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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

    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还记得清楚。不是为记性好,而是为着难忘——人生一世,能有多少次生离死别?想起来免不了要心伤,可心伤怎能挡住对亲人的记挂呢?
    燕子低飞时,又是一年春。新的一年呵,谁能料到奶奶大年初四就去了呢?谁也不能。这春天总不肯吧?万物复苏的季节!新贴上的春联也是不肯,但有什么法儿呢,只能支离地撕去,换作白纸!逢年过节,自家的鞭炮不再响起,已整三年。青青的坟草,只将你的根须浅浅地扎在浮土上吧,别惊扰了归人的梦。空谷幽兰,请让你馥郁的香气飘入梦里,去萦绕一颗孤独的心。
    从小听闻梁祝化蝶的故事,对“每一只蝴蝶都拥有一个逝者的魂灵”这句话至信不渝,而且大人们也相信。有时家族里某位老人驾鹤西去,灵魂感召似的,那些天便会有蝴蝶飞往家里来,举着大大的黑色的蝶翼——没有见五彩缤纷的,也许逝去的人以黑色代表悲哀——在梁间扑搭扑搭地飞。小孩要捉要打,大人不肯,指着蝶儿细声地说:“那是奶奶,或那是爷爷来看我们了......”小孩的心里便要发毛,害怕,但又希望真是那么回事。
    但奶奶离去时,没有蝴蝶寻到家里来。我能够相信科学,但我也愿意常怀一颗天真的心,很多很多的问题,不是科学能够给予答案的,而要靠生命本初的信念来解答内心的疑惑,弥补内心的虚空。所以,我感到一丝的难过。
    我想追念我亲爱的祖母。但其实,我又何止在此刻怀想呢。
    临去时,“回光返照”确是有的。以前只当是佛祖的戏法,或者还带着些骗人的意味,不亲眼见着,无法相信——但又多么怕亲眼见着呀!医学中有求生意志之说,病人昏迷不醒,命在旦夕,医生束手无策之时便转而指望躺在病榻上的人,可谁愿意求生意志强烈的结果换来的是一次“回光返照”而与世长辞呢?啊,静穆的空气吞噬了一切。奶奶昏迷了两天,一直大声地打呼——本家的老人,都说奶奶在走“长路”,这静寂的暗的黑的长路啊,行旅的人要用自己的声音来打发孤单与恐惧么?不是的,我愿长明灯照亮奶奶脚下的路,也是的,那路,暗,黑,静寂且漫长!
    正月初四下午一点,这个时间,我一直记着。奶奶紧闭了两日的双眼,在满堂子孙的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徐徐、缓缓地睁开——伴着浑浊的老泪!那灼热的泪,烫疼了我的心!她环视我们,她的子孙们,她的绵延的生命之河的众多支流,安详,平静地点点头——她一生一世的经营,她的心肝,她的寄托,她最后的挂牵!这就算作辞行,两行浊泪连着花白的鬓角!没有只言,没有片语,永远地,睡去。我们摸着奶奶的脚心与手心,那内里温温的血,终于换作了冰凉的石子。空气中回荡着双膝跪地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嘴巴哭出了声,立刻被喝止了——不要哭出声!是啊,如何能哭,让老人家安心地去,不能让她听见子孙的悲泣而心痛,而徘徊啊。
    奶奶鸿福,年届八十,能不受病痛折磨,安然归西。
    本家的老人帮着奶奶沐浴,穿上寿衣,坐上寿椅,进祠堂。我忘不了,那张黄瘦的,颧骨高突的脸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变得那般苍白,安详仍在,却全没了生气——我怕,从没这么怕过。奶奶手里攥着纸钱,团起来的银发在春风里抽泣。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小时候外曾祖父逝世,看着他的龙头拐杖,看着他躺在成沓的纸钱之中,我甚至觉得戴着白孝(民俗,曾孙子须戴白孝)在地上跪三四个小时很好玩。现在奶奶去了,我须戴麻孝,痛,痛!
    后来是几日夜的守灵。时时跪在灵前焚化纸钱,奶奶生时贫穷困迫,难道还不能图个死后的富足吗?管他的环保,管他的科学,跪在灵前,你的灵魂须静听来自远古的教诲!叩首,磕头,再叩首,再磕头······子欲养而亲不待!奶奶的一生苦啊,父亲八岁时,祖父便病逝,大伯也随之夭折,丧夫丧子之痛!公公——就是我的内曾祖父——又随国民军去了台湾,音讯全无,她独身一人把两位姑姑,二伯,我父亲与四叔拉扯大。如何能用一个“苦”字来说?我的父亲能吃苦,勤恳坚韧,全是奶奶的教养!我若是能吃苦,能勤恳坚韧,也全赖有一个好母亲的父亲!可是,奶奶不多享几年清福,便走了,她的心愿遂了,也未遂,她等到了外曾孙的出世,却没等到孙媳妇的过门。
    等到盖棺,等到灵柩上了殡仪车,随着哀乐走过她过了大半辈子的小村庄,奶奶,我的祖母,在众亲戚叩首揖别之时,踏上前往天堂的路。
    我随车去了火葬场。一路无言。我仿佛透过棺盖看到了奶奶的慈眉善目,心里的悲哀一扫而光:为什么要难过呢,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说得很好么?奶奶参悟佛理,所以临去时,片语不留,难道不是“无复独多虑”吗?父亲往车窗外撒着纸钱,是酬谢天地吗?奶奶呀,跟紧了,跟紧了这辆有纸钱抛出的车啊!
    在火葬场,整整等了六个小时。那些天离去的人真多啊。但哪天没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呢?甚至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又有婴儿叩响人世的大门。个人的生死与这个世界无碍,真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想起沙漠上的一种花,当有一场雨时,便趁着这雨迅速地生根发芽开花传子,雨云一过,又要凋零。沙漠未曾因此改变,但花却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遭,这一遭,便像人的一生。奶奶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花开传子,希望的是我们也能抓住的时机成长绽放,让生命绵延下去。
    终于,喊了我们的号码。迟疑,怕,愿意它来得晚一些,就算要在火葬场等上一夜。可没有谁听到我心里的愿意。棺木推入大厅。我们紧随其后,紧紧,紧紧随着。不愿意,不愿意!可火炉门终究缓缓地开了——这吃了多少人的大口!——棺木咯噔一声推上了传输带。我的心,咯噔一声,沉,沉沉地往下沉。传输带,终究启动了。我们,棺木里安躺着的老人的儿孙们,重重地击打了棺首:“奶奶!快跑啊!快快跑啊!大火要来烧您啦!”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双膝落地,泪水如泰山一样重重地砸下。缓缓地入了,缓缓地被急急的大火吞噬,缓缓地接受,最后的痛苦。对于生死,我们只能缓缓地面对,难道不是吗?
    又是两三个小时。在骨灰房等着骨灰。一个人最后变成了几块烧红的骨头,不定缺了哪个部位,然后变成尘土一样的,骨灰。生命开玩笑似的,给我们每个人塑形造体,最后又剥去所有。我听着机器碾压骨头的嗡嗡声,像上天在嬉笑,像众生在哀叹,像婴儿在啼哭——他/她或许已预知了他/她的结局。领了骨灰之后,夜幕已经垂下,我们去墓园下葬。
    一望无际的墓碑。风水先生摆弄着罗盘,我们静静地看着。偶尔环视周围黑漆似的黑夜。下葬,锫土,上香,磕头。这一生的恩,就在这里永生。
    等到回去时,已是子夜。
    隔夜是彻夜的法事,唱经,引灵,沐浴,长跪。其中一个仪式为“过桥”,要往桥下掷钱。那些法师——和尚——敲敲打打,唱唱念念,听出其中一些颂美之词,其余全听不懂。但全有一种感觉,就是生命的神圣。
    就这样,奶奶完成了她离开人世的手续。
    有时候我要看见黑色的蝴蝶,总爱想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的我呢。人的一生匆匆忙忙,蝶儿呢,风起则落,风静则飞,翩翩跹跹,也许是对人生的补偿也未可知。但愿离去的人们,但愿也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我,能够化作一羽轻盈的蝶,在花草之间起起落落,不知生,亦不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