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活着的手艺

       五一假日,去呼市逛街的时候,路过中山路与新华大街的交叉处,一幢造型别致极具民族特色的内蒙古博物馆大楼一下映入我的眼帘,忽然使我感到有一种亲切的召唤,楼顶那凌空奔驰的骏马塑像,昂首向上,飞越时空,在蓝天白云下巧妙地与自然相融合,充满了刚烈之气,似乎是与我有一份未了的缘,一份未尽的情。

       俄国作家果戈里说,建筑师是历史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

       内蒙古博物馆据记载,成立于1957年5月1日,是全区唯一的自治区博物馆,也是全国少数民族最早建立的博物馆,是内蒙古自治区首府标志性的建筑之一。我的父亲当年就有幸地参加了这次隆重的建筑,据说,能参加这样隆重的建筑活儿,各种各样的手艺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

       我的父亲是一位手艺出色的木匠,凭着他精致、娴熟、老道的木工手艺,理所当然地被选中了参加这次首府成立十周年的建筑物建设活动。

       那时候,呼和浩特市的建筑行业,在1957年时还并不发达,建筑材料和工具都比较原始,建筑楼房需要的木料多,木工活儿就多。比如支合子板、搭脚手架等都少不了木工活儿。那时的木工根本没有电动工具等木工机械用具。锯子、斧子、凿子、刨子都是靠人工,一下一下地锯呀,抛呀、凿呀、钉呀。木工不但是个技术活儿,还是个苦力活儿。在一堆凌乱的木头前,父亲深情淡定地拉绳、弹墨、锯、刨、凿节奏有序,孜孜不倦地干着,一堆死去的树木,经过父亲的手,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活了。就这样,架往高搭一层,楼往高盖一层;楼往高盖一层,架往高搭一层。

       我喜欢看父亲做木工活,他极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丫,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有力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给爱好写作的我以启示:我的写作语言要向他的斧子,越过浮华和滞忍,直击那“木头”的要害,我要细致而完美地再现我想象的艺术境界……多年努力,我的写作始终未到此境。

       吃苦、耐劳、乐观、向上是父亲最大的特点,他吃住在博物馆大楼的建设工地,常常是在晚上加班才能赶出手中繁琐的木工活儿,至于加班费,那时人们不时兴,对于年轻气盛,干劲十足的父亲来说,更没有挣加班费的概念。也许我就是继承了父亲吃苦、耐劳、乐观、向上的风骨,常常是在获得人们的赞叹与肯定之后,才觉得其中的滋味是因为当初吃苦付出而得来的。

       当我对此事还在意犹未尽之时,有些人和事却走过了很远很远。父亲老去的很快,如同时光那样短暂而一去不复返。

       还记得父亲在世时中年的那个时段,他常常是兴致浓浓地给我们讲述他当年建筑内蒙古博物馆时的精彩场面,尤其是每当讲到往楼顶吊那匹塑雕大马时的场面,他总是手舞足蹈,激情四溢,仿佛他还沉浸在那一刻,而我们那时年纪尚小总是显得事不关己,甚至当做耳旁风随风而去,只留下如此点滴的回忆。时至今日的我四十而不惑之年时,才在想象中感觉到当初的这些是多么弥足珍贵。

       父亲说话时语气词很重,再加上呼市郊区本土方言,不仅动听还让我好笑!常听他说,博物馆大楼建好以后,运回那那匹庞大而沉重塑雕大马,好几天了也吊不上楼顶,指挥人员用尽各种方案还是吊不上去!急的团团转。如果是现在的话,再大再重也不在大吊车(起重机)的话下,可那年月我们这儿还没有这样的现代化机械,好奇、热心的父亲忍不住上去比比划划说出了他的办法,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很多人带着质疑的目光,显示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父亲那沮丧的心情正在无望中,但见其中一个人,看起来面目和善好像领导似的说,这个年轻人说的有点道理,要不就按这个年轻木匠的方法试一试,那时我的父亲20岁,盖房子吊大梁却是他的拿手好戏。得到了容许,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父亲又从他的木工组抽了一些人员,合议了一会儿步骤,开始行动。这一试还真行!果然塑雕大马经父亲的木工组人员与工作人员的相互极力配合,塑雕大马在众目睽睽之下,稳稳当当地吊上了楼顶。在一片嘘唏赞叹与稀里哗啦的掌声中,年轻的父亲当时肯定是自豪的,难怪他讲述这件事是如此的激情。

       如今,在首府你依然看到内蒙古博物馆楼顶那匹雪白的奔马,昂首向上、飞跃时空,横鬃竖尾、飞踏劲蹄,那种刚烈之气、野性之美,不正是借以弘扬内蒙古草原人民各行各业人的一种精神境界吗。

       我的父亲也是一位能工巧匠,盖房子、搞装修、打家具、制作农业用具,样样精通,附近村庄的人们不论是盖房子、还是打家具都以请到他为荣。那时候木制品用处多,父亲的活计自然多。他不仅手艺好,人品也好,找他干活的人他都按顺序排队,父亲从来都不偏不向更不涨工钱与价格。他见识多,说话幽默诙谐,小时候学习过《三字经》、《百家姓》速读的简直是倒背如流,偶尔他也学习先生那样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教我几句,逗个乐。他心灵手巧,雕刻的木头花纹和立体图形我很喜欢,有正方体、长方体、圆形、菱形还有梅花等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舒服与享受,特别是他为弟弟和妹妹做的婴儿车,那简直叫绝,长方体的框架漆嵌着绿颜色,底部按着四个黑漆的车轮,四个面分别是,对称的黄色菱形与三角形和蓝色的圆形拼合,车子做工精巧细致,安全舒适,色彩搭配自然、健康,弟弟妹妹同时面对面坐在里面并不拥挤而且显得舒服,中间还有一块饭桌似得隔板,摆放一些简单的吃的用的。我和姐姐放学后推着车坐着弟弟妹妹出去,常常是被村里人围观,小朋友们羡慕极了,伸手摸一摸也是幸福的。你要知道,在40多年前,这辆婴儿车在我们村(呼市郊区讨速号村现赛罕区黄合少镇讨速号村)是绝无仅有的。

       人说父爱如山,可我的父亲却像春雨般的爱点点滴滴浸润着我们,他在干活间息捡下脚料再加工为我做积木,村里的小朋友为了搭积木都想找我玩儿,我从来都不觉得孤单。父亲有讲不完的故事和好听的童谣,我听着故事说着童谣开心极了,他说的童谣有“拉大锯,扯大据,姥姥门上唱大戏……”也有“点豆点,磨油盐,油盐花,抄芝麻……”等等,每次我们姊妹哭闹的时候,他总是编一条谜语让我们猜,他说,“大黄狗沿墙头,走着走着流肠肚”你们猜猜这是什么工具?这个工具近在眼前,我们猜不出,他就把自己的‘推刨’工具拿起来,我才恍然大悟了。父亲的谜语,童谣很多,但都是与木头和木匠工具有关。这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父亲一生只从事一种行业。他15岁学习木工手艺,这一干就是一辈子。所做的物品多的不可计数,大到建楼房、建庙宇,小到盖房子、搭戏台,打家具,做马车、做马套农业用具样样精通,每件物品都浸润着他的心血,贯注了他对自己的木工艺术的深情与热爱。他的手艺受心灵指引,自然流出,达到了信马由缰。土地承包以后,他曾自己设计了一个多功能的播种机,能播种小麦、莜麦、谷子、黍子等,下子均匀,美观实用,附近各村庄的人都来观看,有的甚至出高价想买,这个播种机我们一直保存至今。记得我两个姐姐出嫁时,父亲为他们亲手做了衣柜(立柜)作为陪嫁,后来尽管他们几次搬家,衣柜至今依然完好。父亲为他的五个子女每人制作一套用具,调料盒子、案板子、擀面杖等,我们在各自成家后,这都派上了用场。

       我的父亲也是一位重情重义之人,他一生只崇拜一个人,那就是他的恩师,他15岁时就跟着师傅武根程学习木工手艺,他好学上进、忠心耿耿,是师傅的得意弟子。为了木工技术更好的传授与合作,师傅将他从内蒙古乌盟凉城县老家迁入呼和浩特市郊区落户安家。

       悠悠岁月,静静流逝。弹指一挥,云烟散尽,留存的只有记忆与那活着的手艺。父亲的师傅将要年老去世,已是60多岁的老父亲了,硬是要为他的师傅亲手做棺材并送终,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支很讲究的‘七星伏面’棺材,那是模仿宇宙的北斗星辰位置在板面上制作七个孔。这个手艺到现在也并没有失传,若干年后,我的父亲去世时,也同样受到了他的徒弟们这样的待遇。我想这正如佛学所说,世间是有一种因果关系,爱出者爱往返。2011年10月1日国庆节,父亲带着他对我们无尽的爱永远的离我们而去了,只留下了他那活着的手艺。

       内蒙古民族商场柜台就是父亲制作的,那时候的民族商场叫‘联营’ 。听父亲说商场以每天3块钱的工资请他去做柜台,父亲也不知乐成啥样了,因为他说当时那是同行里最高的工资。完工回家时他买回一块头巾,说是商场按批发价卖的,大姐二姐高兴地和妈妈轮流围。

       2000年的时候我逛了一次民族商场,找到了父亲做的柜台,我拨拉开摆放在上面的布料,摸了摸那浅栗棕色柜台,它光滑、厚重、结实。柜台高与宽大概一米,选用较好的檀木,油漆着浅栗棕颜色,做工讲究,这么多年了未曾走形,这一模也仿佛摸到了那年月父亲对木工艺术的热忱与执着。

       因为诸事繁忙我好多年没有逛民族商场了,也不知那柜台现在还在否。如果不在它也许会去天国寻找我的父亲了。

       去年我有幸去了《呼和浩特文艺》杂志社(青城公园内),那是我们圈内人最崇敬、最圣洁的精神殿堂,但有谁知道我的心里还交织着另一份亲切的、似曾相识的情缘。呼和浩特人民公园图书馆(现在的呼和浩特文艺杂志社及呼市文联) ,在80年代的一次重大维修建设中,我的父亲参加了那次隆重的建设,好像听他说过,那就是最早的内蒙古图书馆。记得父亲还给我带回两本儿童小说书,一本《战地红缨》 ;一本《矿山风云》 ,还有几本小人书,这都是我这个农村小孩子从未见过的小人书。从此,我被带进了书与小说的世间,这些书我爱不释手,吃饭看,走路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你将来就指望吃书吧!别吃饭了!

       冥冥之中书和文字与我结下了不解的情缘,亦如父亲那不老的手艺。

       作者简介:李改鱼,女,呼和浩特市人,内蒙古读书会会员,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于各大报纸,杂志,媒体网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