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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

风吹麦浪

 

作者:低眉

 

  一直没有写麦子。实在是因为害怕。感觉自己写不好它。现在,一个受了大恩的人,要去谢恩了。真是辗转,踟躇。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对你以命相交的人。你将何颜以对?垂头是你应有的姿态。出于自私,出于羞愧,我一直在逃避。不仅是麦子。稻子、玉米、大豆,牡丹、芍药、玫瑰,我都在逃避。我无法说出父母的恩情。也无法直视绝对完美的事物。

  我决定正视自己的无能。我不是一个昧良心的人。如果大提琴,拉在我的心上,麦子会觉得疼。麦子一直在我心上。风吹麦浪金黄的涌动一直在我心上。心尖尖上。

  在村庄,没有什么事物,比金黄的麦子更动人。菜花的烂漫早就过了。初夏的田野,无边无际的梦幻般铺展着的,是麦子。孤独的村庄陷入了沉思。麦子,是村庄做出来的一个梦,一个流淌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梦。阳光老辣起来。老辣的阳光自高处照下,照着田野上的麦子。麦子们通体透明,沉重而轻盈。一声两声的狗吠,格外寂寞。什么都不能左右麦子的成熟。不声不响的成熟。全心全意的成熟。人也不能够。麦子的成熟不可阻挡。这是麦子的天道。

  这里是村庄的白天。一动不动的白天。静悄悄的白天。金光灿烂的白天。香喷喷的白天。麦子成熟了,就快开镰了。村庄的气场开始变得神圣。有时候,人会站在一大片麦子的尽头,一动不动。在想些什么呢?不得而知。

  麦子们沉浸在自己的梦里。等待闪亮的镰刀。

  一阵风吹来。麦子们开始涌动。一波浪推动另一波,一个麦子推动另一个麦子,它们用自己的队列,传递着风。远处的来到近处。近处的去向远处。小风轻涌成大风,大风又变幻成小风。金黄的麦浪起伏,翻滚。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符在大地上交响。庄严肃穆,极尽柔软。麦子们头颈相交,发出生命的歌唱。我没法说出麦浪的样子。每一个站在麦浪尽头的人,都没法说出。麦浪,是怎样深情地将人淹没,又怎样温柔地,回放。麦浪翻滚,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诸神在高处,农人在低处,莫不对此顶礼膜拜。

  麦子,这个金黄的词语,人只要一开口,不用发声,整个村庄都会被照亮。麦子照亮了人的身体。麦子是一个灯笼。被麦子照亮的身体灯火通明。时间里出没过所有的人类。所有的人类都被麦子照亮。一个人在村庄里行走,其实是一群麦子在行走。整个的村庄因此而变得金黄灿烂。即便在夜晚,也不用点灯。麦子的光亮,夜晚知道。麦子安慰村庄的白天,也安慰夜晚。

  麦子沉在夜晚的最深处。有了麦子的沉入,村庄的夜晚因此而变得不再幽深难测,空虚而嶙峋。村庄的夜晚,因此而变得辽阔,充实,宁静。是麦子,让夜晚饱有了内容和温情。麦子的明亮感染了黑暗。黑暗也因此具有了麦性。是麦子,使黑暗变得可知而确定。黑暗吞没了麦子,交出了自己的底部。黑暗不再是原来的黑暗。而麦子,还是原来的麦子。

  开镰了。收割了。麦子们合衣卧下了。脱粒了。仿佛金黄的旗帜飘在扬场的风中。直直坠下的,是麦粒。轻轻飘走的,是少许麦芒和尘埃。一堆堆粮囤,一堆堆麦秸。村庄的粮食,和童话。

  大地上到处弥漫着分娩之后的宁静。空旷,安详。风在麦茬之间溜达。树叶偶尔动一动。土地,在竭力之后,进入一段短暂的休养。

  村庄里出没的人,庄子外来往的人,居住,离开,所有的人,无不受过麦子的安慰。村庄里行走的人,无不是被麦子养活。麦子是一味药,一味大药。麦子会治病。麦子的治愈,是交付自己。麦子献出了自己,让人类吃饱。

  被麦子养活的人,浑身散发出麦子的味道。不信你就闻一闻,在这些人的颈项,后背,腋窝,麦子散发出自己的味道。闻一闻你就知道。麦子居住在人类的身体。少女们的香味,是麦苗的青青草气。壮年男子身上的油性气味,和成熟的麦粒一模一样。是麦子,陶冶了村庄和人群的气息。麦子的气息,在村庄的上空飘荡。到了最后,不是麦子被人吃掉。而是所有吃麦子的人,都变成了麦子。你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能闻出这个人身上的麦子。人是麦子变成的。人身上的荷尔蒙也是麦子变成的。人吃过很多的东西。只有麦子能变成荷尔蒙。

  麦子,是一个多么诗意的字眼。却被人用烂了。很少有诗人,没写过麦子。世界上最好的人,在写诗。世界上最渣的人,在写诗。那么多生活在村庄的人写过麦子。那么多背井离乡的人写过麦子。谁知道他们是被动的离开还是主动的抛弃。麦子被那么多的家伙,涂上了自己的情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家伙,一意孤行,绑架了麦子。麦子对此不置一词。我早就不写诗了。尤其是不想把麦子写进诗。但我希望还原麦子的神圣和洁净。

  “作一粒麦子,碎在父老乡亲的酒樽里。”很多年前,写下这样的句子,是我的甘愿。不久之后,开始悔恨。被错付的青春,“像一粒冬天的麦粒,遗失在原野。”回乡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人群的世界,一直有两种标准在横行。一种是白天的标准。一种是夜晚的标准。白天的标准教我们仁义道德和奉献。夜晚的标准教我们如何在机关和街头厮混。其实它们并不界限分明。更多的时候,你要依靠自身的智慧两者兼顾。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不应当受到鄙弃。首先你要学会人话,其次你也要学会说鬼话。如果你一直对鬼说人话是会被灭掉的。即使你想对鬼说一番人的道理,也得使用鬼的话语体系。真正的鬼,是听不懂人话的。所以一个智慧的人,应当秉持着人类的初心,在人鬼的境界里自由切换。所以地藏菩萨下沉到地狱,也会现一个鬼身。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些和麦子有关的句子。已经心情平静。和麦子有关,也和麦子无关。世上的道路千万条,都向一个终点去。你走过的道路,便是你的道路。不必拣择。

  麦子,不仅是人的来处。也是人的去处。我们从麦子那里来,到麦子那里去。

  麦子也一样。大地上的事,无非就是麦子和人的轮回。这一刻,你是麦浪翻滚。下一刻,便是那麦浪翻滚的尽头,站立的一个人。

 

  低眉:江苏如东人。出版有《缓慢书》《纸上的故乡》。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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