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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艺网诗人奖”——根子


诗人食指,诗歌理论家、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艺术家、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组织委员会主席杨佴旻为根子颁奖。
 
 
 
“北京文艺网诗人奖”——根子
 
 
根子(本名岳重),生于北京,祖籍山东郓城,旅美诗人,2018年“北京文艺网诗人奖”获得者。
1971年春天开始写诗,为白洋淀派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另外两名为多多和芒克),之前,作品从未正式发表,作品大都在流传中遗失。后长期辍笔,1980年代中期曾尝试重新诗歌创作,不久又偏废,直到近年来才再操诗业。
“根子”是祖母所赐乳名,后用作笔名。1951年9月生于北京协和医院。1967年夏毕业于北京男三中,1968年11月到河北安新县的端村公社大淀头村插队4年,1972年11月经当时的国务院文化部长特批,返京进入中央乐团,男低音歌唱演员。
1990年2月考取全额奖学金赴美国留学,1992在哈特福德大学哈特音乐学院歌剧系获硕士学位。之后在美国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作播音、主持和制作工作至今。
根子,天才诗人,A型血,天枰座,酷爱音乐,尤其西方歌剧和声乐作品。
年轻时好读书,却仅限文学,且基本只读翻译作品。中年后热衷快走和拉伸,喜欢平价的红酒和雪茄。
 
 
根子授奖辞
根子是中国当代诗的源头性人物,他在1970年代初写作的《三月与末日》、《致生活》、《白洋淀》等长诗可谓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里程碑。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根子的诗横空出世,其浓烈而特异的现代主义风格仿佛从天而降,对诗坛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作品里,根子对宏大象征与神圣话语进行了重新书写,将思辩与批判,荒诞与诙谐,受难与自省熔于一炉,表达出生命绝境中的精神力量。根子采用了寓言式的写作策略,营造出各种超现实的情境,将现实社会与生活经验作了高度艺术化的处理,在美学的创造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都抵达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们从本名岳重,曾是中央乐团的专业男低音歌唱家的根子的自由体长诗中,还可以感受到那些抑扬起伏,变化多端的音乐之声拓展了汉语新诗的节奏模式。不仅抒情诗在根子的笔下早已凸显了九十年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叙事性,他诗中的抒情主体也被幻化为多重的戏剧化声音,大大丰富了现代汉诗的表现力和复杂度。鉴于他对汉语当代诗的非凡贡献,特授予根子2018北京文艺网诗人奖。
 
 
●根子作品选读
 
致生活
 
喂,你记牢我现在说的,
我的眼睛复明了
以后,也只有我的眼睛
还是活着的
我将努力作到比镜子
更单纯,更肤浅,更诚实
也更专断
镜子只能是眼睛
我倒要试一试,这样做
是不是可以稍微制缚一下
你对我的愚弄,你将会不会
有所忌惮
以后
我的大脑像狗一样伴随我
机警,勤勉,驯良
我相信它,溺爱它,以它为主
我的眼睛倒是一只狼
愚蛮,爽直不羁
我蔑视它,欺侮它,以它为耻
我牵着它们俩
来到喧闹的波澜面前
狼瞅了一眼又黑又冷的水面:
“这是海,没有边际的。”
示意我不要冒险。
狗嗅了嗅又黑又冷的水面:
“水是甜的,可见岸并不远。”
我斥退了狼
尾随着狗扑向你的怀抱
狼勤勉地跟着我们
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渐渐发咸发苦
狼沮丧地唠叨:
“这是海的水。”
狗没有理睬它
继续忠实地带领我
游向你的深处
风卷起波涛
狗被呛得咳嗽不止
“会有岸吗?”狼不安地问
“不能是假。”狗挣扎着回答
我们越走越远
出发的岸已看不清
狼咆哮着:“不可能有岸!”
水——你诡诈地顶撞它
咆哮着,举起岛屿
“看见了?”狗讥笑狼
“那是水的姊妹,——
风吹来云的影子。”
“怯懦!”
我们靠近岛屿
岛不见了
“看不见?”狼讥笑狗
“总会有岸,水是甜的。”
我们游了很久
靠近了许多一纵即无的岛
波浪滔天,狼
沉默了,咬着牙齿
狗勇敢地挣扎
然而还是看不见岸
最后,狗用尽了力气,说:
“岸大概很远。”便淹死了
如今只有我和狼,还有
狗的僵硬的尸体
站在你的暗礁上,水
是甜的,但谁也不会知道了
我由于虐待了诚实的狼
才失去了诚实的狗,现在
狼在准备向你复仇,我坚信它
喂!生活,你牢记
我现在说的,以后
我不能再姑息你什么
大脑
已经死了,被你累死的
眼睛
将带领我前进,它
像镜子那样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不要忘记狼的认识
——真正的岸
不错,过去
我就是一只狗
嗅着你芳香的水草,却不知
走向无底的海
不错,今天
我只是一只狼
嗅不到你水草的芳香,却
知道你是无底的海
大脑像块石头那样沉默了
现在,我
不能问,也不善于听
我要求你把一切都让我看见
狼是刻薄的,急躁的
花香鸟语,它不感兴趣
即使是肉,你也不能说:
“明天给你。”——
你到底有没有?
如果你说
“我的风浪虽凶,却并非没有
尽头。”
那么,住口
浮起你清晰的岸来
如果你说
“我的面纱虽厚,却确实是
美丽的。”
那么,住口
扒下你脱不完的衣裙!
如果你说
我萌芽虽弱
却迟早会长成
那么,住口
苹果在哪里?
如果你说
“我虽然像蛇,却真是蚯蚓。”
那么,住口
这是土地,翻掘它看看
如果你说
“我虽然穷,却已经积着
珠宝。”
那么,住口
打碎这透明的玻璃
如果你还要说
“这太欺负我!”
那么,滚开
还我爱犬来!
你能欺骗眼睛吗?
你躲得过镜子吗?
用你的咸水
浸烂瞳仁吧!
你敢抚慰狼?
如果你根本不能哄住它
那么乱咬你是应该的事
我还要诋毁你,因为大脑
已经冰冷,我
绝不思考
绝不思考
有香气的是不是真正的花
绝不思考
映在水面上的是不是真正的太阳
绝不思考
或许你是深奥的
不,脑海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那里没有地方容你的雕塑
有形有色的梦幻
不能远于五公尺
要不是你
以无数个五公尺
把大脑掐死
我怎么不听狼的指使?
要不是你
从来没有坦白过你的不美
把大脑气死
我怎么能容忍对大脑的作践?
脑子活着的时候
我曾熟悉你
现在不行了
眼睛是我的主宰
你所谈的现象和本质
你所谈的主流和支流
是不是
说给一只狼听的?
那么你只能得到答案
河是浑的,海就是浊的
树是干的,果子就是瘪的
脑子早已
冤屈而死
眼睛是懒惰而贪婪的
它看到了遍地的农民绿色
的痰
不会想到人民的崇高
它看到了姑娘的污脏的
肚脐
不会想到爱情的伟大
它看到了白天的敌人
晚上互相鸡奸
不会想到行为的纯洁
它看到五公尺以内
不会想到
五公尺以外
大脑已经
劳累而死
喂,生活
你记牢我现在说的
眼睛是狼,它已复活
它受够了凌辱,以后
只有它,为我活着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你有本领
向大脑的幽灵赎罪吗?
那狗如果复活,恐怕
又是一只狼
 
1972年
 
 
三月与末日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象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这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象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 
既然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却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象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褶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盖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边?"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她,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好象,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1971年夏.北京
 
 
字幕:夏季露天日场(节选)
 
宣叙调
 
我洋面的午夜蓝是默许盐的自渎,
与月神有序的更鼓无关。
退潮的木槿紫色也只成全了沙的昏厥,
未传染雾炮的惊恐。
 
并非一部精密的历法
能荫蔽昼与夜的轮番奸宿
再校正无影灯不平稳的耕作。
海妖的闺房中
摸索不到年代倾覆的髋骨;
废桥总是不雅的。
 
漩涡更没有轴
能策动环形山开颅手术后的性别;
潮汐的屏风间我不悬系吊床,
偷运朝代印玺的游艺木马
被单程滚动的回响驱赶,
无视日晕的靶场已经侧切。
 
海王的马厩外
门从镜子里面锁住,
映像的钥匙却藏在虚掩的风景中。
光的碱
沉积成幻觉的白翳,
无骨的桅杆因梦境太短而盘卷起来,
像一条驯兽长鞭。
     
不向任何角度放牧多足的投影,
我听任所有的方向以继母的干练
分头打磨产钳的号令。
发育不足的人鱼
要等初夜的香客触礁,
才草草校对惯性的臀形竖琴。
 
植物的宗教,
候鸟的道场。
为使夹生故事的漆皮呈柿子的金红,
败坏的泥泞
鼓噪冥婚弃婴的施洗和声,
烹煮占卜的水晶鱼缸。
 
只有当
骨盆两舷的沉船板壁上
挂满油黑绳索的底舱
图谋诱拐海水铁灰色的童贞,
夏天多菌的锚
才勾摄年代的水母亵衣。
 
这个季节,这个创口,
以规范的胎位和完备的红肿
令牝鹿的欢叫板结:
每逢日晷用轮回草药消毒的桨尖
戳点温差的鼠蹊穴,
进化的镜框就往冥想的额角
敲进蟹爪长钉:
 
壁虎彗星雨逃窜托钵
僧翅膀上花粉黑红菩
萨的烟蒂大如卷心菜
视力不济雹往侧卧的
钟磬上列队撞死擦过
宴会的台面餐巾的中
心热度近于岩浆的暗
红马粪摔扁像灵魂夜
后剃度的毛孔是繁星
 
来不及躲闪了,
傧相们已挤出电梯。
日照鼓手先于仓鼠潜入洞房,
午睡的冻土拱顶就此坍塌。
星鲨的标本被舌红色的瓦砾掩埋,
尾鳍与夜曲相继熄灭。
 
从失忆的不冻港打捞起来,
蜃景集装箱双唇被数据堵住,
塞进推理运钞车的装甲,
行星耐磨的秘诀就此失传。
拆散冰点的橄榄念珠,
癫僧在棋盘的极圈以外播种。
 
预感在正午准时短路。
不待窥淫者扶正眼镜,
编年的沙盘就被核算的日光灯浇灭;
文字的结石
掺杂着刻度滥交的扁虱,
流经不孕的沙漏之腹。
 
引用剑齿虎的呻吟,
蝉蜕炫耀来世的宁静。
围绕极昼的木炭界碑,
季风装扮成我边际的石灰柱廊,
以育罂暖箱的恒温
嫁接手语纸扎的冠缨。
 
被彼岸净土拉直了掌纹的索桥上,
时差的新寡依扶圆规的轮椅
滑向这座马口铁的庙宇:
每逢热浪与寒流在公转的黑市兑换,
我的陨石脖颈上
就留下气象卫星掠过的粉笔公式。
 
如巨蜥的瞳孔,
最理想的绝境都是绿色的。
只须从六月的悬崖再跨出一步,
即可坠入真理的蹦床。
 
灵感取自先贤嚣张的马刺和简约的便壶,
有助于勃起和指控也顾及 
圣徒们的秘密股份,
钟摆因蘸过记忆的磷粉,
表盘的低烧不退,沿雨林倒伏的吸盘唇角,
未施割礼的电池图腾
用被诱饵追捕的鼠夹作摹本
组装白垩纪的石英刑具。
 
水银柱的牙床如此刚劲,
清脆地咀嚼视觉的贵重下肢:
燕巢与落叶,雪兔和雨蛙,
酷暑四壁上披着风干胎衣的浮雕
只待哺乳期蜡烛的婴啼冷却,
就一并显灵。
 
惧怕霜的肤色醒来说话,
冥河中梦游的站笼
悄悄停靠在露水哑剧的声门。
不巧太阳烂醉而归,
像狱吏污脏的红铜耳环
在我早餐的玉器汤盘里浸泡磕碰。
 
朝霞是日历街角的劫匪烦躁啃噬的指甲,
晚霞增生的刀疤比刀刃还要锋利,
能割开任何一个半酣的忌日
随时都乐意翻转的裸背。
晨曦白炽的砾石
厮磨陪葬大提琴的腰窝,
直到黄昏出血。
 
此时闪电戴上锡箔手套摸索窗闩,
死神为石棺拧紧脚踝。
随后蛇信修剪耳轮,
语言俯视摇篮。
 
时间的疣本已结痂,夏天
又往信众的死井鼻饲冷藏的新脓。
星座失语的现场不设警戒,
信鸽得以把夜逐出睡眠。
 
所幸梦的翼展更为宽大,
远非十字架的双臂所能把握。
可胜任旷日滑翔,
戴脚镯的弓弩吞下自己的准星。
 
不单是亮度的罪过,
别以为鸟鸣解不开最后一颗纽扣。
旱季的肩油腻健硕,
撑裂史吏养子们合欢的浴缸。
溺尸般轻浮,
大理石香鼎和镀镍的谱台
就此向洪汛将至的寝宫辞行。
 
在所有的方位被采摘之后,
仅存的抉择是要不要走进鞋:
当我迟疑该不该把一阵火辣的阵雨
当作一场正式的昏迷膜拜,
代谢研磨出的安息香
稀释成没有皂沫的语法。
 
让爱的偶蹄踏进深夜,
梦的水位会从清晨溢出。
一旦赌局开盘,舵轮的秒针把手
将准确击中我紧缩的下巴,
无论阵痛缓急,视野一概早产,
一着陆便遁入发情柏油的叫卖沼泽。
 
把忘却缝合成岩画的庆典上,
鸡胸的风筝拖曳燧石熨斗升空。
因太纯洁而不对称,
树瘤说出未成年的舌头。
 
时间终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正如它在开始之前就早已开始。
丑角从不在悲剧的结局谢幕。
  
隐瞒了海啸的低频,
水仍是唯一可预期的灾祸。
赋格的刺青羞于在解冻的石碾上定妆,
恶梦的裂纹已延伸到假设以外。
不会再有乐章间的休止区隔生死,
所有的早晨都粘在了一起。
永恒的全程将一直如此喧闹,
除非失聪的天使听见童男的号角。
 
卸掉山的鞍具,
修女院的牙箍就咬断钟绳。
圣母黛青色的腹线一经涂改,
马戏场的钢索把冬天吊向闲置的码头,
窝藏了沸点搜刮的全部赃物,
锈损的雨季随时乐于还俗。
 
像海滩的空瓶子那样充满敌意,
户外的裸体都不是来自室内。
公共泳池把触觉镀釉,
集体的大腿只热衷行走。
当歌剧院被暑假晒黑,
世界就失去父亲。
 
即便涂了防晒油,
一个季节仍可呈放射状扩展,
如贪婪的涨潮吹响羞涩的海螺时
四散的颤栗。
偏偏夏天是个偶然的事故,
就像暗礁突然失重。
 
连苦行的使徒也穿上脚蹼,忘记
私酿孽障的汽缸里容不得一丝光亮。
乐观水蛭的履带碾过我的咽喉;
昨天的明天伙同明天的昨天
只凭彼此狡黠的眼神互换,
就用含钨的口涎
在我粘土的胸膊上
烙画叶脉的嘶哑纹身。
 
我不重复,
我被重复,
遗忘以湿度的落差再版,
受磨损的是我。
 
我无节奏,
我即节奏,
拍节由我开始敲击,
我私藏振荡的麻木。
 
可是不堪模拟或先于宫缩的,
就已经是神明本身。
粗砺的绳结不善记事,
猛地跳出汗腺坏死的掌心,
顺便揭去古币的旧茧,
情节的伴娘只好悻悻提起长袜。
 
无论怎样奢华这仍是俗套,
铲雪车的挡风玻璃上火山灰层层堆积,
如超度的暗房里
尚未显影的分分秒秒那样互相张望。
一份晨报和一本晚经
卷起仿真小牛皮的逻辑剑鞘
紧裹我尚未淬火的腰甲,
比森蚺大蟒的双腿还要致命。
 
诚然信仰产自燥热,
但只有圣城不需要冬天。
试想一颗直径三个月的星体意外从地狱折返,
还掏出一串备用的尘世钥匙,
就不必再躲进壁橱里去(阳台上或许更糟),
免得天堂检疫员的秘密座次
从因果的气阀泄出;
初生的试管也将因充血过度,
饱胀如临终的氧气瓶。
 
至此
再难修复异教徒的扁平鼻梁,
须另选一块比十戒更富弹性的石板,
承受惺忪晨祷的匀速叩拜。
 
遵奉明暗轮换神喻的,
只迎接纵向袭来的季度,
像枪膛里静等的弹壳逼视撞针。
除了钟杵的剖面,
受戒的灯塔从未见过别的神迹,
守节的母语
堕落得没有一粒雀斑。
 
星光点化暗堡粘连的表芯,
满月独占银河中唯一的高凳。
无论盗汗的猎隼
是否会被内褶枯涩的清晨捕获,
睡魔在吹干头发之前
已背熟历史点滴瓶中的配剂秘方。
 
如先知善辩的门齿,
暑热风车上最后一叶盛大的帆翼
作势要搅动冰层鼻鼾的异香,
慌乱间我记起
我自己就是风。
 
我记起我自己就是
光的簧片。
认出上个世纪的岩芯是某种稀有的矿苗
未必不被下个周末的救赎海报复盖,
一支箭射入肺叶后,箭簇便不再呼吸——
 
征服者只需要黑暗。
 
而他的全部想像即是黑暗。
偷吃祭坛零食的女尼们
胸围还未引爆即被迫谢幕,
逐个跌进启示录铲车的乐池。
在皈依霓虹天象的假面舞会上,
隐身术照样能把幽灵灌醉。
 
完美的死亡应保留全部僵硬,
应有比光年更耀眼的尺度测量梦呓的射程。
到了能分辨理性隧道酸碱度的时候,
再从时间退出就太晚了,
造化的食蚁兽
就把守在炼丹书房的火警出口,
纵使参禅玳瑁龟的足迹再现,
也休想把禁果哄骗进生命。
 
四个季节即是一个季节,
如一件碎尸案的四肢,
都拒绝伊甸园验尸官的指诊。
冬天是夏天的夜晚,春天
是秋天的早晨。
避开地下河的无风带,
肉食的始祖鸟
租赁饥饿骑士复活的石窟传教,
手绘失眠禁猎区的探宝流图,
解开海葬圣妓束腰的缆绳。
 
剃毛的避暑地
令秋天都显不出年轻。
摩西还能看到主吗?
哭墙上的悲哀如何排列?
即便恺撒的钩鼻
也嗅不出摘去橡叶冠的阴谋。
须知这是现世停机坪上仅存的座标,
扑灭壁炉,雪橇的双膝错过最后的驿站怎么办?
铲掉雪山脚的苔原地衣,
青春期稀落的藤壶
再难遮掩爱神难看的尾骨。
 
从顺时针拧动的密码锁
已吮不出远古的母乳,
侧身闪开,我让赶赴早衰急诊的
挪亚彩车招摇驰过。
总该还剩几座未被曙色淹没的蚁冢
高出时间的洪水之上,
供手指干尸的仪仗驻足。
 
须完全停下来方能享受晕眩。
若不像雹那样苍白,
破碎锤绝不会摆动得这般玲珑。
谁忍心看这不贞的脂肪?
整栋凶宅,连同露台和阁楼,
已像河底的树干般蓬松。
 
如今不下雪也能相爱了,
难怪少年的益虫在书页间走失。
若要对旺季毁约,
还须赶在树影灌浆之前;
在猛地并紧的象牙上
杂食闹钟的铲形齿留不下咬痕。
公元的流水线,
仍按期批发原罪盆景的化肥。
 
不善飞舞,
我耳朵的质地是软木,
是我丝绸的绳梯吸附了猜忌的苔藓。
陈旧的器官,连同粘腻的惯例,
在进制暖房的室温
让乘法的长脚蚊蠕动的时候,
又萌生针叶与阔叶,
草编成九十多天的飞毯,
没有锚链,也没有龙骨,
却硬要承载十二匹青铜的猛犸,
翻越仰卧的平缓峰顶。
 
按蜂巢的草图捆扎的皮筏
就算充填进不可穿戴的零星皮屑
和漂有蝇群的稀薄羊水也仍不宜乘坐。
鹰的粪角质匮乏,
已无需再聚集成可用来
镌刻神龛的瀑布。
 
雷也坠毁,
全身霉点斑驳,孵出的是早夭的陆生藻类,
被汛期断层上茂盛生长的死鼠珍藏,
使树冠徒然阴森博大。
留下腐臭番茄的假发,无需再涂唇膏。
仅存的几缕白夜的蝎尾遗漏的异香,
更绽开晶亮复眼的毒蘑,
不容窥探。
 
其余终于是
永不卷曲的青葱高原,
终于是雾的不衰的合金之菊;
是在音乐昏黄的臭氧层上暴虐矗立的
最终痊愈的交响石狮。
 
在极光的褴褛鬃梢,
海的伞骨放肆发育。
滚烫的雨水
刚要往岁月的寒湿酒窖里
浇铸一座知觉的首都,
雪的营火
就随着扭捏的年轮溅出地面。
痛楚的乳晕曾融开一整座内陆湖泊,
它的四周却再没有节日蔓延。
 
于是靠假寐篡位的更夫
以垂死的握力替众神的阳寿把脉,宣称:
这是仅存的气候,唯一的季节;
时间的最后一道着色工序。
 
趁复调的纺锤尚能追上织机的急板,
别让骷髅额镜的声纳早泄,
容它闯入记忆的后宫
去追捕四散奔逃的脚灯。
反正另有众多非婚生的星系,
将用发达的木辕
冲撞闹市臼齿的圆舞。
 
雪不是白色的,
它只是没有颜色。
 
只管庆祝吧,
你们不可冰敷的灵魂。
又到了紫外线带菌者的感恩节了,今后
雪崩将比大腿的外侧还要乏味。
 
倘若时间终将泄洪,
火就蒸发掉背景:
袒露墨绿色的脾脏,它的军团
像融雪的藤蔓萎靡欢畅。
从坐化黑熊的褐煤眼睑淌下,
向妊娠纹不祥的纬度,
向不需钻木就能许愿的午宴俯冲。
耳膜即兴增厚成藤盾,成人礼
在分贝临时堆砌的黎明举行。
 
舞男们着童装,
臀部成熟如远征舰队的满帆,
尖声复诵海鸥的酒歌,
成群涌上钢琴教室的珊瑚礁盘。
于是浮冰脱帽,
依次退出五月的灵堂。
 
管风琴采石场遭弄臣洗劫,
碗形剧场像牧神的眼眶一般荒芜。
法典美食家离席时
窃走石刑代笔者的牌位。
断头台上的悬斧坚信:
与铡槽合拢后,新的纪元将严谨与处女无异。
哲人殡仪馆的美容师摘下狂欢节的假面,
炼狱中也有淡季。
 
一座城市在弥留时,
会把流亡到下游的每个月份都召集回来,
把悔恨熔化不掉的伪币
陈列到来世的甲板上晾晒。
万一捕鲸叉偏离磁场,
只须给罗盘的腰下再垫上一个枕头。
 
被地平线的琴弦割断咽喉才唱得出晨曲,
穿透明雨衣的带位员正要开口,
大教堂水族馆的枝形吊灯却骤然大亮,
令敏捷的奸夫们逃避不及。
独目的旗语水手与几千只果蝇对视,
上界的冰湖却只容一位罪人水疗。
 
玻璃不是冰冷的,
它只是没有温度。
死更不是静止的,
 
一切还没有开始。
 
但记忆的松明已快燃尽。
盛夏桥闸的两翼正徐徐张开,
比女巫的接生还要庄严。
海盗的炮衣褪到假肢以下,
冻雨的遗腹子投胎成无鳞的下午。
 
早在伪誓氧化成竹简之前,
雨就玷污了每一个凶兆,如今
连预言末日这么下流的差事,
都需诗人亲临剪彩。
 
这首序曲奏响之后,
救世主的偶像将用陶瓷成批烧制,
单柄望远镜须持续加热
方能读懂忏悔包厢里的腹语。
不管生日的舞台暗转多少次,
卸妆后的童车
终归逃不出高龄的独幕剧。
 
人从不为孕妇建造雕像,
都市中绝少见到彩虹。
难产圣婴的脐带
与七种拱起的福音争辩,
汗渍的辐射能
击碎养蜂人的一头红发。
 
他听凭一枚镶有大教堂花窗的戒指
从手指爬上肘弯,
没留意这蒸热的孤岛
并非从井底被出家的精虫苦苦举起,
而是多产的蛙卵
在闹饮时拥挤而成,也没质疑
在一头海象粘滑的脊背上
太空站的陀螺是否真能单足起舞,却搪塞说:
这理应就是幕间的暗转,甚或就是幕启时
冰川崩塌的掌声。
 
  初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诗人根子
 
根子(诗人)
 
文|芒克
 
多年以后,当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还活着呐?”我惊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那是前几年的一天,老根子突然从美国回来了,在此之前我们已有十多年没见面,我只知道他出去了,去了美国。至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或生活得怎么样,我是一无所知。
 
他会不会死了?我曾这么想过。谁死他也死不了,我最终又这么觉得。果不出我所料,老根子依然健在且活得挺好,只是他的声音出现得意想不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消失了太久又冷不丁儿地冒出来,确实会使人一时难以相信而又吓了一跳。
 
我们见面,一边饮酒一边叙旧。
 
我说:“你怎么都谢顶了?”
 
他回答我:“要不谢顶那就不是我了。”
 
我问他诗还写不写?他说:“写了一首,已写了好几年,还是那么几行。”我又问他歌还唱不唱?他说:“咱们别再提这个。”他接着跟我说他这么多年与谁都没有联系过,随后便开始一一地问起我。
 
老根子真是我太老的朋友了。他大名岳重,与我和多多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我们又一道去河北的白洋淀插队,同吃一锅饭,同住一间房。但他在白洋淀呆了没两年,他天生一副好嗓子,20世纪70年代初便被招进了中央乐团。在乐团他是当时最棒的男低音,可他照样每天喝他的酒,干他想干的事,从不以为然。他那时在我眼里整个就是这么一个人——身躯庞大而又极懒。
 
老根子人懒,这连他自己都不否认。在白洋淀插队时大伙儿一块儿过日子,他除了有时烧烧火,其他的活儿他不会干也什么都不想干。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是个天才,他不仅是个天才的歌唱家,同时也是个天才的诗人。1972年老根子随手抛出了几首长诗,其中以《三月与末日》为最,立时震惊了“地下文坛”。当时有人称他为“诗霸”,老根子仍旧不以为然。
 
再往远了说,老根子在中学时代便是我们班文学最好的一个,他那时写的一篇作文就被登在了前苏联的一本杂志上。这在那会儿可算了不得。更了不得的是他还通读过当时的——原版禁书《金瓶梅》, 那时他也不过才十五六岁。
 
老根子又回来了。这已是他第三次从美国回到北京。之前那次,他回来告诉我他去了趟荷兰并见到了多多。我问他多多怎么样,他说别提了,老多多让他三晚上没睡觉。原来是多多可见到老朋友和想说话的人了,他便不分昼夜地逮住老根子一通猛聊。我又问他那个西班牙女郎怎样(他带那个女人来过北京),1996年我去美国时也见到他和她在一起,老根子告诉我他们已经吹了。他说吹了挺好,不吹反倒不正常。而后,我又老话重提,问他写了什么没有,这回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正在写一部小说。我问他写了多少,他说已有十多万字。我问,快写完了吗?他说不,暂时还收不住。我说能看到你写的东西真是太难了,太费劲儿!他回答说干什么不费劲儿?!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酒吧见的面。后来又来了作家阿城。老阿城看看我们,夸我们俩老了才真精神。这使我不由地直仔细瞅老岳重。他——民族英雄岳飞的后代,家谱中记载为三十三代传人。他没有从过军,更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但他却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最早熟的一个能统率汉字的天才诗人。
 

 
重新认知的必要和理由
 
文|张清华
 
一个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属于白洋淀诗群的根子(岳重)。作为“白洋淀三驾马车”之一,他与另外两个相比为人所知甚少,多多和芒克的意义已经被较多地认识和提及,但根子迄今却没有得到认真的对待。但他又是如此地重要,尽管只留下了数量稀少的作品,但他的高度和作品的“难度”却几乎无人可比,即便只以《三月与末日》为据,他也可能留下了这个年代最具有“现代”意味的作品不,应该是70年代至整个80年代中最现代的诗歌作品。多多在文章中说,“随着时间我才越来越感到其狞厉的内心世界”。“十四年后,我总结岳重的形象:‘叼着腐肉在天空炫耀’。
 
可以为多多的评价佐证的还有宋海泉,他回忆说自己是在1972年夏天读到了《三月与末日》,“我顺着诗行读下去,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动,以至于拿诗稿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反复几次,才把它读完,这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感到我面对一个狞厉的魔鬼,这个魔鬼不同于反抗上帝、终于失去乐园的撒旦,也不同于游戏人生、与上帝赌东道的梅菲斯特,像什么呢?有几分高举反叛的旗帜、以犀利的冷漠傲视世人的拜伦的影子,有几分波德莱尔的影子。”“根子对诗坛的影响是无可争议的。如果说依群开创了地下诗歌运动形式革命的话,根子则以其震撼的力量给诗坛带来一种新的生命。”
 
“震撼”或者惊悚,这是根子带给一代读者的共同感受,之所以有这样可怕的体验,是因为他书写的是一代人“成长的断裂”。从表层看,它是用了阴冷诡谲的“反调意象”书写出了时代的塌陷和思想的欺瞒,这或许与后来的朦胧诗没有什么不同,意义只是因为它孕育和诞生得更早;但从内里看,它所表达的却是精神裂变之后的一种警醒和彻悟,这点同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样,“末日”之说其实就是那个可怕念头“吃人”的说出。但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比,这个十九岁的青年更为彻底地昭示了其“成长的终结”。鲁迅是用狂人再度被规训(结尾是赴某地候补)的结局,以表示了悲剧和历史的循环,而根子则是用了永远拒绝规训的誓言,让人从中看到了彻底的清醒与决绝这几乎是存在主义式的决绝:毫无疑问,就文学的境界而言,没有任何一首“朦胧诗”作品能够与它相提并论,多年后那些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人道主义”主题,同这样的作品相比,在思想的价值和能力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根子另一首传世的作品是写于1972年的长诗《致生活》,这首诗不像前者那样冷硬,但同样充满横空出世匪夷所思的意味,具有更为多义的荒诞与诙谐,奇崛与吊诡,这是反讽的和现代主义式的荒诞与诙谐。它以头脑或身体中的“狼”与“狗”之间的对话,来表达个体人格中奴性与自我之间的戏剧性的消长与较量,由此来展示内心世界的冲突与痛苦、自省和成长。在诗艺上的老到和成熟,更是无人可比。尽管“八首长诗”如今只完整地保留着这两首,但一庄一谐,恰好展示了根子的两个侧面,这使他得以用最少量的作品,展露出这个时代最丰富的技艺和风格。
 

 
根子与新诗歌运动
 
文|刘志荣
 
1995年,作家陈村写过一篇文章《文学旧事》,他发觉,当年名动一时,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起点和标尺”的一些作品,时过境迁之后,已多“不忍卒读”,他发问:“中国当时就真的没有比这些小说高明的作品吗?我相信,它们是存在的。”
 
陈村这么相信的原因,是早在1974年,他就读到了根子的长诗《白洋淀》,其与朋友们都“热爱这诗热爱得无以复加,至今依然”。事实上,这首诗1985年得以在湖南的一个小杂志《新创作》上发表,就是由陈村提供的抄件。 陈村设想,类似这样的作品,如果得到钩沉的话,很可能会改变文学史,而如果它们在新时期开端就得到发表和重视,可能早就改变了当时文学创作的面貌。
 
“白洋淀诗歌群落”可能贡献出了最初的真正意义上的带有现代意识的作品。其中根子虽没有多多、芒克知名,但其写于1971年夏天的天才性长诗《三月与末日》,却可以说是新诗歌运动的第一首杰作——其中表现了与当时主流诗歌迥然不同的抒情态度,也出现了新的诗歌话语系统和表达方式。
 
即使在今天,《三月与末日》也会让初次接触的读者感到震惊。这首诗有一种戏剧性或音乐性的结构,开首一句“三月是末日”,犹如一个不祥而又带有布道者或预言者口吻的乐句,接下来在宣叙性或独白性的旋律中,“春天”“大地”“我”的形象交杂出现,进而冲突、撞击、辩论,形成一种交响性的效果,并且在一种宇宙性的背景下上演了一出欺骗、引诱和争夺的戏剧,最后以一段灰心丧气、愤世嫉俗的冷漠抒情和反讽性的激情再现结束。
 
在这首诗中,根子几乎是用一种巨人般的蛮力,系统地扭转了这些意象的传统含义。在这种出人意外的系统性翻转中,一种与生活世界的对立感以及对之进行冷峻审视的态度,也从中浮现出来。作为一种“超现实戏剧”式的“造境”之作,那种独特的态度与不同寻常的言说方式,是一道产生出来,并且同时给予读者以轰毁式的震惊体验——譬如,1972年春节前夕,多多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就“不但不解其文,反而感到这首诗深深地侵犯了我——我对它有气”!但根子对多多其实有着重要的影响,多多后来曾两次说过“没有……的诗,我就不会写诗”,其中除波德莱尔外,另一个,也是唯一的同时代人,就是根子。
 
根子也就此搁笔,前后写诗的时间仅一年多,但对当时地下诗坛的影响大到无可估量。保留下来的根子的诗有三首,除上述两诗外,还有一首《致生活》,其中《三月与末日》至今看来还是天才之作,且能代表一代人文学的转变和新的诗歌的诞生。上世纪90年代初,根子赴美学声乐,获声乐硕士学位。现居美国。据说偶尔仍有创作,但从未公开发表。
——摘自《财经》2014年第20期
 
启蒙者都喜欢道德说教,这大概就是症结所在。其实我在我们那代人中是比较笨的,是需要被启蒙的人。我们中间有很多出类拔萃的人。比如岳重(笔名根子),横空出世,把北京地下文坛全都震住了。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是自70年代初以来现代诗歌的开端。当然,由于他父亲是电影导演,他很早接触到西方诗歌。所谓白洋淀诗派,芒克、多多、江河、宋海泉等,都多少受他影响。
——北岛
 
有一回在加拿大的诗歌朗诵会上,有一位诗人一上来就其诗作之阐述达十五分钟,等进入朗诵(时限五分钟),他含糊其辞地念了三四句就卡到一句上:雪,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他用各种语气念了十分钟。
 
一九七一年,中国诗人岳重即写下:
 
雪,不是白色的。它只是没有颜色。

他不独写下了这句。还写下了长诗《三月与末日》。

《三月与末日》首句即:三月是末日。
 
 到八十年代初我们还在讨论这个句子,其时间意识与T.S.艾略特何其相通: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而在一九七一年岳重绝无可能知道世上有艾略特其人及其作。
 
 这就叫通。
——多多
 
1971年,在中国,一位笔名“根子”的诗人写下了可能是20世纪中国诗坛最重要的一首长诗:《三月与末日》。那年,他19岁。在仅仅两年的短暂创作生涯里,根子写下了《橘红色的雾》、《深渊上的桥》等八首极富现代主义色彩的诗歌,他的创作生涯,只有二十岁前后的那几年。在当时的沙龙主持人徐浩渊眼中,“岳重(即根子的笔名)为诗霸,岳重写了诗没有人再可与之匹敌”。“1972年下半年沙龙处于岳重光辉的笼罩之下。”,芒克说“如果没有岳重的诗(或者说如果没有我对他的诗的恨),我是不会去写诗的。”
——杨小滨
 
这其中我们还要提到根子,当时早期朦胧诗人中我认为才华最高的,他只留下了三首半诗,可能与他的被捕有关。
根子在当时作为一个19岁的青年,他在《三月与末日》中描写的对春的感悟并不是兴旺繁盛的,而是一种带有恐惧的感觉的春天。当时我也正 准备写一首关于春天的诗,而根子这首诗,而根子这首诗已经把我想表达的表现出来了, 独自己完全没有根子的感悟深刻,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诗丢掉了,根子有一首诗《白洋淀》曾发 表在湖南一本叫《创作》的从刊物上(原名《新创作》),是1975年,是为了悼念自己那些对 文革失去信心,而跑到白洋淀集体自杀的朋友们而做的,回顾中国的文学史,还有很多好的 作品并未广泛的传扬,这首诗就是一个见证。
——唐晓渡
 
像六十年代末的芒克、根子、多多、严力他们在河北白洋淀形成那样一个诗的区域,尤其根子的《三月的末日》,意象锐利迷茫,与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失望迷茫区别得很开。《三月的末日》在我看是那时的经典,可惜没有人提了。我记得岳重跟我说,他当时提了一桶鱼从白洋淀坐火车回北京,到北京的时候桶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春天了,但是,三月是末日。这样,一直贯穿整个七十年代。
——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