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蒲扇轻摇

 背景是这样的——
 天色已晚,一家小诊所门前的樟树下,鹤发童颜的老医生半躺在竹制的摇椅上,手中擎着一把半旧的蒲扇轻轻摇,摇椅的晃动与蒲扇的摇动相呼应,折射出老医生恬静祥和的内心世界。地上散落着一些树叶,贴近大地,成为宁静的光点。
 背景中最牵人心弦的是那把蒲扇,或许是因为现代科技与物质文明发展鼎盛时期的当下,蒲扇这种渐渐退出舞台的老物件,灵魂中包含着一些幽怨,这股幽怨打动了我的心,尔后牵引出已逝的岁月中那些温馨的东西,这些温馨是生活的潮汐拍到我记忆的沙滩上沉睡的幸福。
 有三把蒲扇,即使时隔十多年,但我还是能够用灵魂的画笔,勾勒出那三把蒲扇的容颜。虽说蒲扇大都类似,但却如达芬奇笔下的鸡蛋,每一把蒲扇也都不会重复别人的模样。
 很多时候,沿着时光的小径回望,你会发现记忆并非由那些轰烈的大事件占据。而是那些发生时容易被我们忽略的小细节却在记忆的礼堂里占据重要的席位。或许你早已不记得当年暗恋过的同学的姓名,却记得学校花圃里一朵适时盛开的花朵的模样,一只你喂食过的流浪猫的眼神。毕竟,再撼天动地的大事,都需要小细节支撑。
 蒲扇是何时以怎样的方式登场我家,何时电风扇、吊扇在我家削弱了蒲扇的位置,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蒲扇被母亲用蓝底白花的布条滚了边。有一把蒲扇很厚实,手柄也粗,使用起来有些费劲。一把蒲扇的柄很短,扇身有些凹。最后那一把手柄纤细,扇身也轻巧,用最小的力气,便能扇出最大的风。很显然,最后这一把,成为了我们兄弟姐妹们争抢的对象。
 夏日的夜晚,广袤的天空上布满群星,如母亲用细筛筛过般均匀。银河横隔在中央,牛郎织女星遥遥相望,虽不言不语,但那凄清刻骨的爱情童话群星皆知。话至此,我才意识到,相较蒲扇而言,布满星星的夜空,与我分别的时间更加长久。或许是因为城市的灯火,让星星羞于露面,又或者是不怀好意的雾霾遮掩了星星的容颜。
 田野里黑色如墨,村庄中心微弱昏黄的灯光,引来了蚊虫做客。我们姐弟几个洗好澡,合力将竹制的凉床抬到院子里的大香椿树下,然后躺在上面纳凉,仰望星空,轮流说故事,蒲扇在我们手中充当驱赶蚊虫的重要工具。
弟弟或妹妹有时候会因为扩大竹床领地而被挤下去摔在地上,然后引发哭闹,我和姐姐会以帮其扇风为补偿阻止他们的哭闹。
 年龄虽小的他们也知道讨价还价,“给我扇100下。”
 “不行,50下。”
 “80下。”
 “好,成交。”
 这阵阵清风,成为了作为姐姐在弟弟妹妹心中,无可替代的温柔宠爱。现如今我们姐弟四人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偶尔聚在一起,回望童年,他们一直记得那夏夜里扇进内心以及未来岁月的风。弟弟甚至不记得他读一年级的时候,读五年级的我背着幼小的他往返学校与家一个学期,但他却记得那蒲扇,那清风。
 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停电是常有的事情,才不管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冬天停电了还有火盆和被窝,没有空调与取暖器的彼时,倒无所谓。夏天就不同了,特别是农忙时节,父母在外忙了半天,汗流浃背地回到家,没有电扇可使用,这让作为子女的我们,感到很心疼。不过办法总是有的。父母在外忙,我在家中用木柴土灶大铁锅,熬上一锅香甜的绿豆汤,提来透凉的井水进行冰镇。父母回到家,喝着绿豆汤,我们姐弟自发轮番给他们扇风,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幸福。天伦之乐,莫过如此。
 父母午休的时候,我们是闲不住的,顶着烈日跑去晒谷场周边的树林里捕知了,捉蜻蜓。或者跑去村口阴凉的竹林里玩耍。从家里到晒谷场或是竹林的距离,我喜欢学着大人们,拿着蒲扇挡在额前遮阳。但无论我玩得再怎么入迷,回家时,我一定会记得将蒲扇带回家。因为这蒲扇,和我家很多的老家具一样,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物质存在,更是具有精神意义的家庭一员。
 我和我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离开故乡,离开老房子,离开那些坚守在小村的父老乡亲已经很多年,但我知道,那三把蒲扇还在老房子里安好存在,沉睡的它们一定在等待我们去唤醒。
令人惆怅的是,我知道它们在等我,却无法给它们一个承诺,在确切的时间如约唤醒它们。
 但我以为,相较之在这夏日没有电力没有空调人就仿佛无法度日的城里,只与日月星辰花草树木耳鬓厮磨的乡村,才是不张不扬的蒲扇最合适的立身之所。因为沉睡比清醒更幸福。
 除了老家的这三把蒲扇,还有一把蒲扇让我在此不得不说。那把蒲扇和济公的那把相似,破败不堪。它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并非因为它的相貌,而是这把蒲扇的主人——那个我一生只见过一面的老婆婆,和那个痛苦而又温馨的夜晚。
 我读四年级时的暑假,大我一轮的表姐带着她年幼的儿子到我家串门,她回家的时候,邀请我一起去她家。母亲同意了,时值农忙,母亲的意思是我到表姐家帮忙看孩子,好让表姐腾出身来干活。
 表姐夫家境贫寒,当初舅舅舅妈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但表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表姐夫。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表姐那家徒四壁的家时,我还是吓了一大跳。房屋的前身应该是很久以前废弃的村支部,土墙草顶,房屋格局好似迷宫,不利于住人,感觉很闷燥。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那个山村还没有通电,自然不会有电视电扇等电器,即使在白天,屋里也很阴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白天好打发,夜晚的时间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我和表姐那老态龙钟的婆婆睡一张床,即使睡在竹席上,也汗流浃背,难以入睡。
 “心静自然凉。”婆婆说。
 “还是热。”
 “我给你扇扇,你躺着别动。”婆婆拿着那把破旧的蒲扇,对着我轻轻地扇。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是半夜我醒来小解的时候,婆婆的扇子还对着我幽幽地扇着。一缕月光从小小的天窗溜进来,投射在婆婆安静祥和的脸上,以及那把匀速运动的扇子上。那一幕虽动犹如静,我似乎明白了婆婆说的那句“心静自然凉”的真谛。
 婆婆和她的那把蒲扇一样,历经时光洗礼,虽然苍老,虽然衰败,但她们内在的灵魂分明是超脱了外在形态,所隐秘的思想气场,成为我不老的记忆以及人生的大光亮。
 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人类在接受或得到新事物的同时,也会遗忘甚至丢失一些旧事物,这是无法阻挡的互换条件,也是时代进步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蒲扇虽说还没有走到灭绝的那一步,但我的女儿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她问我,蒲扇长什么样子时,由此依稀可见蒲扇未来的下场。
 旧光阴中,每一把蒲扇都姓摇,但愿在未曾到来的时光里,它能一直优雅地摇曳在人间,而不是蒲葵树上一枚只忠于大地,却不入尘世的普通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