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瘗花铭

     “春心荡薄轻易溜,虚掷芳华十有九。忍蹴花尸葬花魂,竟瘗花魂归冢塿。”
                                                                                          ——《瘗花铭》
 悠扬绵长的调子在空气中旋转,转出花来,落在晨练的老人挥舞的臂上,落在蓊蓊郁郁的松柏之下,亦落在苍白的阳光里。常常在想,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如若真的有缘定三生,那前世该是一方磐石,栖身于天地的一隅,依着青山,傍着绿水,在桂芷兰香里沉睡了千百年,被不经意间袭来的空灵点化了冥顽,便在今生来历这场尘劫,只为践行花前的盟约。我愿用一生的时间和每一朵花结缘,花是最美的性灵,具足了世间最深的色泽与最浅的风调。花开,只为有缘人。花的生命从不在花期的长短,只在缘起缘落的那一瞬。如若遇到了有缘人,花从不吝惜自己的芳姿,绽放出满树满枝的芬香,只求丈量那人眼波里的微光。花开,若寻不到有缘人,纵使开得纷纷攘攘,开出一个芳华绝代,又有何用?哲人说: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花未全开月未圆”,但却一直迷恋一朵花将枯未枯时的样子,不俯就,不媚俗,那种安安静静的姿态,实在令人着迷。将枯的残红镌出一圈细细的花晕,是一种淡到没有色彩的形姿。我想,这就是一朵花美的极致吧! 
 如今,再也无力折下哪一朵姹紫抑或嫣红,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收拾残破的心情,更没了苏子“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狂。精巧的宝蓝色花瓶不复往日的色泽,安置于枕边,盛装着半盏欢愉、半盏落寞,或许也盛装着丝丝缕缕的念想。只是不忍再看到满目花的尸骨,残星似的,曲曲折折洒落在枕边,红的、黄的、紫的……像一个个促狭的句读,隔着生死,也隔着往昔。为何明知花开终有花谢,却还是如此不舍?满地狼藉的,又岂止是花瓣?我的双手化作一方小小的冢,捧起逝去的点点残香,西方的落照微染了半边天,染濡出一片瑰色的繁绮,柔柔地洒在逝去的艳骨之上。轻启窗棂,风起,满目的疮痍顿时消弭于落日熔金中,没了踪影,不知归途。呆呆的望着窗外,枯败的枝柯在夕照里宕动,落叶蝶一般簌簌飘落,安静地盘桓于树下,等待着茫茫的夜色把它们掩埋,来作最后的告别。良久良久,清凉如水的月色帘幕一般垂悬而下,如同斟下了一杯薄醪,让人不自觉的便醉在了这潋潋的月影之中。不知是怎样的一双素手,变幻出了漫天星斗,前来装点我的窗扉,摇曳出一席或哀或喜、或凉或暖的梦。
就这样沉沉睡去,脑海中竟浮现出老屋上方那片四角的天空。六月的石榴花似一团灼烫的火焰,来赴盛夏之约,染红了那片小小的天。燥热的蝉声在空气中蛰伏,任凭槐荫下乘凉的老人手中摆动的芭蕉扇如何驱赶也挥之不去,依旧聒噪着,亘穿了整个连连绵绵的夏日。待到夏末,墙角的那两株石榴仿佛受了知了的惊吓,成双结对地纷纷落下,给大地铺上一层红色的毯子,夕阳的余晖在上面流转舞动,直淌了一地。长大后,读到“榴花照眼明”的诗句,才明白那火红色的凋零,真的是一声太过急促的哀叹。老旧的钟摆敲响十二下,滴—答,滴—答,滴—答……像是萎顿破碎的心响,刺破了墨染的穹苍,把无边的夤夜渲染得愈发荒芜。孩提时的自己,虽并不曾谙诗情画意,竟也做了个惜花之人,捡起地上的点点落英,就着清浅的月色,为这艳色的精灵祝祷。晶剔的水波泛着光,影影绰绰透出月桂的身姿,已记不清那究竟是露珠还是感伤的泪珠。
 清晨的第一抹曙光悄悄爬上窗台,却怎么也不肯醒来,太过久远的事、太过久远的梦总能让人猝不及防的陷进去。从儿时起,便贪恋每一朵花的式样,整日整日与蝴蝶为伍,在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山坡上追逐着,身后摊开一本微微泛黄的童话。风儿轻轻抚弄着纸页,讲述了一个苍老的故事:“从前,在古老的城堡里,住着王子和公主…...”
 从前啊从前。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向窗外。山坡上仍有未化的残雪,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墨,寒风裹挟着单薄的阳光,风尘仆仆的从远方赶来,还未来得及落地,就已坠散成层层点点的波影,打在融融的雪光之上,写下了冬季的几个稀松的字符。闲闲的坐在床边,随手翻开一本书,许久之前摘下的花瓣落在手中,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金色的葵花虽已褪去了闪耀的外衣,却未曾失掉曾经温煦的光芒。去年的整个夏天,都在找寻一个开满向日葵的地方。大片大片金色的生命拥挤着,喧闹着,汇成一爿天,一汪海,该是怎样的韵致。想起了那个叫做梵高的人,那个没有右耳的梵高,那个对着大地,对着日月倾诉爱恋的梵高。他的向日葵开得那般恣意,是一种卓尔不群的绚丽。我虽不懂绘画,却无法不为那双充溢着不羁与反叛的眼眸所洞穿。可我终是没有寻到想象中的花海,唯有几株不成气势的向日葵在雨中浅吟低唱,不成曲调。
 怀念落在夏末的那场大雨,把我从头到尾淋透。雨丝邀来风沙,在路旁的杨树间穿梭,发出沙沙的声响,叶子肆虐的舞着,挥出一抹灵动的浩浩烟波。在一个陌生人那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要在最深的绝望里看到最美的风景。为此感动了很久很久。青春本就是如此,今日丢了三四,明日失了七八,零零碎碎的拼凑出一个温软迷醉的梦境,看淡了便也罢了。
 一直都喜欢乘坐火车的感觉,逼仄的车厢载着世间众生相,亦载着众人的悲欢,永不停息似的,从此处驶向彼处。匆匆瞥向窗外,不经意间的一瞬竟捕捉到了半亩荷香,虽看不真切,但也在心田播撒了朵朵莲葭,清芬素洁的幽香沁透了心脾。列车到站,人群汇聚成怒放的花瓣,在锈迹斑斑的站台上涌动,川流不息。站台是沧桑的老人,看老了风月,看惯了年华,不离不弃的守候着脚下这方净土。目光顺着绵延不绝的轨道向远方伸展,滋生出一种沿着铁轨去流浪的冲动。最好是驾一只扁舟,泊在秦淮的柳岸花堤之上,细数着“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挥洒的点点胭脂血泪。或是顺流飘到姑苏城外,与那里的河州烟渚许下一段约定。“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寒山寺的钟声涤荡了诗人心灵的尘杂,穿越千年的光阴抵达今日。与张继相伴的,没有繁芜的姹紫嫣红,但素洁的霜花已足以铸就不朽。“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夜的钟声负载了千年的烟波,涌动着的,不是世俗的功利,而是一颗洗尽铅华的心。那日清晨,行走于茫茫的大雾之中,雅致隽丽的霜花覆于柳枝上,覆于杂草上,相比皑皑的白雪,少了一份厚重,却多了一份精细。许是张继不慎遗落的吧,让人何止是陶醉!
 十七岁,生命在我面前开出一副九天十地的牌九,拿什么作注?全部的爱恋,整个的青春,够不够?与他相遇,便是整个世界的花开。曾在日记中写道:“只是一段未曾发生过的感情,唯一的结局就是随着时光一起慢慢沉沦。而你,注定是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我只能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远远观望。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那场樱花雨,许以地老天荒。然而,只是想想而已。你是我青春里最美的风景,哪怕终究只能成为别人眼中的繁华。这段苍白的青春岁月因为有你的出席而显得完满。也许很多年以后,我已两鬓花白,坐在一架老旧的摇椅上,随着吱呀吱呀的摇动细细咀嚼那些旧时光。我想我仍会说:‘谢谢你如此打动我的青春。’”那时从未想过曾深深思恋的人如今竟真的牵着我的手,明媚了这段年华。
 翻出六年前采下的种子,一个个小小的褐色颗粒翻滚而出,仍不愿种下。或许它们早已在记忆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不知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将那段过往烘托映衬。
 “可怜一霎开,一息朽,香销销其嗅,颜枯色槁目欲瞍。”庾信写下这些句子时会是怎样的心情?葬去了的,只是花瓣吗?
 想起了张岱,在深夜跑去湖心亭,只是为了看雪。是该说他可爱,还是该笑他痴?“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环,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
 我收起褪去烟火气的花瓣,重新夹进书页里。
 痴人说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