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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新:心宽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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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作家浩然(右二)与本文作者杨远新(左一),在江苏如东县采访开发海涂英雄张松林的妻子(右三)、如东县海涂开发办副主任周树立(左二),以及张松林的同事

 

杨远新:心宽如海

——纪念人民作家浩然诞辰90周年

 

作者:杨远新

 

  一、作家最喜爱去的地方

 

  今天是人民作家浩然诞辰90周年纪念日。人们之所以公认他是人民作家,是因为他始终生活在田间地头,处处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创作出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儿女》和《苍生》等1300万字的作品,字字句句描绘了人民的喜怒哀乐,表达了人民的心声。正因如此,他哪怕心灵背负着被误解、被中伤的创痛,他深入人民的脚步一刻未曾放缓,他接触人民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书写人民的作品不断增多。生活在最基层的业余作者,无疑是人民中的一员。仅从他对待底层业余作者的热心、诚心、苦心,就足可看出他身上表现出的人民性是全面的。

  1985328日,是浩然率领我在江苏省如东县采访海涂开发的第四个工作日,早晨起来面对的又是一个寒意很浓的阴天。早饭后,他习惯性地带我上如东县城主街,观察了解海滨小城人的生活。边走我边问:“您的生日是农历三月二十五日,还是阳历325日?”他回答说:“我的生日是农历二月十九日凌晨2时。但过去的农村,是以天黑天亮来计算一天的。阳历325日是推算出来的。”停了停,他又说:“北方人分为寿日和生日。生日的前一天是寿日,要吃寿面。生日的当天,要庆贺。我是从不给自己做寿日和生日的。”

  我俩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观察街面的摊贩、小店,不经意间,又走进了如东县新华书店,我看到醒目位置陈列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9月出版的《浩然文集》第1卷,便立即购买了一本,同时还购买了《小木屋》《祖国名城》。浩然拿起排在书架上的《普列姆昌德短篇小说选》,对我介绍说:“普列姆昌德是东方的屠格涅夫,小说写得泼辣深沉,其中的佳篇是《半斤小麦》。”他还推荐我读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他说:“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写得好,尤其是中篇小说,现在有不少年轻人几乎是模仿他的,这不好,但是从他的作品中吸取一些营养,倒是完全必要的。”看到书架上摆有一本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二百题》,他拿下来看了一下,书中讲到浩然“秉承‘四人帮’的旨意创作了《金光大道》。”他非常气愤,说:“这是政治诬陷。我回去以后,要和山东文艺出版社打官司,向法院起诉。不起诉主编冯XX、朱XX,免得由此而让他们出名。要山东文艺出版社拿出真凭实据,我什么时候秉承了‘四人帮’的旨意。”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1.2),这里面对浩然作品的评价比较客观,他感到较为满意。

  离开新华书店,走上大街时,浩然发出感慨:“作家最喜爱去的地方,还是新华书店。”

 

  二、一个作家要具备三个本领

 

  我俩前脚回到住处,后脚如东县苴镇中学25岁青年教师、业余作者刘剑波立即跟了进来,他拿着县政府办公室开具的介绍信,说要采访浩然,打算写《浩然传》。他表现得十分诚恳地说:“浩然老师!我受您的作品影响较大。我早就想写您的传记。今天有了这难得的机会,请您给我谈谈您既辉煌,又苦难的一生吧!”

  我开始以为,对于这样一位突于其来的造访者,浩然不会与之详谈,应该会客气地打发他走。但事实出乎我的意外。

  浩然稍作沉吟,便与刘剑波交谈。我立即开始记录,录音。我看了一下手表,正是上午9时。我记下了这个时间。

  浩然坦诚地说:“辉煌也好,苦难也好,我信守三条原则,即一不展览,二不发泄,三不投机。”

  他接着说:“在文坛上我不属于那种吃香的人物。这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我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你写我的传记,不会受到文坛上掌权人物的重视。很多大学生找我,想通过这点打开文学的大门,是不可能的。你如果写个短篇得了奖,会有人重视你。或者写那些走红的作家,会得到某些人的重视。现在,我不跟他们争,我走我的路,他们走他们的路,我总是在角落里,发东西也是在角落里。真正搞艺术的人,总是生活得平平淡淡,包括我们的老祖宗屈原。”

  他语气平静:“我得知主编中国文学史大纲的顾问是冯牧,我就给他打电话,要求把我从文学史上抽下来。他问为什么?我说我在文坛上历来与世无争。冯牧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我历来主张作家靠作品立身。我要靠两条证明我在文坛上的位置、价值,一是用自己的作品,二是靠历史。我是与中国五亿农民同时走上革命道路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党如果不犯错误,我比现在更好。全民族都在反省走过的路,我也同时不断在反省自己。民族是水,我是船。水涨船高。五亿农民走过的路,我都走了。中国革命可以给我的,都给我了。我也确确实实把自己一生献给了党的文艺事业,‘文化大革命’中,一分钱稿费没有,我同样拼命写。大家不能写,没有条件写,我既然有写作条件,为什么不拼命写。当然,我是受到历史局限的。毛泽东、周恩来,都受到历史局限,我能不受到局限吗?我的作品,正和误的东西,粗和浅的东西,高和低的东西并存,但不能存在假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作品全是真的。真,指两方面:一是当时的生活,就是那样;二是当时的作家水平,就是那样。即使错了,浅了,现在也同样存在价值。我确实是有信心的。有许多同志为我抱不平,要写我的评传。这种不公,确实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当前,文学界个别掌权的人,确实不可能公正的,因为他们不是搞文学事业的,是争权夺利的。宗派思想在他们脑子里作怪。现在对我这样公平吗?一个农民呀!只读了三年小学呀!走过了多么艰难的道路呀!”

  浩然说:“‘文化大革命’中,如果我不挺身而出,坚持写生活,谁敢冒这个险。我的《金光大道》,就是写生活呀!如果说错了,我只是认为右的东西应该批判。你说那个时候,没有张金发那样的人物吗?没有高大泉那样的人物吗?张金发现在阴魂不散。没有高大泉那样的人物,中国农村能发展到现在这样子吗?我就没有写过一篇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没有写过一篇赞美造反派的。我写的是《一担水》《铁面无私》。我没有给几乎每星期打电话给我的《朝霞》写稿。我需要的是公正。只有公正,才能使经验成为真正的经验,教训成为真正的教训。建国以后,共产党培养的作家当中,写长篇第一个成功的就是我。中国一个农业大国,不能不写农村。不应该爱护我吗?说我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我有没有造成好的影响呢?”

  他说:“我是一个蒙受了冤枉的人。‘文化大革命’中,我的确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但我能离开当时那个条件吗?全国作家三十五年没有一个犯错误的,唯独我犯了错误。袁水拍当了文化部副部长,也没有犯错误。我受了冤屈,我还是拼命地熟悉新生活,拼命地写作。1982年,我50岁,连发了六个中篇:《老人和树》,在《当代》发表;《弯弯月亮河》,在《十月》发表上卷,在《北京日报》农村版连载下卷;《高高的黄花岭》《傻丫头》,在《芙蓉》发表;《姑娘大了要出嫁》《能人楚世杰》,分别发表在《春风》1982年第1期和《长城》1982年第3期。197810月份我才解脱。1978年底我就深入生活,写作。1979年我就发表了《山水情》,改为电影《花开花落》。从1979年开始,到1984年上半年,我写了120万字。与此同时,还有《浩然选集》(三卷)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1个长篇,8个中篇,10个短篇,22个儿童故事,10个儿童中篇,3部散文。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花朵集》。还有两部长篇:《晚霞在燃烧》,《小说界》即将刊登。《乡俗三部曲》,即《寡妇门前》《终身大事》《半路夫妻》。《钟山》刊载了《终身大事》,11万字。我还想好好修改一遍,丰富一下,扩充成一个长篇。《终身大事》,是我追赶的脚步。”

  浩然说:“1982年在山东,1983年在沈阳,我是比较苦闷的,我不甘心。我要追着时代的脚步走,我不甘心落后于时代。我写了《火车上》,鞭挞时弊。我跟不上,我就开始写自传,写回忆录。198378月,我到胶东,跑了71市。1984年我到济东,走访了84个专业户。今年,我又到了苏中及如东,找到了张松林,我对他说:你不是胜利者,也不是失败者,将来你在百亩荒滩上,可能成为富翁,也可能成为失败者。但你留下了一种精神,留下了经验、教训,这对人类就是宝贵财富。”

 

  三、走我自己的路,决不被他人左右

 

  说到这里,浩然停下了,起身提起暖水瓶,走近正在埋头记录的刘剑波身边,给他面前的茶杯里续水。刘剑波要说什么,他挥手制止。

  他坐下,继续说:“我在胶东写《终身大事》,是反映新时期开端,表现改革的必然。我这次到苏中,走了61市,找到了我创作的主旋律。对于张松林,我将以他为魂,从他这儿开始,写一组小长篇。张松林等6个人,每个人集资1000元,创建北坎垦区自联垦牧场,开发滩涂。其创业事迹非常感人。我从胶东,到济东,到如东,从《终身大事》开始,写一组小长篇,纪念粉碎‘四人帮’十周年,共200万字的作品。明年,我就回到家乡去,老家的房子维修了,院墙也建起来了,院子里打上水泥地面了,跟我的父老兄妹们生活在一起,写我的自传体长篇。不考虑出版,我想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我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我们老两口下去,带上一个业余作者下去,会烧饭的,会买菜的,还要会骑自行车的,因为我家离买菜的地方八华里,要选一个老老实实的业余作者,为我做点服务性的工作。1986年,在我54岁时,《浩然文集》出齐了,一组小长篇也出了,我有反映合作化的,有反映改革时期的。我要写人,写人生,写心灵的辙印,写命运的轨迹。过去的政治运动和眼下的改革开放仅仅是一个背景。”

  浩然说:“那些批判我的人,对我至少三点不公平:一是从来没有把我作为一个农民作家来看,中国一大群写农村的作家,各不一样。有的是生在城市,为了事业的需要,写农村。有的是生在农村,走向城市,又回到农村。我是一直站在农民中间,写农民。评论家们没有抓住这一点。二是不了解我。别看他们指责我的作品为政治服务,其实对我的作品根本就没看过。人生的最后一个句号,我得用自己的行动去画。那些搞评论的,也是鹦鹉学舌,也是做小买卖的,根据市场行情,什么能赚钱,就写什么。这是什么玩意儿?”

  浩然说:“我从来不傲视任何人,也从来不自卑,不觉得比别人低一头。从来不说假话,不写假作品。我还是认为文如其人,还是坚持‘写革命文,先做革命人。’有的人,内心是肮脏的,但写出一点冠冕堂皇的文章,就大谈‘文如其人’。在我听来,觉得可耻可笑。我决对不搞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走我自己的路,我是有信心的,但我也觉得是很艰难的。”

  他加重语气说:“我的座右铭是:‘甘于寂寞,安于贫困,深入农村,埋头苦写。’我写自己的东西,决不被他人左右。”

  刘剑波说:“我碰到人和事,有感情,但表达不出来。”

  浩然说:“一个作家要具备三个本领,一要有生活积累,不是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丰富,生活就一定丰富。二要有认识生活的能力。老红军、老劳模,不能当作家,就因为不能认识自己的生活。三要有艺术表现力,包括文字能力,这靠的是语言的积累。县委书记能认识生活,但不能表现。仅有以上三点还不够。还要用自己的化学元素,去分解生活。三者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用后面的两点,分解前面的一点——生活。”

  刘剑波说:“我打算按文学史来读些书。”

  浩然说:“这个有必要。读书是肯定的,但一定要写。不然,眼高手低。读和写结合起来,不一定拿出作品来,先练笔。青年作者一写就想成名;一写就想发表;一写就端个大架子。不要这样。作家如果不像画家、演员那样苦练基本功,是写不出好作品的。”

  刘剑波说:“我写散文诗之类的练笔。”

  浩然说:“不一定要给自己下规定,写片段。风一来怎么样呀!碰到一个人感到可亲呀?这是为什么呢?分析一下。用文学的笔记录下来。这对将来有好处,写作的时候,可以整段地放进作品里。”

  刘剑波说:“我做梦都想的是要写您的传记!”

  浩然说:“你离我太远,教学时间也很紧。我女儿春水也是教学的,1977年参加高考,离本科线只差三分,结果上了大学师专班,毕业后当老师。她白天教学,晚上回家还要改作业。忙得很。你的教学工作又忙,如果再写传记,花费的精力太多,也化不来。我建议你还是搞创作,细水长流,自己能搞创作了,写作家传记,也能体谅作家的苦衷。”

 

  四、搞文学创作有一个开窍的过程

 

  这场大作家与基层业余作者的对话,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我一直保持高度的注意力,快速地记录。当浩然与刘剑波的谈话停下时,我耳里全是滚滚的涛声,我循涛声望过去,原来涛声是从远处的黄海传来的,我顿然觉得浩然的心就像那宽广无边的大海,他对刘剑波的谈话,宛如大海的涛声,涛声源自大海深处,浩然的谈话,发自他的内心。从他对待人世间复杂生活的态度,足见他的心胸如大海般宽阔是招待。也正如此,他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精力,作品像海水滚滚长流。我对浩然又有了更新更高的认识。

  因招待所的服务员来通知我们吃中饭,这场谈话才告结束。浩然邀刘剑波一起用中餐。刘剑波推辞说:“那不好意思。”浩然坦诚地说:“都是热爱文学的人,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下午130分,如东县原副县长、现任县政府顾问金德福应约来我们住处,介绍张松林开发海涂,办自联垦牧场的情况,县政府办副主任徐春林陪同,一直谈到下午530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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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作家浩然(右)与开发海涂英雄张松林亲切交谈

 

  晚饭后,浩然又领我往如东县城大街上散步。他边走边对我说:“北京市委正在给我和管桦、杨沫、阮章竞解决住房。我的住房太小,很紧张,两个儿子都成了家,挤在一起,我和老伴住在一间房子里,无法写作,特别是经常有外宾到我家里访问,我没有专门的写作间,很丢人。北京市委将对我按高级知识分子待遇解决新的住房。原有住房留给两个儿子住,我在老家燕山下,离北京城一百四十华里的地方,有一栋小房子,前面是老房,我舍不得撤掉,又花了3000元,承包给当地的建筑队,在老房后面盖了两间新房。我还要在里面安装冲水马桶。到一定时候,我和老伴住在这里,写多卷本自传体长篇小说。

  他说:他从不进银行,该用的用,该花的花。存款不多不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又干不了大事。他家有三部照相机,三部电视机,三部录音机,需要花的就花。”

  谈到稿费时,他告诉我:“《艳阳天》第一卷出版时,正好是戏剧《千万不要忘记》在全国各地上演,两个编剧住在作家协会收稿费。中央发现了,邓小平有个批示,降低了稿费标准,每千字才7元钱。这样,《艳阳天》第一卷共3000多元稿费。《艳阳天》第二卷的稿费,我全部交了党费。《艳阳天》第三卷出版,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发行,没有稿费。上千万套的发行量是后来的事情。”

  我向他吐诉创作长篇小说《春柳湖》《洞庭丽人》的情况及难以突破提高的苦恼,他给予鼓励和指点。他说:“你不要着急。搞文学创作有一个开窍的过程,你一旦开窍,积累的生活素材就会活起来。目前你把生活底子打牢,是重中之重。开窍有待时日。至于何时开窍,那就看你的感悟了。”

  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字字句句,我铭刻进了心底。如今回想,如果没有当年他对我的辅导,我可能至今还在坎坷的文学道路上,懵里懵懂地摸索。当然,我现在还是在摸索,但起码我是在已经发表出版1800万字作品的基础上摸索,心里的底气自然足了许多。文学创作需要不断地摸索。只有摸索无止境,创作水平才会与时俱进。这是我现在的想法。37年前,可没有想得这么深。(文中照片由江苏如东县全国人大代表张松林先生提供)


2022325日于18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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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远新近照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纪实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险走洞庭湖》《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走进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六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省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省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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