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晓角诗作的“止痛片”意象

 

作者：赵海忠 

 

一

 

先分析晓角的一首短诗：

 

止痛片里充满过去

 

每一颗止痛片都很忙

都在止这世上的疼

所以我等不到你

 

诗作首先将止痛片拟人化：“每一颗止痛片都很忙”。对止痛片有所了解的人，读此诗句自然会过眼其形状和颜色。如果做点卡通想象，小手小脚的止痛片纷纷攘攘止疼去，读者或许会忍俊不禁，心生爱怜：这奶凶奶凶的白衣小战士！

第二句，诗人自述自答，指出：之所以每一颗止痛片都很忙，是因为“都在止这世上的疼”。一个“忙”字，聚焦止痛片尽职尽责，形容止痛片挺膺担当。那么有多少“疼”，需要止痛片以这种全员出动的格局来止呢？范围是“世上的疼”，天文数字，规模可观；程度是“都在止”，比例很大，极致覆盖。相比较首句，诗意在第二句发生新的转换与抵达，止痛片的作用和价值指向了“疼”。疼是不愉快的，止痛片怼的正是疼。

第三句，由于每一颗止痛片都很忙，都在止这世上的疼，“所以我等不到你”！作为抒情主体的“我”，有疼痛、有需要，结果是等不见、得不到，形成反向有机联系和意外场面落差。“我”的等待与尴尬，暴露药物无法完全覆盖并治愈疼痛的本质困境。止痛片相对于“世上”和“我”，具有双重身份，扮演双重角色，构成能动的意象牵挂联合，给读者以慰藉和安抚、警示和惊醒：止痛片全力以赴，是供应不足，还是需求太大？

《止痛片里充满过去》的题目是大白话，采用干净利落的主谓宾句式。直捷使用通感手段，物品“止痛片”对接时间“过去”，钩连今昔，富有诗意，增加了张力和纵深。结构方面，诗作搭建最平衡、最小的“你—他—我”意象框架，貌似奇险，实则伴疼而思，托轻举重，全是生活。总体看，诗作焦点小，意旨大，既有明确的“你”“我”个性状态，又有开阔的“世上”群体视野，可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说来话不长。就我的记忆，止痛片曾是乌兰察布农村人的必备药，当然也不是家家都有的。炕席底、毛毡下，压几颗止痛片，就像今人在床头柜放速效救心丸、丹参滴丸一样安心而有保障。不仅仅是有备无患，更是生命的交付、心理的寄托。有的老者随身装几颗止痛片，形象泰然，自豪满满，偶尔在众人面前捏一颗仰脖子咽下，尽享止疼去痛提振精神之功效。晓角这样的年轻人所见识的药品，本应是名称拗口的这个霉素、那个胶囊。哪知她竟然熟悉止痛片，把止痛片写进诗里。无独有偶，我在长篇小说《匠者》里写柳叶儿吃止痛片：“收拾了碗筷，柳叶觉得头疼。她翻起炕席，把那止痛片拿到手中。柳叶喝止痛片向来不用水，舌喉几经运动，头朝后仰，药片就下肚了”。还有：二鼓匠疼爱柳叶儿，悄悄给她20个止痛片。大鼓匠安顿四鼓匠，“母亲多病，别的药不指望，索密痛可得常备”。相近的乌兰察布记忆，不一样的苦寒止疼经历。

充满过去的“止痛片”——你忙什么？安慰了谁？唤醒了哪一位？

 

二

 

医药学的“疼”和“痛”，是身体受到伤害后产生的一种感觉，有特定的反应。疼是身体组织受到伤害，感受器被激活，产生神经冲动。这些冲动传导到脊髓，至大脑皮层相关区域。大脑分析整合，产生疼的感觉。痛与疼含义相近，更侧重表达一种较为强烈的、深刻的痛苦感受，包含身体不适，涉及心理和情感体验。

万病归疼，“百草皆药”。既然疼痛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广泛存在，医药学就相应地对疼痛铺天盖地拉网式关注与治止。仅查《本草纲目》，李时珍就记录不少治疗或减轻疼痛的药材：乳香、没药皆能止痛，川芎主治头痛，白芷止痛，大戟止痛，降真香止血定痛，苏木消肿止痛，延胡索治一身上下诸痛，蓬莪术治心腹冷痛，刘寄奴散瘀止痛，九香虫理气止痛，牛筋草消肿止痛，白芷祛风止痛，细辛通窍止痛。加上其他活血化瘀、祛风除湿、散寒、清热类止疼中草药，共列了150种左右，足见祖国医药对疼痛的关注和止疼止痛努力。换句话说，人类有张穿越时空的止疼止痛图谱，记录古人的认知和行动，为我们理解晓角的“止痛片”意象，提供传统与现实、医药与诗作对话的渠道。

作为晓角作品意象的制剂型止痛片，种类较多，广泛使用。常见的非甾体类抗炎药如阿司匹林、布洛芬等，主要通过抑制环氧化酶的活性，减少前列腺素合成，减轻炎症反应和疼痛感受。阿片类药物如吗啡、杜冷丁、曲马多等，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阿片受体，模拟内源性阿片肽的作用，抑制痛觉传导，产生强大的镇痛作用。麻醉性镇痛药有：哌替啶、芬太尼等。如果不作过细致的区分，晓角的止痛片一般也包含安乃近、正痛片、去痛片、索密痛等，当年1分钱1片。既然价格如此低廉，必然成分简单、制作简易，是造福百姓的良心药、低价药、救命药。前几年新冠疫情，5颗“双鱼牌”正痛片救我，旧药新威，立了大功。我把这疗法说给感染的同事，谁知市场上一时无货。究其原因，是方子老、利润低，厂家少生产，药店不经营。现在每盒10片装的“双鱼牌”正痛片售价3块，大概是药店里最便宜的药，省钱有效，满满的时代地域回忆，正所谓“止痛片里充满过去”。

医文一理。文学史有写止疼止痛的诗作，题旨境界各异，可与晓角的《止痛片里充满过去》对读。唐代徐成：止痛当归妙，牵牛芍药和。生姜宜剩使，滑石勿令多。诗中提及当归、牵牛、芍药等中药有止痛功效。明朝张弼：一见西风痛臂瘳，乌皮小几写蝇头。何须更挽千钧弩，不用生封万户侯。描述诗人手臂疼痛逐渐痊愈后的轻松心情，西风带走疼痛，让诗人自在地书写。明朝王世贞：欲觅止痛者，亦复不知处……表达寻找止痛方法却不可得的无奈。曾几何时，在缺医少药的乌兰察布农村，没有什么病是一颗止痛片解决不了的。晓角有这样的表达：“偶尔累了/吞一颗止疼片/那些女人们/从不顾念青春”，“在这之前/一切并不为我们所知/人们只有童年，异乡/止疼片，生存和死亡”，“每一颗止痛片都很忙/都在止这世上的疼”。女人“们”，我“们”，普普通通的止痛片，成为几代人的生命依靠和深刻记忆。“贵药非必需，良药在民间”，聊以宽慰吧。

进一步讲，“止痛片都忙着止疼”，是一个场面、一个世态，也是一个表征。“药厂和药厂”“吃安眠药的第二天”“人们杯中的药品”“过量服药的某日”“于你服药时”“我的加药”“此为过渡病房”“夕照在病房里飞翔”“村里月亮不再生病”“集体宿舍到病房”“大病初愈/分别延续”“痛，是我唯一的不动产”“我一生在忍耐我的心/忍耐疾病”“疼痛是住在血里的/白色的鱼”……晓角的这些诗句，是特定生活影响下意象偏好的表现，和止痛片一道“充满过去”乃至现在，体现了晓角坦诚、冷静和清醒的诗风，也为“止痛片”意象做了充分的铺垫、营造和阐释。

 

三

 

如果作词义引申，疼痛也是社会名词、心理名词，止痛止疼也就成为社会行为、心理行为。现代社会，人们面临的不仅是身体的病痛，有时还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焦虑、情感疏离与价值迷失。止痛片的“忙”，是特殊生活情景的写照。而“等不到你”，是你我彼此隔阂的象征。若将“疼痛”和“止痛片”视为一种隐喻，晓角的诗便具有了更广泛的社会意义，不仅是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对一些时代病症的感应、诊断与批判。晓角的诗与个人经历有关，但不是个人经历本身，她用“都在止这世上的疼”，不动声色中拓展诗空间，将个体经验转换为普遍关切，使止痛片从单纯的常用药物，转变为救止世上疼痛的文学意象。以此为前提阅读《止痛片里充满过去》，琢磨“止痛片”意象，会有更多方面的启示和领会，类似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意味。李时珍的“百病必先治其本，后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的辨证主张，可从另一个侧面帮助我们理解《止痛片里充满过去》，理解“止痛片”。本文漫引的医药止疼的几种类型，窃以为漫而不漫、闲而不闲，或许能给文学创作、社会建设提供某种有益的角度和思路。

止痛片是普通的药，“止痛片”是别致的意象，都归结为“疼”和“止”、“等”和“不到”的矛盾和纠缠，颇耐玩味。平凡事物中发现诗意，疼痛体验中感受生命，要敬重每一颗都很忙的“止痛片”，要知晓这“世上的疼”，要关注等不到你的“我”。止痛片里充满的，不仅是个人的经历、主体的抒情，还有时代的烙印、生活的镜像、地域的写照、村庄的记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