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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小姐姐及其他

火车站,小姐姐及其他

 

作者:程远

 

  壬寅年腊月廿五,我与内弟回老家树基沟给长辈上坟,驱车过北三家后岭。我说,去火车站看看吧!十几年了,数次路过也未着意去看。

  内弟把车调了头。

  还是那个不大的广场(如果叫作广场的话),一趟红砖色墙面、下刷灰蓝色墙围的起脊房,屋顶镶蓝瓦,窗边嵌白砖,两棵与房檐齐高的柳树立在中间窗户的两旁,如果不注意,挂在窗眉上的“北三家”三个金色行楷字很难看到——这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从前,站名下面是有一个门的,进去买票,出来走右侧房头的检票口就可以到月台上候车。如今,售票室的门已封,进站口的铁栏杆也上了锁。

  有人在广场边扫雪,问之,回说客运已停——现在谁还坐火车出门呢。汽车四通八达,方便得紧。

  有道理。

  透过铁栏杆,月台上空空如也。“那些好看的树都没有了。”内弟说。

  北三家车站是1927年由张作霖斥资修建、同年投入使用的四等级车站,与沈(阳)吉(林)线上大多数车站一样,始建时都是土黄色日俄式建筑,小站多为一层起脊房,县市级大站则是二层或多层楼房,站台上植有五六棵唐奇树,夏日婆娑多姿,冬日屈曲盘旋,多少年来成为旅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清原县北三家乡树基沟村,原本只有几户、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大山深处,后因沟里发现铜矿,才逐渐形成村落,及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和内弟出生的年代,成为红极一时的矿山小镇。那时,矿山有客货专线直通北三家,两条窄窄的铁轨穿过北三家后岭隧道,停在半山腰上。如果是货车,就将车斗里的矿石、木材翻到山下,再装上与沈吉线接轨的货车,运往清原选矿厂、沈阳冶炼厂。乘坐客车的人们,则是沿着一条Z字形小路逶迤而下,奔往不远处的火车站或北三家乡。

  那时的北三家在行政属性上还不叫乡,而叫公社。

  北三家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站前街,也就是我们这些从树基沟矿山来的人,过火车道后必经的十字街。其实,这里也未必就有我们的镇上繁华(那时,好像还不用这个词),别说饭馆、澡堂、理发店了,就是学校、粮站、电影院、供销社,这里有,我们镇上也有。之所以来这里,一是矿山人去上级单位红透山矿办事,或是清原县城、抚顺沈阳,北三家都是必经之地。还有就是,北三家公社农副产品比我们镇上丰富,毕竟是人民公社,油坊、废品收购站、山货收购站、铁匠铺,乃至市集,我们那里就没有。

  从树基沟通往北三家除了矿山专用铁路线外,还有一条公路。我们叫大道。

  父亲虽然是矿山工人,但因家里人口多,工余时间,总要开荒种地贴补家用。打下的粮食吃不了就拿出去卖,尤其是大豆,不仅可以换豆腐吃,还可以到北三家油坊榨油。这时,就要拉上平板车走大道。

  记忆中,我和弟弟是跟随父亲去过几次的。

  秋日里,毒辣辣的太阳照得大道明晃晃,白茫茫,父亲在前面拉着平板车,我和弟弟在后面推扶着。二十多里路,即便平坦,徒步行走还是很累。尤其是过北三家后岭,长长的上坡,不滚落一身汗珠是难以翻过去的。而下坡,父亲和我们则要用力拽着平板车,如此更难把握,一经失手,注定狂奔,最终翻进路旁的壕沟里。

  其实,我和弟弟跟父亲拉车去北三家,我们也帮不了多少忙。我们还小。我们之所以愿意去,是等油坊榨油的工夫,可以到街上转转,甚至是去杨叔家玩儿。杨叔是父亲的同事,也是老乡,他们都是树基沟建矿初期一起从老家海城应召来的,只不过杨叔家安在了北三家。杨叔家有几个孩子,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一定不比我家少,一定有几个我该叫做哥哥的。我能够清楚记得的是,他家有一个女孩叫小莉,和我三哥年龄相仿,我和弟弟叫她小姐姐。

  发源于清原湾甸子的浑河贯穿北三家全境,亦从杨叔家的门前流过。如果是夏天,杨叔家的哥哥就会带我们去河里捞蛤蜊。我不会游泳,就在岸上看他们一次次扎进水里,再一次次地冒出来,不久就会捞出一大筐篓,然后拿回家煮着吃。蛤蜊的肉很肥,虽然吃起来常有沙子咯牙,也有一股土腥味弥漫齿间,但仍是我们矿山人难见的美食。尤其剥下来的蛤蜊盒,放在花盆或水盆里煞是好看,大一些的还可以当作化妆品盒用,被女孩子们所青睐。

  杨叔家的小姐姐就有这样一个雪花膏盒,上面的纹路十分清晰。

  如你所知,我家没有女孩,或者说曾经有过两个,但都不幸夭折了。如此,母亲就十分喜爱杨叔家的小莉,常和杨婶说,等我家小三长大了就娶小莉做媳妇,羞得小莉红着脸,手拿雪花膏盒——确切的说是蛤蜊盒,跑出屋去。

  当然这只是母亲的美意。其时,小莉在北三家上学,三哥在树基沟上学,长大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记得有一年暑假,小莉跟杨婶来我们家串门。我白天帮家里干活,晚上仍然是拧亮台灯,画画。(那时,我正学画)。小莉坐在我身边观看。时间晚了,杨婶就叫她上炕睡觉。炕,她是上去了,但仍然不肯睡,而是趴在枕头上继续看我。其时,屋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地桌上的台灯散发出橘色的光。她哪里能看清我的画呢!待大人们的鼾声响起时,她竟又悄悄地下地,附在我的耳边说:

  小弟,姐好看不?

  好看。

  那你画画姐呗!

  怎么画?

  我就坐在这里,你画。

  不行,得有照片。

  好吧,小屁孩,下次来带给你。说完,一条影子闪进了被窝,连同一股淡淡的香……

  后来,小莉再没来,我也没有去她家。也没有看到她的照片。听说她初中毕业,就去北三家供销社当营业员了。

  1983年,我考上中国有色金属沈阳公司第二技校,也就是后来的红透山矿技校,开始和哥哥们一起通勤:即每周一早上,乘坐5点的火车,从树基沟到北三家,然后换乘沈吉线的客车,到苍石站下车,再转乘红透山矿的小火车去上学,上班。周六的晚上,从红透山乘坐7点的小火车,返回树基沟,每每到家已是九十点钟了。这种通勤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毕业工作,结婚成家,直到父母从树基沟搬到我们身边来。所以,我把树基沟称作故乡,或是老家,尽管那里现在已经再无任何亲人,而把红透山视为第二故乡。

  当然,这是后话。

  我要说的其实是如下两件事:

  逃票。那时乘坐红透山、树基沟的通勤车一般是不用买票的,买,也是12角。时间长了,售票员熟悉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沈吉线上的列车却不行,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通勤职工呢,乘车买票,天经地义。而那时工资少,每月搭在铁路上的钱总是心有不甘,于是,就想着办法逃票。

  从苍石到北三家站,总共运行不过45分钟,中间还有一站叫南口前站。那时,虽然也是凭票进站,但因为苍石和北三家都有矿山专用线衔接,车站月台长,围栏也不是很严密,旅客完全可以从专用线上直接进入月台,人多,加上停靠时间短,有意无意的蜂拥着也就上车了。如果车上不查票,两站地很快就到。但时间久了,列车员发现这一情况,所以列车往往一过南口前,就爱查票。这时,一半靠运气,一半就靠勇气了。前者好理解,遇到乘务员验票就说上厕所或找人,票在另一节车厢的同伴手里等等,也许就能蒙混过关。后者一般是狐假虎威,王顾左右而言他,趁着人多挤过去,甚至在上车前故意多喝了酒,乘务员也就懒得和你理论——当然,这也要看是男乘务员还是女乘务员,如果遇到乘警,遇到稽查,不仅要补票,态度不好还会罚款。也有聪明者,谎称是从南口前上的车,少补一站票钱。

  现在想来,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孤例。那时人穷,省票钱,不只在短途车,就是长途车也是屡见不鲜。

  第二件事是打架。

  如前所述,树基沟(包括红透山)是矿山,北三家是公社,或曰乡镇。虽然唇齿相依,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天长日久,难免龃龉。也往往一人结怨,伤及无辜,而彼此又都抱团,所以打群架也是常有的事。

  打架一般也不在车站内,而是在出站口,北三家一帮半大小子猫在站前广场的黑影里,等待目标。树基沟一方一般也都有防备,所以下车后结伴而行,往往随身的背包里也装了菜刀、石头砖块,一旦打起来,也是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即打倒对方一二后,迅速撤离,沿着街道或铁道向后岭上的小火车站跑。有时边跑边打,打着打着见对方的人没了,以为不敢追了呢,不曾想,在铁道口——矿山与地方的分界线,却遭遇了伏击。不过双方无论胜败,北三家人是决不过界的,只是撂下狠话:你们等着!

  待一伙人上得山来,借着小火车厢里的灯光,十有八九会看到谁的头破血流了,谁的眼青鼻肿了,又谁谁的衣裤撕烂了鞋帽跑丢了。这似乎也是轻的,重者,直接被抬到北三家医院或县城医院也说不定,而树基沟那辆晃晃悠悠的小火车总是等待人齐了,才发车——呜!呜呜……轰!隆隆……穿过漆黑的隧道,穿过黑暗之夜。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北三家的一位旧友,叫魏德亮。他是我初中一位同学的朋友,因为也喜欢书画,我这位同学就引荐了我们认识。记得魏德亮曾来过树基沟几次,也到过我家,看我写的字,画的画,评论一番后再吃喝一顿。对了,他还强行摘走我家墙上的一幅画,说是喜欢。那是我当时最为满意的一幅临摹作品,是著名国画家郭西河的荷花图。

  ——当然,这些都是依稀的往事了。

  随着树基沟矿产资源的逐渐枯竭,大部分工人都转到红透山矿了,树基沟也早已由镇变街,由街变村,回到它的初始状态。而与之密切相关的北三家公社,自然又叫作乡镇了。无疑这是时代使然。如今,北三家车站,客运已停,就是货运据说每天也只有两趟。作为交通要道,它依然伫立在那里,那个长长的月台,依然带给我们无尽的缅想和向往,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诗和远方吧!

  是为记。时2022年早春二月。

 

  (原载《北方文学》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程远,自由写作者,鞍与笔文旅工作室创办人。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芒种》《满族文学》《散文百家》《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等全国数十种报刊,部分作品在报纸连载、开设专栏、收入年选或获奖。主要作品:《底层的珍珠》《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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