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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质沉香

       时间阔大无垠,穿过一切可以穿透的灵魂和身体,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人类的身躯。它把世界万物赶往古旧的甬道中,把事物变沧桑,把人变老。

       一切有呼吸与脉动的生灵最终会被时光消磨得尘归尘土归土,而那些没有具象心跳的物件,在时光的剥削下,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我要说的是木器。

       木器虽不能如金银玉石器类历经百千年光阴,还能心闲气定如古刹高僧,年岁越长,越能显现它的内涵,但它仍以自己极致的静默,斑驳的颜容,独有的岁月沉香,标示出更高更超脱的存在是何种样貌。

       去桃花岛的初衷除了参加《庐江文艺》编辑部的笔会以外,是为了在芳菲三月探一探那里的桃花是否有情,滋润我干涸了一个冬季的创作灵感。或许是我的欲念太深,又或许是那里的桃花过于娇羞,未能全数向我们打开芳心,于是,桃花在此行中充当的只是一个诗意的配角。

       如果主角是“桃花岛民俗博物馆”的话,那么我愿意将那些木器定义为主角光环上最摄人心脾的魅力所在,比那些名画紫砂,玛瑙银锭,青铜宝剑更能俘获我的目光,牵绊我的脚步。

       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时近晌午,阳光正好,从青砖拱形门进来,映入眼帘的是成排陈列的农耕用具正赤裸裸的进行着日光浴,绛红色的身躯被镀上了一层光晕,充满古老而柔性的力量。

       这些农耕器具包括犁、耙、水车、风车。好在我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和用途,不至于让这场盛大的见面陷入尴尬中。与它们相遇,其实是在和过去相遇,与孕育我身体的村庄相遇。

       农田中,我的父亲被一头大水牛牵着走,衔接着他们之间的是一架木犁,泥土在犁铧前翻覆,形成一条条泥埂。父亲口中的吆喝声是水牛的导航,它根据那些充满地域特色的语言,前进,转弯,或是停止,无需鞭绳的提醒,人畜之间的默契度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当我坐在阳光斜照的木桌前,敲击键盘写下这一景象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远离现场二十年。

       人类在经验中成长,二十年前的水牛和那架木犁根本没有想到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远离土地。

       这些农耕用具的年岁大概与我相仿,我还处在正芳华的年纪,但它们已经渐渐退出舞台,被现代化的机械用具替代了。是忧是喜不必多说,时代进步的这台大戏会长长久久地唱下去,有人登台就有人谢幕,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能剥夺它们曾在这个世界轰轰烈烈地活过的事实,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罢了。

       农耕用具沾染的更多的是大地的气息,木质沉香味是从它们身后那间长长的屋子里的散发出来的。

       在这里我所说的沉香,不是说那昂贵的工艺品原材料沉香木,也并非指“沉檀龙麝”中珍稀的众香之首的沉香,沉香轻易不可得,“一两沉一两金”的标签在那里,它们都不是我这等寻常人士能够消费得起的。

       我说的只是普通的木器制品,经过时间的发酵,潜在的魅力味道。

       那件屋子里陈列的都是木质生活用具:架子床,木桶,木柜,木盆,木锹。阳光从屋檐瓦楞边流淌下来,我从光线中看到了浮动的尘埃,如无数精灵。

       扎根土地的树木清新中带着一丝甜意,吸入的刹那让人感觉心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树木被分解成木材时的气味较为浓烈,根本原因是“解剖”的过程于它而言太过惨烈,享受阳光雨露生长多年形成的气味一下子弥散开来,有些壮士断头的豪情意味。木材被巧手的木匠制作成一件木器,涂上木器漆,之后,它远离大地、阳光、雨露的时间越来越久,原本的气味被时光掩盖,重现发酵出一股味道来。这股味道里包含着木匠制作时的专情,包含着主人在使用它的年月里赋予的人气,还有它自身见证时光变迁,体悟人间冷暖后沉淀的木质沉香。

       屋子里的木质味浓郁而缱绻,不必深呼吸,亦有被麻醉微晕的感觉,出现些许幻觉。如果树木的气味是绿茶的清香,那么这些趟过岁月长河的木器就是一杯醇厚的普洱,厚重,深沉,有底蕴。

       有着精美雕花的架子床皆是安详柔和的样子,不管被谁的目光抚摸,都把同一张古老文明的幽深面孔,不动声色地呈现。

       流连在这些充满故事的床之间,有些陌生,又恍如归人。行走其中俯仰之间,一腔念古的情怀得到慰藉,那些翻飞的想象源源相继。把目光引向时间的远方,这些床见证了多少人沉睡时灵魂所构建的梦境,目睹过多少夫妻的床笫之欢,又亲历过多少生命的坠落与消逝?没有哪张床愿意告诉我它们原主人的隐秘过往,它们比倾听秘密的树洞更能守口如瓶。

       目光从木床上移走,必定会定格在那些容颜斑驳的木质梳妆台上。它传递过来的气场有些苍凉,有站在人生边缘的疑虑和恐惧。梳妆台前没有放置木凳,如若不然我很想坐下来,在不知谁家闺秀谁家碧玉曾对镜梳妆的台前,镜鉴时光深处的另外一个自我。

       抽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屉子,明知道什么也没有,还是探着身子将目光送进抽屉里,木质发白,隐约有污渍。躲在屉笼里的木块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让它显得更为年轻,接近最初的自己,没有被风、尘埃、岁月侵蚀。

        在这些木器面前,我一度思虑自己是以怎样的姿态存在于它们面前的。

       观望者?但显然是不动声色的它们在观望我们,观望我们脸上各色各异的表情以及隐藏在面孔下繁复的心,我们是登台表演的戏子,它们是台下如如不动的观众。

       仰慕者?但显然我对它的喜爱,以及这篇文章的构成是肤浅而表面的,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将它们淡忘,颜容包括味道。

       很显然我什么都不是,如那些被阳光透显出来的尘粒一样,在这些木器身边轻飘而过,留不下任何痕迹与记忆。

       将这些有故事有历史的木器聚拢在一起的民俗馆馆主,有着一定的社会忧患意识,他知道这些木器会渐渐消隐在历史的长河中,于是做了最后的挽留。它们并非价值连城,但收藏它们并呈现给世人的目的,其精神意义远超与物质存在。

       迟子建在她的散文《木器时代》中说:“我们依赖这木器生长和休息。”“人类伴随着木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树木与人一样代代相传,所以木器时代会永远持续下去。”

       树木代代相传,木器也会生生不息。但木器的存在样式会改变,即使在木器使用频率较高的乡村,也渐渐被城市同化,某些木器制品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

       被我的眼神抚摸过的光线正分批出发,穿过格子窗照射在地上,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用想了,所有木器经历过的一切记忆,都将在光中复活,包括它们灵魂最深处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