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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不是天堂

(一)
 如果你行于江南,定会去领略古镇水乡富有韵味的美景。
 被岁月侵蚀的青石长街,凝聚着历史深远的痕迹;临水而建的房屋镌刻着古朴的信息;小桥下的流水在静静地流淌,摇一艘小船泛舟水上,看桥梁屋瓦的变换,仿佛一千年的往日时光也荡漾在柔波的涟漪里。
 古老的园子。翘脊的青瓦檐上,一片薄薄的日光,抚养着一株小小瓦松的生长。屋檐下的琐碎,在江南的落日长烟里,似乎坚守着昨日生活的百般滋味。
 操持满脸风霜的老者,倚门而立,聆听着从园子深处传来一段咿咿呀呀的弹唱,露出祥和而幸福的笑容。
 我曾去过一个叫做“同里”的江南古镇。在夕阳渐落的黄昏,独自穿行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听石板被鞋跟敲击叮叮当当的声音,听木门被风轻轻掠过的声音,听小船驶过、河水拍岸的声音。听着那些柔软的声音,身体的疲惫连同压抑在内心的坏情绪也会被驱散殆尽。
 站在一座取名为“幸福桥”的石桥上,看着黄昏金色的夕阳,投射在静静流淌的水中,在临岸的屋顶播散着柔光。在那个令人沉醉的水乡,突然就升起一种冲动,想要捡拾起落拓一地的梦想碎片,像收藏珍宝一样把梦想也小心翼翼的收藏。
 走过江南古镇的长街短衢深巷,千年的历史,积淀下无数岁月的风霜。那一抹明清遗留下来的古色里,究竟接纳了多少在屋檐下闲话家常避风遮雨的乡人和过客?单是那些白墙青瓦上斑驳的沧桑,就足够令人遐思。
 曾看过一段关于同里古镇的宣传片,一袭白衣、长发飘飘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走过悠长的窄巷,遇见翩翩风度少年,错身而过时回眸一笑,于是,在古色古韵的巷子里成就了一段艳遇。荧幕上跳跃出这样的文字:千年奇缘,今生同里。刹那间被那样唯美的画面打动,当真真切切踏上那一道巷子时,闭上眼睛,竟有一种来自骨子深处的感动。
 于是,开始幻想,当时光老去,携手心爱的人,去古镇走一走,听一听小桥流水,看一看日光倾泻,那一定是一件很美妙很温暖的事情。
(二)
 在寒冬渐进的漫长假期里,我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走进了令人神往已久的江南。
 四十多天的工厂生活,让我深刻体会到美丽江南的另一面,那是关于社会现实的残忍,同金钱有染,与青春有关,对立于那个如诗如画、优雅的水乡古镇。
 辖属苏州的吴江市有江苏著名的工业园区。我们一行以临时工的身份被安排进入一家光电公司,经过简单培训,进车间的流水线上做一枚质检员。厂里要求很严格,进入车间要穿无尘衣无尘鞋戴口罩戴橡胶手套,经过全副武装待检验合格才能上线工作。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初中毕业或是没有毕业就进入工厂,进厂时间少则几月多则几年。
 一个车间由班长组长师傅等诸多指挥者带领,就是在这些所谓的领导者中,总是能够看见那些以时间论资历的人轻而易举就颐指气使的嘴脸。他们把小权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新进厂的姑娘与小伙总是无端接受责骂。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承受那些操控你经济脉搏的人的咆哮。
 带领我的师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丈夫从遥远的东北来到这里谋生计,人很热情,态度和蔼可亲,经过她的几番耐心指导也便得工作要领。但倘若遭遇一个没有耐心且态度恶劣的师傅,倚仗自己是老员工,资历高,便不把学徒放在眼里,若学徒稍微出点差错,不是几经刁难就是骂你愚蠢,你还要在某些必要时候为他承担一些诸如操作失误产品不合格的责任。我曾无数次亲见这样的场景,那些初来咋到的小姑娘被痛斥而不敢言语,在无人的角落默默哭泣。
时间长久一些,渐渐适应了车间生活。每天十来个小时的工作很辛苦很煎熬。在工作中,错了,会挨骂,慢了,会挨骂,打个盹儿,会挨骂。站在车间流水线旁,看到的,永远是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麻木的脸,手上千百次甚至上万次快速重复着单一的动作,直到手脚发麻,长时间站立的身肢隐隐作痛,才终于等来下班的号令。按照严格规定收拾好各自工作台前的物件,等待领班检验合格后方可离开。推开出口那道厚重的玻璃门,褪掉把手浸泡成乳白色的橡胶手套,脱去密不透风的无尘衣,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站在挂在墙上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疲惫而凌乱的你,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恍惚间,你不相信那就是自己。
 日复一日在那片狭小空间度着这样的日子,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与心理得到极大地挑战和考验。我不知道,那些年年月月停留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每天数着分分秒秒漠然地工作,漠然地习惯小领导的痛斥,漠然地承受着工厂如死水般的压抑,漠然地行走在城市的繁华里?
 我想,那些十六、七岁的姑娘,在进入工厂之前也一定怀揣着一个美丽的梦想,一种对繁华都市的向往。然而,枯燥而辛苦的车间生活,以及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磨平了他们的棱棱角角。他们把如花季般的岁月埋葬在工厂里。拿着青春进行论斤称量的不等价交换,三五年,才能把自己活得像个人样。他们背后有着怎样的心酸,我无从知晓,但是,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年轻人,一定或多或少有一个复杂的前故事。
(三)
  三里桥是工业园外一个综合市场。黄昏来临,那里的街道便成为临时的交易场所,开始在夜色里沸腾喧嚣。
 人们将铁架子拖出,挂上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廉价衣物,衬衫,裤子,毛衣等等。又在纸箱上铺上硬纸板,摆出折叠成条的棉被,一个挨着一个,松松软软的,就像里面躺着一个隐形人。
 对面的街道旁,各种小吃摊位冒着白色的热气,扩散出混杂的味道,摊主卖力地吆喝,招揽着刚走出工厂大门的小伙和姑娘。马路上丢满纸屑饭盒,一片狼藉。拖拽着大车厢的货车像鲨鱼一样蛮横地穿过。街边的商店,聒噪的扩音器播放着重金属音乐,如梭子枪刺穿人们的耳膜。水果摊位五元两把的香蕉摆在马路旁被任意宰割,长着斑点的桔子低价被蜂拥的人群哄抢一空。
 鳞次栉比的中介公司,中介人员笑容满面在游说提着行李从门前经过的姑娘。
 乞丐在地上爬,抱着孩子的女人衣衫褴褛坐在人行道中央。孩子的哭喊,以及女人无助的眼神无言地诉说着他们的可怜。
 偌大的地下停车场,被改装成溜冰场,台球室,投币一元一首歌的自助KTV,浓妆艳抹的女子与纹身的少年,在这里肆意地碰撞,歇斯底里地疯狂。淋漓尽致释放着在工厂的囚笼积攒下来的压抑。
 然而,就在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林立高耸、镀着金光的大楼在茫茫夜色里熠熠闪耀,高档的娱乐休闲会所夜夜笙歌。
 当夜已睡去,黎明的曙光还未升起,那些激情四溢的年轻人呐,便收起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又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走进工厂。
(四)
 每个人都渴望变成高楼,被人仰望。终于有一天,在江南灯红酒绿的夜晚,无数人发现,自己终其一生的奋斗与挣扎,充其量不过是高楼前昏黄的灯火一盏,微弱的光芒无法照亮藏匿在黑暗里渺小的梦想。不知道在哪年哪月哪一日,自己便会被琉璃代替,被万千霓虹掩埋。
 当日渐消瘦的梦想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影子,斜挂在属于别人的城市,最终也只能被丢弃在冰冷的破角残隅。
 一如那些埋葬在工厂里的青春,终究像尘埃一样遗落在江南浩大的美与繁华里。或许,那日黄昏后,走在风中衣着华丽的女子,只有她自己知道,两个小时之前,她还在令人窒息的车间里为那单薄的收入挥洒着汗水。
 如果在江南,你觉得累了,倦了,就逃离那片束缚你的工业园吧!去郊外的水乡小镇走走,站在被寓以“幸福”的桥上,看桥下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听听从巷子里传出的悠扬笛音,心中定会生出些许温暖和宁静,连神色也会像明清古宅上空的天空一样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