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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铁成兄是我订交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们曾在《金融时报》总编室共事多年。总编室长期夜班，很多人视为畏途，但我们在工作中寻到自己的乐趣。首先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对新闻稿件推敲琢磨，先睹为快；其次是同事们共此灯烛光，稍有闲暇，谈文论艺，朋友相得。而书画是铁成兄和我喜欢的话题。
这因为铁成兄是一位画家。他从不在办公室作画，但时常会拿来自己的画作请我们欣赏，讲授绘画知识和创作心得，让我这个门外汉耳濡目染之下，对绘画稍知鉴赏，也对他画艺的用力之勤、功力之深， 佩服无已。
在我看来，铁成兄的画，当得起“现代文人画”之名。不仅因为他作为主任记者、首席编辑，身居文人之列，更因其画作浸透了历来文人画的真精神。董其昌尝传画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铁成兄的画境，正由读书行路成就。
铁成兄上小学时，即入北京少年宫绘画组学习，接受素描、色彩、写生等系统训练，打下专业绘画底子。高中毕业后他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插队，八年间身历艰难，笔耕不辍。回城后复问学于潘洁兹、刘继卣、爱新觉罗•毓峘等名画家，画艺大进。加入《金融时报》后，始任摄影记者和美术编辑，后来长期担任工会主席，并当选为中国金融摄影家协会主席和金融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多年来他行遍千山万水，采访写生，在完成新闻工作之余，也使自己的绘画得到自然造化滋润。他的作品，从传统中来，向现实中立，既体现笔墨功夫，又充满创新意识，可谓“摹古功深，求新笔健”。
铁成兄重视摹古，也善于摹古。在学画五十年后，他对临摹历代胜迹仍孜孜以求，于画家中也殊不多见。中国绘画素有南北宗之分，历来学南宗者多，习北宗者少。清人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云:“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 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铁成兄北人，其得力处正在不畏其难，从功夫中进入。南唐赵幹的传世之作《江行初雪图》，是“布景山水”中的代表作，因其相当注重写实技巧，往往只为专门画家所擅长；又因笔触繁复细巧甚于工笔，人多不愿临写。铁成兄细研原作，不苟下笔，树石落墨坚实，渔网用笔尖利，水纹轻灵隽秀，历时数月，终于按原尺幅临摹出此图长卷。此外，五代宋初画家李成的《晴峦萧寺图》、北宋范宽的巨作《溪山行旅图》，铁成兄俱曾通摹数过，李成“仰画飞檐，形极层叠，皴擦甚少而骨干自坚”和范宽“山水丛丛如衡岱”的风格意境，一一现于纸上，“峻握诡谲，周曲碎杂，无不求诣，各至妥帖”。
清笪重光《画筌》曾谓：“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临摹宋元大障巨轴，笔意骨法，位置渲染，笔笔都要符合规矩绳墨，是最不能藏拙的大工程，也最能见出画家的心性和功力。铁成兄的手上功夫，于此淋漓尽现。中央美术学院王镛教授为《江行初雪图》临本题跋云：“临古须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用古人之规矩，抒写自己之性灵，以至于心领神会，直不知我知为古人，古人之为我。是中之乐，铁成兄或可得之。”诚为真赏之言。
摹古的目的是创新。铁成兄的更多作品，是既合古人意趣、又见自家巧思的的现代中国画。
恽南田说，作画最难破的就是“窘”字，古人羽翼、前人法度，种种预造堂室，斤斤于形似，就不可能不“窘”。现代文人画要自成一家，在传承之外有所创新，则非胸次不凡、能脱笔墨畛域不可。铁成兄的丈二巨制《壶口瀑布图》，恰是结合传统与创新的佳构杰作。此图先立题目，然后著笔，原是传统山水画的正途；在细节描写处，则以“壶嘴”为核心，布置在画面的黄金点上，着意刻画，然后画面自由延伸，将表现重点放在水的处理上，若非妙会于万物而能阐发形容者，未易知此。此图技法上以大笔皴擦为基础，细节上具体勾画瀑布跌落时粗如垂柱、细若珠帘的河水，激流之下的层层水浪与四溅的水花。黄河瀑布秉造化之神秀，阴阳晦暝，步移景换，摹写非易，铁成兄此作布景致思，写形出相，将现在的鲜活揉入过去的幽深，让黄河天险的豪纵之气因图得传，更为内在生命超越提供了阶梯。
文人画肇始于唐代中叶，元明以降，其旨趣在“骊黄牝牡之外”，更关心生命“真性”的传达，人生感、宇宙感和历史感的融合，成为文人画的重要追求。综而言之，强调生命觉悟，重视智慧表达，尤其张扬在职业艺术、载道传统之外的自由心性表达。铁成兄的山水画，以形绘神，不盈咫尺而万里可论；其花鸟草虫疏密得宜，清润可爱，宛有生意；图写人物则命思潇洒而落笔简易，如其描摹陶渊明的故事，径将王羲之写字换鹅的传说与爱菊的五柳先生约略于一图之间，衣冠轩昂，意态闲雅，无复朝市车马尘嚣之扰，坦坦欣欣处，正是魏晋人物的林泉思致，观天真而得意趣，胸中丘壑自然豁现。石涛画跋所谓“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处可寄之于毫楮者，此之谓欤？
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铁成兄近年从报社荣休，有时间专一绘事，画境大进，创作日丰，我非常为他高兴，只是遗憾随时欣赏他的画作、聆听他的高论的机会少了。往事如梦，惟吴历曾云：“人世事无大小，皆如一梦，而绘事独非梦乎？然予所梦，惟笔与墨，梦之所见，山川草木而已。” 拈示乘兴挥毫的铁成兄，当有会心一笑。
（作者为《中国金融家》杂志执行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