死过去。我始终学不会数学,我从小一看到数字就发怵。我唯一一次想真正狠下心来学数学还是在去年,在我还念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我的数学老师确实是个好人,一个和和善善的小老头,蓄两撇八字胡子,举手投足有卓别林式的味道;我实在喜欢这个小老头,所以确实发奋了一段时间,然而不说成效甚微,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用,自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数学。我抬头看看讲台,数学老师的动作像是要把自己贴到黑板上变成一条辅助线,我听不下去,我决定开小差。

从课桌的抽屉里找找,我总能找到我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我的课桌抽屉是个宝库,装满了能让我感到快乐的各色物品:钢笔,写文章的稿纸,颜色透亮的彩色墨水,各种流氓书籍,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各种小玩意,等等等等。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了一枚粉红色的猫玩具,捏了捏,软软的,手感很好。又想起司南让我帮忙写的歌词还没写完,就又找了张稿纸出来开始写。司南说他编了一首曲子,但我从来没有听过,很大程度上,我不知道我写的歌词能不能和他的曲子匹配上。

我写的歌词没有旋律,只有文字,我在脑海里想象司南的曲子。歌词很简单,都是用大白话写的,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差不到哪里去,唯一写得很诗意的那一句是“我听见风从你那里吹过来,穿过了我和熙攘的人群”,有点孙燕姿的感觉。写到这一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飘飘然,提笔而立,为之四顾而又踌躇满志,感觉像是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首情诗。我向来对这种无病呻吟而又矫揉造作的语言有着热烈的喜爱,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是写还是读,每每乐此不疲。

写完后,我把歌词叠起来塞到抽屉里,打算找个时间给司南。看了看讲台上依旧在自我陶醉的数学老师和几个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我想,大概需要等一个比较漫长的时机。百无聊赖的空气再次侵扰我,我转头,想看看魏辰在干什么。

魏辰不在。我终于是想起来,今天就是合唱团正式参加比赛的日子了,没能去现场听魏辰唱歌,只能在教室里看着数学老师把自己当成辅助线或什么函数符号添到黑板上去,我感到遗憾。再看看抽屉里,那两张没有写过的明信片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我想,没能陪魏辰一起去比赛,至少给她写点东西吧,等她一会儿回来了再交给她,也算是补偿了贺年卡了。

我想,现在给魏辰写点什么才能比较有意义。祝福新年快乐?现在都一月好几号了,元旦都过完了;预祝比赛顺利?哪有人等人比赛回来了才送“预祝”的?那怎么办呢?鉴于要送的对象是魏辰,我很想写点特别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下笔却显得非常困难。虽然我始终喜欢写点乱七八糟缺乏营养的东西,但今天的钢笔好像吃多了噎住一样,写完一个字就吐不出下一个。写着写着就成了抒情了,“魏辰,恭喜你合唱比赛完美结束呀。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漂亮的姑娘,我每次看到你都会心跳加速,你的声音如天籁般动听,你的笑容如花朵般绽放。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爱你。”写完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抒情完了又开始无病呻吟,““魏辰,恭喜你合唱比赛完美结束呀。魏辰,你总是让我感到无能为力,你总是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你总是让我感到心力交瘁。”写完了我自己看了都想吐血。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讲台上面是数学和数学老师,笔下面写出来的东西让我想吐,教室里实在没法待,我决定离开。举手示意长相丑陋的数学老师我要去上厕所,然后也不管她看没看到,我径直走出了教室。

我站在C号楼4层走廊401教室后门口摆着的一把空椅子边上,没有坐下,杭州的冬天,湿冷的空气悬垂在我的鼻翼两侧,让我稍稍的冷静和清醒。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太开心,但我说不上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到底是还沉浸在元旦晚会的失败里还是烦闷于写不出给魏辰的贺卡。我不知道,我决定放弃思考。

想到贺卡,又想起了元旦晚会那天晚上,杨沁送给我的那一张。虽然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但是好像确实是不知道被我放哪了,如果要找出来看的话,还需要刻意的寻一下;但是内容我记得很清楚,算上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共只有三行:


关翎:

 

在这个似乎平凡的夜里,祝你2018年快乐。

 

杨沁

 

我难以想象杨沁为什么会给我写贺卡,很大程度上,我真的不太认识她。刘川说杨沁是大部分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身段挺挺的;但除此之外,我对她完全没有任何了解。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我实在是不愿再想,关于数学,关于魏辰,关于贺卡,关于杨沁;我开始把所有的问题全部忘掉,只要忘掉了,问题就不存在,这是我最擅长的解决问题方式,效率奇高。

“关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眼一看,是我预想的那一个。

魏辰应该终于是结束了合唱比赛,在回教室上课的路上看到我了才停下来。魏辰没穿校服,在合唱队的红色学生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大羽绒衣,整个人看起来像某种甜滋滋的点心。

“嘿。魏辰,合唱比赛结束了?唱的怎么样?有没有把评委们杀的片甲不留?”

“合唱比赛,又不是打架大赛,干嘛要片甲不留?你怎么没上课在这站着?没写作业罚站?”

“当然不是,我掐指一算你快回来了,特意出来等你的;我还算出来你合唱比赛结果一定不错,给,给你随便写了点东西,恭喜你比赛顺利结束。”

“真的假的。”

我顺势把写过语句的明信片递给魏辰,不是粉的也不是蓝的。魏辰接过去的一瞬间,我能看见明信片上的文字:

 

魏辰:

 

你好啊。

首先恭喜你合唱比赛顺利结束,然后,虽然有点晚了,还是想祝你2018年快乐。

我听见风从你那里吹过来,穿过了我和熙攘的人群。


魏辰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我笑了一下,和我一起走进了教室,台下的刘川和杜闻瞬间开始起哄,我感到飘飘然,数学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好过。

 

16.『坏梦』

 

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开始不断问自己这个我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杜闻刘川和余灏照例语言不休,而我没有参与。很大程度上,我实在是一个坚定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主义者,关于所有该做或正在做的事情,我的处理方式都是统一的不去管它,事情会自己把自己办完。但是,在我连着好几次写文章写到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和胡说八道到一半就忘了下一句话想说什么之后,还是决定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发生都有着他们自然的规律,所有事情的发生也都有所谓的预兆,而一件事的发生,其实也就预示着这件事必然的结束,比如考试,比如打仗,比如数学课和历史课,比如杜闻对于丁倩细碎的念叨。但是有关于魏辰的一切,都没有预兆,或者说我没有接收到这样的预兆;一样的,我无法看到和魏辰有关的一切会怎么结束,或者说我实在是不想看到,我说不清。没有预兆代表着未知,无法预见代表着混乱,很大程度上,我对这样的未知与混乱感到恐惧。操,我他妈的怎么会对魏辰感到恐惧呢?

没有预兆代表着未知。我数学考试考不出是因为我从来不学,我搞杂了元旦晚会是因为我被很多人讨厌,我写文章是因为我有很多于普世毫无价值的感情需要抒发。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来由,但是魏辰没有,和魏辰有关的一切也都没有。她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和我说爱我,我想不出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但要是什么都不因为,那么这件事情似乎就显得更有些阴谋论一般的可怕。她为什么爱我呢?为什么魏辰爱了我之后,就成了我见过最可爱最漂亮的姑娘呢,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都开始会心跳加速呢?为什么魏辰的声音就变得如天籁般动听,笑容就变得如花朵般绽放呢?

无法预见代表着混乱。数学考试,我每次都能猜到我考倒数第几;元旦晚会,表演一结束我就开始脊背发凉;写几篇文章,我随便动一下笔就知道这些文字能让我的内心如何肿胀而又踌躇满志。但是,魏辰,还有关于魏辰的一切,我都没法预料,也就毫无控制。有关魏辰的所有记忆仿佛都是碎片化的,由不同的画面与闪回的情感构成,关于纸片、诗歌、万宝;关于头顶上反射着不同颜色灯光的不规则多面球体与魏辰和柳条一样柔软的发丝或腰肢;关于滚过我脸颊的几颗火烫的眼泪。

我尝试着把这些碎片全部都串联起来,但是这些千丝万缕的碎片仿佛又没有任何实际关联,它们没有形状,也就无法拼凑。我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开始试图理解这些闪回的画面与情感,但每每想起那些,又会觉得这其中的含义深刻到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至少是在没有笔的情况下。我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无数闪回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旋转、翻滚、挤压、扭曲、碰撞、燃烧、熄灭、爆炸、蒸发、下落、坠毁。我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操。

“嘿,关翎。”

我猛然间睁开眼睛,杨沁坐在我的床头,看着我,她的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身段挺挺的。

“我操,你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这是我宿舍啊,刘川,刘川!刘川你丫睡死了吗?!杜闻,杜闻!余灏!”我吓坏了,几乎是用吼叫在叫这屋里应该存在的其他三个人,但是没有人回应我。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来了吗?”杨沁没有理会我的吼叫。

“你赶紧回你们女生的宿舍去啊,等会宿管来查寝了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我们都得死!刘川,余灏,杜闻!别他妈睡了,你们也都得死!”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来了吗?”

“不是,你到底怎么进来的?你要害我?”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来了吗?”

“我在想魏辰,我在想跟魏辰有关的所有事,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会对我的女友感到这样未知的恐惧呢?”我瘫在床上,放弃了对杨沁的质问与惊恐。我想,算了,死就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为什么是魏辰?为什么不想着我?为什么不想着和我有关的所有事?为什么不想着徐灿或者女班长?为什么不想着和她们有关的所有事?”

“你是来拷问我的还是来干什么的?魏辰是我的女朋友,你们跟我最多只是良好的同学关系。”

“为什么你的女朋友是魏辰?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徐灿?我和你确实没什么交情,但是我知道你和徐灿的关系很好,你们之前天天一起去图书馆。”

“我……不知道。”

杨沁转了个身,然后也躺到了我的床上,她好像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不用掀开被子就出现在了我的被窝里,和我一起平躺着,看着上铺杜闻的床底下那几幅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图画。我觉得这样不好,我怎么能和杨沁躺一个被窝呢?于情于理,这好像都是不对的。我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很诡异的,一种平和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开始冷静。杜闻每次和丁倩躲在水房里拥抱回来,总会和我们说,冬天衣服厚,不如肉贴肉,关翎,你也该和你女朋友试试。现在杨沁的肉贴着我的肉,我一点也没有感觉温暖起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徐灿是我的好朋友,我只想和她一起看点梭罗或是村上春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和她在一起。而且人家有男朋友,杨凯是多好的人,又是体育委员,我干嘛还要插一脚?”

“那魏辰呢?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了?”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在想,但也是没有想出来,但我觉得我现在应该真的很喜欢她。”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

说到这里,我突然再次睁开眼睛,是宿舍的起床铃响了,身边的杨沁在瞬间彻底消失,我能感受到自己头发下面的汗珠和因为喘气而不停起伏的胸口。我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起床起床,关翎,起床了。”是刘川的声音,他睡在我的对床,一边自己穿衣服,一边喊我起来。

“啊?”我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杨沁没有出现,一切都很正常。

“都起床都起床,赶紧洗漱穿衣服,不然食堂又没早饭吃了!”刘川再把杜闻和余灏喊醒,然后走到我的床前面,“做噩梦了?你这表情跟看见数学老师了一样。”

我没有说话,刘川也就不管我我,自己先去洗脸洗头了,刘川是大油头,睡一觉头发就会瘪的一塌糊涂,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先起床去洗头。我看着上铺杜闻的床底下那几幅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图画,感觉脑子里更乱了。很大程度上,我好像预见了这次思考依旧会是这样的结果,让我的思考显得毫无意义。我又开始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

操。

 

17.『野马』

 

语文课,我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

很大程度上,不管是哪门课,我好像都没有什么认真听讲的欲望,就好像时至今日我还是没有开始跑饭一样。饭当然要吃,因为不吃会饿死,但是也不是必须要早吃,因为我并不那么用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消耗。一样的,课总归要听几句(除了数学),因为我无论如何还需要参加高考,但是也不是必须像女班长们一样把自己埋进书里面,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算得上是远大的志向。

然而语文课倒确实可以算是一个例外,倒不是说我有多么的喜欢语文课程(文字和语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未来我会考虑写一篇二十万字的小说来讲这件事),只不过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在语文课上扯的闲篇确实精彩。余高的优秀学子们,课外生活与世面见识普遍不多,光头班主任的语文课就成了“三言”、“二拍”一般的有趣节目;他课上说的大多是些江湖传闻或稗官野史,比如我们的历史老师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师是不是搞到了一起,比如新来的女教务主任是不是和校长有些过分亲密,等等等等。虽然准确度向来不高,但大家还是爱听。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历史老师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师确实有一丝搞到一起的兆头,那段时间他们在我们的眼中,与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任何区别。

下课铃轰然响起,听起来就像是在某个沉闷烦热的夏日午后突然降下的暴雨。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了,下课铃响完后,运动员进行曲又开始从广播里面散发出来。这节课间很长,有二十五分钟,照理来说应该是余高组织所有的优秀学子们去操场上集合列队打太极拳的时间,不过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还没有离开,体育委员杨凯也就还没有组织大家去走廊上列队。

“我再讲一分钟啊,同学们听一下,大家也都知道,对面南边的新校区就快要造好了,我们呢也很快就要搬到新的教学楼里去了,现在我们的教学楼也就马上要拆了重建。因为和设计图纸的重涂,我们楼下的那几棵樱花树,学校打算等她们今年开完花以后就挖出来移走,别问我移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呢,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放完寒假回来就快三月了,那时候就是你们在余高最后一次看见樱花开了,你们可以自己想办法留一点纪念,好了,我就说到这,去打太极吧。”

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说了远远不止一分钟,等我们班列队到操场的时候,太极拳的广播音乐已经放了半分钟了。站在主席台上腆个肚子的春晖装作很凶地瞪了我们班一眼。

我们松松散散地排好队,开始打太极拳。余高为了发扬学校特色,便强制性地让所有来这里读书的优秀学子们学会了如何打二十四式太极拳,以彰显这里的学生都是优秀的传统文化接班人,很久以后,在余高留下的太极拳幼功让我在大学的体育选修课上直接拿了满分,让那个自称是体育老师的白胡子老头在所有同学面前激动地表扬了我,不过那都是后话。

今天我们班来得晚,野马分鬃已经打到了第二个,我们站好以后就直接到了第二式白鹤亮翅了——俗称站稳了扇你两巴掌。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操场上,让人能感到一丝温暖。魏辰个子小,排在队伍很前面的位置,让我看不真切。我的后面是刘川,前面是徐灿;我和刘川基本一直都不好好打,徐灿基本一直都好好打,我想如果是站在主席台上的春晖的视角,我们一定会和徐灿显得泾渭分明,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余高里的好孩子。我一边跟着队伍随便比划着几个动作,一边趁着几个转身的动作和后面的刘川搭话。

“刘川你说,我们这太极拳打得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春晖觉得的意义,那就是锻炼身体,磨炼意志,做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如果是我觉得,那就是狗屁意义都没有。”

每次我和刘川搭话,主席台上的春晖就会开始叫喊,仿佛他能听见现在操场上所有的谈天一样:“同学们,打太极拳要注意节奏,动作要舒展,要有力度,要有精神!我们是为了锻炼身体,磨炼意志!我们余高学子做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我不得不佩服刘川,他说出来的话有些时候和春晖丝毫不差,我想可能是春晖小时候条件差,幼儿园的阿姨们没有给他吃打虫药,导致现在他肚子里的某两条蛔虫成了刘川的卧底,每天给刘川报告春晖的各路小心思。

在几个转身的间隙里面,我能看见排的离我们不远的杨沁。一下子,昨天晚上的坏梦再次涌到我的心头,我感觉自己开始变得肿胀,几根芒刺无由来地出现在我的脊背,我好像又一次感觉到了杨沁像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进入我的被窝,但是现在,能让我感到冷静的那种平和没有出现,我只感觉烦躁与不安。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坏梦里,杨沁的肉贴着我的肉,我开始觉得好热。

我摇了摇头,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努力想点别的东西,尽量不去在意自己背上几颗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我想,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会生锈;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我想梭罗与村上春树,余华与莫言,我想劳伦斯与米兰昆德拉,心里异样的感觉消失了,我开始冷静下来。

想完这些所有的事情,我输出一口气,有一阵风吹过去,背上的几颗汗珠瞬间变得冰水一样刺骨。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像是有个鲁提辖在拳打镇关西,靠,好痛。我强忍着不适,尽量继续打出转身搬拦捶,不过动作比原先更为扭曲。春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学们,你们要学会感受太极拳的韵味,不仅是一种身体的锻炼,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修炼。”我想,靠,我不行了,如果能忍受这折磨,我大概真的能成为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吧,但是我真的不行了。我关闭自己的所有感官,冲出队伍,径直奔向离我最近的洗手间。

我用最后的力气冲到洗手间,开始狂乱的上吐下泻,但神智还保留着一丝清醒,我尽量不把这里变成第二个“啸天”的“发粪涂墙案”现场。肚子里的不适感很快消失,我立刻感到一阵解脱。太极拳的音乐已经停了,我便直接回到教室。魏辰问我怎么了,是吃坏肚子了还是吹着冷风着凉了,我说没事,随便编造了一个类似喝了自来水或昨天晚上没盖被子之类拙劣但也没什么毛病的借口。魏辰看我也的确不像是还有什么事的样子,就又开始回过头做题。

我抬眼,能看见那几棵老樱花树现在还没有任何一点新芽的枝桠。余高很美,每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很美,可是今年过后,它们就会消失在原地,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18.『小人』

 

我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关于魏辰,关于杨沁,关于我搞砸了的元旦晚会,关于我似乎被很多人讨厌着的事实,关于那天晚上的坏梦,关于可能今年过后就永远也回不来的樱花树;而更多的,是我没办法说出来的烦闷,只是心里面恹恹的吞吐着。总有种没来由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临近期末,魏辰稍稍安慰了我几句,也就继续去复习了,不怎么想搭理我的样子。魏辰的成绩很好,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真是可怜呐,你这是得罪了春晖还是副班主任啊,好几天了,你这表情都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徐灿说着话走到我的座位边上来。

“我谁也没惹,我感觉我撞鬼了,要不就是我的阳寿快到头了。”

“你还是好好复习考试吧,这学期期末考的历史是春晖出的题,肯定难,小心挂科。奥,还有,那个谁,余灏,让我把这个字条给你,我可没偷看啊,怎么你们男生还传小纸条。”

“挂科就挂科,我还怕他不成?”

徐灿把余灏的字条丢给我就走了,路过杨凯的座位时,我能很明显地看到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然后彼此微笑,我觉得真好。余灏给我的字条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大到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一张“小纸条”,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封很完整的信,包括抬头和落款等一切正规信件该有的东西。我开始读。

 

关翎: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果说我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的话,那你一定是个小人。

你还记得你有多少次用语言惹恼别人吗?你还记得你有多少次当面侮辱我的成果吗?你还记得你有多少次拿你所谓的“常识”来侮辱我,就好像在说“你不行”一样吗?你一定不记得;还是说,你记得,而你还是只想和我笑笑蒙混过关?

很多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无所谓,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也并不代表我不记得。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就让人感到不舒服了,再往上,就会变成厌恶。我不想提醒你你做了点什么,希望你自己可以反省。

不过有一点值得说的是,你实在是太喜欢得寸进尺了,喜欢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对我是这样,对杜闻和刘川是这样,对魏辰也是这样。

还有,在很多方面,我都觉得你像是一个女人,死缠烂打,喋喋不休,逞口舌之快。

我现在在这里和你指出这些缺点,并不是希望你去改正或是什么,因为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的本性使然,不过,我真的觉得,如果你还想和很多人继续有交集,那你还是思考一下正人君子应该有的价值观吧。

 

余灏

 

读完余灏的信,我感觉天旋地转。这下,我本身就算不上深厚的脑海里又要思考许多关于余灏的问题。我想,他恨我!他恨我?他恨我。我的思绪无法集中,但也终于只有这三个字,再无其他了。我再次放弃思考,随风飘荡。我转过头,魏辰不在我身边的那个座位上,我能透过空着的课桌看到不远处的余灏。我想,他恨我,老天爷,你牛逼。然后我想,他恨我,可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他感到愤怒的事情呢?

试图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任何事情,我感到一阵无力。其实我真的还挺想和余灏好好谈谈关于我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心脏里面堰塞着的情绪仿佛决堤了一般,让我不再能够控制自己。我于是拿出笔来,开始写给余灏的回信,我写的信也很完整,也包含抬头和落款等一切正规信件该有的东西:

 

余灏:

 

很大程度上,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我觉得自己是个文人,而文人和女人又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比如死缠烂打,比如喋喋不休,比如喜欢逞口舌之快。

如果说你可以称得上是正人君子的话,那我确实倒也算是一个完整的混蛋,至少并不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

我从来没有记得过我有多少次用语言惹恼其他人,也不记得你说过的许多事情,因为我从没有抱着让你愤怒的原因去做任何事。如果你还是想觉得我只是笑笑蒙混过关,那也随意。

很多事情,你不说,可以不代表着你无所谓你不在乎或你不记得,但是一定代表着我不知道。而我向来也是一个懒得反省自己的人,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依旧可以来和我说说我具体的罪状都有哪些。

至于你说的我对杜闻和刘川也是这样,那是当然的,因为我自认为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这句话一样可以写成我对徐灿或者女班长也一样,意思不会有丝毫改变。

至于我和魏辰的事情,你的评价是令我唯一感到不快的一点。我不快的点不在于你说我得寸进尺,而在于你的评价本身。不管怎么样,我实在是不想听到任何人评判我和魏辰的事情,我已经很苦恼了,无需再听别人来评论这段他们不曾经历过的感情。

你给我指出这些缺点,无论你希不希望我改正,我应该都不会去改正,可能确实是我的本性使然,这我说不清。不过,我也一样觉得,如果你还想和很多人继续有交集,那你还是思考一下如何和朋友好好说话吧。

 

关翎

 

写完以后,那种我平常写完一点什么东西后会出现的让我提笔而立为之四顾为止踌躇满志的情绪没有产生,那种恹恹的烦闷依旧,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半晌才想起来,毕竟是信,还是需要让收信人看到才会有意义。随便折了几下,也懒得找信封或别的东西了,我把信纸丢到余灏的桌子上,也没看到余灏到底在不在,然后走出了教室。

我也不知道走出教室以后该去哪,只是完全不想待着。我一个人走出教室,走过各个门口,十三班,十四班,十五班,十六班。十五班是司南的班级,我记得。我看见似乎每个坐在教室里的优秀学子都忙着复习期末,每个在教室外面的优秀学子都忙着追打嬉闹,没有人像我一样。

实在是没什么去处,就跑去图书馆随便看了会书,午休很快结束了,再是怎么不想,总归也还是要回教室的。我走回高二十三班,魏辰已经回来了,但也没抬头看我,继续看着书上的拿破仑或是克伦威尔,我坐回座位上,有一封新的信放在课桌上,我打开来看:

 

关翎:

 

前言过激,抱歉。在情感的把控上,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做得比我好,着实惭愧。

对于很多事情,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我还是愿意相信的,在你的观念中,可能你真的没有抱着让别人感到不悦的想法去做任何事,但是一样的,你这么想,别人并不一定会这么想。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以后,无论做任何事时,都掂量一下自己行为的重量。

之前写到你喜欢得寸进尺,现在想想,确实是有点过激了,这里还是得和你说一下对不起,不过既然是过激,那便也是真实存在的有,关于我或杜闻刘川的,也就不提了;至于魏辰,我觉得你还是得和她谈谈,希望她的情绪还没有积压到我这个程度。

可能你还是会改正的,但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应该是不会再和你继续做朋友了,临别,送你两句话:

第一、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去用它?

第二、朋友数,斯疏矣。

再次为我的粗鲁言语表示抱歉,不用回信了。

 

余灏

 

19.『期末』

 

“我们还是分手吧。”魏辰平静地对我说。

收完余灏写的第二封信,我没有再回复他,尽管我真的很想再和他好好谈谈或再听他列举一些我的罪状,但是大脑里面塞着的各种事情让我变得懒惰而疲软,对于任何事情基本也就只剩了“管他呢”或“随他去吧”。不管怎么样,期末考试总归还是会来的,这与我想不想它来没有任何关系。余高的优秀学子们性格不一,有人勤奋也有人懒,但没有人是真的傻,总还会使是想在期末考试前狠狠地抱一下佛脚,然后在寒假里过一个好年的。我多少也是跑了几趟办公室,问了几道可能有所谓有可能不知所谓的题;教我们班的历史老师被女生们繁复而又叽叽喳喳地团团围住了,问历史题时我便只能去了春晖那边。不知道是出于他对我小姨的爱慕还是实在没人去问他题目导致的清冷,春晖给我讲题时显得慷慨激昂,好像是正在发表《我有一个梦想》时的马丁路德金,口水几乎快要飞到我的脸上。晚上在宿舍熄灯半小时后,总还能听到楼下的走廊里有稀稀落落的脚步与背书声,我想应该是女班长们正抱着她们接好了开水的超大喝水杯子和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书往宿舍走。我白天胡思乱想与写游戏文章的任务本就繁重,现在添了学习这件事后,基本每天都是累的倒头就睡,也就没有参与杜闻刘川与余灏的睡前谈天,杨沁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但我睡得仍然不好,杜闻说他前天半夜下床上厕所,看到我睡着的表情比死了亲爹还难受,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把我叫起来,说要是我跟曹操一样好梦中杀人那可就完蛋了,他还想和丁倩长相厮守,不能这么早死在我的剑下。昨天终于考完了最折磨人的数学,教室里的考试氛围一下子淡了不少,晚上徐灿还出了一趟校门,回来的时候给杨凯还有丁倩和我都带了一杯一点点奶茶。我坚信一点点用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茶叶,里面的茶多酚让昨天晚上的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今天考试的时候好几次快要睡死过去。最后一门历史也考完后,班里终于是欢腾了起来,即使是女班长也没有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带了一些笑容,居然也会有一点似乎是动人的意味。大家都开始收拾书包和作业,我困得要死,但也确实想早点回家,便也就往书包里杂杂地塞着;边上的座位空着,我能透过它看到余灏收拾完了书包,正要走出教室,但我已经完全不想要管了,仿佛一切都和我毫无关系。这时候,魏辰突然回到了我身边的座位上,拉了拉我的袖子,说要跟我讲一件事情。我随着魏辰一起走到五楼,五楼没有教室,会议室也空无一人,长期盘踞于此的春晖正在校门口用他认为既慈爱又严厉的目光目送走出校门的优秀学子们。今天的天气很好,虽然冷,但是阳光依旧金黄,照在五楼走廊的地板上和魏辰的身上,我顺着魏辰的方向看,我能看见教学楼边上光秃秃扎着的老樱花树,能看见深厚潮湿的荷花塘,能看见冒着浓烟的热电厂和更远处的临平山。然后,我听见魏辰说的这句话,我立马就不困了。

“你说什么?”我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以后不做男女朋友了。”魏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为了不让我理解错误,还特地解释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不知道是因为脑子本身就混乱还是魏辰的这句话对我的震慑太大了,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很多东西:淡绿色的纸片、诗歌、万宝、头顶上反射着不同颜色灯光的不规则多面球体、魏辰和柳条一样柔软的发丝或腰肢、滚过我脸颊的几颗火烫的眼泪。

“魏辰,你是在开玩笑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关翎,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别别,你看,现在刚考完试,我还不知道你考的怎么样或寒假有什么安排,我们可以先去万宝找个餐馆吃个饭,慢慢聊聊天,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再去你家楼下王大爷那里买瓶可乐。这样,寒假虽然不长,离过年总也还是有几天,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去走走,只要不出中国,我想应该都不会有太大困难。你要是现在不高兴的话,我可以安慰你。”

“关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还是得说,我是认真的,我们还是分开吧。”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关翎,哪怕到现在,我都还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你写的文字很棒,对我也很好。但是,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我们之间好像总是有一些距离。这种感觉我很难说清楚,但它就是一直在那里,让我感觉不舒服。我做了很多努力想消除这种感觉,但没有用。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关系了,陷得越深,我会越痛苦。”魏辰很难得地说了一长串话,一点也不像她平常说话的样子,眼睛看着我,也没有脸红,让我一下子有点陌生。

“是不是最近忙着考试复习和一些有的没有的,都没好好陪你,你不开心了?考试也是没有办法,不好好复习的话春晖会跟我小姨告小状的,你知道的,还有最近余灏的那件事,我确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今天开始会一直好好陪你的,好吗?你要是想见我,我每天都出现在你家楼下。”

“关翎,不是这样就好的,我们之间太不公平了,这不好。”

“哪里不公平了?”

“关翎,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管是几个月前我给你塞小纸条的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是真的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也许你对我很好,但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就像你刚刚说的陪我,别说这个礼拜了,你想想,从头到尾,你有好好陪过我吗?”

“当然有。而且我也喜欢你,你说的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喜欢,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因为我是一个内敛而又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但是,我真的也很喜欢你,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继续在一起呢?”

“关翎,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觉得你喜欢我。说真的,我也很希望你喜欢我,但是我努力了,我也得不到。”

“我承认,我对你的感情可能确实不够深厚,但我愿意去弥补,去努力。我们还年轻,还有时间,我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放弃我们的关系。”

“关翎,你知道吗,跟你在一块这么长时间,我最开心的时候只有两次,一次是我们刚在一起那天,你陪我去逛操场,逛到一半,你说,想要抱我;另一次是在万宝的那家歌厅,你说,想要听我唱歌。除此之外我和你一起做的一切,都不是你在陪我,都是我在陪你。我本来也以为,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可能你就是一个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吧,但又怎么可能呢,你的文章能把你心里面再多的纠结都写出来。还记得在万宝的那家歌厅吗?你亲我的时候,就是我最觉得你也喜欢我的时候,但是后来元旦晚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一点也不,你难过的时候不会想着找我,你亲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想要亲我而已,这不是喜欢,只是‘想要’,这是不一样的,所以那时候,我才把你推开了。那天不止你一个人难过,真的。”

“你这是诡辩,我不喜欢你我怎么会想要亲你呢?”

“关翎,我不想说了,也许以后你会知道吧,但是我现在真的不想说了。你总有一天会遇到你真的喜欢的人,说不定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关翎,放学了,我们回家吧。”

我把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回魏辰的身上,魏辰一样还看着我,眼睛很明显地红了,声音也不如一开始时的平静,仿佛带了一丝丝的颤抖。我一下子不知道到底该讲点什么。我能看到魏辰的眼睛里面存在着一些犹豫与不忍,但话音再没有响起,是不能再继续的决绝。我把手伸向魏辰,魏辰说过,我的手干燥,洁净,温暖,握着这样的手或者被这样的手握着都很舒服,但是这次魏辰没有把手放进来。我等了等,还是收回了手。

“关翎,我走了,再见。”

魏辰说完就走下了五楼,没有回头看我。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似乎有一点空荡荡的。看着魏辰的身形彻底消失,我仿佛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好吧,那就这样吧,你路上小心,我也要去赶505了,没车就回不去家了。”我对面前那个并不存在的魏辰说。

 

20.『荒草』

 

在听完魏辰说要和我分手之后的那个寒假,我还是照例的回家,照例的过年与照例的挨老妈的骂。余高的假期永远不长,寒假大约也就只有一个礼拜;在这一个礼拜的每一个24小时里,我吃饭,我写作,我睡觉,我胡思乱想,简单地说,就是和我在余高的生活没有任何两样。我常常想起魏辰。魏辰现在不是我的女友,那些个一直盘踞在我大脑里面的“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呢”也就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的不安与恐惧消失了,我开始能看见我和魏辰的那几个24小时。

我和魏辰偶尔一起去余高逼仄的食堂吃饭。魏辰通常和丁倩一起吃,我通常和杜闻刘川余灏一起吃,但总也有几次说不清为什么的,我就和魏辰坐到了一张饭桌上,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和魏辰说话。我向来喜欢吃饭时说话谈天,永远满足不了一些流传已久基本的饭桌礼仪。我给魏辰讲我新写的小说,给魏辰讲劳伦斯与米兰昆德拉;魏辰一般不怎么说话,就只是看着我,被我逗乐后笑得像一朵花儿。然后我再低下头去吃饭,饭盆里照例是两坨菜和一坨米饭,两个菜一般是红烧大肉和水煮白菜,红烧大肉照例肥多瘦少,水煮白菜照例全是帮子;但坐在魏辰身边时,这些难以被称为饭食的东西似乎就会变得好吃起来。四周仍然不停地有从长龙的顶端退下来的各色优秀学子,他们的饭盆里会比我的多出一小铁碗跟白开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紫菜蛋花汤,汤照例随着饭盆的摇晃不停溢出,像是摇摇欲坠的手雷,随时准备炸到地上或其他优秀学子的蓝白校服上;这种仿佛空袭一般的汤滴很难躲掉,通常只有在已经落到你衣服上的时候才会被发现。我总共被炸过四次,魏辰一次也没有被炸到过。我和魏辰吃完饭后走回教室参加午自习,我们一般不害怕迟到,因为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通常不会出现。路过食堂门口的洗手台时,魏辰会很认真地洗一洗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来擦擦干净,然后趁着某个春晖的目光难以到达的拐角,用手挽住我的袖子。余高小卖部卖的纸巾的质量没有那么好,我每次都能清楚地看到魏辰的手还是湿湿的。我说,天气真冷呀,还是我再给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说话,笑着把手放进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来很好看,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我和魏辰偶尔下了晚自习后一起走。魏辰通校,我住宿舍,很大程度上完全不会顺路,但魏辰还是会送我到有小超市和自助洗衣间的宿舍大楼楼下,然后目送我消失在充满难以言喻气味的男寝走廊里面。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操场或是沿着教学楼绕上一圈,仿佛想刻意让时间时间变慢一点。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不陪杜闻和甘地去小超市里往姑娘多的地方使劲挤,也不陪刘川去洗衣间里面看洗完了澡下来洗衣服,头发湿漉漉批下来的姑娘们。每当这种时候,我和魏辰就沿着不再像晚自修第一节下课时那般热闹的操场走,操场照例是空荡荡的,除了月光就只有几个还在夜色中跑步的男生,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像是一张稿纸上几个零零散散的汉字,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依旧会在几年之后,小腹隆起,变得好色且愚蠢,但现在依旧热衷于让自己的肌肉看起来更为显眼。魏辰和我并排走,我们通常都不说话,我偶尔会把手插进上衣兜里,魏辰就挽住我,让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手。魏辰的手小而白,总会让我联想起糯米或是玉石一类的东西。魏辰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后面一束松松的大辫子,仿佛自带水波纹;刘海儿垂下来,把她的脸遮住,让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我们走回到我宿舍门口的时候,魏辰就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我,说,关翎,我走了。然后魏辰会把挽着我的胳膊抽出来。天很冷,魏辰通常穿的很厚,但她从来不戴手套,她说戴手套影响写字。然后我会说,好吧,再见,天气真冷呀,还是我再给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说话,笑着把手放进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来很好看,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我和魏辰偶尔会在见不到面的时候打电话。余高每个周六放学,在我终于坐完了颠簸两个小时的505号公交车后,我就可以回到我在余杭镇的家。我爹照例已经跑了,不知道在哪;我的老妈照例正在用它地头蛇级别的领导力与关系网处理着一些我根本叫不上是谁的人的问题。我回到我的房间,我坐在我的书和我的游戏卡带中间,吸一口我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每当这种时候,魏辰会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已经安全到家了。魏辰在电话里时仿佛不容易害羞,话会变得很多,偶尔也会和我说说她除了余高之外的生活。魏辰的爸爸是搞行政的,工作很忙,常常出差,一出差就会有很多天见不到一面;魏辰的妈妈是公司职员,工作很稳定,但也很忙,晚上通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魏辰说她很寂寞,丁倩家的猫生了小猫崽,她想去要一只来养,但是她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准她去。魏辰说她最近在看一本书,叫《挪威的森林》,她很喜欢里面叫做绿子的女孩子,但是她很不喜欢书里那个叫做渡边的男孩子。魏辰说她的头发养了很久很久,虽然很舍不得,但真的是太长了,还是想要去剪个短头发,清爽干净,问我怎么看;我说我觉得女孩子还是留长头发比较漂亮。魏辰说她最近在学织围巾,但是总是织错,拆了又拆,拆了好几遍还是织不好;我说没事儿,织错了就拆了重来,织围巾可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儿。魏辰说她想考去上海的大学,说她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考到上海去;我说没事儿,高考还早呢,不管你考到哪个城市,我想我应该都还是会支持你的。余高的假期照例的短,打完几个电话就又回到了教室。魏辰重新出现在我身边的位置,变得不再像电话里面那样健谈,然后我会说,好吧,再见,天气真冷呀,还是我再给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说话,笑着把手放进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来很好看,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

寒假很快结束,我终于又是回到了C号楼四楼C401教室的高二十三班。我回到我的座位上,身旁的位置没有人坐,像是一座很久没人打理而显得荒草凄凄的庭院。我的不安与恐惧消失了,它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21.『尾生』

 

不管怎么样,新学期了,该上的课还是要上的,除非来了大地震或大火灾之类让余高变得只剩一片废墟的大灾害;然后我想,应该也是不可能,我们应该还是会被安置在几顶大大的防灾帐篷里面,在更为艰苦的条件下继续听着根本没人真心想听的数学课或历史课。这种时候可能还会有电视台来为条件艰苦而又坚持学习的我们拍摄特别节目,彰显优秀学子们为何会被称为优秀;按照余高的脾性,应该还会要求我们在防灾帐篷里面为到来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们表演二十四式太极拳,以彰显这里的优秀学子们都是传统文化的优秀接班人,然后春晖就会跳出来,对着摄像机用他自认为最威严的表情说:“同学们,你们要学会感受太极拳的韵味,不仅是一种身体的锻炼,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修炼。”

也就还是上课,也就还是下课,也就还是回到照例的2511宿舍。宿舍里照例是三个胡说八道的同屋。刚开学的时候,住在隔壁的甘地给我们送来了几张他们那儿多出来的泡沫塑料地垫,我们稀稀拉拉地铺了半屋,方便不上床的时候直接席地坐着,鞋子就脱在门口,乱乱的一堆。杜闻劝我要懂得向前看,即使是在余高这么小的地方,也绝对还有很多比魏辰更美丽的姑娘们等着我去体验,魏辰也没什么好的,他早就说过了,魏辰又不漂亮,比丁倩或杨沁差得远了,就是白,所以显得有气质;刘川说没必要难过,现在这个年纪谈的恋爱九成九都是要分手的,只要提早知道这一点,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波澜,就好像他和他著名的那个前女友一样,在分手之后断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就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相认过;甘地说他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但是他可以借我抄最近的所有数学作业,让我减少一些烦恼与困惑,每天只消吃和睡,很快就会回复成平常那个擅长胡说八道的小混蛋;沈列说就得分,还是分了好,单身没有人管着,没有人在乎你的一举一动,自由自在,多好;杨凯没说什么,只是喊我这礼拜放假随他和他亲爱的女友徐灿一起去万宝顶层的餐厅吃炭烧牛蛙,让我开心一点;余灏完全没有说话,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最后,宿管阿姨以警察扫黄或缉赌的力道踹开我们宿舍的大门,以深夜串寝和大声讲话为理由,扣了我们很多很多的宿舍德育分;第二天女班长恶狠狠地盯着我们让我们解释,我说,副班主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在联系口技与多重影分身之术,未来可以当一个口技艺人或是忍者,也属于是崇高的理想,罚我一个就行了,跟他们狗屁关系都没有。

魏辰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旁边,甚至再也没有出现在C号楼四楼C401教室的高二十三班,但好像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意。我也很想不在意,但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心里的冲动,跑去问了丁倩。

“她转去学理了。她本来理科就很好,想学文科但也一直没学的比理科更好,来了文科班也是一样,本来上个学期就想转了。”丁倩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然后接着说,“本来就是因为你留在文科班的,现在你们分了,转走也很正常。”

“她在哪个班?”

“三班。”

三班在A号教学楼的四楼,与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只相隔一条走廊,不过却是最远的两端。我立刻冲到三班的门口,往里面看,完全没有看到魏辰,上课铃又好死不死地响了,我只好作罢,回到教室,又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长得实在丑陋,数学这门学科实在是令人费解,我实在是没有心思,身边实在是一张无人打理的空桌,这课没法听,我决定开小差。从桌子里随便摸了摸,有新买的稿纸和墨水,我随便拿出来一张开始写。

 

魏辰:

 

你好啊。

距离你和我说分开,也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到也算不上长,但还是有些话想和你说。我向来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有些话,便是不会,估计也不能再有什么机会和你说了,本想将他们写下来吧,写下来了,未来说不定你还有多少茫茫的机会可以看到。但又是会觉得,写有什么意思呢?还是想当面说给你听。

很大程度上,我并没有给过你多少良好的印象,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可能直到现在我写的这封信,也并非你所想看见的。但总是有不得不写的理由的,就当我是有不得不写的理由吧。

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我会在操场的主席台下面,如果你会来,那么我会等着你;如果你不会来,那么我也会等着你。

 

关翎

 

不知怎得,手中的笔自动写出了一封收件人是魏辰的信,但我没有制止它,就这样信马由缰。我写的飞快,笔尖几乎没有离开过纸面。信很快就写好了,我把它装进一只小小的信封里,信封就立刻变得肿胀,就仿佛和魏辰在万宝拥抱后我肿胀的心脏。我立马就托杜闻去把信送给魏辰,托完之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傻逼。杜闻回来以后和我说,收了,收了,我一说是你给的,她立马就收了。

不管怎么样,晚自习第一节下课还是到了。我今天没有站在操场的另一端,等待晚风将几缕细腻的发丝送到我的脸上;我就站在主席台的下面,所有经过这里去到操场的优秀学子,我都看的一清二楚。黑夜永远如约而至,我看到形形色色在夜色的映衬下黑的仿佛乌鸦一般的优秀学子在我的身边川流不息,但我不想去管他们,我专心等魏辰。

用杭州话说,在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很坦的人,坦的意思就是很少着急。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钟的下课已经过了五分钟了,我开始有点着急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来了,然后我决定再等一会。

我看到徐灿和杨凯走过了我的身边。他们两个没有看见我,不然应该会过来和我礼貌地打个招呼。徐灿和杨凯在一起时的表情与跟我在图书馆看书的表情完全不一样,显得有些真正意义上的幸福。杨凯低着头看着徐灿,说几句话,然后和徐灿一起,笑。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觉得这两个人与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任何本质分别。我看见他们两个行走在一群和乌鸦一样黑压压的优秀学子中,好像有一点柔和的光线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我看不真切。我看了看表,下课的十五分钟已经过了八分钟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来了,然后我决定再等一会。

我看到刘川和余灏走过了我的身旁。刘川看见了我,然后走上来和我说话;余灏也看见了我,但他假装没有看到。刘川很早就知道余灏给我写信的那件事情,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和我一样,和余灏也一样。刘川迎着我过来,问我在这里干嘛。我说我来呼吸新鲜空气呀,教室里太闷,太热,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点中暑或者窒息,出来透透气;新鲜空气好呀,闻多了血管通畅。然后刘川点了点头,好像有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也没说话,拉着余灏继续去散步了。我看了看表,下课的十五分钟已经过了十分钟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来了,然后我决定再等一会。

我看到司南走过了我的身旁,他白衣白鞋,月光像雾气一样笼罩在他的身上,我看着司南,就能感到心旷神怡。司南也看见了我,他走到我的身边,问:

“你在等谁?”

“谁也没有等,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教室里太闷,太热,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点中暑或者窒息,出来透透气;新鲜空气好呀,闻多了血管通畅。”

“你在等谁?”

“谁也没有等,我出来看星星。你抬头看看月亮边上的那个,是什么星啊,真亮。”

“你在等谁?”

“魏辰。我想我应该等不到她,但是我想等。”

“好,希望你等到她,希望你等到她。时候不早了,我要回班里了,对了,上次写的歌词很棒,等歌的小样出来了,第一个给你听。”

司南很快就消失了,被他吸引而去的月光就再次变得明亮。四周的各色优秀学子开始往回走。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钟的下课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来了,然后我决定再等一会。

四周的人群已经因为稀疏而开始显得透明,让我能毫不费力地看到整座操场,上课铃很快就响了,比平常响的更久更悠扬,风筝一样,小雨一样。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钟的下课已经过了十六分钟了,我想,她不会来的。

然后我决定再等一会。

22.『高三』

 

杜闻也分手了。他和他心坎上的丁倩分手在了高三之前。

很大程度上,杜闻比我更为伤心。他变得仿佛坏了半导体元件的收音机一样支支吾吾讲不出话,全然没有了平常絮絮叨叨仿佛能把一切事物变为谈资的气魄。刘川看不下去了,难得地掏钱请我们去吃了一次万宝顶层的炭烧牛蛙;在去万宝的路上经过某一个路口时,那辆著名的玛莎拉蒂和它戴着金色三叉戟的著名性感屁股依然健在,但杜闻想要上去摸一摸或抠一抠的气势却完全消失了,让我们对他几乎感到陌生。酒足饭饱,无论怎么样都还要回到余高上谁都不愿意上的晚自习,丁倩还在班里,杜闻平均每五分钟看她一眼,然后低头,用眼神浸泡一个字都没有动过的数学作业。然后便又是回宿舍,我身边没有魏辰,没有人陪我在晚自习结束与宿舍锁门之间的空隙里消磨时间,所以我到的很快,杜闻到的更快;杜闻一到宿舍就站在阳台上,天很黑,乌云很厚,月光一点也透不出来,我和刘川在自助洗衣见看完姑娘洗完衣服回到宿舍时,杜闻还在那里,一声不响。很大程度上,我不想再刺激到他,便自顾自地去晾衣服,尽量避免任何话题的诞生,但杜闻还是开口了。他问我和魏辰分手多久了,我说快四个月了;他又问我,还想不想魏辰,我说偶尔想,偶尔不想,怎么了。然后杜闻冲我笑了笑,说了声好,就头也不回地从五楼跳了下去。

我再醒过来就已经是在医院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垂在我头顶天花板钢架轨道上的几个吊瓶,管子细细的,通到我的身子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漂亮的护士小姐,穿粉红色的制服,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身段挺挺的,在很大程度上,神似杨沁。我想起关于杨沁的很多事情,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在杜闻头也不回地从五楼跳了下去后的一瞬间,我就跟着杜闻扑出去了,好像是没有经过任何大脑思考的本能一样,我甚至都说不清我是想要救杜闻还是想要跟着杜闻;如果说是前者,那无疑我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杜闻就躺在我左边的床位上,一样的被细细的线连着几个吊瓶,呼吸安静而又平稳地睡着。在后来我们彻底出院以后刘川才告诉我他目睹的全过程:杜闻人还没完全下去的瞬间我就朝杜闻扑过去了,水平方向上的作用力正好把我和杜闻都推到了宿舍阳台边上的那棵老樱花树上;开春了,老樱花树正在抽新的细芽,没有冬天时候那样的尖锐刺骨,我和杜闻落到树冠上,然后落到树丛里,然后滚到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的诊断是左手骨折,杜闻的诊断是右腿骨折加上MMD重度抑郁症。我一直怀疑这病会不会是杜闻从丁倩那边传染的。我的老妈和杜闻的妈妈都来了,听我的老妈说,杜闻的妈妈很感谢我救了杜闻,给我和杜闻一起安排了最好的病房和最好的医生。但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受没检查出来的内伤的风险,断掉的骨头也还是要自己长,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杜闻都回不了学校了。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也就是我要从高二十三班进到高三十三班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和杜闻还是回到了C号楼四楼的C401教室,当我们进门的那一刻,教室里掌声雷动,我和杜闻站在台上飘飘然,因为老樱花树救了我和杜闻,春晖眉头一紧,跑去校长办公室说了三天三夜,校长终于同意,把那几棵老樱花树保留下来了。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保护了老樱花树的英雄,教室里的所有优秀学子们都很欢迎我们的回归。

半个学期没来教室,我的座位连带着边上那张已经没有人坐的同桌都已经被试卷和习题给淹没,但我也没有什么想要整理的欲望,随便收了一收,居然有几个信封掉出来,看了看落款,是我住院期间很多人给我写的文字,有贺卡也有信,我打开来一封一封看。

 

有刘川的:

 

关翎:

 

我不会写东西,字也很丑,凑合着看。

希望你和杜闻早点康复回来,余灏那事,我和他谈过了,你们再好好说说。

早日康复,一切顺利。

 

 

有徐灿的:

 

关翎:

 

首先,我听大家说了你救杜闻的事情,你真的很棒,和很多人口中的你完全不一样。

然后,我知道你和魏辰分开了,你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偶尔也可以感觉到你还是有点难过的。我想说的是,”别难过“、”没什么大不了“之类的话,都是屁话。

我很能够理解你。我希望你可以痛苦,可以悲伤,也可以消沉颓废;一个礼拜,一个月,一年,甚至好几年,这都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你总有一天会振作起来,然后带着痛苦坚强地走下去。

我相信你一定会走出来的,也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没关系的,慢慢来,不用急。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你一样还剩下你内心的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对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不要失去自我。

我和杨凯都会支持你的,祝你早日痊愈,早点回来上课。

 

徐灿

 

有杨沁的:


关翎:

 

你好吗?在医院住的怎么样?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班里面有很多人不喜欢你,但我应该不是其中之一——我不是给谁都写贺年卡的。

你和魏辰分开了,我想你可能还会难过一阵子,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去吃饭,你随便挑地方。

我们马上就是高三的人了,送你一句话吧:常想一二,不思八九。祝你事事如意。

 

杨沁

 

有余灏的:

 

关翎:

 

学业繁忙,一直挤不出太多时间。这么久才再次给你写信,很抱歉,希望你可以看完。

给你写完断交信以后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不能把过错全都推给你,你说的也很对,我真的很不会与人沟通,如果我早点和你好好沟通的话,后面应该不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刘川和我说了很多,你和杜闻都不在,我除了和刘川讲话就只能思考。我发现,好像还是和你聊天最为快乐。

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做朋友。祝你们两个早日康复。

 

余灏

 

有杨凯的:

 

关翎:

 

我感觉我应该是我们几个朋友里面最晚和你混熟的人了吧,我平常不太会说话,性格也比较内向。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

说真的,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沈列和朱谙他们一直明里暗里和我说你的各种不好,但是我也不能左右他们的想法,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准则来判断。前段时间听说你救了杜闻,更让我坚定相信你是个好人。

不过我也觉得沈列和朱谙他们讨厌你总是有原因的,你也可以自我反省一下,有一些自己身上的毛病,还是要尽量改改。

可能我说的不尽然对,也可能你不爱听,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也希望我可以在你和讨厌你的人中间架出一道桥梁。

就说到这吧,一会儿还要陪徐灿去逛操场。祝你们两个早日康复痊愈。

 

杨凯

 

在我没有半点犹豫地扑向杜闻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魏辰。

 

23.『饭桌』

 

2019年6月8日,余高,我的名字叫关翎。

高考无论如何都还是会来,来了以后也就无论如何都会结束。下午我考完英语的时候,脑海里面没有出现任何预想中的狂乱与欢欣,只是坐着。我的英语很好,从小就可以看英文原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所以在写完第二篇英语作文后,我还是空出了半个多小时,闲闲地看着窗外,没有任何想要再检查一遍试卷的想法。我的考场在C号楼四楼的C401教室,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所有人都出考场之后,不管怎么样,终归还是会热闹的。嘈杂声,带着浓烈的如释重负的兴奋与解脱。各色优秀学子们熙熙攘攘,构成一座涌出考场的人潮。所有人都踏出了教学楼,纷纷地离开了这个静待他们两天或是三年的地方,余高的改扩建工程依然没有完结,路面挖空,可用的路道就显得狭窄,却没有人推搡,没有人争抢,余高的优秀学子们全然没有了跑饭时候的视死如归气势。

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难得的出现了,难得的红光满面,大声地喊着“同学们,高考结束了,你们毕业了”,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不过也没有人太多地回应他。所有人都很兴奋,可是却没有真正地想要欢欣地尖叫或是高声地欢呼。所有人只是理着书包,然后把写过的没写过的试卷都拉到水房里丢掉;来收废纸的阿婆乐坏了,她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废纸。

一伙人张罗着毕业聚餐,大部分是女孩子,照例的繁复而又叽叽喳喳,我没怎么在意。最后定下来去吃临平大酒店,班费还有钱,我们还可以摊账,没有任何人反对。

我现在就坐在临平大酒店包厢里那张巨大无比的圆形饭桌上,四周没有余高逼仄的食堂里面那种琥珀一样粘稠的空气,没有不停地从长龙的顶端退下来的各色优秀学子,没有照例随着饭盆的摇晃不停溢出的一小铁碗紫菜蛋花汤,我感到不适应。

我的左边是刘川,右边是杜闻,杜闻的右边是余灏。所有人都没有大吃,所有人都显得很有礼貌,仿佛我们不是在同一个教室待了两年而是刚认识一样。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所有人杯子里的液体都从饮料换成了带气的酒精溶液,然后彼此碰杯。我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模糊,仿佛数学课或是历史课一样,总不集中。在我的大脑被酒精淤满的几个瞬间,它开始变得像充满了气的气球,混沌沌地飞起来,浮在临平大酒店包厢里这张巨大无比的圆形饭桌上,转个圈,然后我就可以看到饭桌上的所有人,我仿佛玛雅时代的预言家,眼睛一睁一闭就可以看到饭桌上所有人的未来。

刘川在高考结束后照例大喊“完了呀又考差了”,但他确实考得很好,能读一个非常好的大学,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聚餐,刘川开着一辆玛莎拉蒂,和我们在去万宝的路上常常看见的那辆一模一样,一样的有着性感的白色屁股和金色的三叉戟。杜闻没有考上一本线,找了个别的学校,回去复读了,似乎再也没有和曾经驻扎在他心坎上的丁倩有过任何联系;复读结束,第二年他的高考成绩奇高,在那个好的离谱的大学里面开放心坎,好让别的姑娘们住进来。余灏终于从那许多追逐他的性别女年龄十七里面找到了他最喜欢的那一个,杭州人,据说那个姑娘叫做小裴。丁倩也谈了新恋爱,在朋友圈里面大发照片,但是她的新男朋友我怎么看怎么像一只长满了浓密金色毛发的野猪,大肉手搂住丁倩细细的腰,在照片里面笑得很欠揍。杨沁还是跳舞,她跳舞的时候还是喜欢穿黑色的舞衣,我后来还是常常见她,在酒桌上或是某个想起她的瞬间。甘地去读了研究生,然后博士生,然后去从事了我叫不上名字的某个研究,我看过他和他后来的同学们拍的集体照,甘地的一头卷发和一脸痘痘乖乖地待在几件博士毕业服中间,看起来很显眼。徐灿去当了老师,每天在各色小孩子之间忙碌穿行,杨凯去做了警察,每天负责斗争罪恶或是调解邻里,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我收到的红色信封上,邀请我去他们两个的婚礼。唐雯读了几年书以后就出国了,在外国的各色舞会上冒充东方美人,在朋友圈的照片里面,拿着一杆巨大的步枪,我仿佛听见她气冲斗牛的笑声与枪声共同响起。小胖子沈列还是执着地追了一段时间他热衷的那个女孩,但终究是没有成功,在后来的某一个瞬间不知所谓的找到我,和我说,关翎,你写的文章真的不错。那个很讨厌我,但我向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几乎可以说得上根本不认识他的朱谙,在大学毕业以后,经历了考研和就业的双重失败,终于被车撞了。

还有司南,还有司南。

在杜闻喝到第六瓶啤酒的时候,他开始变得肿胀起来,站立不稳,面朝着我和刘川余灏,一手筷子一手酒瓶,大声地感谢这两年来住在同一个宿舍的照顾。我在杜闻即将呕吐出来的前一秒把他拉到了厕所里。临平大酒店的厕所金碧辉煌,在我的认知中好像宫殿。我把杜闻留在厕所宫殿里,自己洗了把脸,走出门去透透气。

那么一瞬间我瞥到不远的路边站着一个人,看着我,我定定神,看见一点发丝翩飞。是我预想的那一个。

“魏辰,你来了。”

“班长和我说的,说你们在这吃饭,问我来不来。我不想来的,但还是来了。”

“考的怎么样?暑假有什么安排?”

“我只是觉得,还是再来见你一面吧。”

“你怎么不告诉我?要是我不在,你不就白等了。”

“我忘了。”

“魏辰,唱首歌吧。我想听你唱。”

“现在吗?”

“嗯。”

“唱什么?”

“随便你,唱我们在歌厅里的时候你唱过的,唱你最擅长的。”

她照我说的做了。

 

『后记』

 

很大程度上,这篇小说是在为我自己完成一次回忆。

我的高中生活已经结束了将近五年了,一日翻找东西时,偶然间发现了自己在高三时写的日记,洋洋洒洒一整年,让我感到惊异——我向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几乎没有坚持过任何一件事情超过一个月。我打开来看,一些很早以前就亡佚的记忆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回忆里的很多人就开始变得鲜活。

看完高三那一年的日记,时间再次变得荒芜起来。恍惚间从日记本的夹缝里面掉下来了另一本本子,灰色封面,米色纹理纸,质感很棒。我打开来看,里面是我在高二时就开始写的小说,语言浮夸而又故作姿态,内容写了一半就再也没有写下去。

很大程度上,我的高中生活过的并不算好,所以我一点也不怀念。但人终究还是贪心而又犯贱的生物,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有的人想要大宗金钱,有的人想要权力与野心,我想要的,是一段我确切参与其中的过去。

所以还是趁着闲暇时间把这本小说写完了。说是趁着,其实从最开始来看,时间跨度显得非常大,2018年到现在2024年,五六年过去了,时间也在我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也还算是有几个读者,很多人问我魏辰或司南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我说是,都是。也有人问我,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我一般都会说,故事已经结束了,老流氓冯唐说过,文气既尽,当止辄止,故事结束了就不会再有后续了。

后面可能还会写点别的东西,也可能还会写新的书,可能吧,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事是一定的,对吗?

我清楚地知道这本书一点也不完美,甚至也称不上是好看,但是我不想再修改它了。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修改,都不能让它完美,我也不想要让它完美。

所以就这样吧。

 

关翎

2018-2024

 

书于:

临平

安吉

留下

南京

杭州 余杭 翎屋


作家网刘不伟编辑整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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