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后遗症
郭志锋
一
天气是别样的炎热。淡青色的水泥地面此时仿佛一个巨大的铁锅,冒着一层层热气。天空也是特别得吝啬,居然没有一丝云彩。人行道旁那些个高大的树木,一个个精疲力竭,歪着脑袋,沉沉欲睡。
王刚穿过一排排静静的居民住宅区,骑着摩托车,向着凤凰路奔驰。这几年,章江县城着实变化太快,一座小小的县城,眨眼间,竟从地底下冒出一幢又一幢高楼大厦。想以往,王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还能清清楚楚地眺望到远处的章江。那时,视野开阔,一眼望去,毫无障碍。河风也能够沿着十几幢住宅楼的空隙,钻到王刚家的阳台,宛如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抚摸着王刚一家人汗淋淋的肌肤。而今,却被一排排拨地而起的居民住宅楼拦腰截断,风儿调皮地在巷道中打转,像是与他们捉迷藏,不知跑到哪里野去了。王刚一家从此失去了河风吹拂的快慰,从而倍感夏日的酷热与难熬。
“风儿呀,你快快来吧。”中午刚吃过饭,王刚的女儿甜甜看见爸爸满头大汗,径直跑到阳台,站在栏杆边夸张地伸出一双小手,向着空中乱抓。她那滑稽的模样,逗得王刚的妻子沈小燕不停地“咯咯”直笑。
王刚实在受不了家里的火热,推出摩托车就要去单位。
“你不要睡午觉?又要去加班啦?”王刚业余爱好写写豆腐块,沈小燕怕他又要去写什么杂文,赶紧拦住说。
“不是,我去单位睡。那里有空调。”
王刚说的是实话。自从单位的办公室全部安装上空调后,大部分人都来办公室午休。也不知他们的局长哪根神经搭错了弦,突然心血来潮,将局机关搬至一间大办公室办公。几个副局长每人一个小间,中间用一米多高的装饰板隔开。几个副局长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出意见。局长还意味深长地开玩笑说:“这可是像一间大公司,有利于提高办事效率。”这明明是一句遮人耳目的官话,但大家都保持了沉默。王刚很不习惯,他嘟哝了一声:“这样效率是提高了,但我们也没有什么私人空间了。”局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几分钟的光景,王刚的车就到了凤凰路的终点。这里就是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大楼了。局机关的办公室在四楼,用局长的话讲,将办公室从二楼迁至四楼,一是寓意步步高升;二是有利于各位班子成员减肥。王刚吃力地爬上四楼,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他的额头往下掉,流过他高高的额部,又流向他的眼眶。他用左袖子使劲地抹了一下,依然看不清前面的阶梯。“真是鬼天气。”王刚摸着自己略显肥大的肚子,深感不安,“看样子,这个月又要超标了。”原来,王刚身高才一米六八,然而“中部地区”却毫不客气地加快了“发展”,以致于“地区不平衡”现象日益突出。沈小燕曾经笑嘻嘻地打趣他说:“省领导倡议我们加快发展,早日实现中部地区崛起的宏伟蓝图。想不到,在你身上,早已初战告捷。”而且为了控制不良增长,沈小燕特意从商场购回一台体重计,对他实行计量控制,要求每个月降下一斤。他原重一百五十五市斤,经过一家艰苦卓绝的奋斗,已降至一百四十八斤。
“王局长。”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叫唤。王刚回头一瞧,却是坐他左边的刘副局长。刘副局长走在他的后面,他居然毫无感觉。“还是这里睡觉更舒服呀,是不是,王局长?”王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说笑着,一同走进了办公室。谁知办公室里早已有人捷足先登,睡在那里“呼呼”直响。
二
睡觉的叫做肖一民,是局里的司机。他大块头,身材像门板,平时说话粗声大气,但是为人也是十分的豪爽。
“你听,你听,小肖又在牵牛牯过山坡。”刘副局长指着睡在会议桌上的肖一民说。“牵牛牯过山”是章江县的地方俗语,意思是小肖如同一头过山的老牛,“呼哧呼哧”拉风箱。
王刚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扬扬手,表示可以理解刘副局长的意见。
办公室睡觉,本是一大美事,可有了肖一民,大家的睡眠自然没有那么顺畅。
“陈蓉怎么没有来?”刘副局长四周瞧了瞧,低声地叹了一句。陈蓉是办公室的打字员,她与肖一民同一个小间办公。只要有她在,她就敢扯着肖一民的耳朵,将他追进局长办公室去睡。局长办公室在隔壁,不仅享有一间大办公室、一个小型接待室,而且还有一个配置了麻将桌与桌球桌的休息室。
今天很不凑巧,陈蓉没有来午休,几位副局长的话,肖一民又从来没有买过帐。
刘副局长走进自己的那一格空间,兀自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王刚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着刘副局长的下文。不料,刘副局长再也不开金口了。待了一会,他也躺在沙发上打盹。
不知不觉间,汗珠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肖一民的鼾声却越来越大,以致于最后听起来简直是惊天动地。王刚听到了刘副局长在那儿“烙煎饼”。肖一民的鼾声此时一听,越发得清晰,一起一伏,节奏均匀。高起时仿如高八度的咏叹调,低落时好似雪落黄河静无声。打鼾能打出这个水平,也确实可以评正高职称了。王刚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一个点子,感到非常得意。正高职称,打鼾系列的正高职称。王刚忍不住轻声地笑了一下。
“你也没有睡着,王局长?”刘副局长终于开口了。
“没有,哪里睡得着哟。”王刚还是压抑不住地笑。
刘副局长名唤刘小春,是从县委办公室调过来的。今年也已经四十九岁了。有句口头禅他常常挂在嘴上,那就是“县委办出来的就我最惨了,县委书记的秘书哪个不是正科级?”这也是事实,像他这样担任过县委办副主任,又是县委书记政务秘书的,在全县确实就他一人至今还是个副科级。2002年5月份,王刚通过公开招考到文化广播电视局任副局长。那时,他听了刘副局长的诉说,起初也是十分得义愤填膺,为他打抱不平。然而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却觉得刘副局长有点像祥林嫂,天天唠叨这个事,让人感觉很厌烦。于是乎,王刚也就慢慢地释然了,现在简直有点看不上他了。这个人真像“霉豆腐”。这是王刚现在对刘副局长的总体评价。“霉豆腐”也是章江县当地的方言,意思是讲一个人缺欠骨气,为人唯唯诺诺,而且为了一点小事喜爱纠缠不清。不过,有时,王刚又从心里同情刘副局长。
可是,刘副局长毕竟是从县委书记身边走出来的。他向来以常务副局长自居,时不时地对三位副局长指手画脚。比如现在,他就忍不住要向王刚发指示了。
“王局长,请你把肖一民叫起来。”刘副局长闭着眼睛说。
王刚没有理他。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王局长。”
王刚火了,说:“刘局长,你分管办公室,你去叫更合适,名正言顺。”
“你不是离他更近吗?”刘副局长很不满意地坐了起来。
三
正在两人争执不清的时候,陈蓉进来了。
“这下好了。”两人相视一笑,一齐面向着陈蓉微笑。陈蓉一身白色连衣裙,俏丽的脸上既红扑扑,又亮晶晶。红扑扑的是年轻的红晕,亮晶晶的却是一颗颗细密的汗珠。陈蓉没有理会两位局长的目光。她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掏出一张纸币,在脸上轻轻地擦拭。
她怎么没有动静?两人正自纳闷儿,但见陈蓉一个箭步走进了会议室。她站在肖一民的面前,呆了一会。突然,用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大叫一声:“起来,快起来,上班了。”
王刚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已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了。居然超过上班时间五分钟。他迅速地挺起腰杆,坐了起来。那边刘副局长也立即坐在了办公桌前。
肖一民居然还没有醒来。陈蓉只好再次拍桌,大叫。“吵什么呀,你这个陈蓉。”肖一民不情愿地从会议桌上爬了起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又从桌上跳了下来。陈蓉没有再理他,回到了办公桌前。肖一民跟在她的后面,也进了那一格。
“王局长,你的邮包。”王刚正在写一篇题为《谁来审计‘审计局’》的杂文,正在思路上,却被这一大声的叫唤惊跑了。
“你干什么,天天都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王刚抬起头,不高兴地盯着肖一民说。
“王局长,你要的邮包,我从市里给你带回来了。”肖一民将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了王刚。王刚这才想起,前几天,吉河市有家快递公司给他打电话,要他去取一个包裹。他当时觉得很奇怪,是谁给他邮寄了包裹?他在电话里问是哪儿的,对方说是北京发来的。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北京有什么亲朋好友。他又问,你们怎么不直接送到章江县城来?对方说,他们的快递公司目前还没有在县一级设点,只负责递送到市里的分公司。刚好,昨天肖一民与局长一道去市里开会,王刚就叫他一并捎带了。
“是什么东西?”王刚笑着问,又说:“谢谢你了。”
肖一民摆摆手说:“谢什么,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礼节多。为局长办事是我们的本分。”说完他就知趣地走开了。
“什么东西?”王刚一边拆包一边嘀咕。他看了一下,包裹上写的地址是北京市远达科技贸易公司。
什么人招呼也不打,还给我寄东西?
王刚小心地拆开第一道封,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他轻轻地将纸盒用小刀剖开,看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淡黑色的东西。这是什么?这个小东西似乎还有动。难道是什么高科技的玩具?王刚迟疑地用手中的小刀轻轻地一拨拉。那小东西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就掉在了王刚的右手上。王刚穿的是短袖的衬衫,顿感手臂上一丝冰凉。“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呀?”王刚吓得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他赶忙用左手去抓。哪知道这个小东西异常灵活,只几下,居然钻进了他的右手腋下。他慌忙用左手使劲地乱抓乱拨,那小东西竟然纹丝不动。
这时办公室的人已全部围了过来。陈蓉一边看着王刚,一边用手中的杂志挑着桌上的包裹。大家吓得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王刚连叫其他人帮他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竟无一人敢上前察看。
“我来瞧瞧。”话到人到。大家回头一看,却是肖一民。王刚感激地朝着他点点头,说:“过来,在我的右手腋下。”肖一民大踏步地走到王刚的身旁,他刚要低头,蓦地又立住了。“你看呀,看呀。”大家在旁边催促道。肖一民仍然未动。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他犹豫不决,说:“王局长,假如我出了事,你会负责任吧?”“会出什么事?这可能是哪个人与我开开玩笑。”王刚鼓作轻松地说。
“那好。你抬起手来,再抬高一点,再抬高一点……”
“别看了,你们来看,这里有一封信。”肖一民的头刚低下一点,陈蓉却在此刻叫嚷起来。肖一民如释重负,飞快地从王刚身边走了过去。
大家看见在桌上果然有一张纸,上面用打字机很醒目地标出一行字:“敬告王刚。”陈蓉小声地读了起来,“王刚,你小心点。这个小礼物送给你作个纪念。礼物一到,自然会与你合二为一。请你到时勿要乱动。因为这种小生物血液极毒,只要0.1毫克就能迅速致人死于非命。请你切记。最后祝你幸福,一个十分嫉恨你的人。”
“天!原来这是杀人凶器!”刘副局长一声惊呼,吓得大家慌作一团,赶快散开,逃之夭夭。
四
王刚被不明物体粘身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霎时间传遍了整个文化广播电视局大楼。整个楼层都沸腾了。从一、二楼的电影公司至七、八楼的广播电视台,每一个人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准确无误的情报。人人都想一睹为快,但又怕惹祸上身,因而都在互相打听事情的进展。
可是,最应当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无疑是王刚的妻子沈小燕。
事情发生时,她正在凤凰实验小学上课。课后休息时,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结果收到了陈蓉发来的短信:“沈姐,你快来,王局有急事找你。”
有急事找我?有什么急事还需要让漂亮的打字员通知我?这个王刚搞什么名堂?
关于王刚,近年来,沈小燕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风流潇洒,才华横溢,写的一手好文章;恨的是他常常招蜂惹蝶,身后常有一群小女人崇拜他、追随他。
不理他!这个坏家伙!沈小燕气呼呼地关上了手机。
上完下午第二节课,沈小燕才猛地一惊,心里“咯噔”一下悬空似的,放不下来。难道这个家伙出了事?自己已经不能亲自打电话了?想到这里,沈小燕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颤抖着手从包里掏出手机,打给了陈蓉。
果然,陈蓉在电话里急切地叫着:“陈姐,你快来呀,王局出事了,快来呀。”陈蓉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哭腔。
“什么事?严重吗?王刚现在在哪里?”沈小燕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在我们办公室。”这一回,沈小燕听出来了,陈蓉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恐慌。
“在办公室?”沈小燕小声地重复了一句,挂了电话,当即向着章江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奔来。
沈小燕走进办公室,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在座位上团团打转,右手却举得高高。“什么事,王刚?”沈小燕还惊奇地发现,在这个有着空调的大办公室里,丈夫全身竟是大汗淋淋。
“你不要过来。”王刚看到妻子,神情颇为奇异。他恼羞成怒地说:“谁叫你来的?你快走开,不要管我。”
“什么事,我辛辛苦苦地老远跑来,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气?”沈小燕依然向王刚走去。
“沈姐,别去。”躲在一旁的陈蓉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上前用手拉住了沈小燕的手。沈小燕这才发觉办公室里的人全部集中到了会议室里,离王刚的办公室大约有了十多米的距离。“你们——”沈小燕说到一半便打住了,脸色有点难看。
“小燕,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坐在会议室主席位置上的刘副局长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说,“今天下午,王局长不知接到一个什么邮包,一打开,里面跳出一个东西,就粘在他的右手腋下,怎么也拨不出来。你说,我们不躲开,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太可怕了。”众人附和着。
“更可怕是这东西居然是一个剧毒动物,只要露出一点点,就能致人死命。”说话的是局纪委书记。这是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沈小燕知道他向来不说假话。
“一个邮包?”沈小燕显然万分困惑。但对丈夫她不能坐视不管,她推开陈蓉,说:“你放开,小陈。”
“沈姐,你别去。”陈蓉哭了起来,说,“你去也要等医生来了再去。”
“是啊,不能去啊。”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王刚是我的老公,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沈小燕拨开陈蓉的手,大踏步地走进了王刚的办公室。
刚才沈小燕的话,王刚听得一清二楚。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海里卷起一层巨浪。以前别人总是羡慕地说:“王刚,你这小子有福,老婆不仅漂亮,还很温柔。”王刚对此种种评价,向来嗤之以鼻,有时还会狭隘地认为别人居心叵测。因为在他看来,当今男人都奉行这样一个原则:“儿子总是自己的好,而老婆却还是别人的好。”回想起以前的各种往事,王刚的心里着实有了几分内疚。
“小燕,你别过来,危险。”王刚不住地向着走来的沈小燕摇手。
“我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沈小燕鼓作轻松地说。
“不要啊,你不必这样。”王刚不停地以左手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右手依旧举得高高。
“我就是要来,哪怕这个东西掉到我的身上,我也愿意替代你。”沈小燕走到王刚的右边,俯下身子,低下头,仔细地察看起来。
“小燕啊,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还是快走吧。”王刚用左手试图推开沈小燕。
“这是什么?淡黑色的,又很小,我把它拨下来吧。”小燕边说边伸出右手,上前捕抓,谁知一用力,却滑脱了。她又第二次用手去抓。
王刚见此情景,大叫一声:“小燕,快别动了,你去看看桌上那封信。”
“信?”小燕几步跨到桌前,看了一下信的内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啊呀!我差点害了你。你说,你得罪了什么人?要这样害你?”
“我怎么知道?我得罪了谁?还犯得着这样费尽心计来算计我?”王刚深感疲惫,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椅上。
“快举走手来。”小燕见他将右手垂了下来,赶快上前帮他举起手臂。
“让我死了算了,我都举了一个下午了,早已麻木不仁了。”王刚气急败坏地说。
“沈姐,医生来了。”还是陈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几位医生。她将几位医生带到王刚的办公室,对着沈小燕说,“我不怕,我就站在这里陪你们。”陈蓉说到做到,果然站在王刚的那一格办公室门口不走。
“小陈。”王刚刚开口,陈蓉便打断了他的话,“王局长,你别说什么了。”
几位医生却是早有准备,他们换上预防非典型肺炎时期的工作服,也就是那一套密不透风的隔离服。然后才粗略地察看了一番。
“怎么样?”沈小燕急切地问。
“目前情况不明,我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很可能有其真实的一面。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们不要弄破了这个小东西。”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说。
“那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它会自动地掉下来嘛?蒋医师。”王刚认识这个医生,知道他是本县最有名的老中医。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很遗憾,王局长。目前我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我们暂且相信它是一种小生物,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小动物。”蒋医师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过一段时间,也许它会自动地掉下来。”
“也许不会。”另一个医生接口说。
“不要乱讲。”蒋医师很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先走了,等待消息吧。”
当蒋医师走到大门口时,沈小燕忽然喊了一声:“蒋医师,请慢走。”蒋医师几个人立住了,不解地看着她。沈小燕转身向着陈蓉说:“小陈,你们这里有数码相机吗?”
陈蓉说:“有啊,沈姐,你要它干什么?”一说完,陈蓉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哦,我明白了。”陈蓉快速地走到自己办公室里,将相机取了出来。
沈小燕举起相机,俯下身,对着王刚的右腋下使命地拍摄,多个角度地拍了数十张。尔后,她把相机交给了一直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蒋医师。
蒋医师接过相机,淡然一笑,说:“想不到,王局长有这么聪明的夫人,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五
当天夜里,王刚接到了刘副局长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刘小春那个强装出来的沉痛语气,好像往王刚的眼里掺了几粒沙子。他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听到你这个不幸的消息,老板很震惊。后来我俩经过商量,决定准许你一个月的假。放假期间,一切照旧,医药费全额报销。从明天起,你就一心一意地在家治疗吧,不必上班了。”
“老板怎就知道了。”王刚表示不理解。所谓的“老板”就是他们局里的一把手。
“哈哈……”刘副局长突地笑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妥,笑声戛然而止。“王局长,出了这种事,有什么办法,你要想开点。”刘副局长劝慰了几句,把电话撂了。
“这……”王刚左手握着话筒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当天下午,这事就如同一种可怕的病原体,被无数张嘴巴尽情地复制了,数量呈几何级数成倍增长,短时间内,就散向了章江县城的边边角角。这事极具传奇色彩,更加剧了它的传播速度,人们都抱着无限的兴趣在进行热烈的交谈。
王刚家里的电话与手机随之也一夜响个不停。首先是沈小燕的父母与小妹,沈小燕耐着性子,尽力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向他们说了事情的过程。尽管沈小燕一再强调说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可能是别人与他开的一个玩笑,可是她的母亲还是在电话哭起来了。“这可是造了什么孽呀,平地里出了一个这样丢人的事!你要好好问问王刚,他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让别人这样恨他?”
沈小燕的父亲是一位退休的副县级干部,他表现得很镇静,他在电话里说:“你们要赶快与医院取得联系,对了,最好是与一些动物研究人员取得联系。”沈小燕深为老父的真知灼见所折服,连连称是。
紧接着,就是一些或疏或亲的亲朋好友,也纷纷打来电话。沈小燕虽则知道其中很多人多半是由于好奇,是冲着询问事情的真相而来,但她还是一一作了回复。
王刚最后火了,他一把把电话线扯了,说:“小燕,你理这些人干啥?无聊,看热闹!”
沈小燕淡淡地一笑,说:“王刚,你别发火,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为了减轻王刚的负荷,她用纱布将他的右手与脖子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个伤了胳膊的战士打了绷带。
甜甜见爸爸这么辛苦,几次要跑过来替他扛右手。但每一次都被沈小燕挡住了。甜甜迷惑不解,奶声奶气地询问道:“妈妈,爸爸干嘛老举着手呀?你怎么不让我与爸爸玩?”沈小燕哭笑不得,只好打哈哈,说:“你爸爸脏,我们不理他。”
就寝时,甜甜又吵嚷着要与爸爸睡。沈小燕不由分说,将她拉到了另一个房间。“我要与爸爸睡,我要与爸爸睡嘛。”沈小燕黑着脸说:“听话,你爸爸不让我们靠近,他身上有脏东西。”
“我们不去陪他,爸爸真可怜!”甜甜嘟着小嘴,神情变得很忧郁。听到女儿的话,沈小燕的眼圈忽地红了,有了一点想流泪的冲动。
六
章江县人民医院很快有了结论,蒋医师亲自给沈小燕打来了电话说:“经过多方会诊,可以初步确定,这是一种很少见、很奇特的小动物,至于是什么物种,有什么生活习性和特点,目前还不明确。”
蒋医师还告诉沈小燕,他们不必去市里了。因为他们已经请教了市里的医学专家与动物学家,可是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说:“这明显是一起高科技的犯罪案件,连市动物研究所所长、省内著名的动物学家王杨都没有见过这个物种。可见来者不善,你们要作好思想准备。”
县公安局也迅即介入,立案进行调查。沈小燕在多方面的协助下,将拍摄了该生物的数码照片,在互联网上广为散发,并以县公安局的名义致函中国动物研究院。北京市公安方面经与工商部门联系,一道进行了细致摸排,发现北京市竟无一家科技贸易公司名叫远达。后来,他们只好找到寄送包裹的快递公司,向他们打听有关情况。可是由于事过境迁,具体办理业务的业务员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她说:“记得当时我经过了检查,好像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至于寄包裹的人,别说具体相貌,是男是女我都很难肯定了。”
这是什么性质的复仇?这个寄包裹的人到底是谁呢?章江县公安局立即召开了局长办公会,经反复研究,决定将此案暂时作为刑事案件办理,因为事情发生日为二00五年六月十七日,故特命名为“六一七”案,又名“奇异的礼物”,局里还派出了精兵强将成立专案组,并由主管刑事侦察的副局长担任组长。让王刚、沈小燕没有想到的是,连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也给予了高度重视,明确指示说:“此案奇异,影响力大,群众关注,必须全力以赴,尽快侦破此案,以解除被害人的危险。”
专案组随即对王刚进行了询问。为了安全起见,专案组也不得不全部穿上了防护衣。他们先是询问了王刚的写作情况。王刚是省内著名的杂文作家,所写杂文尖锐深邃,用词有时颇为犀利,尤其是对一些不良社会现象,常常指名道姓,给予无情地揭露与鞭鞑,因而时常收到个别人的嘲讽与威吓。关于这一点,王刚非常配合,一一作了祥细的答复。然后专案组又隐隐地询问了他的个人感情问题。对此,王刚却三缄其口,好像讳莫如深。这时,一旁的妻子却很平坦地介绍说,王刚的个人感情很纯洁,没有发现他与其他女人纠缠。沈小燕说:“王刚这人有点才,也确实有一些女人很喜欢他,比如移动公司的客服部经理肖晓红,还有他们局机关的打字员陈蓉。不过,我可以肯定,这是她们的一厢情愿,我老公没有问题。”王刚听了,赶紧说:“别听她胡说。”又很气恼地纠正着沈小燕的话:“小燕,你不要乱点名。”沈小燕淡淡地说:“为了破案,我必须全部如实向专案组的同志说清楚。”
专案组根据需要和可能,在短时间做了大量的调查取证工作,结果却一无所获。王刚的杂文虽说时常得罪别人,但他点名的对象大多已经进了牢狱,不存在作案的条件。他的个人感情问题也确如沈小燕所说,那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为财而害?更不可能,因为王刚一不赌博,二不欠外债。
那么,难道这世上真有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地嫉恨他?而且要费尽心机?
七
这个夏日,对于王刚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他的右手因为长期微微举起,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右腋下也已经起了不少的红痱子,有时还有些许发痒。望着坐在空调房里还是满头大汗的丈夫,沈小燕心里就像有只烧红的铁锅在烤,难受极了。
掐指一算,时间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月了。王刚的体重骤然下降了不少,沈小燕自我解嘲地对他说:“王刚,你看,你这个月倒是降了许多,才一百三十八斤,整整瘦了十斤,想不到,想不到,你就当是减肥得了。”
王刚哭笑不得。倒是女儿甜甜不答应了。她蹦蹦一跳,跳到沈小燕面前,说:“妈妈,我不要爸爸这样减肥。我不要。”
“好,不要,不要。”沈小燕感叹地说,“王刚,你看看,你这个女儿多懂事呀。”
女儿才几岁,就要替父担心了,王刚觉得一阵心酸。
七月十九日中午,王刚正在凉竹椅上休息,忽然他感到右腋下一阵针剌样的痛。他吓得大叫起来:“小燕,小燕,快来呀。”沈小燕刚在厨房准备中饭,她也被吓了一跳。
“什么事呀,这么叫。”
“你来看,这个小东西好像在咬我呢。”
“不可能吧。这不是剧毒嘛,咬你,那不是……你别吓我呀,王刚。”沈小燕吃了一惊,走到王刚身边,便要凑过去瞧个究竟。
“等等,你穿好衣服再过来。”王刚连忙摆手。从安全出发,章江县人民医院特意将一套隔离服放在他家,以备不时之需。可沈小燕根本不管不顾,甚至晚上还要陪王刚一起睡。照她的话说,她宁愿这怪物跑到她的身上去,让她承受便了。
这不,她又是那般宁死不屈的样子,走了王刚旁边,弯下腰,侧过脸,盯住王刚的右腋下瞧了许久。
“没有呀,什么也没有呀。”她还试着要将王刚的右手来个左右摆动。王刚连声制止说:“别动,别动,你忘了蒋医师的嘱咐了。”
“我不怕。”
“那我们的甜甜,还有咱们的爹妈。”王刚朝着女儿的小房间呶呶嘴。
这一招最管用,果然沈小燕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为王刚出了这样的怪事,沈小燕的母亲,那个一辈子要强的副县级干部夫人既深感耻辱,又忧心忡忡,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弄得沈小燕的父亲十分厌烦。而王刚的父亲早在他九岁时就过世了,只留下母亲一人守寡,好不容易将王刚哺育成人,并将他送进了一所著名大学。王刚的母亲听到消息以后,这个很少进城的农家妇女立即赶来了,奇怪的是她居然一声没哭。她只是淡淡地说:“刚子(王刚的奶名),不要怕,有小燕在,有你妈妈在,不会有事的。”她的沉着与坚强,让沈小燕又深感震惊,又无地自容。
“叮铃铃……”就在沈小燕要给王刚摇手臂的节骨眼上,突然门铃响了。
“有人来了,小燕,去开门。”王刚如获大赦,听到门响,立马推开了沈小燕。
“谁呀?”沈小燕走向门前。一开,却是陈蓉。陈蓉一身蓝色的职业套装,正亭亭玉立在她的门边。“快进来,小陈。”沈小燕连忙说。
“好消息呀,沈姐。好消息。”陈蓉一见沈小燕,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什么好消息?快说。”沈小燕的眼里充满期待。
“你看,你看……北京来的权威签定。”陈蓉打开手中的一卷纸,沈小燕随着她的手指不禁急切地大声读了起来:“中国动物研究会副会长、著名动物学家肖采宁教授肯定地认为,这是目前世界上少见的一种动物,名叫蛟蠓,体长常为三至五厘米,淡黑色,体内藏有剧毒血液,以吸血为生,大多每月吸一次血,常年寄生在马达加斯加岛丛林里一种动物的体表,一般一年挪动一次位置,只有异性的呼唤,才会不定期地增加搬家的次数与频率……”
“天,这一回,王刚有救了。谢谢你了,陈蓉,你是怎么弄来的?”沈小燕一口气读完,又把它递给了王刚。王刚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天哪,我到底得罪了谁?用这个东西来害我?我真是佩服他了。”他又转过来向着陈蓉,眼里充满感激,说:“谢谢你了,陈蓉,这些天,难为你了。”
“没有什么。我只不过上上网,发发照片罢了。”陈蓉笑着说,“哦,对了,沈姐,我已经与肖教授联系了,他说,你们最好去一趟北京,他要当场看看,才能最后下结论。”
“小陈,你真厉害,你是怎么弄到这些的?”沈小燕心中不禁悠然而生一种敬意。
“沈姐,你忘了?我的那位是干什么的?我交待的任务他敢不完成?”陈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哟,对了,你的男朋友在北京读研究生。你看我这记性。”沈小拍了拍脑袋说。
“你俩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陈蓉又走到王刚的面前,说,“王局长,我走了,我还要去趟县公安局,争取早日破案。”
陈蓉走后,王刚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唉,唉什么唉。我看哪,你们文广局,就小陈一个明白人。还文化单位呢?”知夫莫不如妻,沈小燕深知王刚那句感叹的含义。
小燕,还是你说得对呀。现在市场经济,人情都淡薄了。不过,你也要想开点,副职都是这么回事。
也难怪沈小燕发些感慨,偌大一个章江县文化广播电视局,两百多号人,从局长到普通职员,竟然只有十多个人对此事表示关心,先后到王刚家探望了一下。局长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一个电话。刘副局长虽说打来了几个电话,然而他打来的电话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让王刚恼怒不已。他常常是好端端的开始,却乱糟糟地结束。一开始他往往说:“王刚呀,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工作上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可是后面几句却常常不是人话。他会慢悠悠地说:“王刚,说句心里话,以前在局班子里,我最嫉妒你了。一年轻,二有才,三老婆漂亮,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而我,一个县委办的副主任,县委书记的秘书,居然还是一个副科,心里真是不平衡呀。可现在,你看,你看,想不到你出了一个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呀。我看,你比我还冤呀……”听到这里,王刚的心里猛一沉,如同塞进了几块大石头。后面他讲什么了,他再也不想再听了,他把话筒放在了电话机的一边。
陈蓉,确确实实是全局的一个例外。因为还在王刚出事的第三天,她就来到了王刚的家里,并帮助沈小燕一起将拍摄的数码照片输入电脑,发往几大动物研究机构。沈小燕笑着问她:“你就不怕小东西跳到你的身上?”陈蓉没有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女儿甜甜更是高兴万分,特意围着陈蓉转,还说:“陈阿姨,你的身上真香。”童言无忌,她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这一回连王刚都笑出了声。
八
自从有了肖采宁教授的参与,事情的真相开始渐渐变得清晰。县公安局在市公安局的支持下,也与肖教授进行了联系,特意派员护送王刚从京广线一同赴京。
八月十五日,他们到达了中国动物研究会。肖老教授毅然不穿防护衣,认真地察看了王刚右腋下的那个小动物。他当即断定,这个就是蛟蠓。
“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吧。肖老师。”市公安局技侦处的杨处长有点怀疑地问。
“你放心,小杨,我肖采宁从来不说假话。科学不容怀疑。”肖教授不高兴地说,“我是为了表示我对这种研究人员卑劣行径的愤慨,才在网上对你们发来的求援信作了回复。你们要知道,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说罢,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王刚一行只好退了出来。
出于对科学的信任,王刚一行还先后走访了在京的几位动物学家。他们都一致肯定地说,肖采宁教授的说法无须置疑。只是他们也和肖教授一样,不知这种动物来源于何处,目前国内有谁在进行此类项目的研究。
“连北京的专家都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办?”杨处长焦虑地说。
“我看,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沈小燕提议说,王刚当即表示赞同。
杨处长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只能这样了。我们还是回家,照原来的老办法,网上求援。”
陈蓉又主动请战,她在网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深情的语言:“王刚是一位富有爱心、富有正义感的杂文作家,他嫉恶如仇,秉笔直书,写下了大量的杂文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最后她请求说;“我作为局机关的一名普通打字员,含着热泪地向您请求,救救我们的王局长吧。如果您正在从事此类项目研究或是知道哪个地方正在从事此类研究,请您赶紧通知一声。求求您们了……”
陈蓉又按照县公安局的吩咐,只发向了全国有关的动物研究机构。市动物研究所所长王杨共向陈蓉提供了一百多家动物研究机构的地址与网络电子信箱,但经市公安局挑选,只发给了其中的五十三家。
然而,信发出后,却一连十多天没有任何消息。
转眼就是九月了。天气慢慢地变得有点清凉。
王刚也终于可以出来走动了。他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过一排排居民住宅区,来到了凤凰路。又沿路返回,走到了宛若一条青白色飘带的章江边。一阵河风吹来,他顿感心旷神怡。
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经历,王刚的心里真是酸甜交织,不知其味。是呀,太奇特了!自打北京归来后,他的右腋下也没有原先一样的不舒服的感觉了,右手也敢放下来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地了。更奇特的是,自从他打北京归来后,家里真正开始变得门庭若市了。单位上不少人纷至沓来,表示慰问。局长竟然率领局班子成员,提着几大包礼物,亲自登门,以示慰藉。局长说:“前段时间真是很忙的,也来不及看望你,请你见谅。”刘小春副局长紧紧地握住王刚的手说:“王局长,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紧的。北京的专家都这样说,你还有什么可怕的?”王刚说:“是哪,幸亏有专家,不然,我就要一辈子坐在家里了,再也没有工作机会了,再也没有人理我了。”一旁的局长一听,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式,说:“谁说的,谁敢这样胡说?哪个人敢叫你不要上班?你现在就可以上班。”刘副局长也接口说:“是的,你不仅可以随时上班,而且老板说了,局里要全力支持你破案,早日捉住凶手!”“好的,谢谢你们了,我就九月十日正式上班吧。”王刚说。
九
九月十日,正是教师节。沈小燕一大早就换上了崭新的蓝色真丝连衣裙,今天她去参加学校的节日聚会,并且还要上台领优秀教师奖状。王刚的心情也很不错。一是他要正式上班,二是好像要特意要给他一个礼物似的,昨天晚上,陈蓉又打来电话说:“公安局已经获悉,热州市动物研究会一个下属研究所正在从事此类研究,但不排除还有其他机构也在从事该项研究,具体情况待查。”
“但愿今天能够真相大白。”王刚骑上摩托车,向着前方飞奔。不一会,他就来到了凤凰路的终点,章江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大楼的大门前。
一到四楼,一阵呼喊如期而至:“欢迎王局长驾到——”王刚虽有点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方式。他一看,原来是肖一民立在门口右边迎接,难怪嗓门大得惊人。而刘副局长一行,几位班子成员居然也列成一排立在左边,而陈蓉站在中间,手捧一束鲜花,正笑逐颜开地盯着他。
“刘局长,你们这是演得哪一出呀?”王刚显出有点措手不及的态势。
“不要怪我,这都是小陈的意见。”刘小春洋洋得意。
“王局长,快接,这束鲜花可是我们大家送给你的。”陈蓉笑微微地说。
王刚刚接过花,陈蓉又说:“现在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害你的那个凶手抓住了,你知道吗?”
“真的?”王刚一惊,花也从手里掉了下来。
“陈蓉……”陈蓉又要开口,却被刘副局长打断了话头。
“刘局长,你还是让我说了吧。我实在忍受不了啦。”陈蓉撒娇似的向着刘小春呶觜。
“让她说吧。”肖一民说。
“是这样。其实昨晚县公安局就得到了确切消息。是那个人主动地向他们单位自首了。这个动物确是叫蛟蠓,不久,他们就要来解除你的烦恼了。”陈蓉劈劈拍拍,如同一枝机关枪,一口气说完。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王刚一把上前拉住陈蓉的衣袖,急不可耐地追问,“他是干什么的?”
“听说叫什么王伟,对。叫王伟,与你同姓,也是单名,是热州市动物研究所的。”陈蓉说。
“王伟,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名字。”王刚纳闷地说。
十
章江县公安局这些日子,简直成了专门的新闻发布机构。上自中央、省,下自吉河市、章江县的各家新闻媒体陆续得知神秘的“六一七”案已告侦破,纷纷抢先采访,以争夺优先发布权。陈蓉作为专案组成员,也同样遭到了各路记者的围追堵截。其实,有些内幕公安局也不是全部知晓。
陈蓉面对北京来的《法制日报》记者,顶不住他的旁敲侧击,只好实话实说:“对不起,目前我们只知道那个犯罪嫌疑人叫王伟,他是主动向热州市公安局自首的,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实尚未得到准确消息,还有待进一步审理。”
章江县公安局与热州市方面很快取得了联系,双方还交谈了犯罪嫌疑人的交接与审讯问题,确立了统一的处理意见。热州市动物研究所也立即发来了一封致歉信。在信中他们交待说,那只寄来的蛟蠓系一只公蛟蠓,目前所里有两只母蛟蠓,但都尚未到达发情期,故“王刚同志尚须忍耐一段时间,等其中的一只母蛟蠓到了发情期,他们将专程前来为王刚同志解除痛苦”。
而王刚与沈小燕,也同记者一样急不可待,同样想尽早知道那个叫王伟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封挂号信翩然而至。
信封上写着:“XX省章江县文化广播电视局王刚亲启”,但是却没有具体落款,只有“内详”两个字。当陈蓉将这封奇怪的来信交到王刚的手里时,王刚硬是莫明其妙。王刚心里一阵奇怪的悸动。在场的几位公安人员向他点了点头。他静了静心,迅速地打开了信封。信是用蓝色的稿纸写的,一共写了三页纸,王刚读着读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什么事?王刚。”沈小燕说着就要去抓他手中的稿纸。
“别动。小燕,你不要急,我会告诉你的。”王刚说着却将信交到了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专案组组长陈建洪的手上。他轻轻地说:“陈局长,我把这封私人信交给你,也许对你们有点好处。”
陈局长双手接过信笺,说:“王局长,谢谢你对我们公安人员的信任。”
陈蓉与沈小燕在一边看得发呆,不知所以。陈蓉快人快语,说:“王局长,你快告诉沈姐吧,你看,她都快急哭了。”
王刚点点头,说:“好吧。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大家,这封信是我的初恋对象写来的。故事还得从1985年夏天说起。”
那一年,我在章江县第一中学读高二。因为我爱好文学,平时喜好写些小文章,也有不少发表在县、市一级的报刊上。当年,我在班主任的介绍下,报名参加了山东省一家文学刊物的写作函授班。有一次我在函授班办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组诗歌,有个叫杨丹菲的,也在这一期发表了一组诗歌。巧合的是,她也在读高二,也是读文科。由于当时发表作品时,在作者的一栏里都会标明各自的具体地址与邮政编码。所以学员之间经常会发生相互写信,探讨写作、人生等问题的事件,不足为奇。当我收到她写来的第一封信时,我虽有点吃惊,但也不是很在意。我随意地回了一封信。谁知,不久,她的第二封信又到了。我立即又作了回复。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了好感。到了高三时,我们已经在信上相互称“亲爱的”了,感情也非同一般了。我们还相约一同报考复旦大学的新闻系,一同去北京的中国青年报社谋职。
1986年高考结束后,杨丹菲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在信里她说:“我感觉这一次我考得不是很好,我已经配不上你。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一看,当然不依,我回信时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将永远爱她不变心。这一次她的回信很奇特,她在信里夹寄了一把小小的钥匙。她说:“我特意到商店里买了一把锁,我叫它同心锁。我把钥匙寄给你。等到高考成绩出来后,你再来山东省青岛市见我。见面时,你带上钥匙,我带上锁,你如果见到了我,并能打开这把同心锁,我就义无反顾地嫁给你,否则我们就还是没有缘份。”
“后来他果然再也没有给我写信了。”王刚说到这里,眼里竟然闪动着几丝泪花。
“那后来呢,王局长,你们见面了吗?”又是陈蓉,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脸上闪耀着激动的光泽。
“别打岔,小陈。”陈局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陈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见了。可是没有见到她。”王刚沮丧地回道。
那年高考成绩揭晓后,我虽说没有上成复旦大学,但还是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我高兴地带着录取通知书和那把钥匙,一人来到了青岛市的崂山。我按照她说的地址,一直找到了她的家。原来,她出生在一个小山沟里,家里很穷,姐弟四人,她是老大。等我找到她的母亲时,她已经去青岛市一户人家做了保姆。她的母亲对我的到来,很是冷淡,甚至还冷嘲热讽地说:“你还好意思来这里,人家老师都说,就是你影响了我家丹菲,让她成绩下滑,考不上大学。你快滚!”我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到了家里。到了大学,我还坚持给她写了两年的信,可她一封都没有回,一点音信都没有。
“谁想到,现在她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而且出了一个这样的事。”王刚讲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了?”一个年轻的公安人员听得津津有味,抑制不住地问道。
王刚摇摇头。陈蓉悄悄地看了看沈小燕的神色,只见沈小燕一言不发,眼神有点暗淡。
十一
王伟很快被转押到了章江县看守所。开庭那天,来观看庭审的人真是不少。然而大家却被法院告知,签于当事人的请求与案情的特殊化,本案准备不公开审理。人们只好站在门外守候。
王伟聘请了著名律师陆小风担任辩护律师,而王刚却没有聘请律师。
中国动物研究会副会长、著名动物学家肖采宁,著名动物学家、吉河市动物研究所所长王扬应邀担任陪审员。
王刚首先站到了原告席上。等了大约五分钟,王伟在公安人员的监押下,走进了法庭。王刚看见,这是一个身材挺拔、气质非凡的中年学者。他大步地走上被告席,神情显得极不自然。当他的目光转向王刚时,王刚勇敢地迎了上去。四目相对,王伟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这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王刚暗暗地给他下了一个结论。
果然,在庭审中,王伟几次企图混淆是非,掩盖罪行。他振振有词地说:“我只是想教训一下那个偷走了我妻子心的人,我并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很严重的危害。”他还说:“多年来,那个叫王刚的人不断地给我的妻子写信,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家庭生活,是他,是他有错在先,他才是本案的罪魁祸首。”说罢,他用指指着王刚大叫:“他才是凶手,他才是凶手,他才是别人幸福生活的破坏者。”他的辩护律师陆小风也说:“我的当事人虽有一定过错,但他的动机却是原告引起的。是原告的不检点,造成了我当事人的痛苦。相比而言,我的当事人痛苦的是一辈子,而给原告的痛苦却是一阵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再说,我的当事人造成的后果并不是很严重,因此我们认为这是一起民事纠纷,而决非一起刑事案件。”
对于被告方的狡辩,王刚一一作了回击。他说:“我与原告无冤无仇,无亲无故,甚至在事件发生之前,我们根本不相识。何谈我有错在先?真是无中生有!至于说到写信的事,更是无稽之谈!我写给被告妻子的信,都是1988年以前发生的事,离现在已有十多年之久了,那时被告尚未认识他的妻子,更没有结婚成家,何谈破坏他人家庭?”庭审中的王刚,辩护时就像他写杂文一般得心应手,句句尖锐,字字犀利,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陈蓉不禁小声地鼓起了掌。审判长用严厉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她赶紧住了手。
王刚继续说:“至于说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很严重的危害?这真是恬不知耻!众所周知,我之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很重的伤害,那是因为我自己保护得当,也是得益于大家的帮助,以及在座的几位专家的救助。特别是肖采宁教授的无私援助,在此我深表感谢。据专家介绍,这种生物名叫蛟蠓,长年寄生在马达加斯加岛的一种叫做马岛猬的动物体表,而且是生活在它们的四肢腋窝,以吸血为生,一月一吸,一般情况下一年才挪动一个位置。只有在配偶的呼唤中,才会偶尔挪动位置。而这种马岛猬却又是最原始的一种有胎盘的哺乳动物,为马达加斯加岛所独有。它们的全身长满毛刺,蛟蠓就躲藏在他们的腋下,有刺护着,很少受到伤害。不过,并非所有的马岛猬都有蛟蠓,蛟蠓只存活于强有力的雄性马岛猬体表,极难找到。因而售价极高,我们国家每引进一对公母蛟蠓,就得耗费两到三万美金的外汇。”说到这里,王刚转过头,征询地问道:“肖教授,我说得不错吧?”
“一点不错。”陪审员肖采宁肯定地回道。
“更可怕的是,”这时,公诉人站了起来,进行补充发言,“那种小生物的血液极毒,只要0.1毫克进入人体就能致人于死地。所以不排除被告有谋杀原告的可能。”
“不,不,我没有……”被告席上的王伟听到这里,吓得脸色发白,叫苦不迭。
审判长不满地说:“请被告注意庭审纪律。”
“而且,”公诉人一字千钧地说,“被告作为一个留学海外的硕士,不顾身份,竟然利用职务之便,采用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去残害原告,不仅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而且严重地损害了科学家的社会声望。不严惩,不能平民愤,不从重处理,不能顺民心。更进一步说,目前这种危害依然存在,给原告的生活、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危害,给原告的生命安全构成了极其严重的威胁。”
被告王伟眼看大势已去,一时默然无语。他的辩护律师陆小风此刻站了起来,他说:“我要提请法庭注意,我的当事人并非有主观上的谋杀动机,因为他在邮寄这个奇异的礼物时,还特意随之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了原告一些情况,否则原告早已毙命。所以请法庭注重到这个细节,我认为这个可以作为从轻处理的证据。”
在作最后的陈述时,被告王伟大声疾呼:“我还有自首情节,法庭应予考虑从轻处理。”不可理喻的是,他居然还说:“我的前妻杨丹菲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她诱发了本次事件的发生,如果没有她的参与,我连原告的地址都不可能知晓。”
王刚目睹了被告王伟的表演后,冷笑了一声。在作最后的陈述中他又给予了有力的反驳。王刚说:“被告的自首我认为不是发自内心的认罪伏法,而是一种被迫。当热州市公安局注意到他时,他眼看事情败露,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自首。”“至于说到被告的前妻,我认为她根本不可能参与此事。一是她不具备作案的知识水平,二是缺乏动机。相反,被告动机明确,不排除他采取不正常手段从他的前妻手里获取了我的详细地址。”王刚最后表示,那家快递公司没有认真检查邮寄物件,没有履行必要的义务与手续,负有不可推卸的连带责任,他保留追究他们的民事赔偿责任的权利。
法庭辩论结束后,法庭考虑到还有很多因素一时弄不清楚,没有当场宣判,而是宣布将择日再审。
十二
官司一直拖到了十一月初,才宣告结案。王伟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并被单位开除。王刚获得了几万元的补偿,关于他的故事,一时成了各家晚报与法制类报刊的热点话题。
十一月二十九日,热州市动物研究所终于派来了以副所长带队的专家组。
一到章江县,他们就马不停蹄赶赴章江县文化广播电视局,找到了正在开会的王刚。副所长紧紧地拉着王刚的手说:“对不起你呀,这是我们的工作疏忽,我们向您及您的家人表示诚挚的道歉。”副所长还说,因为这件事,他们的所长已经引咎辞职,全所研究人员都深表遗憾。接着他打开特制的工具盖子,将所带来的母性蛟蠓安放于办公桌一角,母蛟蠓的上方是一面网状样的盖子,然后他向着母性蛟蠓喷洒出一些烟雾样的化学试剂,果见母蛟蠓马上发出了轻柔的呼唤声,一声一声,听上去有点像水浇木炭火的“扑扑”声。王刚将右手举得高高,开始还没有点动静。当母蛟蠓叫第五声时,王刚的右腋下突然有了轻微的响声。副所长说:“下来了。”大家正要看个究竟,副所长眼疾手快地盖上了盖子。“别看,看了又要出事。”同来的一个研究人员说。于是大家纷纷弯下腰,凑到王刚右腋下瞧。“没有了,果然没有了。”司机肖一民大声地喊了起来。“王局长,贺喜你了,终于得解放了。”
刘副局长站在一旁也说:“王局长,你这回好了,又出了名,又得了钱,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
王刚没有理会这些,他一把拉住副所长的手说:“您能告诉我,那个王伟是怎么弄到我这里来的吗?”
“是呀,是呀,他是怎么弄来的?”在场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个很简单。王伟在我们所里是负责这个项目研究的,那只公蛟蠓从马达加斯加岛引进来后,在我们所里已有两年时间了。王伟摸清了它的生活规律,他算好了它挪动位置大约在那几天,让它吸上最后一次血,再选个适当的日子邮寄给你。”
“哦?”陈蓉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说,“那个人太可怕了。他的爱人也太不幸了。”
临走时,副所长还特意对王刚说:“王局长,有空去看看她吧,她现在简直快要崩溃了。”
“谁?”王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谁?杨丹菲呗。”副所长不高兴地说。
十三
热州市动物研究所副所长的话,让王刚的心情很不平静。
他与沈小燕商量,请小燕与他一道去看望杨丹菲。沈小燕说:“从内心里讲,开始听你讲你的初恋故事时,我的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可事后一想,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认识之前,我就原谅你了。而且觉得我真是没有选错人。所以我同意你去看望她,不过呢,我倒没有必要同去。”
王刚大为感动,说:“小燕,这是你的真心话?”
“当然。”小燕边说边为他打点行李。尔后又上街购买了章江县特有的板鸭、玻璃红鲫鱼鱼丝等特产,捆成几大包,一并叫王刚带给杨丹菲。
王刚见小燕很真诚,也就打电话给局长请假。局长一听,连说:“好的,好的,你去好了,要多少天有多少天。”王刚没想到局长这么痛快,心情顿时愉悦起来。更没有料想到,那天早上王刚提了包刚想去车站搭车。局里的司机肖一民却开着小车过来了。肖一民将车停在王刚的屋前,跑上前来,替王刚接了行李,放在了后车箱里。
“你怎么知道我去车站?”王刚问。
“老板昨晚就打电话给我了,还叫我送你到吉河火车站。”肖一民热情似火,粗嗓门儿也显得低了八度。
“本来不用,我这是私事。”王刚说。
“什么私事公事,你王局长的事就是我肖一民的事。以后你随叫我随到。”王刚觉得肖一民的态度大有改观,感到很困惑。
王刚没有再说话。车至吉河火车站,肖一民又是跑着替他搬行李,又是替他买火车票。王刚争了争,知道肯定是老板有所交待,作为公差报销,也就不好再坚持。一上火车,王刚就接到了陈蓉打来的电话。
火车上人多声音嘈杂,王刚使劲地靠近窗户,才听清陈蓉的话。她说:“王局,你可能不知道吧?局里现在上上下下都在传,你就要高升了。”
“听谁说的?你不会也跟着瞎搅和吧?”其实,王刚已在前几天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说县委书记已在非正式场合表示,经过这次事件,可以看出我们的干部还是经得起考验的。还说当时在场的还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宣传部长也说王刚这位同志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有耽误工作,顶着压力坚持岗位,挺不容易的。朋友们有时也打趣地说:“王刚呀,你这小子因祸得福呀。”局里的刘副局长当面对王刚说:“你小子就是有福,唉!他妈的,我就是跟错了人,县委办的副主任,硬是一辈子做副职,这就是命呀。唉……”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王刚向来不感兴趣。他对此总是一笑了之。想不通,陈蓉那样一个脱俗的女孩子,也会跟风。王刚顿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然而,陈蓉后面的话却让王刚大吃一惊。她说:“这是真的。因为今天办公室接到了县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明天要来局里考察你的现实表现。我们说你出差了,下次再来吧,但人家硬是不让,说是不在更好,考察更客观。”
俗话说得好:“不是你的强求不到,是你的迟早会来。”王刚坐在火车上,远望远方那条蜿蜒曲折的章江,心情豁然一片开朗。
眼下正是深秋季节,天高云淡,气候宜人。王刚看着车边一座山梁,一条条小河,嘴里不知何时哼起了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唱段: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夫妻双双把家还……”
前方是我从未见过的初恋情人,后方传来了我即将提拔的大好捷报,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哪!此时此刻,王刚恨不得立即生出一对大翅膀,快速地飞向热州市。
十四
热州市动物研究所对王刚此番探望,十分重视。王刚一到市区,所里的车子就来到了车站,将他径直接到了热州市动物研究所家属住宅区。副所长一行几人早已在住宅区大门口恭候。
王刚说:“太麻烦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副所长说:“王局长,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对不起的,是我们。”他还将一位胖胖的中年汉子推到王刚的面前,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所长何所长。”那位被称作所长的中年汉子连连摆摆手说:“老何,老何,我现在已不是所长了。”王刚顿时明白了,他就是那位很不走运的前任所长。
何所长说,杨丹菲原本一听到王刚要来,就哭着要走。她现在不但与王伟离婚了,而且辞去了在动物研究所里的办公室主任职务。她一直说,她再也无颜面见王刚。因为是她给王刚带来了无比的创伤。
“那她要去哪里?”王刚担忧地问。
“她说她已在海南找了一份工作,她想去那里安静一段时间。”何所长说。旁边的副所长这时插话说:“王局长,要不是何所长执意挽留杨丹菲,恐怕此时她已在海南了。”
一行人边说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幢大楼前。这时,副所长说:“她就住在这幢楼里,四单元五楼的左面,你去吧,她在家里等你。”说罢,他们就全都散了。
王刚提着几个大包,一步一步地踏着台阶往上走。他越走步子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激动。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怦”地急剧地跳动。她究竟怎样了呢?是不是还像原来她寄给我的照片上的一样,青春靓丽,扎着两根长长的马尾辫?
记得那时,王刚再三请求她,要她寄照片,央求了几次,她才寄来了一张小小的半身照。当时王刚还很气愤,误以为她骄傲矜持。再后来,王刚到了她家里这才发现,她是因为穷,没有多余的钱用来照相。
想到这里,王刚又轻轻地笑了,自言自语道:“我真是麻木。”王刚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当今信息时代,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当时照相对于一个农村姑娘,那可是奢侈品。而今,摄像机都进入了平常百姓家,当然也就不存在马尾辫了。唉!马尾辫呀马尾辫,你可是一去不复返了。
感慨间,王刚已站在了五楼的左面套房门前。他刚想敲门,却发觉门并没有关严。他轻轻一扣,又一拉,就开了。
“你……”王刚一进房门,就看见了客厅里坐着一位女性。女人听到他的叫声也惊得同时站了起来。
王刚按压住激动的心,静静地盯着对方,对方也在静静地盯着他。
她真是太美了!王刚在心里暗自赞叹。
你瞧,她洁白的肌肤,光滑细腻,虽则经过了一场人生的大磨难,却依然是那般亮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两口深潭,里面不知藏匿了多少哀怨、多少诱人的故事。
两人静了有好一会。才听见对方说:“你就是王局长吧,请坐。”
“王局长”?王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发了愣,站着不动。
她只好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行李接过来,说:“还站着不动,坐下吧。”
“杨……丹菲。”王刚吃力地叫着。
“嗯,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杨丹菲给王刚端来了一杯热茶。
“请你别介意,我是真心真意地来看你的。丹——菲,请允许我这样叫你。”王刚斟词酌句地说。事实上,他的心里早已酝酿好了千百万句知心话,此刻竟未能流利地表达出来。
“你不必为此背着包袱不放,因为与你没有太多的关联”。王刚见她没有回话,又说了一句。
“怎么与我无关?怎么与我无关?”终于,杨丹菲开口了。
“就是无关,你有什么错?有什么错?”王刚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借题发挥,说,“如果要说有错,那也是老天的过错。它要这样安排,你我有什么办法?”
“王刚,你别这样说。”杨丹菲到底是个女人,她轻声地问道:“你知道不?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嫁给一个性格扭曲了的人。”
王刚说:“那我写给你的信,你为什么不回?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那是因为你写的是我家里的地址,我妈妈收到我的信后一封都没有给我。后来她得了肝癌,临死前才把你的信转交给我,我妈妈说,这是她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对不起女儿的事。等我拿到这些信时,已经是1997年了,那时你早就毕业了,我去哪里找你呀?”杨丹菲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天!原来是这样。”王刚捶胸跺脚,叫苦连天,“原来是这样。”
“更何况,你是一个大学生,而我却是一个落榜者,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杨丹菲哭泣着说,“本来我们都结婚了,也就相安无事了。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你的踪迹。于是一切都乱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王刚问,“你发现了怎么不通知我?”
“2002年,我在中国青年报上看见了你写的不少杂文,因为你用的是真名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文章。后来,我又在你们的省报看到了对你的专访,这才知道你已成为一个知名的杂文作家了。”杨丹菲回道。
“那又怎么样?”王刚还是不解。
“那又怎么样?你说的倒是很轻巧。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崇拜,多欣赏,多喜欢!我常常翻来复去地去阅读我们过去的通信,有时情不自禁地会读出声来。特别是当王伟外面有了女人以后,我更是怀念少女时代的初恋了。有一次我喝醉了酒,狡诈的王伟给我设了个圈套,将我的话全套了出来。我真是可笑呀,当时居然还傻乎乎地把那把锁也拿给他看,哪知道我的坦诚,更是激怒了他,从那以后,他就变本加厉地彻夜不归。回来后,对我也是非打即骂……”杨丹菲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
那席话在王刚的心里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惊涛骇浪。
他走到杨丹菲的面前,双手捧起她伏在桌上的脸,爱怜地抚摸着,泪水顺着面颊悄然流淌,说:“丹菲,你受苦了,你过得确实不容易呀。”
“可是,”杨丹菲用手推开王刚的双手,又将脸伏在桌上,轻轻地抽泣着,说:“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找到了你,而且使用了如此令人不齿的手段。”
“我不怪你,这是与你无关的。因为真爱无罪。”王刚安慰道。
十五
通过与杨丹菲以及热州市动物研究所其他人员的交谈,王刚获悉了事情的全过程。原来,杨丹菲高考落榜后,只在青岛市做了一年的保姆。中途回了一次家,她不好意思向家里人询问有无王刚的消息,更不敢问王刚是否到崂山找她。后来,她来到了北京市,进了一家公司做文员。1990年秋季,她忍受不了对王刚的思念,回家询问她的家人,是否收到过王刚的来信与电话。但家里人都说没有,杨丹菲以为王刚忘了她,已经彻底变心了。她变得很伤心,发誓也要考个大学文凭,混出个人样来。于是她在北京报考了夜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就在上夜大的期间,她认识了王伟。那时的王伟为了考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也在北京的一家补习班读书。巧的是他们共用教室,常常是补习班结束,夜大班就接上。接触一多,两人便熟悉了。
“后来,他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有幸被选派到德国进修了两年。我看他学习刻苦,也是一农家出身,就……”杨丹菲说这句话时吞吞吐吐。
“就嫁给他了。”王刚接过话茬说。
“不是,我就暂时答应了他的求爱,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这已经是1991年底的事了。那时我已是二十四岁了呀。”杨丹菲说,“因为我一直忘不了你,所以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与任何男人谈过恋爱。”
“哦?”王刚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你不相信?”杨丹菲似乎很失望。
王刚连忙否认。
“1994年11月,他终于学成回国了。正在这时,热州市他的家乡找到了他,盛情邀请他回乡效力。他本可留在北京,可是热州市提的条件很优厚,特别是可以把我安排进动物研究所工作,这一点太有吸引力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杨丹菲停了停,又接着说,“就这样,一到热州市,我就与他成婚了。”
“开始,他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但不知为何,到了后来结交了一些朋友后,变得常常脏话连篇,没有一点学者模样,还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杨丹菲压低了声音说,“当我发现他的劣迹后,我翻阅你的信,朗读你的信就再也不避着他了。这下,可把他一肚子的炸药算是点着了,他暴跳如雷,说我的工作是他给的,什么都是他给的,他在外面搞个把女人算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还说,是我对他的不忠,才引起了他对我的不忠。真是岂有此理?”
“我们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直闹得鸡犬不宁,连左右邻舍都烦了。他越来越变得神经质,性格也变得扭曲怪异。在外面乱搞女人,在家里就经常无名地发火。2003年,他居然还撬开我的小箱子,将我与你之间的通信统统拿去烧了。把那把锁也给弄丢了。我回来一看,也气急了,当场就要与他离婚。”杨丹菲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哭泣起来。
“唉,都是命运在捉弄人啊!”王刚抚慰着杨丹菲说,“丹菲,你不要太伤心了,现在你还年轻,又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你完全还可以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我还能有什么幸福?”杨丹菲凄凉地一笑,双眼显得很迷茫。
“你怎么没有?你还应当拿出你当年考夜大的劲头来。你不是早已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吗?”
“我,我,你让我先去海南安静一段日子吧。这里,我实在无脸面再呆下去了。”杨丹菲坚定地说。
“也好,给你,这个也应该物归原主了。”王刚从身上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银白色的钥匙,递给杨丹菲。
“这,这,你还保存着。”杨丹菲星眸一闪,喃喃自语道。
“是的,我一直保存着。我们的故事我也讲给大家听了。”王刚低声地说。
杨丹菲看见他的眼里泛起些许无奈与悲伤。
“不用给我了,留作纪念吧,也不枉好过一场。”杨丹菲泪眼模糊,声音变得哽咽。
王刚只好收起了钥匙,说:“也罢,祝你在海南过得幸福。”
十六
王刚到达热州、与杨丹菲交谈后的第三天,杨丹菲不顾大家的劝阻,毅然决然地飞向了海南。
王刚只好怏怏地回到了章江。
到达章江后,组织部门马上找他进行了个别谈话。王刚虽有前期陈蓉的电话垫底,但心中依然是忐忑不安。
谁知,不几天,王刚的任命书就下达了。原来他被任命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县文联主席、县作家协会主席,主要分管全县的文化艺术、新闻宣传等工作。
局长似乎很兴奋,特意为王刚举办了丰盛的饯行酒席。席间,局长再三说:“以后,王部长,你就是我的领导了,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王刚笑了,他说:“不可能的,我王刚不可能这样没轻重,老领导永远都是我的领导。”刘副局长端起酒杯,语无伦次地说:“可喜可贺呀,王局长,不,不,是王部长了。”王刚连说:“刘局长,你太客气了,我们之间有什么呀。我的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刘副局长说:“我这杯酒是特意敬你的。祝贺你终于上正科了,我老刘祝你前程似锦。王局长,不,不,是王部长,你可不能学我,到老了,还是一个副科,原地不动——”一旁的局长很不耐烦,说:“刘局长,你别说那么多没有用的,快把酒喝了吧。”“好,我喝,老板说了,我喝就是了。”他端起杯,一饮而尽。
陈蓉、沈小燕作为佳宾也应邀列席。陈蓉说:“王局长,你现在正逢其时,县委也确实知人善任,终于让你做了文联主席与作协主席。我不说别的,只祝你多创佳作,早日走出省界,成为国家级著名的大作家。”她的话一落,局长带头鼓掌。局长对着在座的其他几位班子成员、电视台台长、文化馆馆长等人说:“听听,听听,这才是有水平的祝贺。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长久?嗯?只有三样东西,那就是古人说的立德、立言、立功。其中的立言就是指著书立说嘛。俗话说得好,文章千古事。在此,我也祝愿王部长大作不断,早日成为大家!”他一端酒杯,众人也一起随之站了起来,说:“对,我们一起敬了。”
十七
忽然,王刚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号码,是杨丹菲打来的,忙放下酒杯,说:“我去接个电话。”
王刚走到门外,说:“我刚才在吃饭,现在你说吧。”
“我没有什么事,只是向你报告一下,我已安全抵达海南。工作也已安排就绪。请你放心。”杨丹菲说。
“那就好,那就好。”
“王刚。”杨丹菲轻轻地、非常凝重地叫了一声。
“嗯。”王刚的心随着往下一坠。
“我郑重地向你道歉,因为我的伤害让你受苦了,王刚。”王刚想像得出杨丹菲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而且她一定是带着泪水说的。
“丹菲,你——”王刚刚要说,那边却立马挂了电话。
王刚摇摇头,转过身,准备回餐厅。却看到沈小燕就在身后站着。
“你——”王刚很诧异。
“是杨丹菲打来的吧?”沈小燕问道。
“是的,她告诉我,她到海南了,一切都好。”王刚说。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喝醉了,不放心,跟出来看看。”沈小燕说罢,转身进了餐厅。
(原载《神农风》)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