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微躯此外更何求

微躯此外更何求

 

作者:张泽英

 

母亲总是“偷看”我买的书,大概她在家无事,就翻两页看看。我的书有两类,一类是她喜欢的,一类是她不喜欢的。她喜欢读起来身上和心里都暖烘烘的书,不喜欢那些读完世界变得生冷的书。某日回家,母亲在炒菜,我看到桌子上有本翻了一半的书,“微躯此外更何求”映入眼帘。杜甫历经四年流亡生活,在成都浣花溪畔,身心得以安放。这句诗一重无奈,一重满足,无奈让满足添了几分愁绪。而我们的生活多是无奈的满足,彻底的圆满总是困难的。在缺憾中,我们抓住能够拥有的事物,心中便饱满得像要溢出来什么似的。

 

冬天,家里的夜晚最是温暖,让人想起晚饭时窗子上朦胧的蒸汽;昏黄的灯光流出热腾腾的颜色,一如现烤红薯的黄,一如炉中的火;进门后把寒意关在外面,浑身被热气暖得舒坦。晚饭熬了粥,母亲简单喝了几口,说是没胃口,倚在床上歇着。没过多久就开始呕吐,按不住细碎的呻吟。她眼睛湿漉漉的。卧室开着白炽灯,母亲缩在牡丹花被罩的被子里,小小的。我在书房装作写作业,一只耳朵从门外微弱的声音里捕捉信息。作呕,哗啦啦地呕吐物坠入脸盆中,冲马桶。母亲吃药不管用,父亲的声音透露焦灼。半夜,以门吱呀一下关上作结,母亲去医院了。数着所有声音,慢慢沉寂,我就在透着凉意的被子中入睡。

 

第二天早上,落尽叶子的树枝披了白色的霜,黎明落在地板上,也像一层霜。我去学校考试,胃隐隐作痛。无心顾及学业压力,勉强答完题,把笔搁在旁边。考完听到同学的笑,爽朗而突兀,却在一瞬间击碎什么,我骤然呼吸到了冰凉的空气,感受到活着。忧虑与低落交织成的浑浑噩噩,包裹那段时间。

 

母亲去北京治疗了。元宵临近,春意已露,空气中融和的气息,就像家家煮的汤圆冒出来的。我把客厅的水晶灯打开,空荡荡被金色的光填满。三个月后,母亲回来。她靠在床上,忽然小心翼翼地问:“玉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声音很温柔,暗藏着准备已久却不太充足的勇气。我大致猜到她要问什么,酸涩感从心泛在脸上,眼眶周围。我怕不小心哭了,让母亲内疚,就不耐烦地催促她,说急着玩电脑。

“如果我的身体不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生病脱下母亲坚硬的外壳,露出柔软的内心,她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反倒希望她强硬点,像个家长,多一些生机气势。初中的我是个孩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地位互换。我该怎样回答呢?比病痛更让我难过的是母亲小心谨慎的态度,就像暮春的花,风稍一用力,就飘落满地。

 

随意抛下一句:“当然不会。”我又开始假装玩游戏。我们的传统故事中,“为母则强”,母亲总是含辛茹苦地将孩子抚养大。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母亲的形象始终是高大的。我沉浸在母亲无所不能的幻想中,不能接受母亲也有软弱的时候。她的脆弱,意味着我不能再做一个小孩子,而我还没准备好。

 

母亲不见了。医院的出诊信息中,她的照片被取下。老病人打来电话,母亲一一解释。从此,总有病人打电话询问的晚上或者周末,渐渐安静下来。母亲以前爱逛街买衣服,衣柜里挂着各式新款衣服,灰白底印花裙,藕荷色大衣,美人吹笛丝巾,有许多让我念念不忘的衣服。这几年她不怎么买衣服,衣柜里都是肥大的运动服,我竟想不出有哪件让我有印象。母亲说她老了,穿衣服不好看了。可为什么又面对同辈人的光鲜亮丽,低下了头。“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不如将自己藏起来吧。

 

母亲做手术回来,不知是不是卧病在床太久,背忽然就驼了,像一根曲线。我想把它拉直,但怎么也徒劳。

 

以前母亲工作很忙,我在爷爷家等她。爷爷家有个旧鞋柜,坚硬的木板构筑了阴暗稳固的环境。里面放入了我给娃娃做的家具,满满当当的。想象鞋柜里有一盏灯,娃娃在里面吃饭、睡觉、读书,那是它的家。我莫名感受到一种安全感,迷恋坚固而狭小的地方,即便很小,天地之间亦有容身处,可以供你停泊休憩。此外,鞋柜散发淡淡的鞋油味,旧报纸沉淀的油墨味,十多年衣服的樟脑球味,腌菜罐子的咸盐味,混合成安全的记忆。

 

十多年后,我依旧记得母亲的手机彩铃设定的是歌曲《国家》。晚上九点,开始给母亲打电话。“国的家住在心里/家的国以和矗立/国是荣誉的毅力/家是幸福的洋溢”,旋律蕴含着很浓的团圆,音乐转弯处圆融,整首歌就像获得圆满后发出满足的喟叹,让人想起春节联欢晚会背景里红彤彤的灯笼。音乐达到最顶点,是我最失落的时候。母亲没有接电话,又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待。再团圆的歌,也抹不去记忆里的凄楚。那首歌的旋律,至今听来,都觉得无限伤感。

 

母亲的病就像湖边上的灯,光落入水中,产生明暗不一的碎片。抓起一片,暖玉般圆圆地窝在手心,忍不住贪婪,又抓住一片,凉意刺痛掌心。时间就在冷热交替中走过。

 

父亲带着母亲去异地求医,吃住以节俭为上。有次在北京,我们去街边的一家小馆子吃饭。小饭馆天花板很低,窗户尽力缩减存在感,室内昏暗不已。电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桌子是食堂最普通的那种,有层擦不干净的油渍。肥胖的烧茄子躺在盘里,我毫无胃口。母亲吃得自然,怀念地说:“以前看病,你爸就带我来这儿吃,还挺好吃。”有一家煎饼,我至今没考察过。父亲三番五次提到,用热情洋溢地语气夸赞煎饼,又大又好吃。“大”和“好吃”,是对食物朴实的赞美,像麦地上成熟的麦穗,饱满而毫无装饰。然而我总是怀疑,大又能大到哪儿去,好又有多好吃。父亲语气间复杂的留恋,层次比煎饼多得多。


在北京,生活是艰难的。高楼大厦之间,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煎饼,坐在马路边上吃,看着上班的人买了煎饼匆匆离去。城市太大,开着手机导航也走了许多冤枉路,也许会想起迷不了路的家乡小城。酒店设施高档,在今日房价前望而却步,转身住进廉价小旅店。城市吸纳着潮水般涌入的人,也在无形中拒绝着人们。可能对父母来说,北京的美食就是这些路边的便宜小饭馆。下次再来这个小馆子吃,会生出重游故地的感慨。因为父母曾经被它们接纳过,予以生活的基本需要。我是否应该感谢,这些小馆子,给身处异地的父母一些归属与安定。

 

病中的母亲也挑食,买一罐豆腐乳,母亲只吃豆腐乳的心儿,豆腐乳的皮父亲吃。

 

在外地读书后,我懂得了想家的感觉。下午坐在沙发上,听楼下小孩子打闹,扑簌簌打落一地阳光。等待天色降下来,天边变得辽远,车声急促起来,母亲就回来了。锅里煮饭,也许还有中午的旧饭,也躲在锅里,享受着温暖。饭后坐在一起看电视,偶尔聊两句,安逸的气氛在我们周围缭绕。家里的某些地方,只有我去外地后,才觉得美好。比如打开冰箱的欣喜,盛满邻居家灯光的阳台,不时蹲着麻雀的窗台,抱着甜美梦乡的被子。我想到它们时,有异乎寻常的愉快。想家就像回忆熬成的粥,感觉冷时,就喝一碗取暖。

 

母亲的病从一场流行病开始。后来,家里每遇上流行疾病,就变得训练有素。家庭内部首先进行隔离。我被送去爷爷家,或者可能接触传染源的人自我隔离。这样很安全,只是我似乎不应该想念母亲。最初的那场病,我没有记忆,只能从后面家人的反应中窥知一二。一到这时候,家里弥漫着潜在的焦虑与不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像是有一种易碎品在身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发生什么。也许当年事情发生时,父母浑然不知有什么影响,却在之后一直偿还。为了避免事情再次重演,稍一触及相关情境,几近本能地躲开。我们抱着一点点幸福,就如临大敌地防卫。我们太脆弱了。

 

高中放学回家,母亲不在,父亲带我去吃巴盟焖面。我揣测着母亲为什么不在,几乎不用想,母亲不在家,就是在医院,很多次都是这样。我没有问,怕父亲因想借口而为难。默默嚼着劲道的面条,心沉沉的。暮色压抑,马路上的红绿灯模糊了。我瘫在床上,没有力气做其他的事。这种感觉进入身体轻车熟路,因为它们无数次来过。

 

突然,钥匙插入门,也给我插了发条。我惊异地看着母亲走进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暖和起来。原来母亲只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我一直在揣摩、推测、疑神疑鬼中度过,他们不告诉我母亲的病情,也不告诉外祖母。我根据反常的征兆猜测,许多时候虚惊一场,许多时候后知后觉。也许,我和外祖母的推断能力由此变得敏锐。有趣的是,外祖母身体不舒服,有时也瞒着母亲,我们在瞒与被瞒、猜与被猜中编织着的爱。

 

他们瞒着我,直到高考结束。

 

这个告诉显得毫无必要,只是他们认为我可以知道了,只是不可计数推断后的一个证明。家里总有奇怪的药,盒子上写得全是外文,白色的外表显示出冷漠。还有那些各种品牌的止疼片。母亲身体容易不舒服,不能吃许多食物。亲戚朋友会关心母亲的身体状况。我把相关信息记在心中,慢慢形成事情的全貌。

 

然而,从细节捕捉的信息是碎片状的,如温水煮着般和缓;而直接面对的,如躲藏在阴暗里突然暴露,猝不及防,不知如何面对那些讳莫如深,只得露出一副麻木的表情遮掩。天阴沉沉的,无端地闷热。我盯着地上一粒一粒沙砾,沙砾看上去碎片一样锋利,居然有些扎人的感觉。

 

所有的身影中,母亲的背影,我记得最清楚。年幼的时候送母亲上公交车,那天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让人忘了季节。注视着车慢慢离开,拥挤的街道,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翻着栗子,隐形的香味在空气中徘徊,水果摊上还是堆着黄澄澄的桔子,老人慢悠悠地走过街角,摩的司机随意地坐在摩托上抽着烟。一切停止在记忆中,回家我趴在母亲的床上,嗅着似乎残存的母亲的味道,周围都是阳光。眷恋一点一点抽离,当时还不知道思念,空荡荡的,就这样攫取了一个午后。

 

那梦里呢?我曾梦到与母亲沉重地走出电梯,却感受不到任何呼吸;淅沥凄迷的雨雾中看着母亲渐行渐远,眼镜不知掉在何处,只剩下我一个人。先前睡的平缓,忽然就像被车轮碾压,或从空中掉下的前一刻般清醒。身上的痛,过了这会儿,只记得疼过;精神上的痛,以后次次回忆起来,都会同样的感觉紧紧缠绕,恍若再经历了一次。醒来,屋子里安放着相同的安静,没有什么情绪,开窗户,烧水,写作业,等待着下一个黑夜。

 

一天,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暮色一点一点笼罩。空气仿佛有形,身体被包裹在酽稠中,停滞而静止。悄悄地走出卧室,经过落了灰的电视,凌乱的茶几,几盆绿色盆栽悄然舒展了身体,却也静静地呼吸,呼吸着黑暗。外边的马路上车辆时不时经过,饭店的霓虹灯闪个不停。母亲藏匿在或明或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她坐在寂静中,什么也不说,不知在想些什么。莫名的悲哀涌上,我在离她不远处后退,回到卧室的椅子上。几乎喘不过气,眼泪滑下,在棉布衣服里消失。以前读季羡林“真想追母亲于地下了”时,刻意找了别的事情来想,不敢体会这句话。

 

收拾东西时找出一个按键式手机。翻着翻着,发现母亲发的一条短信,“我推荐你看看史铁生的作品……”记得母亲给朋友打电话,也说过史铁生的书。令我费解的是,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史铁生呢?我不懂。直到大学的一个下午,再读史铁生。我多次思考,自己高考为什么发挥失常,我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为什么会对不起付出的努力。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一霎那,我也懂了母亲。阳光把教室照得透明,万般滋味涌上来,难以言说的感觉与微尘在透明的光影中蹦蹦跳跳。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母亲有时候用止疼药,会有严重的反应,呕吐一天,甚至送去急诊。她的身体不好,日常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奢侈。她不能提一颗西瓜,不能走太多的路。而对于一个谈到工作眉飞色舞的人,不能去工作,无疑是难以承受的痛苦。同龄人工作升职,穿漂亮衣服,外出旅游,母亲不能。按照惯常思路,母亲该是猫在疾病阴影中的人。但是,她没有,反而因为病痛,更珍惜生活。她紧紧抓住生活,用上所有力气,这些力气,她曾拿着与疾病斗争。活着太过珍贵,每一粒微小的幸福都像太阳般火热,灼烧生命的每一天。母亲的快乐简单而丰沛,吃沙沙甜甜的白莲脆香瓜,新买的炒菜铲子很好用,养的虎刺梅开花了,今天走路比昨天快了一点……

 

微躯此外更何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走了。我傍晚回家,看见余晖停留在母亲弯曲的背上,她似乎在阳台度过了整个下午,浑身暖洋洋的。她只是摆弄一袭吊兰。恍惚间感觉到一种永恒,母亲失去了那么多,如今单纯地触碰葱郁的吊兰,葳蕤的安详在缓缓流淌。


原载于《草原》


  作者简介:

  张泽英,2001年出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发表于《草原》,有作品入选《内蒙古女子诗歌双年选》《内蒙古女子散文双年选》,现赴北京大学做交流生。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

作家网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