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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曲之恋

桑曲之恋

 

作者:平措朗杰 


1

 

当太阳从米堆拉山后跃上晴空,将金色丝绸般的阳光洒在桑曲河的细浪上时,嬷卓嘎啦就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竹椅搬到自家屋门前。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肩背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眯起眼睛晒太阳,不一会儿便进入了似是而非的朦胧浅眠之中。

如果没有不远处茶馆方向突然传来的一阵说话声的话,嬷卓嘎啦是会一直这么晒太阳直到午饭时间的。被打扰了享受生活的嬷卓嘎啦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转经筒,一边在手中摇动,一边慢慢得踱向声音来源——村子的茶馆里常会有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多数时候是村民,有时也会有驻村干部,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嘈杂而突兀。

嬷卓嘎啦走到茶馆门前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热闹些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背着个快要有他自己一半高的旅行包,站在门口正向喝茶的人们打听着什么。小伙子讲的是带着几分方言味道的普通话,看起来大家都没能完整地领会他想表达的意思,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得热烈讨论着。

一群人叽里呱啦地议论了半天,外加小伙子边放慢语速不停重复自己的话边一脸焦急地手舞足蹈,嬷卓嘎啦也只听出了这小伙子是个汉族,而他似乎是想要打听一个名叫“次珍”的姑娘。村子里的确有个名叫次珍的女孩正在内地读大学,卓嘎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来找人的小伙子。

汉族小伙子的衣服和旅行包或许是某个名牌,但因为带着太多泥土的痕迹而显得脏兮兮的。他的头发大概曾经修剪过十分时尚的发型,但因为太久没有打理,不仅乱成一团,甚至能够看到许多发丝都已经粘在了一起。总而言之,嬷卓嘎啦在心里下了结论,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小伙子看起来不是那么太令人信任。

嬷卓嘎啦转身离开,摇转经筒的手保持着一贯的速度。她没有说话也没和别人打招呼,别人也就没有注意到她。她原本是朝自己家走的,想了想,便拐向另一条路,去了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

因为周末的缘故,办公室只有洛追次仁一个人在值班。一张半旧的办公桌原本或许并不算小,但因为上面堆了太多的文件、稿纸或是书报杂志,就显得格外拥挤和凌乱了。爱整洁的嬷卓嘎啦看着办公桌皱了皱眉,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正在忙里偷闲背英语单词的洛追身上。

“普,普!”嬷卓嘎啦没有敲门的习惯,但也没有贸然闯进属于“政府”的地盘,而是掀开蓝白相间的藏式门帘,盯着洛追肩章上的“一毛二”,站在门口叫了两声。洛追次仁抬起头看到门口的老人,连忙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嬷啦,早!”

一边说着,洛追次仁一边将嬷卓嘎啦请进办公室,还搬来一张椅子请她坐在自己对面,同时顺手将桌上的东西迅速整理了一下,在卓嘎阿妈的面前清出一小块桌面并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

嬷卓嘎啦确实有些渴了。她喝了一口水,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刚才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报告给了值班的洛追,又加上了自己的怀疑和分析,甚至顾不上停顿一下。

对从小在拉萨长大的洛追次仁来说,嬷卓嘎啦的口音带着工部藏区的方言,她的语速又快,听起来便有些吃力。幸好她像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喜欢将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上许多遍,于是洛追总算听懂她的意思是说,有个看起来不那么可靠的一个陌生汉族小伙子跑到村里来打听次珍姑娘。

“嬷啦,您放心,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也会转告其他同事。次珍还在内地读书,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情,再说有我们驻村工作队在,就不会让她有事的。”洛追礼貌地答复了嬷卓嘎啦,又在心中默默地加了一句:我也不会让次珍有事的。

送走嬷卓嘎啦,洛追次仁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嬷卓嘎啦报告的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因为那个对他而言如此特殊的名字,洛追便感到几分不安,想要亲自确认一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投笔从戎以来,洛追第一次产生了强烈想要翘班的冲动。

年轻的边防中尉几乎要将冲动付诸实施了。然而当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身上的军装时,突然又停在了原地。明亮的领章从镜子里晃了他的眼,也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几分。

他深知无论发生什么,军装着身便意味着不能擅离职守。

洛追次仁自幼出生于书香门第,但军营的几年历练,也让他骨子里也带上了点戎马意气、铁血情怀。当初求学过程中,明明有诸多选择,最终却坚定地去就读军校。而军校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到了青藏高原的边防部队,不久之后,洛追扛着一杠两星的中尉军衔,被派来东藏的察隅县罗马村驻村。

想起第一次见到次珍的时候,洛追的驻村生活也才刚刚开始。那是驻村队抵达村子的第一个周末,次珍几乎是奔跑着闯进驻村工作队办公室,让值班的洛追次仁误以为有什么人在追杀这个看起来明明应该温柔文静的小姑娘。

等到确认没有什么暴力行为或者恶性刑事案件发生,洛追便感到几分疑惑。他请冒失闯进来的姑娘在对面坐下,为她倒了一杯水,等她情绪平静了一些,才开口询问她来找驻村工作队有什么事情。

“我想读书。我考上了大学,我要读大学。”当时次珍还说了些什么,洛追次仁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只有这一句话令他印象极其深刻。那时次珍刚刚收到了内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她的家人却不愿承担对农村家庭相对高昂的求学费用、又想到是女孩儿,便不想让她去读大学,希望她能去打工赚钱,早早结婚生子也好补贴家用。

想到那时次珍来求助的场景,洛追次仁还想起,为了证实她说的话,次珍还给他看了自己的身份证、高中学生证、高中期间的几张获奖证书和大学录取通知书。洛追次仁替次珍将那些证件重新整理好,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次珍姑娘,并保证会尽力帮助她完成读大学的心愿。

送走次珍,洛追次仁坐回自己的位置,啜了一口略微发凉的茶水,单手拄在办公桌上,皱了皱眉头。驻村队初来乍到,他还没来得及熟悉村子里每家每户的状况,只是隐约记得好像确实有一张贫户家庭的登记表上,在家庭成员当中有次珍这个名字出现。而在那张表上,次珍有母亲、有外婆,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妈,却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

头脑中还在努力回忆着那一点模糊的印象,洛追的手已经开始行动,在密密麻麻的关于群众家庭的档案堆中翻找起来。

这是驻村队来到村子的第一个出现的问题,年轻中尉本着想做实事的一腔热血,干劲十足的查资料、准备说辞。三天时间,洛追次仁已经查阅了不少档案,也走访了许多与次珍家熟悉的村民,而其中最详尽的信息,多半来自热心关注每家每户八卦的嬷卓嘎啦。

“次珍那个姑娘呀,虽然家里困难,但真是读书的好苗子,听说年年都考班里前几名。”

“她没有阿爸,听说她父亲是个来这里修桥铺路、做工程的汉人,次珍还没出生,就跟着工程队回内地了,她阿妈靠她舅舅和姨妈一起帮着养大的她。”

“那个男人啊,回去了就没回来过,连羊毛长的一句话、指甲大的一个字也没有联系过,就没人记得他是谁了。听去过内地的人讲,那个人好像是个大老板,但也说不准。”

“达瓦玉珍,哦,就是次珍的阿妈,还有次珍的舅舅和姨妈都不想让次珍读大学了,想让她去打工,快点赚钱,结婚成家。”

“从前次珍能读完初中再读高中,还靠的是阿佳德吉啦的支持。哦,阿佳德吉啦就是次珍的外婆,现在身体不太好,怕是也帮不上次珍什么了。”

提供了许多未必是第一手的材料之后,嬷卓嘎啦喝了一口洛追倒给她的热茶,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地总结发言:“唉,次珍是一直想要念书,可是她家那个条件,就算她阿妈不反对,怕是也供不起一个大学生了。”

洛追次仁将嬷卓嘎啦说的话全都认真地记下来,便不由得又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家境殷实的,从小就在内地求学长大的洛追从没体验过没钱读书的生活,大学就读的军校又不同于地方的大学,学杂费收的极少,只有因为违反校规、成绩不过关而被劝退的,倒还没听说过会有谁因为拿不出学费而放弃学业。

尽管如此,洛追还是隐约有些印象,大学对成绩优秀却家境贫困的学生总会有一些照顾政策。如果次珍需要,可以申请绿色通道入学,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学校里也总会提供一些勤工俭学的机会。即使对这些还不了解,从网上就能查到的内容也难不倒他。

所以,要想帮助次珍顺利进入大学校园,学费并不是主要矛盾。真正的挑战,还在于次珍的家人。想到这里,洛追次仁忍不住像嬷卓嘎啦一样叹了口气。从嬷卓嘎啦的描述看来,达瓦玉珍或许善良温柔,但在女儿次珍读大学这件事上,她的工作也许不会太容易做通。

 

2

 

年轻的驻村小中尉已经忘了自己究竟和达瓦玉珍还有次珍的舅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为了做次珍家人的工作,他那三天之内拟的谈话草稿,比他在校四年之间写过的思想汇报和论文还要多。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并非无作用。洛追连续三天对次珍的阿妈和舅舅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连十几年前已经出嫁的姨妈都没有被漏下。除此之外,洛追次仁几乎逐字逐句地研究了录取次珍那所学校官网上每个标点符号,还给学校招生办打电话咨询,最终列举出了一系列次珍读大学可以不用家里花钱的理由,仅这一部分的谈话草稿就写了整整两页纸。

不知是被读大学可以不花钱这一情况说服,还是被驻村队员的认真态度所感动,抑或是想成全次珍对读书的愿望,总之在洛追次仁的努力之下,次珍的家人终于同意次珍去读大学了。洛追也送松了一口气,总算圆满解决了驻村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天得知好消息,终于可以安心走进大学校园的次珍到驻村工作队办公室找到洛追次仁的时候,洛追已经又在忙着为其他的事情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奋笔疾书了。洛追还没来得及抬头对上姑娘的目光,次珍已经感动得眼眶红红的,明亮清澈的眼睛里隐约闪着细碎的亮晶晶的泪光。

“洛追哥哥,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帮助我争取到了读大学的机会!”次珍只说了这一句便卡住了。她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说,然而又觉得一切语言比起洛追对她的帮助似乎都太苍白。因此她只是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次珍的太强烈的真诚感激,反而令洛追次仁有些局促起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么大的事情,只认为是自己驻村工作环节中应尽的义务。不过同时,他也为次珍终于能够得偿所愿而生出几分真实的喜悦,又因为这其中有他付出过的努力,便令这喜悦的感觉更加生动起来。

洛追次仁模仿着长辈的样子握了握次珍的手。他原本想说次珍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但想到次珍还没有接触过太多内地的语言习惯,便又改了说法:“次珍,羊圈里也能养出雪山上的白狮,泥土中埋着的是珍贵的绿松石。你到了大学,也要好好读书,为村子里的孩子们做个榜样!”

洛追次仁明明也还没过完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却故作老成的样子,令次珍的嘴角露出一丝隐藏不住的笑意。然而一闪即逝的笑容之后,或许是因受到夸赞而感到害羞,次珍的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躲避了洛追的目光,然而她的视线却无处可放。最终次珍甚至不记得她是如何向洛追次仁告辞,只记得走出工作队办公室的时候,她脸上的热度,仿佛能够煮沸一壶酥油茶。

目送次珍离开,直到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洛追次仁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也带上了一丝从内心深处泄露在唇角的微笑。在洛追眼中,次珍离开办公室时轻盈欢快的背影就像美丽的金鱼。

时间如同平静时的桑曲河,和着打酥油的、煮茶的、摇转经筒的或是念经的声音悄悄向远处流逝。桃花早已落尽又被河水带向远方,驻村工作队办公室的窗前,也开始偶尔有一两片微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飘落。

又一次在办公室值班时见到次珍的时候,洛追次仁才想起,大概过不了多久,就是次珍要开学去内地的时候了。这期间他跟着队领导一起帮贫困的孩子申请了能够资助他们读完中学的基金;同一起驻村的同事调查了村里的居民家庭状况,为没有劳动能力的老阿妈提供了低保补助。而这段忙碌的时间里次珍并没有出现,他一直以为,她一定是忙着在准备去内地读大学的行装,所以她必然也是如他一样充实而愉悦的。

正因如此,当洛追注意到次珍眉间的愁云和眼睛里强忍着的泪水时,他便不由得愣怔了一下,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而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洛追的第一反应便是次珍的家人难道又变卦了。

当次珍说出了她面对着的新困难,洛追次仁着实松了一口气。学费减免和绿色通道没有出任何差错,次珍的家人也没有再提出不让次珍去上大学的话。相比起这些,只是买不到火车票这种事,小得甚至不能够称其为一件事。

“网上没有票了吗?中途转车的话也没有票吗?”洛追下意识地追问,并没有认为那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次珍或许没有注意到洛追语气中的轻松,只是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因为不确定洛追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肢体语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嗯”作为回答。

这个时候,旅游旺季还没有过去,出入藏的火车票,多半被垄断在旅行社里。洛追对这一状况并非一无所知,但却从没想过票源竟会紧张至此。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拿出手机,四下晃晃找了个信号稍微强一点的角度,开始搜索火车票。

等了几分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回应,次珍有些胆怯地抬起头,便看到洛追次仁正盯着手机。洛追发觉次珍在看着自己,便也抬头对姑娘笑笑,继续操作手机,却意识到手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莫名的薄汗,划起屏幕来也没有那么灵敏了。

次珍看了看洛追次仁,没有说话,见洛追朝自己笑便又迅速将目光躲闪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闪,她的心中被一种带着几分恐惧感的焦急情绪所占据。开学的时间愈来愈近,她却始终没能买到能将她带到那座内地城市的火车票。如果不能及时报到的话,她如此努力争取的读书机会,恐怕也会像村子里那些已经凋零的桃花一样消失。

然而准大学生次珍没有留意的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个被她忽视了的声音在说,如果因为没能及时报到而失去读大学的机会,那便辜负了洛追次仁曾经给予她的、如此重要的帮助。而次珍也没有意识到,她也是因此,眼中才会不由自主地含着没有流下的泪。

确认了无论直达火车、中转火车甚至临时加开的特别慢车都没有余票,洛追次仁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他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似乎还有几分紧张的次珍,不知为何有些愧疚自己这次没能帮上忙。

“没关系,次珍,别着急,一定会有办法的。”明知道这句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洛追还是脱口而出,试图安慰一下次珍的心情。但随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指又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跳跃起来。一分钟后,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神情便舒展了许多。

“次珍,你们开学报到是哪一天?”次珍有些疑惑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但还是将录取通知上写的日期告诉了洛追。她将录取通知书如同膜拜珍宝一般看过太多遍,这个日子早已烂熟于心。

得到回答的洛追次仁点点头没再说话,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手机上。这次花的时间长了一些,就在次珍觉得自己快要在过于安静的空气中窒息时,她听到了洛追的声音:“好了,次珍,我帮你定好了飞机票,到时候坐长途车到拉萨,再坐飞机去学校吧!”

突如其来的惊喜之下,次珍再也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除了不停重复的感激的话之外,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还能说些什么。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洛追次仁有些意外,然而他只是温和地鼓励次珍既然机会来之不易,那就好好学习,并没有多说什么。

当办公室窗前的树落尽黄叶,次珍已经在大学校园里了,一到校她便从学校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手机,办好号码便告诉了洛追。繁忙而琐屑的工作之余,洛追也会忍不住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翻到次珍发给他的新手机号,却终究还是没有拨出一个电话。

还没等洛追想好一个他认为完美而毫无破绽的给次珍打电话的理由,冬天便在飘落的雪花中姗姗而来。内地的高校相继放了寒假,次珍也带着许多当地特产回到了家里。她郑重其事地将特产送到驻村办公室,感谢洛追次仁和他的同事们帮助她圆了大学梦。

次珍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洛追正在苦恼村里孩子们假期回村如何确保安全和功课复习的事宜。看到次珍出现在面前,他欢喜之余,也突然想出了一个点子。

“次珍,我想到一件事,你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吗?”

“洛追哥哥,尽管说,我当然愿意尽力。”

“村里这些孩子的暑期学习正没着落呢,你是大学生,能不能来搭把手?”洛追带着几分期待,望向眼前这个充满朝气的姑娘。央金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啊,只要能帮上忙,我很愿意了。”

第二天,辅导在村里的活动室正式开始。孩子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围在次珍和洛追身边。次珍负责教语文和艺术,她给孩子们讲唐诗宋词,带着他们画色彩斑斓的画,活动室里满是孩子们的惊叹和欢笑。洛追则专注于数学和科学知识,耐心地解答孩子们那些奇奇怪怪却又充满童真的问题。

休息时,洛追看着次珍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忍不住笑道:“次珍,你可真有办法,这些小家伙平时调皮得很,在你这儿都服服帖帖的。”次珍笑着摆摆手,“他们都太可爱了,和他们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回到了小时候。”

有一次,辅导课上讲到了外面的世界。一个小男孩睁着大眼睛,满是向往地问:“次珍姐姐,北京真的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吗?”次珍眼睛亮晶晶的,开始描绘天安门的宏伟、故宫的神秘,还有大学校园里丰富多彩的生活。洛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次珍生动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遇到难题时,两人会一起讨论,寻找最适合孩子们的教学方法。午后休息,他们会坐在活动室的台阶上,分享着彼此的故事。次珍讲着大学里的趣事,那些新奇的课程、有趣的社团活动;洛追则诉说着驻村的点点滴滴,那些为改善村子生活条件而付出的努力,还有和村民们相处的温暖瞬间。

一天,洛追带着次珍去家访。一路上,蓝天白云相伴,远处的雪山闪耀着圣洁的光芒。他们走过蜿蜒的小路,路过青稞田,麦浪在微风中轻轻起伏。到了孩子家里,家长们热情地拿出自家做的酥油茶和糌粑,感谢他们在假期时对孩子的教导。回去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人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一些。

带孩子期间,有一次村里孩子在玩闹间,从小沟差点掉下去,洛追为了救孩子,扑出去不小心扭伤了腰。次珍得知后,心急如焚,赶忙跑去帮忙。她细心地给洛追敷药,每天在家里做好饭,给他带到驻村队宿舍。洛追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次珍,心里满是感动,“谢谢你,次珍,没想到我还有被女孩子这么照顾的一天。”央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脸颊微微泛红,“别这么说,你是为了救村里孩子才受的伤,我是罗马村的一员,我必须要照顾你的,你们驻村队里全是男的,哪里会照顾人。”

不知不觉寒假也要结束了,村里也召开了一个晚会,他们两个就带着孩子们组织了一个小表演,让孩子在晚会上表演,家长们也开心一下,演出上次珍和洛追也被邀请一起参与。他们手忙脚乱地跟着孩子们的节奏唱歌跳舞,逗得台下笑声不断。而那一刻,看着身旁笑得灿烂的次珍,洛追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意识到,这份一起为孩子们付出的时光,这段被次珍悉心照顾的时光,也让他对次珍有了特别的感觉。

晚会结束后,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洛追和次珍坐在村子的老树下,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微风轻轻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两人开始聊起最近这段经历,这个冬天他们一起教导孩子们复习,组织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每当闲暇时刻两人也经常结伴在桑曲河畔聊天,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次珍也早已不像当初那么拘谨,对着洛追不停询问各种问题、时不时的打趣,体现了少女活力之余充满了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但她更多的是想多了解身边的洛追,这个改变了他生命轨迹的大哥哥。对于常年身在军营的洛追来说,鲜少接触到女孩,青春靓丽的次珍对他而言无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他又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慢慢的发觉跟次珍的每一次聊天都会让他满心欢喜,无比期待。就这样在一起工作、聊天,两人之间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莫名情愫。

 

3

 

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因快乐而显得格外短暂。不知不觉中,一整个冬天就过去了,冰雪在和风里悄悄消融,米堆拉冰山亘古不变的冰盔在阳光下闪耀,桑曲河水奔腾不息。在洛追次仁的感觉当中,仿佛次珍昨天才刚刚回来,一眨眼却又要离开了。

次珍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尽管她说自己可以一个人走的语气和表情都的确令人信服,洛追次仁还是坚持不仅送她到了拉萨,甚至将她一直送上了火车。这在洛追的感觉有点像是鬼使神差,他不十分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仿佛如果不这样做,心里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列车的汽笛长鸣了一声,车厢里响起铃声,提醒车里的人们车门即将关闭,洛追便再找不到继续和次珍呆在同一空间的理由了。他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次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也没有想出究竟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匆匆跳下火车,隔着车窗向车里的次珍挥手告别。

离去的火车开始加速,洛追次仁几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便跟着火车奔跑起来。直到最后一节车厢从他身边掠过,他才有些茫然地停下来,立在站台的尽头,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发呆。

不知在站台上呆立了多久,洛追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无意识地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次珍的确已经离开,而自己也的确在这里愣了太久。感谢曾经站过多年的军姿,洛追并没有感到很累,然而他的脚步,看起来就像是火车载着次珍离开的时候,也带走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

回到村子里的最初几天,洛追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次珍和其他学生相继返校,突然安静了不少的办公室让他有些不习惯。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并没有变得好像更加习惯,反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次珍,回忆起和次珍在一起的那些片段。

驻村的小中尉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反常,他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女孩儿,就如同出征的诺桑王子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等在城堡里的云卓拉姆,自从次珍离开,他的心仿佛也被牵走了。

自此洛追次仁试图将某种情绪稀释在繁忙而琐屑的工作当中,他几乎可以说成功了,如果不是嬷卓嘎啦突然唤醒他对次珍的惦念和关心的话,他才突然意识到,还有个远道而来的神秘人士正待鉴定。

村子里只有一家小旅馆,所以洛追知道他一定会住在那里。他想了想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决定明天中午再去宾馆了解情况。作为驻村工作队成员,他想去宾馆对外来人员进行最基本的状况了解,属于本职工作,甚至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理由。

不过,还没等洛追次仁按计划去宾馆找到那个已经快要被传言渲染出几分神秘感的陌生来客,那位疑似背包客的小伙子已经在上午就主动跑到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来了。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又太急于找到次珍,他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有事找“驻村工作队”。

当小伙子象征性地敲敲门就迫不及待地闯进办公室时,无论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还是正在值班的洛追次仁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洛追次仁惊讶于村里出现的这个陌生面孔,而徐文辉看到驻村工作队办公室里坐着一名年轻军官,一时间两个人产生了一股欲言又止的尴尬气氛,最后还是洛追次仁结束了这段尴尬,他看着这名陌生面孔问到:“请问您找谁?”徐文辉愣了愣赶忙说道“我想找驻村工作队的领导,咨询个事情”。

洛追问道“我就是罗马驻村工作队队员,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沟通”

“我是中央传媒大学学生许文辉,这是我的学生证,我想找我的同学,她是这个村子的,她叫次珍”

既然知道来找次珍的不是什么社会盲流或者闲杂人等,洛追便放下心来,表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洛追次仁的嘴角露出一丝习惯性的微笑,“次珍现在应该还在学校,我们也不清楚她假期回不回来,你们是同学,你可以直接联系她”,在知道次珍没回来后,失望之余徐文辉又问道“我能顺便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情况嘛”洛追公事公办的答复道“实在不好意思,对于村里人的家庭情况属于家庭个人隐私,我们不方便透露,你还是可以跟次珍打电话询问一下”,或许是洛追次仁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许文辉不舒服,他的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冷漠了几分。如此敌意的表露,令洛追次仁有些尴尬,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许文辉已经悄无声息地直接离开了办公室。

不速之客的突然消失并没有吸引洛追次仁过多的注意力,对于现在城里学生的自我意识和任性程度他显然见识了太多次。不过鉴于村里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处理,对此问题就没有继续想下去,反正都是同学总归不至于会对次珍存在什么危险。

过了大概两三天,许文辉再跑来驻村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没有上次那样冒失了。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这一次,直到听见里面有个声音用藏语说了声大概是“请进”的话,他才掀开藏式门帘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和上次一样只有洛追次仁一个人,但这一次许文辉大概事先已经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表现得显然比上次正常了些。

“请问一下,次珍同学回来了吗或者有计划回来吗,我有学校的事情跟她沟通?”许文辉的语气显得生硬。显然,在他的预演当中已经料到,在办公室依然只能见到洛追次仁并且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洛追次仁倒没有介意许文辉的态度。他还有好几个帮扶项目申请表要填、有好几篇项目计划要写。因此洛追只是礼貌性地抬起头招呼许文辉先坐下,就又埋头在厚厚的一大摞纸堆当中。

就在一星期前,次珍的外祖母德吉生病,村里医生无法处理,只能送到县上的医院。这几天老人情况稳定了,便又回家休养,由次珍的阿妈达瓦玉珍照顾着。这件事,因为怕影响快要期末考试的次珍,洛追连她都没有告诉。洛追就当然更不可能将次珍家的状况和她家地址告诉一个外来人口,即使这个外来人口是次珍的同学。但是洛追还是对于许文辉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他近期的行为明显让洛追看出了他没有次珍电话,但是他们又是同学他又了解次珍的老家位置,数次欲言又止最终洛追还是没有向许文辉询问他为何没有次珍电话和来这里的目的,想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还是不要多做干预了。

当许文辉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表情皱着眉头走出办公室,洛追依然忙得甚至顾不上起身送行。他抬起头看到许文辉的背影在门帘旁一闪便从视线中消失,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给次珍发了短信问她什么时候放假回家。

次珍回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说她上课的时候没有带手机,同时也将自己期末考试和放假的时间告诉了洛追次仁。收到回复的洛追将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舍不得放下手机。最终洛追带着一丝自己没意识到的笑容,不自觉地地用手指用力擦了擦手机屏幕,随后拨通了次珍的电话。

接到洛追的电话,次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但洛追却听得出她是开心的。问候了几句,洛追问起次珍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次珍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本来自己这个假期不打算回家。那所内地高校的暑假不长不短。次珍原本想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同时也可以省下从西藏回内地的一大笔钱。然而,因为从舅舅那里得知了外祖母的事情,一方面担忧老人,另一方面考虑要给阿妈帮忙,次珍不得不决定回家来。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洛追,这次回家的路费,还是她宿舍里的一个热心的同学主动借给她的。

洛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笨蛋。他早该意识到,次珍家里的事情,即使自己不说,她也一定会知道。而现在他只能在电话里安慰了一下次珍姑娘,又以驻村工作队的名义保证会妥善照顾她的家人,她们现在也都好好地住在村子里。随后,他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几句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洛追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结束语实在不够精彩,都是些俗气的套话。不过,次珍就要回来这件事迅速占据了他的头脑,并且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次珍,让他感到着实快乐。

尽管知道许文辉一定还住在那家宾馆没有走,但洛追次仁并不打算将次珍回家的确切时间告诉他。他有种莫名隐约的直觉,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4

 

次珍从学校回到拉萨的那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洛追次仁提早就来了火车站。前一天他向领导请假的时候,领导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大笔一挥就准了假。而洛追实在太兴奋,以至于他完全不会去想最近一定会有新的八卦在驻村工作队里流传了。

青藏高原暂时还没有通高铁,而盯着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列车时刻,洛追次仁才真切地体会到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对他能够和次珍欢聚是多么重要。然而再想到某一条据说晚点了的巨龙对他而言实在爬得太慢,洛追就恨不得能够扯着铁轨将载着次珍的火车马上拖到自己身边来。

站台上的人不多,大都是在等待即将进站的火车或者即将走下火车的人。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某个角落里有个身着边防部队常服站得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同时腰板挺直的年轻人,而那年轻人没有握着手机不停滑屏看时间的那只手还保持着五指并拢紧贴裤线的状态。大风呼啸,如同一头猛兽在城市的缝隙间横冲直撞,吹得他军帽上的帽檐微微晃动,但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口中随着下午的冷空气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直到姗姗来迟的列车终于从铁轨与地平线相交的尽头滑进视线,洛追次仁才意识到他已经保持着那个跨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了快四个小时。然而在看到次珍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的瞬间,洛追就浑然忘记了腿和脚的酸麻,不一会儿,次珍就拖着行李箱,背着厚重提包的出现在洛追视野里。她的脸庞已经被长期照射的高原阳光晒出了健康的红晕,但眼神中还是透着藏大学生特有的朝气与灵动,看到洛追后,快步朝他走来。“洛追哥,我回来啦!”她的声音清脆,但在风中依然显得有些单薄。

洛追赶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可算等到你了,路上累不累?”次珍笑着摇头俏皮的说,“不累,就是归心似箭。”

两人朝着洛追的车走去,路边的经幡在狂风中烈烈作响,五彩的颜色在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风刮过地面,扬起一阵尘土,次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洛追关切地说:“这风大,戴上口罩,等会儿上了车就好了。”

车子缓缓驶出拉萨市区,沿着公路向林芝察隅方向前行。公路两旁的山峦连绵起伏,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远处的雪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中的琼楼玉宇。

“洛追哥,你在部队待了多久了?”次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洛追握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其实不久,就两年不到。”

“两年,已经抵得上大学生活的一半了,那也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次珍的眼中满是好奇。

洛追笑了笑,“故事倒是不少,都是些普通的事件,所有军人都会经历的。就像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些,比如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我们所处的营区物资运送困难,大家就在一起省吃俭用,吹牛打气,一起熬过冬天;夏天总会有战友自己做了弹弓,满山遍野抓野鸡什么的,抓到了就大家一起改善伙食。”

车子继续前行,风渐渐小了些,虽然是夏天,但依旧带着一丝寒意。公路一侧的雅鲁藏布江奔腾不息,江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江边的岩石被江水常年冲刷,形状各异。

“洛追大哥,你在部队的时候想家吗?”次珍轻声问道。

洛追微微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当然想,不过部队也是我的家,我们要专心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远方的家才能安宁。”

次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一到外面,也常常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出去以后,就越发想着以后毕业了要为家乡做点事。”

洛追投来赞许的目光,“你是正牌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察隅的发展正需要你这样的优秀人才。”

随着车子深入林芝地区,风景愈发秀丽。路边的树木逐渐多了起来,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欢迎着远方归来的游子。远处的田野里,青稞在风中泛起层层绿浪,田边的农舍错落有致,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

“洛追哥,你看那边!”次珍兴奋地指着窗外。只见一群牦牛在山坡上悠然自得地吃草,它们的身影在蓝天绿草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和谐的画面。

车子也在一处观景台停下,洛追和次珍下车休息。风轻柔地吹着,带着淡淡的青草香。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环抱,山谷中云雾缭绕,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洛追哥,虽然我走到了外面读书,大城市的高楼大厦让我震惊,但我还是觉得西藏的风景是最美的,虽然条件艰苦,光这份美景就让人觉得一切都值得。”次珍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大自然的馈赠。

洛追望着远方,“是啊,这里的风景美得让人震撼,也正是因为这份美,我们更要守护好它。”

重新上车后,两人继续交谈着。洛追给次珍讲述着边防巡逻时遇到的危险与挑战,那些在悬崖峭壁间艰难前行的日子,那些与恶劣天气抗争的时刻,都让次珍对边防军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洛追哥,你们真的太不容易了。”每每听到这些次珍就会不由自主的感慨道。

洛追笑了笑,“这是我们的职责,每一个边防军人都在默默付出,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人民的幸福。”

氛围一下子陷入了低沉,为了缓解沉闷。随后的旅程中次珍展开题外话,向洛追描述起了在学校新鲜见闻和这一年来的收获,而洛追也跟着回忆起,当年在军校的经历,各种当年的军校糗事滔滔不绝,也逗得次珍也是捧腹大笑,漫长的车程,在两人的谈笑中显得转瞬即逝,两人回到了米堆拉山脚下的村子里。

在洛追的坚持下,次珍还没来得及回家,便被拐到了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洛追声称自己作为驻村工作者,有义务邀请村子里的优秀大学生假期回家时先到办公室来休息一下,喝杯热茶,更何况次珍寒假的时候还为村子里的教育活动做出了突出贡献,洛追补充了一个解释。

高校的暑假时间,孩子们也都回到了村里,对于驻村工作队来说正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因此办公室里的同事不少。对洛追半真半假的冠冕堂皇说辞,大家只是善意地哄笑一番,几声了然的清嗓子声音此起彼伏之后,还是次珍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告辞说想要回家看看家人。

洛追次仁自告奋勇要把次珍送回家,次珍低下头一笑,没有拒绝,而她脸上的红晕说不清是在内地一学期也没有褪去的高原红还是刚刚升起的红霞。

在回村子里的路上,两个年轻人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聊着天。洛追告诉次珍说她的外祖母病情已经稳定,正在家里静养,已经没什么事;而次珍则继续将洛追讲着校园里的故事。对于脱离学校已久而且出身军校的洛追来说,内地高校显然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次珍讲的那些事,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两个人聊得太投机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的路上向两人迎面走来。

许文辉并不知道次珍今天就要回家。他这几天一直住在村内的家庭旅馆里,而几天来没得到次珍任何消息让许文辉充满急躁和无奈,从小在父母庇佑下,成绩出众,一向顺风顺水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无助,村里的老百姓虽然热情但是始终是语言不通,唯一能交流的就是那个驻村工作队的军官,但是那个军官一脸正经之余对他充满了防备,什么信息都不肯透露,徐文辉也是感觉自己宅得焦躁不安,才心血来潮想要出来走走,想想后续对策。而意外地遇到次珍和显然是去车站接了次珍回来的洛追,许文辉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再看到洛追和次珍聊得兴高采烈,似乎十分投缘的样子,许文辉感到心里难以抑制地阵阵泛酸。

次珍和洛追边聊边走,还没有意识到路边许文辉的存在,这让被忽略的许文辉更不高兴了,他带着几分敌意地瞪了洛追一眼,才热情地开口叫了一声:“次珍同学!”他故意没喊洛追,希望自己故意的无视能够向洛追传达自己的轻蔑、敌视、愤怒、不屑等等诸多情绪。

很显然,对感情纠葛一向很迟钝的洛追次仁完全没有感觉到许文辉复杂的敌意,他始终不明白这个许文辉同学的敌意从何而来,而这就直接阻碍了他对这种敌意的感知。他礼节性地向许文辉打了个招呼,又转过头问次珍:“这位同学说是你的大学同学,你们认识吗?”。

次珍姑娘看了看许文辉,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有些茫然地将目光转回到洛追身上。她的确觉得眼前这位汉族男孩儿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碍于次珍在场,许文辉似乎并不想表现得像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因此他没再将对洛追的敌意进一步升级,甚至还有意地缓和了一下脸色,对洛追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又努力发出一声尽量显得不那么冷淡的音节表示应答。

“次珍,你还记得开学军训时我们在一个队吗?”在对次珍说话时,许文辉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热情。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次珍,见她似乎还没有想起来,连忙又补充道:“军训时我们在一起,当时我军训受伤了,你和两个同学送我去医务室,我们那时候还聊得很投机呢!”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突然飞快地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掏了几下,摸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献宝似地递到次珍面前:“这是你那时候写给我的你家地址,我现在还留着呢!”

沿着父亲当年进藏的路线,只身骑行川藏路,是许文辉中学时期做过相当得意的一件事,而也正是因为这段骑行经历中收到了很多沿路藏民的帮助,许文辉对于藏族充满了好感,在知道学校新生里面有一个藏族姑娘,就充满了好奇,而军训时分到一个队,则是意外之喜,许文辉在军训时就一直观察着次珍,听说她是从林芝察隅来的藏族姑娘,皮肤被高原的阳光亲吻出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时,眼眸里像是藏着星辰。卓玛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那是许文辉从未接触过的,神秘而又迷人,仿佛带着雪山与草原的气息。而次珍青春靓丽的身影,也印刻在了许文辉心里,只是在校以来一直是闷头读书,从没有追过女孩子的他,充满了忐忑,不知道从何下手,还是同宿舍的溶血给他支了招,让他在次珍旁边假意受伤,大家身为同学,次珍肯定会帮助的,业绩额这个机会认识一下,果然许文辉在次珍旁边训练过程中的甲乙摔倒,引发了次珍的同情心,第一时间扶着许文辉去了医务室,就在准备许文辉酝酿着准备在医务室借机要联系方式的时候,室友进来了,而次珍在看到有人看护后,马上离开了。最好的机会就此错失,再许文辉隔天准备继续努力之际,次珍被选为训练标兵,整个军训就没有找到机会,而随着开学学业的紧张,两人不在一个学院距离又远,许文辉没有能再次创造和次珍加深印象的机会,整整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的许文辉在闷闷不乐的同时,舍友们再次集体出谋划策,让他在假期去次珍家乡,跟次珍好好培养一下感情,正好假期的时间,次珍也没有学业压力,正是培养感情的时候,再舍友们的鼓励下,假期一开始,许文辉就跟家里告假要开始新的一趟旅程,才有了这次仓促而尴尬的会面。洛追次仁听到许文辉这样说,他也有几分意外地看看次珍又看看许文辉,虽然自己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还是在心中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

听到许文辉这番话又看到了自己那时写过的纸条,次珍显然是想起了军训发生的事情。她露出了充满惊喜和意外的笑容,道:“你是那个受伤的同学啊?我想起来了,你当时也写了家里的住址,我都放在宿舍呢”

次珍的这个回答令许文辉更加兴奋起来。他带着几分胜利的神色瞥了洛追次仁一眼,并且完全没有因为后者对此毫无知觉而影响到他心中的愉悦激动。

“次珍,你知道吗,军训的时候我拍了你很多照片,我也都收藏着,还刻成了光碟。”许文辉仿佛受到某种鼓舞,献宝般地对次珍说。随后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然而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次珍,曾经我骑行川藏路,我拍了很多美丽的风景,遇到了很多藏族人,我那时候就对藏族人的朴实真诚充满了喜欢,我也很想和藏族人交朋友,世界也是很小的,大学军训让我意外遇到了你这么美丽的一个藏族姑娘,军训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我来说挺苦的,但是我幸运的认识了你,这一个学期以来你的身影始终在我心里徘徊,我一直不敢对你说,每次在学校里见到你,你总是行色匆匆,我也没有找到机会跟你说。”话一出口,许文辉便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他用力吞咽了一下,还是在次珍询问的目光中说完了剩下的半句:“我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所以,次珍,你可不可以……做我的,我的……我的……女朋友?”本来许文辉的表白计划,没有这么突然但是看到这个年轻军官和次珍在一起说笑的画面,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生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番表白的话从许文辉口中蹦出来,令三人之间出现了瞬间的静默。次珍脸上刚刚才褪去的红晕又重新聚集起来,而她则低着头,洛追和许文辉都看不清她的表情;洛追次仁还没从意外当中回过神,盯着许文辉的目光仿佛在用力辨认一个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而许文辉则因为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骄傲。

时间如同被冻结在了雪山之巅的冰盔上,仅仅几秒钟,却仿佛漫长的几个世纪。次珍大概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起头。

洛追不确定自己似乎看到次珍迎上许文辉目光前先看了自己一眼,是否因为自己刚才的震惊的表情。

次珍开口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打破几乎快要令人窒息沉默了:“对不起,许文辉同学。我现在刚刚进入大学,想要先以学业为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便恢复了最初的音量,语气也比刚才坚定了许多:“所以,我现在……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所以……对不起。”

同样的话用不一样的语气说出来,通常而言可以有婉拒或者矜持考虑两种含义。在洛追次仁听来,次珍想要表达的显然是前者,而他也因此悄悄松了一口气。

就许文辉而言,他坚持说服自己相信次珍表达的是后者,并且信心百倍地认定如果自己能够再坚持一下,一定就能够成功抱得美人归。

尽管对语义各执己见,洛追和许文辉倒是不约而同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此三人之间又出现了一瞬间尴尬的静默。而这一次,最终打破沉默转移话题的依然是次珍。她有些不自然地说自己要快一点回家,留下“我要回家了,下次见”这一句结束语,就从洛追手中拿过自己的行李,又将写着地址的纸条塞回许文辉手里,便匆匆离开。

直到次珍从视线中消失,洛追和许文辉才将目送姑娘离开的视线收回来。他们两互相看了看,又陷入了第三次沉默。许文辉皱了皱眉,依旧敌意地不想说话;而洛追次仁则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敌意而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洛追次仁试图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空气,问道:“许文辉同学,在村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我说,这段时间多看看风光美景,多一个人生经历,对未来也是不错的”。

 

5

 

或许是因为这个氛围实在是太过尴尬,这一次,许文辉没有继续他对洛追次仁故意为之的无视。几秒钟的延迟后,洛追听到了许文辉的回复:“我以前就来过西藏,这次就算是故地重游,也谢谢你,如果有需要,我会找你们驻村工作队寻求帮助的。”话既出口,许文辉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打量了一下洛追,终于还是决定让这场谈话继续下去,毕竟他也的确对洛追有些好奇的问题想要了解。

显然,洛追次仁现在的这身制服和驻村工作队的性质让许文辉的还是充满了好奇。汉族年轻人将洛追次仁身上的军装上下打量了许多遍,终于有些突兀地脱口而出:“你们是部队军官在村里工作?”没等洛追次仁回答,许文辉又补充了一句:“不用在部队嘛?还有你和次珍是什么关系呀?”

最后的半个疑问句,许文辉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而这句话中不自觉带出的阴阳怪气,终于让洛追发觉许文辉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许文辉多次找寻次珍消息,而洛追也因为于公于私的纠结,始终没有向许文辉透露任何次珍的情况,这次被许文辉撞上,尴尬之余使得洛追心底一直有几分内疚。于是,再开口回答的时候,洛追次仁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我们是公安现役部队,按照工作性质是要在部队待着,但我们部队也有驻村任务,我受领了一年的驻村任务。”他看着许文辉,努力让自己的善意看起来更明显,“所以穿着这身军装,在这里驻村。”

尽管在他看来洛追有和次珍存在不正常关系的嫌疑,令许文辉眼中的洛追莫名的有几分可恶,但许文辉还是觉得洛追应该是他印象中所有的藏族人一样淳朴、天真。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社交潜规则,许文辉努力收敛了他的敌意和嫉妒,甚至在告辞离开的时候还给了洛追一个相当友好的笑容。

至于说洛追主动提出如果许文辉要长留的话,可以帮他找到老百姓的民居,让样能够省点费用,许文辉委婉地拒绝了。他家境殷实父母在生活费上也是从来满足,不缺住旅馆的钱,而且就算他决定了要坚持不懈追求次珍,也不意味着要融入村里人的生活,首先语言不通这一点上就让许文辉失去了深入了解村里人的兴趣,而次珍这种走出大山孩子,看到大城市繁华的姑娘,大学毕业后肯定也不可能再回到偏远小村庄生活,带着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许文辉下阶段的行动计划,在最快时间里接近次珍、打动次珍,然后开学一起回到学校,他甚至已经畅想带着次珍回家见父母的场景。

洛追次仁驻村的村子里,无论是在内地西藏班读中学的孩子们,还是外出求学的大学生,暑假回家的都远远少于寒假回家的人数。因此暑假期间虽然洛追曾经组织起来的辅导课仍然在继续,但次珍就比寒假的时候多了许多闲暇时间。

而对于徐文辉来说尽管第一次告白受挫,他却没有放弃,反而表现出了愈挫愈勇的精神。他不再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对次珍直抒胸臆,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以“大家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所以必定有缘分成为朋友”的名义,偶尔邀请次珍一起吃饭、聊天或是散步。对这样一种看起来友好而无害的邀请,次珍倒是没有拒绝。一来二去,和许文辉混熟了以后,有一天次珍便向他发出了邀请,请许文辉来自己家里一起吃午饭。

心上人的主动邀请,在许文辉看来无疑是他迂回战术所取得的一项重大战略胜利,当然,在到了次珍家之后,他就不得不有些恼火地想,如果次珍没有同时邀请洛追次仁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次珍对许文辉,远远还没到能够心灵相通地用意念感知到后者心中隐忍着巨大怨念的程度。对许文辉不甚灿烂的笑容。她也只理解为自己家环境简陋,令来自大城市的许文辉不那么容易适应。

这样想着,藏族姑娘的表情就有了几分腼腆和局促,而当她看到许文辉虽然不十分真心但还是礼貌性地分了一张纸巾给洛追次仁,洛追也下意识地接过来和那汉族青年一样擦拭他面前带着几抹油污的藏式木桌的时候,这种局促更加深了几分。

“那个,家里条件简陋,”次珍看着许文辉想了想,补充了一个成语,“家徒四壁。”一边说,次珍一边麻利地拿过一块干净的抹布,将那张藏式木桌又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她才继续说下去:“你们从城里来的”后半句她是对洛追说的,语气中有几分不自觉的促狭,“可能还是有点不适应吧。”

这番话原本只是姑娘随口一说,并没有多想。但在洛追和许文辉听来,他们就不免为自己刚刚近乎于矫情的举止而惭愧。而当次珍帮她们将几乎没沾上什么灰尘的纸巾丢在垃圾桶里的时候,他们就愈发意识到自己那般举动在主人面前实在失礼。

很显然,次珍家的木桌只是因为有些破旧,加上光线的角度,才会给人一种不太干净的错觉。洛追不由得在意识中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也身为一个驻村队员,怎么能够对于自己驻村点老百姓家里的细微末节的卫生表现出这种态度,更何况这是次珍的家。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这么正式被邀请对洛追而言也是第一次,这次不小心的失礼举动让洛追懊恼不已。

洛追没将这想法说出来,不过他看这许文辉后悔的表情,感觉出一直跟自己有意唱反调的许文辉这一回倒是和他心有戚戚。在听完次珍那话后,徐文辉也若有所思地盯着背对他们忙着打酥油茶的女主人看了好几眼。

达瓦玉珍将滚烫的酥油茶端上来的时候,洛追次仁礼貌地用敬语说了谢谢,尽管这村子里老百姓没有说敬语的习惯,但面见长辈用敬语,对在拉萨长大的洛追来说,完全就是一种本能。更何况,洛追虽然假装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每一次看到次珍的内心波动,但他在夜深人静时也总会忍不住想象和次珍恋爱、生活的美好场景,而要达成愿望获取身为次珍家长的达瓦玉珍的好感当然十分重要。

相比之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许文辉虽然显得沉默得多,不过既然许文辉有个社会身份不俗的父亲,如何待人接物他也烂熟于心,因此他也是双手接过达瓦玉珍捧给他的酥油茶,声音不大地用汉语说了句“谢谢阿姨”。

达瓦玉珍应该是不太懂汉语,但还是猜出了那四个重复音节大概的含义。因此她也直起身,笑眯眯地示意许文辉喝茶,并顺便多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次珍介绍为大学同学并且明显不是藏族的小伙子。心里也在嘀咕着,小次珍才上学一年,现在都有男同学来家里找了,还是个汉族孩子,晚上得好好问一下什么情况了,好不容易上的学,可不能影响学习。

许文辉端着茶碗抬起头的时候,次珍也正转过身帮母亲取来糌粑和酥油,而许文辉的目光一直粘着次珍的身影,只有一旁的洛追次仁敏锐地注意到,达瓦玉珍第一次看清许文辉明显汉族人的面容那一瞬间似乎微微愣了一下。

洛追不由得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扫了许文辉一眼,完全不认为达瓦玉珍有什么可能会和许文辉见过面。然而当他再看向达瓦玉珍时,却发现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让洛追不得不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次珍大概早就和阿妈说过打算邀请两个朋友一起来吃午饭,而其中有一个还是帮助她圆了大学梦的驻村干部洛追次仁。洛追和许文辉喝着的酥油茶,散发着新酥油特有的香甜味,洛追知道一定是达瓦玉珍一早特地去买了新鲜的酥油和牦牛奶。

和大多数汉族游客一样,许文辉对酥油茶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十分习惯。然而在次珍面前,他努力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出来,埋着头将上唇浸在碗里,眼睛盯着茶碗中某个随机的点,硬着头皮将那碗酥油茶喝完。

当许文辉抬起头的时候,次珍正捧着自己的杯子坐到洛追旁边,而达瓦玉珍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她将手中的暖水壶放在桌上,对次珍说了几句话,目光却时不时看向许文辉。

次珍便对许文辉解释说,她的阿妈问许文辉是哪里人,年纪多大,家里都有哪些人,又都做什么工作。

这些问题明明听起来只是一般的寒暄,却令许文辉心花怒放。他十分确信达瓦玉珍必定是将自己当做女婿候选人才会问这些问题,因而他忍不住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挑衅地瞥了一眼洛追次仁。

遗憾的是,洛追并没来得及接收到这无声的胜利宣言。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洛追次仁对电话另一边只是简单地回应了几个短句,便挂断电话站起身来向在座的另外三人歉意地说驻村队有点事情要处理,因此自己必须回办公室了。

 

6

 

洛追的突然离开,让许文辉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感觉到一拳打空的失落更多,还是竞争对手突然消失的窃喜更多。但无论如何,他都认为这是应该好好利用起来与次珍培养感情的难得机会。毕竟,他心中有些酸溜溜地承认,无论如何,次珍都是和洛追次仁身为同一个民族,他们之间肯定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且早参加工作的成年男人本身就容易挑起大学女孩子的崇拜感,更何况还是个军官,虽然也才是个小军官。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足够惊世骇俗的话题,次珍倒是先开了口:“许文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对主动叫出许文辉名字这件事还在适应,“为什么……你好像,对洛追哥……有很大敌意?”

虽然能被次珍主动开口交谈是许文辉绝对求之不得的美事,但这个问题的确令他尴尬了一瞬。即使忽略了次珍语气中对洛追隐约的偏向,许文辉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瞬间不确定是不是宁愿刚才离开的是自己而换成洛追次仁单独面对这个问题。

“没……没有吧,为什么这样说?”最终许文辉有些迟疑地开口,他知道次珍必定是看出了什么,但他不想马上承认。对这个类似于逃避的回答,次珍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但盯着许文辉等待下文的眼神却分明表示她不相信面前这个文艺青年的否定。

许文辉当然不会对次珍如实承认自己对洛追的嫉妒,而是避重就轻地运用了一点叙述的技巧:“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不算是他对我做了什么。”一边说着,许文辉停顿了一下,故意叹了一口气,仿佛在感慨人心险恶,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你回来之前来村里找你,再跟村里人不大好沟通后,我就找到驻村工作队那边去了,见到了洛追警官,跟他询问了一下你的情况和住址什么的,但是他隐瞒了全部”说到这里,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次珍的表情,才故作大度地摇了摇头:“期间,我也跟他问过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在知道你的准确行程后,还是跟我假装不知道你回不回来,后来我在路上看到他送你回家”他又停了几秒,才继续道:“也就是那时候起,我就感觉这个人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诚实正直,印象就不是很好,所以心里有这么个结。”

但显然他的这番回忆叙述,并没有引起次珍的共鸣。她本想说洛追当然不是那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而且的确很多东西涉及到次珍和家庭的隐私,在不了解许文辉的情况下,不说这些是对的。但是又想到徐文辉不远万里,来村里看她,说这种话容易伤害徐文辉。最终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次珍的平淡反应令许文辉有几分失落,但同时也因为她没有就这问题继续追问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再提洛追的事,而是反客为主,热情地邀请次珍下午和自己一起去散步或者喝茶。然而次珍说她下午还要给村里几个上初中的孩子补习英文,婉拒了他的邀约。

许文辉的失望情绪完全写在了脸上,倒令次珍都不由得生出几分于心不忍来。许文辉也没有提出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只是向次珍和达瓦玉珍表示了告别,态度也比洛追在的时候礼貌得多。

许文辉离开的时候,达瓦玉珍又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过多地挽留,只是象征性地客套了一下。

回旅馆的路上,许文辉忍不住将次珍、洛追次仁和他自己的这几次交往,在头脑中一遍遍回放。即使他预设过再多关于次珍和自己的浪漫幻想,也不得不承认,次珍对洛追的态度,才是他嫉妒洛追的、比洛追警官对他的态度更加根本的原因。

既然问题的根源已经找到,那么下一步当然就是解决问题。许文辉少年时都曾实践自己说走就走的旅行,在解决问题方面他完全不缺少行动力。如今更是为了奋不顾身的爱情,许文辉完全没有一点犹豫,没一会儿便制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于是,在许文辉计划当中的第一步,就是找洛追次仁好好聊聊,寄希望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洛追能够主动退出。

至于具体谈什么,他只是稍微打了一下腹稿便胸有成竹,开始盘算起该什么时候去找洛追才合适了。

首先,必须是个次珍不在场的时机。许文辉自认为还没有崇高到发扬雷锋精神,替目前还不甚明朗的次珍和洛追次仁的关系挑破窗纸。其次,洛追次仁最好没在忙其他的什么事情,许文辉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都对假想敌洛追给予了高度重视,并做好了要打持久攻坚战的心理准备。

许文辉对古人写在兵书里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深以为然,幸好洛追次仁并不是唯一的驻村干部。一两天之内,他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驻村工作队的工作日程安排,并且完美地在一个下午,在办公室找到了的确不太忙碌的洛追。

洛追次仁显然不知道许文辉的来意。他对这个熟悉的不速之客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还从办公桌上的茶叶袋里捏出两撮放进一次性纸杯,又将杯子倒上热水放在了许文辉面前。

对如此的热情接待,许文辉显然不打算领情。他本打算开门见山,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拟出一个足够恢弘灿烂气壮山河的开头。不过他的视线落在洛追一杠两星的肩章上,倒是突然给了他新的灵感。

在他的构思的谈判初稿当中,强调了西藏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不便,更以如果做为军人家属要承受诸多辛苦,并以自己所在的城市和次珍未来前途来进行对比。试图通过自己比洛追次仁有更好的条件为次珍提供更加优越便利的生活条件,来说服洛追为了次珍的幸福,应该选择放手,让她有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

偏执的许文辉内心里并不承认这个理由相当单薄且牵强,自觉胜算呈指数增长的他放弃了原本的正面进攻计划,而是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仿佛只是来看望一下工作中的驻村队员。他也谈起这几天在村里走走停停,看到了村里简陋的公共设施,老百姓生活的艰苦,他用平淡的语气对洛追说道,我回到北京后会跟家里人商量,为村里筹集一笔钱,改善村里老百姓的生活。

洛追显然没有能够看透许文辉真实想法。鉴于他手头暂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而且对于生活在首都家境殷实的徐文辉提出的为村里筹集资金改善老百姓的事情时,洛追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意外惊喜,当即跟许文辉认真讲述着村里目前的困境,需要的明确资金数额。因此,当许文辉突然将话题转向次珍的时候,洛追次仁都没有丝毫防备。

“你也喜欢次珍对吧。”

“……”

洛追下意识地张了张口,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许文辉已经再次抢回发言权:“喜欢还是爱?”

“这……有区别吗?”洛追次仁显然被问得措手不及。

“喜欢是放肆,爱却是克制,你懂不懂?”许文辉步步紧逼,甚至不惜挪用了曾经在各种自媒体圈子中流行过的一句话对洛追进行施压。

“我……”

原本自觉语言表达能力不错的洛追,此时却还是卡住了。他并没有十分领悟到许文辉究竟想表达什么,自然也就无法做出合适的回答。

许文辉没等洛追再说出第二个字便又抢了话头:“你不要总是想要占有你根本不需要而且也根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如果真的是为次珍好,你就不应该有让她跟着你……在一起的想法。”他本想说“跟着你受苦”,但最终还是感到几分彷徨,便换了个没那么夸张的词。

主题终于被点出来,许文辉的紧张神经立刻松懈了几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少了大半。下意识喝了一口茶水,便急忙张口开始义正言辞地陈述论据。

在许文辉慷慨激昂许久之后,洛追次仁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许文辉的这番表述虽然很长,但说来说去终归就是那几个理由。

首先,洛追常年驻扎雪域高原;而他生活的在气候宜人的内陆城市。次珍如果和洛追在一起,便意味着只能留在这片高寒缺氧的土地上;而和他许文辉在一起,就可以定居在条件便利的繁华大城市。其次,洛追是军人,薪水有限,肯定也无法在生活品质上给次珍提供任何优越条件;而自己不但自身未来前景很大而且家境殷实,足以给次珍提供任何她想要的条件和生活。再一个次珍如果成为军嫂势必就要面临常年的聚少离多,忍受生活上更多艰苦和不便;而跟着自己就有多的时间和更好的条件追求幸福,可以活的像一个公主。

对许文辉的第一个理由,洛追次仁却不以为然。许文辉下意识的认为青藏高原上的生存条件这么恶劣,自然没有人是真正愿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却忽略了次珍本来就是高原上的藏家女儿,在这片土地上成家立业本就是在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许文辉这后两个理由,却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击中了洛追的软肋。

军婚不易,军嫂难为。无论洛追次仁对次珍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都不愿因为自己的情感,而让本可以走出大山,展望幸福优越生活的次珍承受太多生活的压力。洛追凝重地看看自己身上国防绿的军装,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洛追次仁若有所思的沉默,在许文辉看来,无疑等于呈上的降表。这时他也感觉到了需要给洛追留点时间认真考虑,在他看来如果洛追是真心实意喜欢次珍,肯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毕竟他也都是站在次珍的立场上将未来可能面临的情况直观的讲给了洛追,在看到洛追在一门心思沉思的时候,他顿时心花怒放,得意地站起身,并做出一副感慨且遗憾的样子,拍拍洛追的后背嘱咐他好好考虑。

许文辉满载一副胜利的神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走出驻村办公室的得意步伐也如同装了弹簧一般,一步一跳,轻得几乎要飘起来。

 

7

 

直到看到旅馆招牌的时,许文辉才慢慢的从胜利喜悦中逐渐回到现实中来,而后才想起自己忘了嘱咐洛追不要将他们的那番谈话告诉次珍。然而转念一想,推敲了一下自己离开时洛追的表情,便又放下心来。既然洛追次仁的样子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那么为了次珍好,他也是绝不可能将这些告诉次珍的。

那次两人的秘密会谈,虽然许文辉和洛追次仁谁都不会对次珍透露一个字。然而,次珍还是发现了似乎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她依然在给村子里的中学生进行义务辅导,但每次她找洛追次仁去商量辅导的事情,他总是不在办公室,提前交待其他的驻村工作人员与她商量工作细节。

尽管洛追有意避免与次珍见面,但巴掌大的村子始终不可能让两个人完全碰不到面,洛追次仁和次珍还是有了几次意外的碰面。次珍隐约的发觉,两人之前的默契和亲近突然不见,洛追现在的态度变得生疏而客气。即使一脸公事公办表情的洛追次仁并没有刻意表现出冷淡,那种突现的距离感却是真切地存在着。

起初,次珍以为洛追次仁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并没有计较他对自己态度的突变。她甚至更加主动地邀请洛追——有时也会顺便邀上许文辉一起——到她家里吃饭或是喝酥油茶,试图给洛追或多或少的一点暗示。

然而,洛追却一次又一次推掉次珍的邀请。

“真不巧,今天下午临时通知明天一早就要交个材料,我要先把那个写出来,以后有机会的。”

“谢谢你的邀请,次珍,可是村子里要报一个项目,我需要先把申报书写好了才能有时间。”

“县里来人,领导让我接待一下,真抱歉这次不行呢,下次吧。”

每一次接次珍的电话,洛追次仁都尽量保持着疏远而礼貌的语气。他不那么太由衷地庆幸,通过电话次珍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

他也看出次珍对自己也有好感,却不能让次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洛追当然感觉很痛苦。但一想起许文辉说的话,他又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次珍能够生活得更好,爱一个人,当然要希望她幸福。

“还约了许文辉吗,那要不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了,我还有一个表格今天要做一下,下班之前就要交。”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领导说今天要开个会,不知道要开多久,你和许文辉先喝茶聊聊天吧。”

“许文辉也在啊,你们就先聊吧,我有点事,忙完才能过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洛追次仁一口气灌下大半杯已经凉下来的茶水,才勉强冲走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的许文辉和次珍一起在她简陋却温馨的家里,和次珍的阿妈一起喝茶聊天的场景。随后,他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扶贫项目申请表,强迫自己将上面的每个字都看进去。

如果说一次两次的推脱或许的确是因为工作太忙。那么,每一次都被以相似的理由婉拒,次珍便没有理由依然看不出洛追是在有意躲避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得罪了洛追,或是洛追次仁是不是对自己感到厌烦。每当想到这些,次珍就感到有些莫名的难过。

还有一种可能,次珍试图故意假装没有想到,然而却无法说服自己不承认这种可能性的成立。如果洛追次仁有了新的亲密交往的女性,次珍小心地避开了“女朋友”这种会令她心中突然一滞的词汇,那么他当然有充分的动机,为了避嫌而疏远次珍。

“如果不向你说的那个人求证,那么一切的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

次珍看着宿舍里热心同学发来的短信,想要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却使表情显出几分苦涩来。她并不是热衷于和同学讨论八卦的人,然而这一次,她却感到前所未有地需要来自洛追不认识的人的帮助。

同学说的道理,次珍并非真的不懂。然而,一想到要去向洛追本人求证他为什么不理自己,次珍又一次对自己露出几分苦笑。她不确定如果真相的确是有意回避的那种可能,那么她究竟是不是想要知道答案?

最终,当洛追次仁再一次婉拒了次珍的邀请时,次珍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以寒暄的方式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上,便直接对有一次“顺便”来充数的许文辉发问:“许文辉,最近你看到过洛追哥吗,他怎么一直没来?”

毫无铺垫的问题让许文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显然,被喜欢的人当面问起另一个疑似情敌为什么没出现,谁都会感到心理不舒服。他并没有马上回答,突然觉得,这似乎可以成为一个能被利用的机会,让次珍进一步疏远洛追。

既然自己已经通过谈判和洛追达成了共识,那么,次珍的态度才是决定因素。这样想着,许文辉故意做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最近……也还是见过的。不过最近几次见到洛追警官……他好像……”

为自己争取了相当的思考时间后,许文辉终于想出了一套说辞,于是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一反刚才的迟疑:“好像每次都在打电话。”一边说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次珍的反应。而次珍的眼神则毫无疑问地令他收到某种反馈。于是他进一步试探:“也许是给女朋友打电话吧?毕竟是事业有成的军官肯定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再说洛追警官也已经工作了两三年,家里人肯定会开始张罗着介绍对象什么的,我身边的表哥表姐一到放假过年也是忙着相亲。”

事实上许文辉已经根本不知道洛追近期的行踪,他一门心思都在次珍身上。

但他相信次珍不可能真的去找洛追求证,也就放心大胆地继续发挥下去:“不过当然洛追警官也不是随便什么女生都接受,他好像说过一直都喜欢内地女孩,那种秀丽婉约、多才多艺的美女。”

没等次珍做出任何反应,许文辉看了看次珍微微显出古铜色光泽的脸颊,又继续补充:“就是那种瓜子脸、皮肤特别白皙,长相特别漂亮柔弱的女孩子。”许文辉本想一鼓作气索性捏造一个与洛追次仁有暧昧关系的姑娘,但他也及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擅长虚拟人物塑造,反倒怕被次珍看出纰漏,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了使自己的话在次珍身上达到最大化效果,许文辉相当策略地没有给次珍太多当场消化吸收那一堆虚虚实实信息的时间。他故意装作完全没有看出次珍的情绪,而是迅速戴上一脸看起来似乎坦坦荡荡的笑容转换了话题:“暑假假期很短,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呀?”

出乎许文辉意料的是,次珍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明显地表现出失落难过的神情。她只是迟疑了几秒钟,便接上了他的新话题,还顺手提起桌上的暖壶,将许文辉面前已经有些凉下来的半杯甜茶添满。自从不经意发现比起酥油茶,许文辉显然更容易接受甜茶的味道,次珍就一直用甜茶招待他,这也已经快成了一个习惯。

次珍的这一习惯,在许文辉看来,却无疑具有重大战略性意义。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个公众号曾经转载的一篇文章里说的,爱的第一步就是习惯,尽管那篇文章曾经因为缺少作者授权而被删除,但并不妨碍许文辉继续从中汲取鸡汤的养分。这样想着,许文辉突然露出一个抑制不住的胜利笑容。他看了一眼次珍没有露出明显表情的侧脸,心情愉快地灌下一大口甜茶。

就在许文辉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时候,次珍的阿妈达瓦玉珍已经盯着许文辉捧起甜茶碗的双手看了好一阵。一时间,她似乎陷在某种心事当中,又似乎在仔细地斟酌什么。最终,达瓦玉珍收回目光,站起身为许文辉和次珍各自将碗里的甜茶续满,又向次珍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坐回座位上耐心听她们聊天。

次珍从阿妈手中接过暖水壶放回桌上,笑着回答了一句,表情显得十分轻松。她转过头正遇到许文辉疑惑的目光,于是她便随口解释道:“阿妈刚刚说,你是不是喜欢喝甜茶,喝不惯酥油茶。”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就告诉阿妈,我的汉族同学们也很少有谁能喝得惯酥油茶的。”

“哦。”许文辉对酥油茶或者甜茶的问题并没有什么观点想要发表。处于礼貌,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接了次珍的话题:“确实喝不惯。像我父亲曾经在西藏工作过几年,也一直都喝不惯西藏的酥油茶。”听着这番话次珍倒也没有感觉。而达瓦玉珍,大概又是想起了什么,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笑着用藏语招呼许文辉继续喝茶。

 

8

 

离开次珍家的时候,许文辉已经能够成功地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他确信自己成功地完成了对洛追次仁和次珍的各个击破,一回到旅馆便开始计划起下一步行动方案来。

在接下来没有洛追在身边的日子里,许文辉跟着次珍体验了不一样的生活。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村子里,他们便跟着次珍的家人去青稞田劳作。许文辉一开始笨手笨脚,不是把锄头挥得太高,就是不小心踩到刚锄好的地,惹得次珍在一旁咯咯直笑。在次珍的耐心指导下,许文辉渐渐掌握了技巧,动作也熟练起来。劳作间隙,他们会躺在青稞田边的草地上,望着天空闲聊。许文辉给次珍讲着她不曾了解过的北京的另一面,古朴的四合院、充斥着真假古玩的潘家园、热闹纷呈的工体酒吧街;次珍则给许文辉讲述着罗马村的传说,那些关于神山圣水的故事,关于先辈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历史。

“许文辉,你看那座雪山,它叫念青唐古拉,在我们心中,它是神圣的象征。”次珍手指着远方的雪山,眼中满是敬畏。

许文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好美,感觉离天空特别近。”

“每到特定的节日,我们都会去转山,祈求平安和幸福。”次珍接着说。

“那下次转山,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许文辉满怀期待地问。

次珍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午后,阳光变得柔和起来,他们会去村子附近的小河边。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小鱼小虾在水底游来游去。许文辉和次珍脱了鞋子,把脚伸进水里,引得一群小鱼好奇地围过来,轻啄他们的脚趾,痒痒的感觉让两人忍不住欢笑。偶尔,许文辉还会试着下河捉鱼,可那些灵活的小鱼总是从他指尖溜走,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衣服,次珍在岸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也挽起裤脚加入他的“捕鱼行动”。两人在水中嬉戏打闹,河水倒映着他们欢快的身影。

傍晚,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卓玛带着许文辉挨家挨户串门,每到一户人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糌粑、烤羊肉,喝着青稞酒,载歌载舞。许文辉虽然听不懂藏语歌词,但也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跟着节奏拍手欢笑。有一次,村里的老人教许文辉跳传统的锅庄舞,他的动作总是跟不上节奏,不是踩错步点,就是和别人撞个满怀,次珍在一旁耐心地给他示范,手把手地教他。在次珍的帮助下,许文辉渐渐掌握了要领,终于能和大家一起欢快地舞蹈。

在缓慢渗透、逐渐占领和趁虚而入迅速告白之间,许文辉最终决定选择后者。无论如何,就距离和接触机会而言,总归是洛追次仁占据着优势。如果洛追次仁改变主意,许文辉并不确定他还有把握再次如愿以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许文辉决定速战速决。

时间随着桑曲河水一同飞逝,次珍的暑假很快便接近尾声。经过前段时间的铺垫,在开学前最后两个多星期,许文辉已经有充分的自信他已经潜移默化地让次珍相信她和洛追次仁不可能在一起,而这意味着自己告白的成功率比起上一次,必定有了几何级数的增长。

尽管在战略上充分轻视了包括洛追在内一切阻碍他追求次珍的因素,但许文辉依旧从战术上重视了它们。他在心中预先彩排了几次,修改了几个版本的台词草稿,最终决定实施的时候,又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和风和日丽的白天之间选择了一个折衷方案,才投入到了计划的实现当中。

许文辉最终选了一个有晚霞的黄昏。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约次珍出来一起散步,又在夕阳余晖淡云薄暮下,再一次向次珍姑娘告白。

不知是因为渐渐习惯而接受了许文辉,还是因为终于不再对洛追次仁抱有渺茫的期望,次珍这一次只是犹豫了几分钟,便低下头,算是默许了许文辉的追求。许文辉捕捉到这一信息,按捺着激动的狂喜,试探着伸出手,先是假装无意地碰了碰次珍,见姑娘似乎没有躲开的意思,他的胆子也大了几分。

对许文辉的试探,次珍的表情并不算热情,但总算没有表现出拒绝。许文辉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次珍的手,而次珍只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许文辉没有松手,她也就没有坚持,任凭对方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在次珍看不到的角度,许文辉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他故意在这个时间将次珍带到这个位置并非盲目行动。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从洛追次仁写工作计划和安排的本子上面看到洛追今天要走访几家村民,而自己和次珍此时所在,正是从村民家到驻村办公室的必经之路。

身后的小路空荡荡地延伸,通向一片不起眼的平房。没有看到洛追身影的许文辉故意带着次珍在附近晃了半天,才将次珍送回家,还体贴地道歉说是自己太开心太激动,才忘记问问次珍是不是已经走累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许文辉兴奋得几乎要唱起歌来。他又忍不住向驻村工作队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一直没看到洛追的身影,许文辉却坚持安慰自己说,自己和次珍手牵手在那个地方转了那么久,总该有那么一刻会被完成工作回办公室的洛追次仁看到。

不得不说,许文辉这一次,倒是真真切切地猜对了。就在他牵着次珍的手向姑娘回忆在中传校园里自己是如何对一个萍水相逢的藏族姑娘一见钟情,这一年又是如何小心地珍藏着当时偷拍的次珍照片时,刚刚完成走访工作准备回办公室整理材料的洛追,正好就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见到次珍和许文辉,洛追原本是准备要打招呼的。然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便看到两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洛追次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尽管已经无数次说服自己要放手,将次珍让给更能给她幸福的人,然而亲眼见到次珍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洛追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许文辉和次珍聊得热闹。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洛追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躲在了身边几棵大树的后面,却又忍不住向许文辉和次珍的方向看过去。他们聊得那么入神,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躲起来实在多余。洛追自嘲地想着,完全没有觉察自己刚刚因为看到次珍而忍不住露出的笑容已经自发地消失。

回到办公室,上午晾在桌上的茶已经完全冰冷下来。洛追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茶水,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服自己,既然希望次珍幸福,那么就不如彻底放手,真诚地祝福她。

尽管不算十分熟络,毕竟经过了多日的谈话,尤其是那次许文辉向洛追次仁讲述要筹集资金改善村里百姓生活的时候,向洛追次仁详细介绍了家庭情况,甚至将家中照片也给洛追展示了。因此洛追次仁对许文辉的家庭状况并非一无所知。许文辉的母亲是大学教授,父亲许国忠是位国内知名企业家,看照片他的父母好像都是很开明、不算是难相处的人。况且许文辉的父亲,据说年轻的时候还在西藏工作过几年,这大概也能让他的家庭也相对容易接受一个藏族的儿媳。

虽然已经决定了放手,但毕竟村子不大,驻村干部和曾经帮扶过的村民总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况且还有个上过通讯稿的假期补习班。洛追依旧习惯性地关注着次珍,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帮忙。

告白成功的许文辉乘胜追击,和次珍的关系也在短短几天内突飞猛进。既然觉得自己和洛追次仁已经没有可能,次珍便也不再执着。无论从个人条件还是家庭看来,许文辉都不算糟糕,况且他对次珍的确是认真的。于是,次珍便默许了这个汉族同学的追求。

对于未来的生活许文辉还做了种种计划,说是等他们俩大学毕业,他们就可以定居内地工作生活,顺便把次珍的家人也接到内地安度晚年等等。虽然每当他提出这一系列计划的时候,次珍并没有表现出许文辉期待中的兴奋和憧憬,还欲言又止的。许文辉安慰自己,至少她没有反对这个计划。他记忆里还记得父亲也曾经描述过,藏族人的淳朴守信,若是答应了什么事,便一定不会反悔。

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们为次珍送来她下学期用的笔和本子之类东西。次珍明明看到洛追次仁就躲在同事们的身后。毕竟,全体驻村人员为村子里的优秀大学生送来学习用品表示鼓励,洛追没有理由缺席。

当次珍的目光落在洛追身上的时候,他赶忙低下了头,避开了和次珍的眼神接触。

洛追的这个动作,让次珍不由自主地有些隐隐的失落。她反复看了又看洛追,突然感到几分莫名的不甘心。她咬住了下嘴唇,暗自在心里说,至少也要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突然就对自己如此疏远了,连家里的阿妈都看出洛追是在有意回避,还问她是不是和洛追次仁发生了什么矛盾。

办公室的藏式门帘被突然掀开的时候,洛追次仁明显有些意外。

原本在闯进办公室的瞬间已经怯场了一大半的次珍,在看到办公室只有洛追一个人的时候,之前快要消失殆尽的勇气又回来了。她叫了一声:“洛追哥!”

次珍本来是想问问洛追为什么要故意疏远自己,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次珍突然对自己的迟疑不满起来,再开口的时候,便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洛追哥,我和许文辉已经准备等毕业就结婚,我们的婚礼,你到时候来参加吗?”

洛追次仁听到这番话,尽管早就决定要成全许文辉和次珍,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涌起一阵钝痛。他竭力控制自己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甚至还寄出了一丝微笑:“当然,许文辉我也认识了,你是我的……”洛追的声音停滞了一下,他不想说是朋友,终于还是狠狠心补全了这句话,只是声音轻了几分:“我们驻村工作点的百姓,我当然……”

洛追话还没说完,便被次珍打断了:“那就谢谢了,洛追哥,你帮助了我那么多,我很感激,也希望你以后也能够……幸福。”她并没有想到要掩饰眼中流露出的失落。

此刻,洛追的脑中一片空白,仅剩的意识勉强维持了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根本没有留意到次珍的表情。

最终,洛追掩去了眼中的痛,强笑着对次珍送上祝福。看着洛追的笑容,次珍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一阵阵发酸,再也顾不上什么寒暄或者礼节,转身便跑出了办公室。她离开得太匆忙,以至于没有看到在她转过身的瞬间,洛追次仁低下头,拼命地揉眼睛。

洛追次仁用力咬紧牙关,逼回了没有流出的泪水。流血流汗不流泪,即使没有身处战场的硝烟里,他依旧是个军人。

当许文辉再次见到洛追的时候,他对自己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去这个曾经的情敌示威。然而,他刻意安排的事情太多,偶然巧合反而显得有些稀有了。面对洛追次仁,许文辉没有先开口。他倒不是为了摆出什么姿态,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照顾好次珍。”打破沉默的是洛追次仁。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叮嘱许文辉。最终,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而这寥寥数字,却让许文辉产生了几分心虚的感觉。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9

 

不知不觉间,次珍的假期已经过去二十几天,许文辉计算了一下他们返校的时间,便建议早点出发,沿途可以在各地短暂停留,顺便观赏一下冰雪覆盖的梅里雪山,为他的千里寻爱之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暑假期间为中学生补习的工作已经结束,次珍手上也没有什么其它事情了。或许是也想要离开村子散散心,又或许是为了拉开一点和洛追次仁的距离,免得看见又难过,次珍只考虑了不到一天,便答应了许文辉的邀请。

邀约成功的许文辉兴高采烈地回到旅馆开始为这一次回家的旅途做准备了,他还计划顺道把次珍带回家让父母亲见见。原本他进藏并没有将自己的寻爱计划向父母汇报,他没有想过会如此顺利,不过既然如愿以偿地和次珍在一起了,那么,自己总该和父母汇报一下,也免得带回家时父母觉得太突然。于是他便在微信上将两人的恋情和他对于两人的规划,次珍的家庭情况详细地告诉了远在内地的父母,当然隐去了他和洛追次仁那些“明争暗斗”——至少他这样认为,同时也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了父母。

汇报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母亲虽然没有明确干涉他的计划,只是叮嘱自己的儿子路上要注意安全,但是对于次珍和他事情没有交代一句。然而最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那通常都是秒回自己微信、无论他有什么决定都表示赞成的父亲,却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回复。对此许文辉并没有真正当一回事。或许他的父亲要务缠身,一时没抽出时间回复也并非不可能。

在发出微信后差不多又过了一天,许文辉终于接到了父亲许国忠姗姗来迟的回复,然而那回复比没有回复这件事本身更加令他意外。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明显比往常生硬得多“关于你和林芝那个姑娘的事情,我们好好谈谈,你现在也成年了,我首先想确认一点你是对这个姑娘是谈恋爱还是要奔着结婚走?”

许文辉有些紧张的答复道: 爸,我知道你会有想法,但我真的喜欢她,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在一起。

许国忠的语气逐渐严肃“喜欢是一回事,但婚姻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差距太大了?她来自林芝的乡村,家里条件很普通,当然我不是对于这个姑娘的家庭情况带歧视,但我们在北京,生活条件、教育背景、家庭观念都不一样。”

许文辉极力辩解着“爸,我知道这些,但爱情是不分出身的。我可以去适应她,她也可以来适应我,我们可以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生活。”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爱情能解决一切问题?你们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她从小在乡村长大,虽然现在在北京读书,但你能想象她在这里的未来生活吗?她会不适应的,你们也会因为这些差异而吵架。”

“我可以慢慢教她,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她会努力融入的。”

许国忠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她家里人呢?她的父母、亲戚都在林芝,以后你们要是结婚,难道要她远离家乡?她会不习惯的,她的父母也会不放心。你让她在两个地方来回奔波,这公平吗?”

“我们可以两边跑,或者把她家人也接过来,大家一起生活。”

许国忠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儿子,我们家在北京,也算家境不错,我和你妈一直希望你能找个条件相当的,这样彼此生活压力小,也能更好地融入我们的圈子。你要是和她在一起,以后的生活会很复杂。你想想,我们家的亲戚朋友,他们会不会接受她?她会不会因为不熟悉而感到孤立?”

说到这里许文辉慢慢绝望之余激动起来“爸,我知道你们带着门当户对的老观念,但这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我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性格、她的善良,而不是她的出身。我会保护她,让她融入我们的生活。”

许国忠的语气逐渐缓但透露出异常坚定感觉:“儿子,我不是不让你恋爱,但婚姻是大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你要是坚持这样,我必须告诉你后果。我们家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在北京有好的发展。如果你因为这段感情而分心,甚至放弃一些机会,那我会很失望。而且,家里也不会支持你们,包括经济上和生活上的支持。”

许文辉沉默了一会儿:“爸,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理解你的担心。但我真的爱她,我不想因为家境的差距就放弃她。我会努力让她融入我们的生活,也会努力让你们接受她。如果你们实在不支持,我也会自己努力,我不想让她失望。”

父亲最后叹了口气说道:“儿子,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我不反对你恋爱,但你要清楚,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事。你要是坚持,以后遇到的困难,不要来找我。家里不会支持你们,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向来和蔼的父亲对于许文辉的草率决定提出了批评,字里行间充斥了对于许文辉学习期间不认真求学,对自己未来另一半的选择上自作主张的不满,一时间徐文辉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适和不理解,但是对于玉珍的感情,让他鼓起了勇气,他也第一次如此强硬的顶撞了父亲,内心里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对抗家庭和父母,甚至是离开家跟次珍异地生活,只是他思考着接下来能否照顾好次珍,次珍看到一无所有的他又会不会失望离开等等问题,产生了巨大的担忧感觉,这时的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稚气,认真反思和洛追的差距,才意识到自己离开了殷实的家境其实并没有这么大的底气,但又怕失去这份他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爱情,他也陷入了强大的纠结之中。

很显然,次珍也并不知道许文辉父子的这一次通话。她突然注意到身边的文辉表情似乎有些沮丧,于是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许文辉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出他头脑中久久盘桓的问题,只好随便地敷衍几句搪塞了过去。

许文辉渴望求证,却又害怕面对真相。最终他选择了自欺欺人地装作选择性遗忘,至少他还可以享受和次珍一起的旅行。至于真相,既然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许文辉想,也许等他们俩回到内地,他就可以准备好了。又或许到那时他父亲又会告诉他,家里同意他们在一起。

许文辉不无侥幸地想。

根据两人的安排,次珍和许文辉将会先坐长途汽车到拉萨,去过布达拉宫、拜谒过大昭寺、小昭寺还有哲蚌寺,返回梅里雪山,然后到他所在的城市休息几天,次珍也就该准备开学返校了。

洛追次仁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次珍来和他告别的时候,不仅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能微笑着祝她一路顺风。许文辉并没有刻意示威,相反终于表现出了他的阳光开朗,然而在洛追看来,却比以前任何一次见到他时都更加刺眼。

终于沐浴在布达拉宫广场的阳光下时,次珍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她身旁的许文辉在明亮的光线里,微微眯起眼,看着次珍阳光下的侧脸,没来由地又想起父亲阴沉的声音和生硬的话语。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无谓地担心,却不由自主地从次珍看向他的眼神里里寻找答案。

次珍终于注意到身边的年轻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时候,脸上不由得有几分绯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躲避许文辉的目光,小声开口:“我们……去布达拉宫里面吧。”许文辉这才回过神来,也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几分尴尬。他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次珍说了什么,于是拿出提前从旅行社买到的门票,和次珍一起向布宫的入口走去。

不知为什么,许文辉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迷茫与恐慌。这种感觉强烈得几乎占满了他的心,却又飘忽不定无法抓住,更不知究竟从何而来。

信仰是从一出生便烙在每个黑头藏人骨子里的本性,无论他们信的是什么。次珍在每一尊佛像前虔诚地五体投地,又用双手托着哈达绕着每一间殿堂转了一圈又一圈,为每一盏酥油灯添上灯油。

许文辉没有耐心跟着次珍一起转或是像她一样从一座佛像向另一座缓慢地移动。他便立在佛殿的门口,等着次珍完成她的仪式,他们好一起奔向下一个“景点”,许文辉在心中引用了刚刚路过的、带着他家乡口音的导游对一波游客的讲解词。

当第三波游客从身边匆匆涌过时,许文辉忍不住百无聊赖地抬头打量着四周。

次珍按照自己的速度,大概才转到半圈。

许文辉注意到有位身着明黄色僧袍的僧人盘腿坐在一侧的软垫上,面前摊着一叠翻开一半的经书,口中念念有词。从僧人的打扮看来,似乎颇有些道行。

看到僧人的一瞬间,许文辉以为他在盯着自己。然而,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过去,却发觉对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许文辉心中不由得没来由地一动。他估计次珍大概还要至少半个小时才会来和他会合,于是他便任凭某种不受控制的潜意识将他一步步带到那了僧人面前。

“师傅,我……”许文辉跪在僧人对面的地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膝下地面的冰冷。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懂汉语,他只是有种压抑太久的倾诉欲望,仿佛突然一下爆发出来。他想要将这些天自己的恐惧、迷茫和痛苦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然而,真正开口的时候,太多的话争先恐后,许文辉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倾诉了。他哑了半天,最先宣泄出来的,却不是语言,而是止不住的泪水。

 

10

 

停止诵经的僧人平静地看着许文辉,看起来对这种突然跪到自己面前大哭的汉族小伙子并不陌生。相比起以往有些嚎啕不止的请求获得救赎的游客,现在这个只是默默流泪、偶尔抽泣一下的年轻人堪称安静。

哭了一阵,许文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僧人,便看到僧人的目光依旧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令许文辉心中稍微踏实了一点,之前的倾诉欲稍稍退去,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师傅,我想出家,您看行吗?”许文辉忘了考虑对方是否听得懂汉语,也没经过任何大脑的思考,直接脱口而出,“我想出家……出家……对我来说大概就解脱了!”

僧人没有说话,默默将面前的经书翻过一页。他几乎根本没有看许文辉,可又像是目光从没离开许文辉。已经止住泪的汉族青年,期待地看着表情毫无变化的僧人,就在他觉得大概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他听到僧人终于发出了声音。出乎意料的是,尽管长着很不汉族的面孔,僧人的汉语却十分标准。

“出家是为了追求佛法的智慧,不是为了逃避现实。”僧人看着许文辉,慢慢地说,“想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一味地逃避不能减轻痛苦。”许文辉也无暇思考原因。他想要继续追问些什么,但僧人已经半眯起眼,继续诵经了。

许文辉茫然地站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跪得麻木。他讪讪地退回自己刚才站的位置,调整了一下情绪,头脑中却一片空白。次珍结束了参拜来找他时,他也只是机械地跟在次珍的身后,直到浑浑噩噩地结束了布达拉宫之行。

次珍看出许文辉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善解人意的次珍并没有再问什么。晚上他们在八廓街吃藏式火锅时,许文辉已经恢复正常,和次珍有说有笑了。

接下来的行程里,许文辉一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拉萨的游览计划完成后,他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和次珍一起去转梅里雪山。也许神山会为他指点迷津,过去的许文辉从不迷信鬼神之说,但却仍然忍不住这样想。

而就在次珍她们出发后的一个晚上,洛追次仁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时,梦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梦里黑云压城,天崩地裂。白牦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中,而黑牦牛从地缝边昂首阔步地走远。洛追因这个梦而无来由地心慌,按理说凭着他受过的教育和训练,他不应该相信所谓的预兆,然而直觉却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四天后,一早当电视新闻里滚动播放川藏路上发生大面积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消息传来,洛追的心便不由得一沉,按次珍她们早前的计划,今天应该在回林芝的路上,刚好在受灾区域,一想到这里洛追连忙拨打次珍和许文辉的手机,但当听筒中传来不在服务区的声音时,他的脑袋还是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灾害发生十几个小时后,当地政府组织救援队伍时,他第一个报了名。作为武警官兵的洛追次仁被编入了第一梯队,第一波赶赴受灾现场。

第一梯队不仅意味着最早抵达灾难发生的地方,同时也意味着他将会最早地直面未知的危险。但洛追次仁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见到次珍,他才能够安心。同时,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马上就能见到次珍,一想到山体滑坡可能会导致的惨状,他又宁愿不要见到次珍,宁愿次珍依然还在拉萨和许文辉玩得乐不思蜀。

泥石流发生时,次珍和许文辉正在从拉萨到林芝的路上。尽管正值雨季,却没有任何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长途客车的司机避让落石的同时为了避免客车翻下峡谷,不得不撞上了一边的山崖。驾驶室被凸起的石块挤得变了形,而那个司机活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拉起手刹,打开了车上一前一后两扇自动门。

尽管有随车警察在组织疏散乘客,人们依旧被恐慌所统治。头发微卷的年轻警察坚持将所有乘客都带到了开阔的地方,才抹了一把汗,向组织汇报了突发状况,请求就近提供援助。

许文辉和次珍肩并肩地坐在了一块扁平的石头上。许文辉听不懂次珍口中一直没停念的究竟是什么经文,他也没有打断她,只是将手臂轻轻搭在了次珍的肩膀上。

等待救援的地方只能说是比事故突发的地点要安全一点,但在救援到来之前,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随车的藏族警察在电话里用许文辉听不懂的话沟通了一阵,便回过头,先是用汉语告诉大家已经封锁了事发路段,让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慌张,安心等待救援,又用藏语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稀疏的石块依然间或落下,只是因为体积不大,滑落的点大概也不高,没有再造成什么事故。惊魂未定的次珍下意识地靠在许文辉怀里,而许文辉,突然觉得之前的迷茫慌乱,比起刚刚发生的意外,实在是太过渺小,不值一提。

这样想着,许文辉纠结混乱了许多天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品尝这种久违的、难得的平静,便听到马路对面几个游客打扮的人尖叫起来,同时他看到他们一窝蜂地向后面退去。

篮球大小的落石突然从山上大面积滚落下来时,许文辉和次珍已经来不及闪避了。许文辉遵从本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爆发出的力气,将次珍猛地推向了一边。猝不及防的次珍摔在地上,只觉得手掌和膝盖都撞在满是碎石头的柏油路上,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忍痛回头看许文辉,却无法抑制地尖叫了一声,抽泣起来。

许文辉被石头砸了个正着。推开次珍的动作让他失去了自己躲开的机会。次珍试图站起来,却重新又跌倒在地上。她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挪到许文辉身边时,许文辉还没有失去意识。

警察在忙着汇报情况、呼叫救援,安抚伤者,人人都是自顾不暇,边上披着大披肩、头上梳着五颜六色辫子的女游客脸上满是惊吓的神情瘫坐在地上,打扮时尚的小伙子惊恐地看着搜不到任何信号的手机反复尝试打通一个求救电话。许文辉的身边,一时间就只有次珍一个人。

次珍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只是尝试着想说点什么,减轻徐文辉的痛苦,但许文辉艰难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开口。随后,他把在村里时洛追他们俩的那次秘密会面,还有父亲之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切,统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次珍,每一句的声音都比前一句更加虚弱。

当终于说完这些事情,许文辉顿时感到了几分轻松。次珍震惊而迷茫的表情在许文辉眼中愈发模糊,他这时脑海中开始浮现洛追次仁和次珍在一起画面,看着站在洛追次仁身边笑靥如花的次珍,心里反常的没有对洛追的妒忌。许文辉突然又想起那次秘密会谈时自己对洛追说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话,心里一阵苦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输了。

就这样想着,许文辉感到有些疲惫,便合上眼,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而他的最后一个表情,也就定格在这个微笑。

一个多小时后救援队赶到,洛追看到的便是已经冰冷的许文辉和缩在许文辉身边低声抽泣的次珍。突然的喧哗声惊动了了次珍,姑娘抬起头,正看到在救援队最前面快步走过来的洛追。

见到洛追的瞬间,次珍已经忘记了洛追之前如何疏远自己。她本能地向洛追怀里扑过去,洛追伸出手,正好接住了由低泣转为嚎啕大哭的次珍。而这时的洛追,也早已因一路上的紧张和见到次珍的惊喜,忘记了自己要疏远次珍的决定,抱住了次珍,轻抚着她的头发和后背,柔声安抚。

待次珍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点,洛追认真地看着次珍的眼睛,郑重地:“次珍,你……我……以后……我……”

就在洛追次仁还没组织好语言的时候,次珍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要说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将脸靠在洛追迷彩作训服的领口,保持了这个动作快有一分钟,才又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嘶哑,低得像是耳语:“洛追哥,我……其实,我喜欢你。”她没等洛追疑惑的眼神成型,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看你对我越来越冷漠的态度,我很难过,然后许文辉跟我说你可能有女朋友,刚刚他告诉了我,你们之间的谈话,我才明白你的心意。”最后两个字,次珍的声音轻得几乎只剩下口型,然而洛追还是听到了。

乍一听这番话,洛追次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难以掩饰自己的惊喜。但是,从次珍的表情和眼神里,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死者是你的什么人?”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是救援队队员在询问许文辉的身份。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次珍似乎没听见救援人员的问话,洛追次仁思索了一下回答:“是她的……我们的朋友。”

这次意外之后次珍回到了村子里,向大家讲述了事情经过,众人既感动又惋惜,一起提议并筹备在村子里为许文辉举行藏式葬礼,祈祷他来世幸福。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平常嗓门儿最大的嬷卓嘎啦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的沉思着,当众人散去后嬷卓嘎啦单独找到次珍要了张许文辉的照片,便没说原因便匆匆离开了。当一切尘埃落定,次珍的假期也日益临近,在准备回校的时间里,她去拜访了一次嬷卓嘎啦,看到徐文辉的照片竟摆在佛党角落的佛龛上面,跟几张嬷卓嘎拉家人的遗照放在一起,嬷卓嘎啦察觉了次珍的视线,感慨的说到:“哎!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当初还怀疑他不像好人,现在想想那孩子都没喝上一口我做的热茶”,两个人相顾无言的坐了一会儿,似乎感觉气氛有点压抑,次珍跟嬷卓嘎啦匆匆道别。

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嬷卓嘎啦就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竹椅搬到自家屋门前。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肩背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眯起眼睛晒太阳,不一会儿便进入了似是而非的朦胧浅眠之中,在梦里又见到那个清秀的汉族孩子,操着那口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回到了村子里,这一次她微笑着迎了上去。

 

作者简介:平措朗杰:西藏日喀则人。1991年生,毕业于浙江警察学院,2013年入伍,现任里孜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执勤队副队长;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仓央嘉措文化研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小说陆续在《边防警察报》《西藏日报》《西藏文学》《中国小说网》《藏人文化网》《小说月刊》《土岗文学》等刊物、平台发表,发表散文《里孜戍边情》《在边关里孜,为共和国庆生》《废墟之上,爱与希望同在》;诗歌《里孜组诗》;短篇小说:《雪山鹰笛》《消失的高原红》《扎念琴》《仲巴牧歌》;2021年短篇小说《消失的高原红》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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