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三妹的港口(非虚构)

祝伊文:三妹的港口(非虚构)

 

作者:祝伊文

 

  三妹是那天和朋友步行在长乐路街头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外婆家的事。

 

  准确来说,是在看到了里弄里红艳艳的墙砖上,狠狠吸着的“拆”字时,才想起的。

 

  她朋友是个古迹的爱好者,低低地嘟囔着:“哎,都要拆了,就不能不拆吗?”

 

  三妹也“哎”了一声,一边俯下身子照相,一边若有所思:“好像吧,我外婆那一块,也快拆迁了,不过,也没定下来。”

 

  三妹又说,对于拆迁这事,那镇上的人并没这么反感,还有好些老人家正盼着快点拆迁呢,除了少部分执拗不过顽固不过的老人,其他的,都似乎对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没那么眷恋。

 

  她朋友问,那你外婆她们呢?她们嘛,她们没多大想法,安分守己那样的,三妹低头想了想,就是舍不得那棵树,好几十年了。三妹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神秘兮兮地盯着自己的朋友,我小时候在那里还有个港口,你不知道吧?

 

  港口?你在说什么笑话?她的朋友语气中带着些明知道三妹在开玩笑的不以为然,虽然长到这么大,三妹的那个朋友至今还没去过港口,但港口的概念,对她而言,绝对是一般人所不可能有的。

 

  而那个港口的事,随着年龄一点点增大,各种烦心的事儿越来越多,三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三妹想起,她也不是很久不回外婆家了,每到什么传统节日她也总是会回去的,但那个她口中所谓的港口,她却是好几年没去看过了,因此她也并不清楚,现在那个她的港口怎么样了。

 

  这个三妹口中神秘又神奇的港口,要从外婆家的后院再往后走几分钟的路程,要绕过几个用铁皮搭建的像是仓库一样的小屋子和几个鸡棚,就能看到一片水域,三妹的港口就在这个地方。

 

  这片水域不是开阔的那种,而是蜿蜒的,比较狭长的,一直走不回头还是能够回到原点的,三妹记得,要绕完这一片水域回到原点,还需要不少时候,因此这大概也是一片很大的水域。她所说的港口呢,就是靠近铁皮屋子的那一块不长草的泥地,这块地方方正正的,对当时的三妹来说,拥有这样一块空地,可以说是在同龄孩子中非常值得炫耀的了。

 

  三妹是他们家族里的同辈分孩子里的第三个女娃,三妹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甚至觉得大人们有点莫名其妙,漫不经心,因为她的姐姐们也没有叫什么一妹、二妹的,但她又为什么要叫三妹呢,而且无论是哥哥还是各种爷爷奶奶,统统叫她三妹,这种感觉也怪不自在的。三妹的哥哥姐姐年纪都比她大挺多的,说是很难玩到一起,因此三妹童年时候基本没有什么玩伴。

 

  三妹一直安静地长时间地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发呆,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没人教她要去做什么。

 

  这一年三妹的母亲在附近的工厂工作,父亲去了外地,三妹的二爷爷在这一年也退休了。

 

  要不是强制性退休,三妹估计二爷爷会一直干下去,在她的印象里,二爷爷一直是身强力壮的人,干什么活儿,别人都说他特实诚,一点懒都偷不得。他之前在上海的港口做理货员,同时也喜欢帮东帮西的,帮着干些搬运的活儿。

 

  刚退休那会儿,他整个人都不适应,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家里人让他上医院去看看,他坐在院子里,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哪里,不用,干活儿累了才吃得下睡得好,我没事儿。

 

  除了他自己,谁都觉得他不像没事的样子。

 

  早上,三妹坐在庭院里头,没事干,二爷爷坐在屋里头,也没事干;下午了,他们俩换个位置,就这么坐着,二爷爷叹一声,三妹眉头皱得老紧。

 

  三妹记得那些二爷爷把收音机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日子,那是2005年的夏季,二爷爷正一遍一遍听着广播里时而吱吱响的那个女声,她说,2005年世界港口大会将在上海举办,还说这是中国首次举行世界港口大会。

 

  三妹从院子里走进屋子里,她看到二爷爷依旧坐在老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老收音机,他的眼神方才闪烁的一丝光亮又逐渐熄灭了,他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从一旁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又翻出一叠旧纸。三妹把头凑过去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数字和画得参差不齐的横线和钩。二爷爷的语调中忽而又有了一丝自豪的感觉,他告诉三妹,这可是我以前在港口工作的时候,咱们的货单,你看,这边,货全齐了,看这边。

 

  他满目期盼地又望着三妹,期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些什么,三妹很懂事地点点头。

 

  二爷爷翻那些纸的时候,手很明显地一边在颤抖一边又有意似的,翻得哗哗作响。他说,上海要举办世界港口大会哩,上海发展得真真好啊,可是自己赶不上了。

 

  这时候三妹才开口问,二爷爷,港口究竟是怎么样的?

 

  三妹没见过港口,她住的那个偏僻又落后的小城镇,她没有出去过,她还以为上海就是她眼前所见到的样子。

 

  二爷爷每讲起港口那边工作的事儿,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应当说是变回了从前那个半年才回来一趟的生龙活虎的男人,那种说话的精气神,仍像是当年刚受聘时候而立之年的小伙子。

 

  从此之后,他们并不那么呆坐着了,二爷爷总会给三妹讲很多港口发生的故事,三妹也很喜欢听那些故事。

 

  那是在七月的一个下午,二爷爷在后院大声叫着三妹,他让三妹跟着他。三妹一边跟着一边紧张兮兮地盯着脚下凹凸不平的泥路,忘记了去问二爷爷这是要去哪,同时她也觉得,二爷爷是这里很懂她的人,她这种年纪,兴许还不能理解透彻懂这样的一个字意味着什么,总之她觉得,二爷爷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一路上低着头,眼睛紧紧跟随着前面二爷爷的那双黑布鞋。那双鞋停下,她也停下,一抬头就看到那片并不开阔的水域。那片水域一点也称不上清澈,在靠近岸的地方,一片片墨绿色的浮萍模样的东西悠哉地躺在湖面上,湖面平静得很,没有风的夏季虽然在靠水的地方会好受些,可还是热得很。因为水域的不开阔,三妹举目就看到了前面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草,它们的头探得老高,钻出水面好大一截儿。

 

  顺着二爷爷手指的方向看去,三妹看到一条小船,船体像是用木头做成的,是除去竹筏以外三妹认为最简陋的一种船体了,好在船的中间有两块木头隔板就这么隔着,好像是要给原本就和大沾不上边的小船升了级,变成了拥有三个空间的“水上交通工具”了。

 

  三妹迫不及待地往前跑,问二爷爷,二爷爷,这是你的船吗?

 

  二爷爷点了一下头,继而立马拼命地摇起头来,那模样像个小孩子。他一时语无伦次起来,不,不是,二爷爷的船比这个,大好几百倍呢。他的手来回比画着,整个身子也一会向左边挪挪,一会儿向右边移移,又很自豪地望着三妹,差不多就这么大,不,比这个还大。

 

  他好像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忘记了刚才要回答三妹什么。三妹又指指那条小船,二爷爷这才一拍脑袋,嘿,这个呀,这今后是咱家三妹的小船呀。听二爷爷讲了这么多有关于船的故事,三妹对于自己也终于有了艘船,嗯,至少是有了条船,有些难以置信,但她又悄悄地把自己这些小窃喜,试图不要表露得这般明显。这不嘛,船长都是要很稳重的,哪里有那么多开心的事让船长这么疯疯癫癫的呀,拥有一艘船可是大使命,这个道理三妹也记不清是二爷爷讲给她的,还是哪部电视或动画片里学来的了。总之,在二爷爷说那是她的船之后,三妹在内心早已经上演了一出戏,她眼前的这条小船,也在她恍恍惚惚间莫名其妙被当作了一艘神奇无比的巨轮。

 

  可三妹的喜悦啊,她越是藏,就暴露得越是明显。这些都被二爷爷看在眼里。

 

  二爷爷又指着一旁那块不长草的地,告诉三妹,那这个,就是你的港口了。

 

  二爷爷的眼神和语调都感觉特别沉醉在自己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里,活像一个帝王在封地似的,三妹也像接受封地一般恭恭敬敬地看着二爷爷,一时间内竟不知道回答什么。

 

  二爷爷的这种自豪长久以来,给三妹造成的错觉是,上海港真的像是皇城一般,什么顶顶好的最尊贵的,全都在那块地儿。但后来长大了的三妹猜测,兴许二爷爷在上海港工作那会儿,并没有过上这种瘾,只有退休了,回到她这种当时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面前,才好不容易有这样一回发言权。

 

  二爷爷说,怎么样,我带你到湖中间去看看。三妹在湖边兴高采烈地拍手,又跳来跳去,船的边沿距离岸边有一点距离,三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踏上船的边沿,用力蹬了几下,船左右摇晃起来,她“啊”的一声把脚收了回来,她又尝试了几回,最后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二爷爷。

 

  二爷爷先一个箭步跨上了船,他两腿开立,努力让船不再那么晃动了。他伸手抓住了三妹的手,嘴里一字一字地清清楚楚地喊,好——嘞——,咱们的三妹大船长,欢迎上船咯!他让三妹一脚搭在船沿边上,自己的手一用劲往后一抽,三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船上了。

 

  她踉踉跄跄地在船上往前走,双脚开立,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看到船外边一圈一圈向外面散开去的水波纹和伏在这些水波上的浮萍一类的绿色的生物,船一动,它们就朝岸边俯冲过去,像是刚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又张牙舞爪地想要爬上岸。三妹想要坐下,可刚一碰到那块隔开船体的木板的时候,那块木板就“啪”的一声一下子趴倒在船上。三妹“啊”的一声,又吓得跳了起来,二爷爷赶忙抓稳了摇摇晃晃的三妹,又一手抓起那块木板,拿起地上的工具,左转转右转转,又把那块木板给安上了,又用手拍了拍,拍得啪啪响,说,看,这下放心了吧!

 

  三妹问,这是爷爷你做的船吗?

 

  二爷爷很自豪地摆摆手说,可不是嘛,这我可是做了……哎!二爷爷的身手,一会就做好啦!

 

  三妹记得,从此之后,年幼的她便一直把这儿真的当成自己的港口了。

 

  那时候的三妹不会游泳,又是家里同龄孩子里最胆小的一个,三妹记得除了二爷爷之外,在她的童年,就没有人为她这么做过什么。在当时,大人们都觉得能言善辩的孩子才是将来能有大出息的,力气大的大胆的孩子都是能担得起重任的,而三妹,恰巧被排除在这些之外了。

 

  从二爷爷那里,三妹接过一支桨,这支桨比三妹想象的要重得多,可看看二爷爷手里的桨可比自己的大了整整一倍呢。这支桨上的木屑还没完全搓干净,可见是临时赶出的活儿。后来三妹才知道,这是二爷爷连夜为她做出来的。

 

  三妹一边嘟囔着,好重啊,一边把桨紧紧握在手里,把桨的头部小心地插入水中,像是怕激起一丝涟漪似的。二爷爷让三妹看自己,说,看这里,桨要入水的,怕什么的咯。他又做出了夸张的划桨动作。

 

  船突然就像上了发条一般,抵着一股阻力,飞快地向前了,身旁的那块光秃秃的泥地也像是跑着后退,消失在三妹的视野里。

 

  三妹惊喜地大叫,她以为还是自己那蜻蜓点水般的划桨有了如此大的魔力。二爷爷不划了,让三妹自己来试试。

 

  可任凭三妹如何用力,这船总是在原地打转儿,这可急坏了三妹。在那个夏季,水面刮着微风,一点点吹乱三妹的头发,三妹的脸被晒得有些发红了,几颗连续串在一起的汗珠滑落到她的嘴角里。但三妹想,一个船长不能慌乱,至少是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慌乱,那只要装作不慌乱总还是行的吧。她小心翼翼地想。

 

  二爷爷从船上拾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有些骄傲地望着三妹,他站起身来,拿那根长长的竹竿一直插到水里,竹竿可能是插到了水底的淤泥里,一下子就停住了。二爷爷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那根长长的竹竿,像是一个立功杀敌的战士,紧紧握着自己的长剑,那眉眼里透出的,像是有点不可一世的自诩。

 

  三妹后来回忆起来,却越来越觉得当时看到的眼神里有一种迟暮的无奈,就当学到一些老而惆怅无法报国的古诗的时候,她都会想到二爷爷那时候的眼神,他该是一个多么热爱那片港口的人啊,才会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和港口息息相关。

 

  二爷爷用力将倾斜的竹竿往后一插,船体动了起来,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二爷爷说,也罢,今天我就载你一程咯,带大船长去看看!

 

  三妹就那么乖乖地坐好,其实她的腿根本不敢放松,一直毕恭毕敬地紧绷着,她怕自己一放松,那块木板又会毫无征兆地倒下来。可渐渐地,她也累了,这才松弛下来。

 

  她这才开始留心注意周围的一切了,他们在并不广阔的水域里穿来穿去,她已经看不到那片光秃秃的她的港口了,两旁都是高过头顶的芦苇或者类似的植物,灰突突的,有些地方有些泛白,这水依旧不清澈,靠近芦苇的水域,水面上浮动着那些潺潺流动的浮藻,和刚才爬上岸的应该是一伙,三妹这样想。

 

  三妹虽说一直住在农村,可她回忆起第一次接近自然,却是在这时候。

 

  她看到灰突突的芦苇里闪着一双双一对对红红的圆点,她站起身来,又吓得跌坐在船上,那是红眼睛的蜻蜓,她很怕这些动物,和别的小姑娘一样。

 

  那些蜻蜓经常飞出芦苇丛生的水域,三妹最怕,自己稍稍一转头,就瞥见一只红蜻蜓像是静止了一般,停在自己的耳朵根那儿。她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蜻蜓透明的有复杂花纹的翅膀,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它那双红红的眼睛,她觉得有些冷汗直冒,她禁不住猛地侧过身子,朝一旁倒去,船也往一边倾斜,弄得三妹哇哇大叫起来。

 

  之后的几年里,三妹几乎每天都在与红蜻蜓谋面,却仍改不掉害怕,她离不开自己的港口和那片小河,但她对红蜻蜓什么的这一类,也一直勇敢不起来。

 

  在小船左右乱晃的时候,除却那种紧要关头,二爷爷都是会在一旁不予搭手的,虽是如此,他仍是时时刻刻盯紧了三妹这个看似文静的小姑娘。

 

  划船的时候最神奇的时刻莫过于那些悄悄探出水面的杆头了,在它们的下面有那么一点暗藏玄机。二爷爷带三妹去看的时候,已经快到了那天的黄昏,在被红眼睛蜻蜓弄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二爷爷将船划到了靠近芦苇的地方,三妹怕得很,那儿的蜻蜓最多。二爷爷指指那根竿头,三妹,你瞧那儿!

 

  三妹不以为然,那不就是一根竹竿吗?

 

  二爷爷将船划得更近,可没这么简单的!三妹看到那竿头上有一根细绳子,连在水下。二爷爷顺着细绳子,把绳子往上一段段地拉,一个圆柱形状的网被拉出了水面。

 

  那个看起来像是笼子一样的网,有一半仍在水中,里面扑通扑通地传来水声。

 

  三妹很害怕,又有点兴奋。随着网被全部拉起来,里头银光闪闪的,扑腾扑腾的,好一阵子才动静小些。三妹看到,那里头是鱼,白花花的鱼。

 

  二爷爷把网的口张大开来,倾倒过来,里面的鱼哗啦啦地落到了船体内,它们在船板上又一下一下地跳动起来,把水溅到三妹的眼睛里。三妹一直很怕鱼,她觉得鱼的鳞片是很可怕的,她觉得鱼滑溜溜的,冰冷的,也是很可怕的。

 

  但她不敢动。因为她发觉自己一动,船就晃,鱼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心想,这未免也太冒险了。

 

  但那些小笼子一般的网,确实也太神奇了,鱼又是怎么心甘情愿地游进去的呢?

 

  三妹刚想问的时候,看到了船板上向自己爬过来的小螃蟹,它是和那些鱼一起被网进来的。三妹悄悄地喊,二爷爷二爷爷,然后伸手指那只对自己很好奇的螃蟹,二爷爷把它抓走了,轻轻抛进了一旁的湖水里。

 

  水域那边各种生物很多,三妹怕的也很多,但她依旧很喜欢游船,因为每一个船长都会热爱自己的船。

 

  在船上,她会看到水里的长脚水蜘蛛,只要不游到船上来,她就显得有恃无恐,她经常拿自己的桨去逗弄那些水蜘蛛,可当它们的长脚一触上桨面,有那种跃跃欲试想要爬上来的感觉的时候,三妹都会紧张得直抖船桨。

 

  那儿有很多她所惧怕的东西,但那里却是她的乐园。

 

  她不敢动那些鱼,就煞有介事地任命二爷爷为自己的码头搬运工,把那些鱼倾倒在那片光秃秃的泥地上,就像真的港口码头运货一般。

 

  三妹几乎把自己的童年都泡在那一片水域里,她没有觉得腻,也没有那种被水泡久了,皮肤变的皱褶的酥麻的感觉。

 

  而她的每一次所谓的出航,二爷爷都陪着她。他们白天出航,晚上打开收音机一起听那些电台,那时候电台里一直在循环播放着上海取代新加坡成为世界最大港口的新闻,三妹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台,二爷爷整天守在那个电台前,他又一次说,哎,没赶上没赶上。

 

  哎,外面发展得真快啊。二爷爷时常这么感叹。

 

  三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的港口就已经够神气了,她渐渐学会了用船桨把鱼翻到岸上,渐渐学会了如何巧妙地躲避红眼睛蜻蜓。可她还是怕,这些怕似乎改不掉。她平时生活里的不快、自卑,当回到了自己的港口,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全都烟消云散了,而年幼的她还没完全明白过来,守护她这个梦的,一直是她的二爷爷,那个在自己世界里逍遥自在又有点骄傲的二爷爷。

 

  几年后三妹到了城里读书,就很少来外婆家了。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会回来,但也不会去那片水域了。她穿着新式的很摩登的衣服回去过年,她不会再去走那么远的泥地去坐上自己的木头小船,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木头小船是不是还在那。

 

  三妹的个性改变了一些,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了,但听说二爷爷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一个人听着收音机,喜欢一个人到那片光秃秃的泥地边上走走,好像就这么走走就能带他回到过去在上海港工作的日子,好像就能带他回到为三妹,或者说是和三妹一起创造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王国的日子。

 

  人们不问他,人们一口咬定,他是太念旧了。他是个太过于念旧的人了。

 

  可二爷爷除了念旧,还能做其他的什么呢?他的小辈们都一个个搬去城里了,他们为他扣上一顶叫作活在过去的帽子,然后自己一个人去闯了。

 

  三妹基本只在过年的时候会看到二爷爷,他看上去老得不算很快,但动作明显迟缓了很多,这些年见到他的时候,他走路也慢了很多,根本不像是三妹印象里的那个身手矫健的二爷爷了。

 

  在年夜饭上,三妹到各桌敬酒的时候看到二爷爷,二爷爷的第一句话便是,三妹啊,去不去后面划船啊。

 

  三妹身旁的大婶们都说,三妹记得伐,这个爷爷以前经常带你去划船的。

 

  另一个大姨说,还记得伐,你小的时候,闷得很,你二爷给你花了好几天才折腾出这条船的。

 

  二爷爷用手抓着后脑勺,哪里哪里,我这个,一个下午就好了……况且,咱们三妹高兴啊,这个值得的。

 

  三妹礼貌地点头,表示她都记得。

 

  屋内一片闹哄哄的,在乡下的年夜饭,菜一桌桌地上,在那里,谁家的菜多,代表着将来一定有好运,无论是哪种好运,同时也代表着那家人可大度了。人们一个个瘦瘪着肚子进去,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还不见出来。男人们吸着烟,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八卦这八卦那。三妹走出门去,里头太热了。

 

  她突然想在后院的那条泥路上走走,她的记忆被拉回到了过去,她每次低头紧紧跟着前面的那双黑布鞋的日子,阳光照射过来,她的影子被映在灰色的墙上,她的影子要比过去的高大很多。原来时间是这样一种东西。

 

  她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她脚边的杂草消失了,是那块熟悉的光秃秃的泥地。她抬起头来,湖面结冰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像过去小时候的冬天一般,踏了那块晶莹剔透的冰一下,那块看似完整的冰从中间裂开,成了几小块,向四周漂去,果然上海还没能冷到那种地步。

 

  正想着的时候,她转头看到二爷爷。二爷爷见她第一句话便是,三妹啊,去不去划船啊。我昨天刚把船擦干净的。

 

  三妹的脑海里突然很神奇地冒出二爷爷的声音,他说,报告船长,湖面结冰了,但不影响航行。

 

  那个声音仍像是当年那个第一次慷慨地给三妹整个港口的二爷爷。

 

  ——刊于《草原》2021年第9

 

  作者简介:

  祝伊文,1998年出生,上海外国语大学2017级泰国语言文学学生。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三等奖,上海市创意小说大赛“黑马星期六”六强、白马组第三名等。

 

来源:草原文学月刊

作者:祝伊文

https://mp.weixin.qq.com/s/TU-Vsm5TWB7a49mdv2hvZ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