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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抱紧装着小提琴的琴盒登上了高铁列车。
       北京至南京,这一路,小提琴盒始终没有从他手中离开过。
       琴盒是经加工后的硬纸板制成,表面绷着一层灰色细帆布,布面已爬满细碎的皱纹,像一位老者饱经沧桑的面颊。锁扣是白铁帕的,边角锈迹斑斑。琴盒里的小提琴他珍藏了四十多年,自然也是旧的。但,这把琴在他心目中,依然弥足珍贵。
       列车在深秋广袤的原野上飞驰,大哥将小提琴盒又往怀里搂紧了些,仿佛一松手它就会从怀里飞走。他侧身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远方,南京啊南京,这座他意想不到、却实实在在给他带来惊喜的城市,他恨不能马上就踏入那片土地,拥抱分别四十多年,却日夜思念,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吴老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大哥读初中,他学习成绩优异,喜爱唱歌跳舞。那年,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指导老师是一位新来的年轻女教师,姓吴,教音乐课,她选中的第一名宣传队队员就是我大哥。大哥个儿高,身材匀称,五官端庄,乐感强,舞姿舒展,宣传队排练《洗衣舞》,他扮演解放军班长。演出时他身着绿军装,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老师同学都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叫好,吴老师更是从心里为他高兴。
 
       吴老师曾就学于南方一所音乐学院,毕业分配到京城某文工团,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员。“文革”开始后,受家庭出身和“臭老九”父亲的牵连,被下放到大哥所在的远郊农村学校当教师。她住校,大哥做值日生清晨早到校时,曾不止一次看到她站在操场中央拉小提琴。她神情专注,姿态优雅,技法娴熟,那柔美中带着刚强、悠扬中带着深沉的琴声,久久萦绕在校园上空,大哥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乐曲的含义,但依然被深深地感染着。多年后他才知道,吴老师拉的那首小提琴曲,名为《金色的深秋》。
       吴老师是江南人,那年只有二十多岁。她肤色白皙,身材苗条,和同学们说话时脸上总挂着微笑,同学们都尊敬并喜爱她。
       而吴老师喜爱的学生中,大哥当属第一。这不仅因为他酷爱音乐,并有天赋,还因为当时的家庭境况也与吴老师相似。此前一年,在西北铁路部门工作的父亲,被造反派打成历史反革命,停职、停发工资,劳动改造。自此,我家不仅生活拮据,政治上也备受歧视,若不是吴老师坚持,大哥根本不可能成为文艺宣传队队员。
       学校文艺宣传队有手风琴、二胡、笛子等乐器,排练节目空闲时,大哥经常会拿起手风琴练习演奏。小提琴只吴老师有一把,他想拉,却不会,也不敢随便动,那是吴老师的心爱之物,也是贵重之物,他只能痴痴地看。吴老师看懂了他的心思,有一天排练结束,便把他单独留下来,拿起小提琴,对他说,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拉琴。他听后,惊愕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是冲吴老师不住地点头。吴老师又说,音乐不仅是一门艺术,更是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给人以精神力量的导师,希望你努力学习,将来考上音乐学院,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这是大哥平生第一次拉小提琴,那天他特别兴奋,一进家门,就大声对妈妈说:吴老师教我拉小提琴了,吴老师教我拉小提琴了!他还反复将吴老师说的那些关于艺术、导师的话说给妈妈听。此后,几乎每次排练结束,吴老师都会单独教我大哥拉小提琴。不久,他便可以看着乐谱像模像样地拉上一段了。有一天他兴奋的对妈妈说,他学会拉《金色的深秋》了,还说,他将来也要像吴老师那样,上音乐学院,当小提琴演奏家。妈妈听后,兴奋的眼里涌满泪水。
       两年后,大哥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优异的他,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政审不合格,失去了继续升学的机会,只得回乡务农。未来的人生之路,他将与黄土地、每年两种两收的庄稼、繁重的体力劳动相伴。音乐梦、吴老师的希望,都将化作泡影。他痛苦、无奈、独自一人躲在老屋中偷偷哭啼。当妈妈推开老屋门,默默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时,他突然发现妈妈额头上的皱纹增多了,鬓角处的白发也增多了。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家中长子,是三个弟弟的大哥,走出校门,就该是大人、是男子汉,就有责任帮助妈妈分担家庭重担。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拉住妈妈的手,走出昏暗的老屋,顿时,他感觉屋外的天格外亮堂,整个村庄的天也格外亮堂。
       大哥回乡不久,吴老师因演奏《金色的深秋》,被扣上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帽子,调离了教师队伍,再次下放到距离市区更遥远、更偏僻的一座山区小火车站当工人,接受锻炼。那天傍晚,吴老师肩背一个灰色的小提琴盒,突然来到我家,将小提琴交给大哥,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保存好,抽空儿多练琴,只要琴在,琴声在,希望就在。
       吴老师的信任、希望与嘱托,使大哥内心即感动又沉痛,送走吴老师,他便将小提琴小心翼翼的珍藏于木箱中。
       那些年,在生产队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大哥还时常从老屋的箱子里取出那把小提琴,痴痴地观望一会、轻轻地抚摸一阵,再默默地拉上一曲,悠扬的琴声萦绕在老屋中,更萦绕在他心中。
       1977年春,父亲的历史问题终于平反了,当年大学恢复招生,大哥内心异常兴奋,他准备报考音乐学院,实现自己的音乐梦。但离校数年且没上过高中的他,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次年,县拖拉机配件厂在乡里招工,母亲再三请求,乡政府照顾我家生活困难,把其中一个招工指标分配给我大哥,他由此成为县城集体所有制工厂的一名工人。那把小提琴被他带到工厂,他学车工,整天劳作于机床前,腰酸背痛,两腿沉重。工作的艰辛,却未能消耗掉他对音乐的热爱,不知多少个夜晚,他拿着小提琴,悄悄走进厂区外那片杨树林,站在高大挺拔的杨树下,深情地拉响他喜爱的小提琴,琴声在夜晚的杨树林中久久回荡。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哥恋爱、结婚、生子,繁重的工作、生活,使他练琴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几十年间,他始终坚持每周至少炼琴一次,哪怕每次十分二十分钟。
       生活磨练人,对大哥而言,磨练的是对梦想不离不弃的意志品质,他牢记吴老师的话:只要琴在,琴声在,希望就在。他始终在小提琴的陪伴中探寻着生命的意义和前行的动力。
       岁月如流,如今已退休的大哥,终于可以轻松愉快地拉琴了,他参加社区老年乐队,奏员的第一首小提琴曲就是《金色的深秋》。
       大哥每次演奏这首小提琴曲,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吴老师,内心便异常沉重,如压着一块巨石。当年,吴老师离开学校后,大哥与她通过信,“文革”结束后,吴老师返城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不久,又离开了学校,听说,是调回南方老家工作了。自此,他们便失去了联系,四十多年间,他心里一直挂念着她。
 
       现在,大哥终于可以释怀了,他能找到吴老师,应感谢网络的发达便捷。大哥退休后,不仅练琴,还时常上网阅读,那天,他突然看到一篇被转载的博文,题目为《琴》,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从头至尾反复阅读,激动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博文的作者名叫“忆琴”,写于一年前。描述的正如当年他、吴老师、以及那把小提琴的故事。博文结尾处写道:如今,我已年近耄耋,期盼有生之年能再次与学生相见,并听他演奏《金色的深秋》。大哥认定“忆琴”就是吴老师。于是,他在网上搜索到“忆琴”的博客,加“关注”后,再次仔细阅读了那篇博文,并在留言中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在随后的等待中,他每天数次打开电脑,查看留言栏。第三天下午,他终于看到一条回复,惊喜的连声大叫:吴老师,吴老师!随后,便拿起手机,按照她留下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俩人约定,在南京相会。
 
       高铁列车驶入南京站,大哥紧紧抱住装着小提琴的琴盒,快步走出车厢。站台上人头攒动,他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深秋的午后,在美丽的南京,分别四十多年、芳华已尽的师生就要相见,他将为她演奏小提琴曲《金色的深秋》,那会出现怎样一种场景呢?他想着,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