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我的亲人

       这些天我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见那些已经去世多年的亲人,有我的姨父姨妈、姑父姑母、以及大表哥等人。梦中的情景很是真切,他们拉着我的手说说笑笑地走进院子里去,院子里的一树梨花开得粉白粉白,似一团云掉进了水里,漫上来就变成了薄薄的雾气,没了影儿。

姨父

       姨父说起来也算是五峰街上的一位“名门”之后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爷当年可是北山一带出了名的土匪头子白二爷。但姨父爷并非想象中的土匪头子那般凶神恶煞,而是生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

       听早年在镇上开中医堂的范先生讲,姨父爷常骑一匹身材颀长的白马,驮着乾州城里千金小姐出身的姨奶奶到他的铺子里来给兄弟们抓一些治创伤的药。

       姨父爷留着分头,戴副金边眼镜,穿一件灰色的袍子,手里捏着一顶礼帽。姨奶奶穿件粉色的旗袍,笑盈盈坐在后面,伸出嫩藕似的胳膊揽着姨父爷的腰。到了中医堂门口,姨父爷一抬腿跳下马来,伸手扶住姨奶奶下马。街边的人瞅得眼都瓷了。没有人会把这一对郎才女貌的伉俪与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白二爷联系在一起。

       姨父爷有一对儿女,他们打小继承了父母的好基因,生得龙眉凤眼,仪容端庄秀丽,被送到镇上的学堂里读书。

       关于姨父爷缘何上山落草为寇没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是因为看不惯暗无天日的世道。不过有一点,他从来没滋扰过五峰街上的穷苦百姓。

       我的眼前常出现一种幻觉:白晃晃的日头下,姨父爷骑着颀长的白马,驮着姨奶奶,无声无息地走进五峰山上的一团云里去,我揉揉眼,云就散开了,山顶的杜鹃红一片白一片开得正艳。

       1936年,驻扎在青海的马步芳奉命“围剿”西路军,有一股匪军从老爷山下流窜至瓜婆陵下的乾州一带。这马回回生性残暴凶狠,其属下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活埋进步人士,手段残忍,且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他们还将抢来的女子分给属下做妻妾丫环,或转卖到窑子里去。这下激怒了北山上的姨父爷,他带着弟兄们趁着夜色下山,摸到五峰街,趁黑端了驻扎在这里的一个连,血刃了连副。

       居然有人敢摸马王爷的腚,马回回怒不可遏,扬言要踏平五峰山,为国军弟兄报仇。为了不连累山上的弟兄们,姨父爷泪别姨奶奶,独自骑着白马下山自首。姨父爷被关进乾州城的大牢里,马回回的手下将铁丝烧红了穿过他的手掌心,他仍骂不绝口:马回回,你个姑娘养的,你有种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马回回在五峰街上张贴了告示,要对“残害”国军的土匪头子白二爷秋后处斩。说来有些怪异,这一年六月天里,五峰街上飘起了雪花,一抬头北边的五峰山就不见了踪影,白茫茫一片。五峰街上的人都替姨父爷感到冤屈,觉得他是在为民除害。

       姨奶奶去牢里探望姨父爷,将一把盒子枪拆开了烙进厚厚的锅盔里给姨父爷送了进去。姨父爷拎着盒子枪杀出牢房,刚跳上墙头,就被闻声赶来的马家军一枪打了下来。

       姨父爷死后,姨奶奶解散了山上的弟兄,带着一对儿女,在五峰山下掘了两孔土窑,靠着几亩薄田,金盆洗手,过起了普通人家的日子。

       令姨奶奶奇怪的是,文革期间,居然没人提起过她和姨父爷上山为匪的事,她和一对儿女也就躲过了一劫。她知道,这是乡亲们在念着姨父爷的好。不过做人不能忘了本,姨奶奶告诉姨父,乡亲们的这份情要永远铭记在心里,得知恩图报。

       后来,姨父在镇上的农机修理厂做了采购员,经常往返省城,帮乡亲们捎一些平价化肥、农机具和生活日用品,乡亲们给的辛苦费他分文不取。姨父还把姨哥送到部队去当兵。

       姨哥身高一米八五,生得仪表堂堂,都说他穿军装的样子很帅气。在青藏线上当了四年汽车兵,转业后姨哥进了市里的利民车队跑运输。

       那一年从咸阳往郑州送货,途径三门峡水库,在一个急拐弯处,遇到一辆刹车失灵的客车,紧急关头为了避免客车出现意外,姨哥一打方向盘,将客车别停在弯道处,他却连人带车翻进了水库。

       几天后姨哥才在下游的河道被打捞上来,泡得面目全非。望着面前乌泱泱的河水,姨父颤抖着蹲下身去,一遍遍抚摸着浑身肿胀的姨哥,泣不成声。

       安葬了姨哥,姨父的一头黑发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像一把稀疏的茅草一样刺眼。本来就患有先天性哮喘,一年四季佝偻着腰咳嗽不止的姨妈经不住打击,从此一病不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悄没声地去了。姨父被五峰山上传来的一声声凄厉的猫头鹰的咕咕叫声惊醒,伸手摸了一下躺在身边的姨妈,她已浑身僵硬,没了鼻息。

       姨妈走后,姨父变得沉默寡言,背也驼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见了人,依然很和气,老远地就抬起头来,操着浓重的乡音打着招呼。

       姨父从农机修理厂退下来后,一直在鼓捣一种能防治哮喘病的口罩。五峰街上的很多人都患有哮喘,姨父说他想要给他们研制一种能防治哮喘的口罩。姨弟和姨姐瞅着他茅草一样的白发在风中飘动着,便有些心疼,劝他别折腾了。他们知道,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要研发生产一种能防治哮喘的口罩有多难。但劝了几回劝不住,他们也就不劝了。

       在我的记忆中,姨父经常拎着一只破旧的皮包,往返五峰街与省城,拜访专家,查阅医书,并自己动手做出了数十只笨拙的大口罩,内夹一只药包,含有白芍、半夏、五味子等中草药,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有人戴后说有作用,感觉哮喘减轻不少,有人说没有作用。

遗憾的是,姨夫到死也没拿到能防治哮喘病的药用口罩的批文,投入生产,造福一方。

       口罩,随着姨父的离去而夭折。

姑父

       姑父是芦家河人,很早就没了父母,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嫁到了五峰街,他也就随着姐姐定居在五峰街上。

       姑父早年在公社当书记。他一头稀疏的白发,身材高大魁梧,面色红润,下颌上有颗痣,笑起来眼睛就迷成了一条缝。那时姑父常年下乡,骑一辆咯吱响的自行车,看到地头上有老乡荷锄劳作,就将车子停在地头,走过去,摸着沉甸甸灌饱浆的麦穗,问一句:老哥哥,怎么样啊,今年的雨水足,这麦子没害白粉病吧?说着弯腰抓起一把泥土用手指捻着:嗯,这土里湿气有点重哩,还是要增施一些机肥,或磷肥、钾肥,防止出现病斑。那样的话,可就要减产喽,一年的辛苦也就白瞎喽!

       老乡不住地点着头,掏出一颗烟递给姑父。姑父拍拍手上的土说,不吸了,你们忙吧,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再去看看。

       有时路过我们家,姑父会将自行车停在路边,与门口的叔婶们打着招呼,进了院子,将一捆金黄的卷烟叶放在窗台上。爷爷上前兴奋地拿起烟叶凑在鼻子下闻着,一迭声地说,呵,好烟叶,是好烟叶呢。

       后来姑父调到县里去当了局长,就到家里来的少了。农闲时节,父母会带上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苞米、绿豆,或白菜、萝卜、豇豆什么的,去县城看望姑姑。姑姑他们家住在单位分的两间平房里。姑姑爱美,在平房前的一块巴掌大的花圃里种了不少月季,每次去都能看到刚开的新鲜的花儿。

       他们的屋子里很简单,就摆放了一张木床和一只半人高的衣柜,既当柜又当桌,衣柜上面有一张玻璃板,底下压了不少照片,有姑姑姑父的合影,以及表哥、表姐小时的照片。他们平时的生活比较简单,往往是早餐稀饭、馒头就咸菜,午餐汤面片。姑姑对这样的生活似乎极满足,有一次我随了父母去,姑姑夹一只咸菜馒头塞到我手里,笑吟吟道,快拿着,你闻闻多香啊,这拌咸菜的醋可是你姑父去省城开会,从炭市街买回来的呢!

       回家的路上,母亲小声道,瞧你姑父,当那么大的官,把日子过成啥了?屋里像水冲了一样!还有,就是“老虎下山一张皮”,一件灰白的中山装补丁摞补丁,穿了有几十年了吧。父亲瞪一眼母亲说,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姑父一辈子小心翼翼,不贪不占,但临退下来还是出了事。那一年表姐结婚,为了省钱,她与表姐夫商量后提出利用礼拜天,在单位的小礼堂摆几桌。待客用的肉菜、调料都是自己买,也就借用一下单位的地盘。姑父听了半晌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后来这事被人捅了出去,登在省报上,说某某局长为女儿操办婚事,闹得单位鸡飞狗跳。

       不久,姑父就被免职后退了下来。母亲得知后替姑父愤愤不平:你姑父一辈子兢兢业业的,没沾过公家一分钱的便宜,没想到到头来却因了这么点事被撸了。

       退下来的姑父没了那股心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大表哥

       大表哥是个车把式,喜欢吆马车。生产队那会,他有事没事,老爱往队里的饲养室踅摸。去了便站立在槽头上,出神地瞅着槽上那几头欢实的枣红骡子,伸手抚摸着它们汗漉漉的脑门和光滑的脊背。骡子们趵着蹶子,咴咴地打着喷嚏,用头蹭着大表哥的胳膊。

       队里的老倔头眨巴着白多黑少的眼仁说,你这个娃娃,对牲口咋比媳妇还亲哩。十七岁的时候,大表哥就跟着老倔头吆马车了。他坐在车辕上,啪啪地甩动鞭梢,骡子们就仰着头,咴咴地打着喷嚏曳着马车箭一般驶了去。老倔头坐在马车上颠得前仰后合,干咳道,你这娃娃,就不能慢点么,着急忙慌的!

       待马车慢下来,老倔头揉着眼窝子问,你真打算吆一辈子马车呀?表哥使劲点点头。老倔头说,还真是个傻孩子哟,你大(父亲)可是公社书记呢,你就不嫌给他丢人么?表哥摇摇头,又点点头。

       过一会,老倔头又问,你咋就没想着叫你大给你寻份吃公家饭的轻松工作?这农村的日子多苦焦哟!表哥还是摇头。老倔头问:这是为啥呀?表哥说,不为啥,我就想吆马车!

       后来结了婚,晚上收工回来表哥还常常赖在饲养室不肯回去。老倔头吹胡子瞪眼地瞅着他:你这娃娃,八成是脑袋瓜让叫驴给踢了,放着刚过门的新媳妇不回家去搂着,却要赖在这牲口圈里闻尿骚味!表哥听了也不恼,故意晃着脑袋:我就喜欢闻尿骚味,就喜欢听骡子咴咴!老倔头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拧过脸去,磕着烟袋锅。

       夏收过后,表哥就吆着马车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肥。他穿着白汗褂,脖子上搭条毛巾,仰脸坐在车辕上,得儿起得儿起地甩动着鞭子,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今天呐天气好,万里无瑕,旁边的河水清澈有鱼有虾,鸟儿欢快的唱歌,叽叽又喳喳。清早起的我,心情美美哒。马鞭儿一甩,响啪啪,马脖上的铃儿,响哗啦。我心爱的姑娘,你在等我吗,我来赶着马车,娶你回家。姑娘啊姑娘啊,我来接你啦,接你回家过日子,多生几个娃……”

       老倔头靠着马车上,嗓子里咕咕响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表哥不光会吆马车,还会犁地、耙地,摇耧播种。但凡和牲口打交道的活计,他干起来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后来包产到户,饲养室解散,闲下来不吆马车了,表哥就像霜打了一样,靠在门前的碾子上,眯着眼,扭动着肩膀,感到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他思前想后,到镇上去买了一封点心,跑到队长家,软缠硬磨,把生产队的马车盘了下来,又从乾州城买回了两匹壮实的红骡子跑运输。

       平日里要听得有人在院外喊一嗓子:走,吆上马车跑一趟,拉货去!表哥就两眼放光,激动得两手颤栗,浑身的毛孔都贲张起来。

       但好景不长,拖拉机便取代了马车,没有活可拉了。表哥从此一蹶不振,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作者简介:贠靖,陕西省作协会员,专栏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说》《小小说月报》《新作家》《报刊荟萃》、中国作家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作品编入多部文集。

纯贵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