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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辉:我的田园与江湖

乔辉:我的田园与江湖

 

作者:乔辉

 

  按:英卓读书会辛丑年末征文,主题为“田园与江湖”。春去秋来,喜得乔辉兄赐文,读之喟叹:人生不可捉摸,茫茫宇宙,聚散生死,片刻不息,何物能为吾有?筑园小仓之富,门种五柳之贫,随处皆可读书种菜,惟作庄子达观而已矣。以下,Enjoy

 

  命题作文,难以下手,可见命题人的刁难与苛刻。

 

  我的理解中,与田园与江湖一并谈论的必须还有一个词:庙堂。千年以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是读书人的两个端点,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般的顺序是这样:学而优则仕,后被贬出庙堂,开始江湖夜雨十年灯,再混不下去了,便给自己个台阶——田园将芜,胡不归?

 

 

  还是先来厘清这几个词。

 

  庙堂原指太庙的明堂,古代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后专指朝廷,即现在的所谓官场吧。窃以为,从政者亦有官、吏、奴的区别,按照当下吏制,真正能称之为官的,须是正厅以上(正处可以称作官的,只限于旗县党政正职,即古之县太爷)。昔日,一哥们已居某厅办公室主任之职,正处级,别人奉承,他自谦“我哪里是官,只是吏而已”,朋友调侃“你连吏都不是,最多算个奴,净伺候人”,众人击节。

 

  庙堂之高,高于上青天。多年低眉顺眼、蛰伏攀爬、如履薄冰,由奴而吏,吏而官,结果,一入侯门深似海,噤若寒蝉、深居简出,当年把酒言欢的哥们现如今难谋一面,更有甚者,锒铛入狱,刑期遥遥。原先羡慕从政的哥们,前呼后拥,手控万千资源;现庆幸自己还是一介草民,无俸禄之在身,独逍遥而自在。此节按下不表。

 

  江湖,最早见于《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本指广阔的江河、湖泊;后在中国文化中有多种引申,文正公《岳阳楼记》一曲绝响后,江湖大致是指民间社会(亦包括低级官场),一个与朝廷相对相生的概念,即文人失意于朝廷,遂以睥睨傲然之姿,逍遥于适性之所——再具象一点,小官员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东坡是江湖,布衣柳三变“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花街柳巷是江湖,老贡生蒲松龄“爱听秋风鬼唱诗”的小茶馆是江湖,青藤门下走狗郑板桥“疑是民间疾苦声”的衙斋也是江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梁金古为扛鼎者的武侠小说肇始而逐渐风靡,江湖比较固定地特指——1986年金庸全集重版时在《金庸作品集序》中所表述的——古代的、没有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社会。八九十年代,港台武侠电影风行,李连杰版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令狐冲想退出江湖,任我行反问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再加上古惑仔系列、赌神系列,江湖就被引申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灰暗社会。

 

  一路流变下来,今日之江湖,已生成为一个内涵生存状态夹杂社会属性的文化概念,譬如我们奔波打拼、忧患得失,或顺风顺水或疲惫挣扎的职场、生意场,既有具体场所,亦指生存状态,正所谓一入江湖岁月催。

 

  田园即为田野、园圃、乡村。陶潜归园而居,有田里的“草盛豆苗稀“,有村里的”暧暧墟里烟“,更有春耕时,坐车看见的草木,从冬天醒来郁郁葱葱,乘舟经过的泉潭,流水依旧。他说:“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遂在万物自在从容的节律中,随心而活。

 

 

  若以人群划分,庙堂即帝王将相;田园有土地的原住民,耕者,农业社会的主要生产力,还有外来者,晋之陶渊明、台湾《田园之秋》的陈冠学、《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的苇岸、《瓦尔登湖》的梭罗;而大小官吏、诗人艺术家、三教九流、平民百姓,所有芸芸众生,皆是江湖人。

 

  其实,这只是为命题作文的大致分法,真正的时代大轮盘上,庙堂、江湖和田园,仕和隐、达和穷、入世和出世,伏藏和显彰,往往交揉在一起,构成复杂立体的生存本身,哪里还分得清楚?

 

  且看庙堂之上,立与废、帝与后,玉斧烛影、梃击红丸,兔死烹走狗、杯酒释兵权,哪一处不是江湖?更有古龙《陆小凤传奇》,“天外飞仙”叶孤城一剑西来,在紫禁之巅要取帝王之项上人头并另易其主,民间亦有吕四娘诛杀雍正的传说,庙堂与江湖息息相关。

 

  田园之中,虫鸣伴读、清泉濯足也是少见的诗情画意,更多的则是桑麻欠收蝗灾税患、分水争田家长里短,净是糊口事、烦心事和江湖事。

 

  文章憎命达,酒池肉林、脑满肠肥者固然写不出锦绣文章,朝不保夕、吃上顿没下顿也绝非文人本意。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想要归隐都没有路费,所以,“诗先穷而后工”,不过是文人饿着肚子写作时聊以自慰的无奈之语罢了。

 

 

  其实,庙堂和田园才是中国文人真正的两极理想,而中间的江湖,则是他们的两难——落魄江湖载酒行的职场打拼、人生漂泊,文人们既不愿意,又难舍弃,好歹还有五斗米的俸禄,如果连公务员待遇也没了,不事稼穑、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何解决一饮一啄。

 

  比如陶渊明,其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父亲均作过太守。到他时,家道中落,他的理想便是做大官,“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最后做到彭泽县令,让他下决心辞官的是一次公务接待,上级来督查,同事告诉他须穿戴工整,恭恭敬敬去迎——折腾来折腾去,还以为自己当官了,这不还是个奴吗?遂甩下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

 

  但陶郎退出江湖归隐田园,是有资本的——他有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他有奴役,“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他有库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他衣食足所以有闲情,“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如此看来,陶家仍是百足大虫,若无家业根基,陶渊明黔面朝地黑手扶犁、朝不保夕疲于奔命,断难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

 

  历史往往就那么奇妙,与范蠡、陶潜“归隐路”恰恰相反的是一条由隐及仕的“上升直通车”。

 

  姜子牙在渭水之磻溪垂钓,用的是直钩,直钩者,非钓鱼,乃钓人也,他终于等来周文王,遂拜国师。诸葛亮躬耕陇亩,细读三国“三顾茅庐”段落,会发现,徐庶向刘备推介孔明先生之后,司马徽、吟诗的农夫、童子、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其弟诸葛均,岳父黄承彦都是他的“托”,孔明嘴上说“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但他早设好了套,步步深入,引刘备频繁三顾,吊足其胃口,只为抬高身价。

 

  当然,也有“演砸”的,孟浩然早年有志用世,应进士举不第,便欲走“终南捷径”。传说王维曾邀其入内署,适逢玄宗至,孟惊避床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奏闻,玄宗命出见。孟自诵其诗,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玄宗不悦:“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求做奴隶而不得,孟浩然“后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真的做了隐士。

 

 

  当代也有隐士。

 

  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人陈冠学归园而居,过上最传统的农人生活,“两甲旱田,一楹瓦屋,一头牛,一条狗,一只猫,一对鸡”。他会在雨后,穿过番薯地,到番麦田,看梦卿鸟身上黑色的夏羽,捉几只在啃食嫩叶的绿金龟;在傍晚,开始听土蜢的夜鸣;然后,在铃虫幽幽的夜吟声里沉沉睡去。他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他“仿佛听见时间的脚步声从身边过去,那不只是时间,更是四季的流转,自然的气息。”

 

  近几十年,随着全球城市化进程加速,田园日渐式微。城市化是文明发展的必然,遑论楼群、大数据、地铁飞机、集约化工业,单单下水道、洗衣机、天然气管道,便解放了人类多少时间和精力。人类越趋向城市,田园便越稀缺。一是由于人类“越稀缺越向往”的心理使然,二是现代人因空前竞争而引发的焦虑不安、迷茫困顿、信仰缺失、挫败感无限加剧,再加上文人对田园生活的理想化、虚幻化的描述——心有所往,归去来兮。不如归园去,愿一壶茶、一张琴、一溪云,不负此景,不负此身。

 

  于是,成千上万人奔赴田园山林,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在一部关于中国“寻隐之旅”的《空谷幽兰》中描述,如陈冠学真隐者,凤毛麟角,但与他想象大相径庭的是,绝大多数隐士绝不浪漫闲逸,他们的处所并不是“在云中,在松下,在尘世外”,相反,他们过着最为原始的日子,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贫寒。

 

  还有一位进终南山采访者看到,每个隐修者都在自己的茅蓬周围开垦了小块土地,种植蔬菜、瓜果,依靠辛苦劳作而生活。除了能从自然中获取食物,他们生活所需的油盐、米面、衣被,则主要来自周边山民的布施,或山外亲朋好友的供给。更有游客,顺手采走了隐士赖以生存的果蔬,隐士们不得不将居所搬得更偏僻更人迹罕至,他们的生活亦更加困难。

 

  隐士们终于知道,世上没有桃花源。于是,每年有很多人住进终南山,又有很多人离开终南山。

 

 

  南怀瑾讲过一段话,菩萨永远是教化人家,“乃至示现种种形相”,这就要看《华严经》里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事迹,善财参了五十三位大善知识,有做屠夫的,有做皇帝的,有做妓女的,有做比丘的,有做比丘尼的,有卖唱的,也有修外道的。真正的佛法不拘于形式,并不一定非要剃个光头,披个袈裟,敲个木鱼。

 

  归隐亦如是。关键是要弄清归隐的目的,如果只是为穿件长袍蓄个胡子,装神弄鬼沽名钓誉,在城市是失败者,在田园依然是落魄人。

 

  鱼之乐,我之乐,各得其乐。所以,人生既可义无反顾地奔赴田园,亦可在繁杂闹市中参法悟道,取舍之道,完全在己。

 

  其实,田园并不遥远。

 

  宇萍的相机是田园,四章的咖啡是田园,袁春的烧烤是田园,杰锋兄案牍劳形之余写下的文字也是田园。更有隔壁老王,城南十里,置平房十间,桃李枝繁果硕,菜蔬一应俱全,公务之暇,周末双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独享宁静,亦可聚饮达旦,真正实现了都市人的田园梦!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心灵无限贴近四季与自然,是田园;听风雨观晦朔谙柴米钟诗酒,肉体无限享受真实而具体的生活,这也是田园吧。

 

  田园就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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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乔辉,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察右后旗。大公报,小记者;文不成,武不就;喜诗文书法,皆中途毁弃。曾经执鞭从教,又恐误人子弟;欲以文章报国,无奈才情不逮;遂混迹江湖,诗酒飘零。开公号“交代”,以悼青春。人生十六言:低一点头,喝一点酒。悄悄生活,默默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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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Enjoy英卓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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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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