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好個善解人意。神不知,鬼不覺,又是一年數過去了。就這麼一年一年地數過去,不要你操多少心,若干往事,便會自己漸漸淡化、遠去,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有些事卻偏不。只要一頭扎進心里,就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它們從心頭抹去。相反,越是久遠,便越是入木三分,大約到你入了棺材,心里也還會為它們沉甸甸的,比如槐樹花。
槐樹花,不如小指頂大,卻白得像雲、輕得像紗,水晶一般剔透、雪花一樣叫人愛憐。那纖弱、細小的花喲,天使一般聖潔,卻如十字架一樣沉重。它是我童心里印上的第一束花,一束恩情花、一束罪惡花、一束每每想起都叫人不寒而慄的生命花,一束與饑餓、死亡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亡命花,一束無論如何都不曾凋謝過的是非花!
至今記得我家宅前的那棵老槐樹,那樹的花本來是可以探進窗戶的。可是,後來它的花給人擼淨了,葉子也擼得一片不剩,一口氣,活活干死了。二樓的“攀高”那年十二,爬到樹上去擼槐樹花,下來的時候,叫樹叉給豁開了肚子,腸子流出來,拖了一地。我們同去的幾個孩子嚇得“哇哇”哭,跑回家去叫大人。“攀高”的弟弟叫“攀庭”,生下來就有心臟病,跑幾步,嘴唇就發紫。也活該他做個冤鬼,那麼重的心臟病沒死,卻給餓死了。“岱良他媽”,那個粗手大腳、膀闊腰圓的瘋女人沒人不記得。她為人凶悍,素來打遍鄰里無敵手。那三年,餓癟了肚皮,老實得像只小綿羊。後來,那個“瘋”女人真的瘋了,光著身子滿街跑,見了男人就拉住“換”東西吃。有一回聽說臥虎灘的小山上能挖出“羊奶子根”,哥帶著小妹和我,連夜赶了去,不料還是遲了一步。回來的路上,小妹餓昏了,哥跟我輪換著,把她背回家……
我記得最深的,是媽用水煮的槐樹花摻上少許的玉米面蒸的槐樹花“窩頭”。那“窩頭”,像小孩子的拳頭那麼大,似灰非灰、似綠非綠,咬一口,黏糊糊的。
我甚至記得媽做那“窩頭”時候的情形。她把一團摻了玉米麵的槐樹花麵團放在左掌心上,右手往事先準備在旁邊的碗里蘸些水,再用兩只手“哄”著,把手里的麵團團圓了。看看不再散開了,她便用右手的姆指,在左手端著的麵團底下扎一個洞。那個扎洞的姆指並不馬上從麵團上拿下來,而是就勢留在裡面,以它為軸,將麵團在兩手之間轉起來。轉的時候,左手掌心向上彎曲,五指併攏,右手姆指留在裡邊,外邊的四指也同樣併攏起來,小心翼翼,像捂住一只怕飛了的鳥。不一會兒工夫,下面的洞越轉越大,麵團也就跟著大起來了。
“窩頭”那東西,像世界上所有的虛偽事物一樣,極不實在的。莫看它外表有多大,卻不知它的屁股底下還藏著一個可大可小的洞。也許是那時候吃“窩頭”吃出來的毛病,到如今我還保留著凡事都要翻過來,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個洞的壞習慣。
那個時候,糧食定量二十七斤半,蔬菜、水果是歷史上的事,誰家要是能找出來,肯定是偷的。其實,就是偷,也沒有地方偷。田里不收,樹上不結,你偷什麼?
政府有困難,百姓都知道。居家過日子的,怎好沒個規矩?那樣的“窩頭”,每頓只能吃一個。誰要想多吃,別人就得餓肚皮。小妹八歲,大哥十九,五張嘴,一起吵著跟媽要吃的,當媽的,難死了。五個手指伸出來,咬咬哪個不疼?給哪個吃?不給哪個吃?偏偏我比他們幾個的飯量都大,吵得也比誰都凶。媽沒辦法,只好把我的那個“窩頭”下面的洞挖得大一些。眼看著槐樹花也越來越金貴,不把玉米麵當胡椒粉使,行嗎?那樣的日子,整整過了三年。三年過下來,母親的一條褲腰帶能當兩條用,腳也小了一個號。
那時候的人,肚子像個無底洞,吃起來就剎不住車。一個經母親放大了的“窩頭”吞下去,像吞了個棗兒,哪裡管用?往往,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得把第二天早晨的那個也一起吃下去。媽不讓吃,我說情願早晨不吃飯。到了早晨,自知理虧,儘管餓得腰杆挺不直,也只好咽口唾沫,拖著書包昏頭昏腦地上學校。我知道,媽一定會在門外別人看不見的拐角里把我攔住,還會奇蹟般地從什麼地方再“變”出一個“窩頭”來。媽會蹲下身來,摸著我的頭,把一枚鑽石一樣金貴的槐樹花“窩頭”托在她的手掌心上。她會用自己汗津津的腦門頂著我不愿意抬起來的頭,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彎成兩道細細的好看的月牙兒:
“好乖,聽媽的話,吃了再去。”
“我不吃。我的那個……昨天晚上吃了。”
“傻兒子。你看,媽這不又給你變出一個!”
從那以後,幾十個春秋無聲無息地過去,雲煙往事,都沒有在心上留下什麼痕跡。然而,我敢說,再過一百年,我都無法,也絕對不敢忘記媽那一雙像月牙一樣美麗的笑瞇瞇的淚眼,還有媽托在她手掌心上的那枚鑽石一樣金貴的槐樹花“窩頭”。那是三年中,媽自己那份早飯的全部!當然,那是我若干年以後才知道的。
從懂事那天起,我就一直悄悄發誓。將來有了錢,我要去建一個槐樹花“窩頭”紀念館,紀念我的母親和她手掌心上托著的那枚“窩頭”,也紀念“窩頭”的全部個性。比如,它那實在的外表和實在的外表下面所掩蓋著的鮮為人知的空虛,它那似灰非灰、似綠非綠,叫人幾十年說也說不清的顏色,它那沙蘼蘼、黏糊糊,叫人直到今天也說不出的難言的味道……然而,我敢說,它是那時候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進到嘴里,不用你嚼,也不用你咽,自己就會往嗓子眼兒里躦。
我還要紀念那個“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年代。中國人可真累,肚皮餓得貼著後瘠梁,還得去操心“世界革命”,就因為“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沒有獲得解放”,我們不僅要“解放台灣”,還要“解放全人類”,既要“支援亞非拉的民族解放運動” 又要“放眼世界革命”,全世界的事都仰仗著餓昏了頭的七億中國人呢!不信你听:
蘇聯背叛了馬克思列寧主義;
亞德利亞海上點亮了一盞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
睦南關改叫友誼關,“同志加兄弟”;
古巴出了個“革命不成功就不剃胡子的卡斯特羅”;
美國佬占領了黎巴嫩。
偌大個世界,簡直有操不完的心。就連那個時候唱的歌,也都是肚皮以外的事,唱起來,得特別卯足了勁:
大炮轟射金門島,
蔣匪兵嚇得不得了,
剛想伸出頭來呀,
轟隆一聲包銷了。
……
莫斯科落滿了厚厚的白雪,
紅場上刮起了刺骨的寒風。
……
滾滾滾,美帝侵略軍,
滾出越南,滾出黎巴嫩,
不准你搗亂,不准你破壞,
我們要和平,我們反戰爭!
……
唉!不打哪塊兒地走,不知哪塊兒地濘,誰餓肚皮誰知道。連個菜葉都找不著,可以吃的,就只有那二十七斤半玉米面。大米、白面,是上輩子的事,豆油成了“花露水”,連鐵鍋都生了鏽,也難為中國人能管得了那麼多。“城鎮居民糧油食品供應證”的封二上印著毛主席的一句話,說叫:“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不忙不閑,半干半稀”。也許,他老人家不知道,百姓們的飯碗里哪裡還有什麼“干”、“稀”之分?再稀就只好喝白開水了!餓紅了眼的七億龍的傳人,叫天不應,呼地不靈,求生的本能,叫他們果然像龍一樣,一頭撲向荒山野嶺,從草間里、石頭縫里找吃的。槐樹花?天哪,後來終於也成了奢侈品!從沒開花的時候就吃,一口氣吃到沒了花。花吃淨了,就吃樹葉。餓發了瘋的中國人,堅定不移地相信,不管什麼樹,只要花可以吃,葉子就一定可以吃!
槐樹花那東西,吃多了浮腫。臉腫得像大燈籠,兩只眼睛佈滿血絲,木呆呆地,絕無一絲神采。細瘦的脖項上,強挑著一張張白里泛灰、灰里泛青的半透明的碩大的臉。一張張臉水光光、綠營營的,亮得像豬尿泡,真正地吹彈可破。薄薄的臉皮下邊,數得清一根根醬紫色的干癟的血管。腫大了,整個人就變了形,兩條腿,像兩條水布袋,一按一個坑。再接著腫下去,肚皮就會硬梆梆地鼓起來,一直鼓到死。那個年月,只要聽到哪個人家有哭聲,就知道一定是又有誰給腫死了。然而,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腫死,卻還是要吃。人呀,餓到一定的火候,就連死也不怕了。毛主席那回“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廳信步”的時候就說過,“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這話真的一點也不假。
想到槐樹和槐樹花,就不能不叫人想到一張張那樣的臉,那樣一張張夜里夢見都會嚇出一身冷汗的臉,想到那些帶著那樣的臉,戀戀不舍地撒手這個滿是問號的饑餓人間的父老兄弟和骨肉姐妹。我那可憐的,死於非命的同胞喲,我衷心乞求他們的靈魂,在如今這個槐花又一次盛開的季節裡也能安息。
我雖從來未敢忘記過槐樹花,卻也從未有過說說槐樹花的勇氣。且說那槐樹花開起來的氣勢,就似有些靈性,叫人覺得麻剎剎、蔭森森的。剛進五月,仿佛就在一夜之間,猶如落了一場厚雪,呼拉拉鋪天蓋地,滿街、滿巷、滿世界都是白燦燦的小白花。天地之間,一片慘白,像個追悼會的大禮堂。躦進去,就叫人瘠梁溝里冒冷汗。參差不齊的小槐樹,垂手肅立街道兩旁,頭上頂著雪,腳下踏著霜,一身重孝、一片嗚咽,儼然像一支拖兒拉女、失魂落魄,然而卻絕對秩序井然的送葬的隊伍,前面不見隊伍的頭,後面不見隊伍的尾。
我懼怕槐樹和槐樹花,甚至懼怕那個“槐”字。一根“木頭”,旁邊就直挺挺地立著一個“鬼”。想想都叫人“森”得慌。在家鄉,墳地里絕不種槐樹的規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功過相抵的槐樹花和槐樹葉終於吃光了,然而,龍的傳人們卻絕不可以就此待斃。于是,他們開始竟相吃別的葉子、別的花,還有根。柞樹葉子、榆樹皮、山麻楂、曲麼菜、羊奶子根、餑餑丁、刀螂、螞蚱、烏鴉、麻雀、野貓、家鼠……山上長的、地里埋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能拿來吃的,統統吃了,吃遍了、吃盡了、吃絕了根了。吃!吃!吃!吃得山窮水盡、吃得寸草不生。那時候的人,心里想的是吃,嘴上說的是吃,夜里夢的還是吃。吃!吃!吃!挖空了心思吃、絞盡了腦汁吃、變盡了法子吃、瞪紅了眼睛吃,翻江倒海、轟轟烈烈地“吃”了三年,也扎扎實實、不折不扣地餓了三年。
有些東西吃一吃問題不大,可是有的就不行。比如,柞樹葉子那東西就非同小可。那玩藝,從樹上擼下來,得用剪刀剪成指甲大的碎片,倒進鍋里,如同玻璃碴子一樣“嘩啦嘩啦”響。急火燒開,慢火燉一夜。燉軟了,用刀剁成沫,摻上少許玉米麵,也能用來蒸“窩頭”。那種“窩頭”,吃起來像嚼木頭渣,尤其難以下咽。挺著脖梗吞下去,嗓子剌破出了血。好不容易等到上面的問題解決了,下面的接踵而至,大便干燥成了國人的頑癥。大便得用一根磨光了頭兒的筷子摳,摳不好,還得出一次血。自己夠不著,就得發揚團結友愛。一家人,父與子之間、母與女之間、夫與妻之間,交換著摳,摳得耐心細膩、摳得和睦恩愛,甚至摳出了偉大的階級友情。到底是五千年文明的仁義禮儀之邦,死到臨頭了也還不亂一絲方寸,把個做人的“圈”畫得那麼圓。難怪外國友人,不遠萬里,還要搭上外匯,紛紛赶來瞻仰!據說,這事要是落在夷邦就不行,那裡的人野一點,遠沒有龍的傳人來得文明。與他們比,我們有那麼多包括槐樹花在內的東西可以拿來活命,不僅大多數活了下來,還沒有給中國人的名節丟臉,也真算是一份偉大的幸運。
雲煙往事、轟轟烈烈,但有誰能真正忘卻那個年代?如今,在這個槐樹花又一次盛開的季節裡,我雖然看不見家鄉的它們,卻依然不敢忘卻它們。我敬仰它們,我感戴它們,我痛恨它們,我甚至懼怕它們,然而,我要隆重地祭奠它們——那白得像雲、輕得像紗,水晶一般剔透、雪花一樣叫人愛憐的纖弱、細小的花,那天使一般聖潔,十字架一樣沉重,我童心里印上的第一束花,那束生命花,那束亡命花,那束無論如何也都不曾凋謝過的是非花。
(作者系旅美知名作家,现为美国鹰龙传媒公司副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