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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想如烟

往事不想如烟

 

作者:倪章荣

 

  不关弗洛伊德

 

  我想起了我做过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我会飞,遇到有人追赶时,我走几步便突然起飞,将追赶者远远抛在后面;我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一所名牌大学竟然录取了我;我当上了英雄,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我挥舞大刀,将他们杀得丢盔弃甲;我遇到了一位大美人,她把全部的温柔与爱都给了我;我掉进了一个深渊,奄奄一息时一根救命的绳索落到了我手边;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身边挤满了记者……最美的梦还是小时候想见吃肥肉的情景:桌上摆放着用洗脸盆盛着的一盆子冒着香气的肥肉,肥肉的块头很大,挟住肥肉的手有点颤颤巍巍。嘴巴里全是油,肠胃应接不暇,猪油流得下巴上脖子上到处都是。可是,现实却很残酷,每次梦见吃肉都是空欢喜一场——那时候我们家一年才吃上两三次肉,而且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母亲见我很失落,便告诉我:梦是相反的,梦见不好的东西才有可能遇到好事。从此以后,我便努力去做不好的梦,比如梦见吃野菜,梦见乞讨要饭。然而,每天都是好梦,不是梦见吃肉,就是梦见进城,再不就是梦见当官发财。我的心情糟糕透顶。

  上世纪80 年代后期,我读到了一本叫做《梦的解析》的书,我特别相信弗洛伊德那句话:梦是愿望的达成。那时候我的梦已经从吃肉转移到上五星级酒店、住豪华别墅、在雨巷遇到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之类了。我坚信,夜夜都是好梦,一个接着一个,总有梦想成真的时候。90年代初到广东工作后,我读《梦的解析》依然读得如痴如醉,到处宣扬我也会解梦。于是,有位认识不久的女孩特意在一个夏意盎然的夜晚找到我,请我给她解梦。我从她梦见吃香肠断定她有情感饥渴,从她每次就要吃到香肠的时候,香肠却掉到地上怎么也捡不起来,认为她缺乏迈出一步的勇气和胆量……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梦解析得是否准确,反正我们之间发生了几则有颜色的故事——实际上也没有做什么超出人性范围的勾当,然而,被大家添了点油加了点醋,说我凭借一本叫做《梦的解析》的邪书,骗了很多清纯女孩和良家妇女。弄得好像我没学过道德和规则,与柳下惠根本就不是同路人似的。让我的名声有点损伤,感觉对不起弗洛伊德。

  虽说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可毕竟不是自由泛滥的场所。让我特别沮丧的是,一天,社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社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他有个朋友的女儿要到单位实习,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让我带好。我的业务能力没得说(我应该感谢他,他一直错误地认为我业务能力很强,对我也算不错,后来,当我要离开单位的时候,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原先准备重点培养你的,是你自己把事情弄砸了)。可是——他的语气和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可是”之后他说,她是我朋友的女儿,你不能打她的主意!弄出什么事情来,莫怪我不客气!社长的话让我既羞愧又生气,当我什么人啊?我说我不带了,你安排别人带吧。社长可能意识到了他刚才的话说得不团结友爱,立即便换了一张面孔,很真诚地笑着对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提醒一下而已,你就莫放在心上了。晚上,有个单位请他吃饭,他特地把我叫了去。这个时候,我如果还在领导面前拿腔拿调,那就太把自己不当外人了。那位女孩在我手下实习了大半年吧,我连搭乘她摩托车的时候都不敢抱她的腰。其实,女孩说不上多漂亮,年轻而已。社长朋友的女孩“出师”不久,社长又安排了一位中山大学的研究生让我带,她很漂亮,也有点气质,毕竟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嘛。她对我既有客气又有温和,时不时从她的老家一个叫古竹的地方带点土特产给我,离开以后还给我写了一封有情有义的长信。我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好像也给她解析过几个梦——当然,没有做过多的引伸。我一直坚守正确的关系界限,并不是因为怕社长和领导,而是觉得不能把名声全部毁在一个地方。

  我一直很惶恐,曾经试图反省我的问题,可我又找不到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我总不能怪罪弗洛伊德吧?有不少人觉得我的解梦纯属胡扯,显然他们不相信弗洛伊德。别人信不信我不管,反正我是信了。

 

  都是西门庆的罪过

 

  那是我第二次回广东,此前曾经在那里工作一年,“官”至副总编,后来却回老家来工作了。可在老家,我的表现却很不如人意,在两个单位都没弄好,不得不灰头土脸再次回广东。副总编是没得做了,谁叫你辞职的?但领导对我还是比较关照,新社长兼总编上任后不久,给了我个编委头衔,要我全权负责周末版,除了头版他看看标题之外,其他内容他概不过问。

  开始三四期周末版反响很好——我这人喜欢搞点批评报道,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不少人都说周末版办得好,可读性强,总编在公开和私下场合多次表扬我。春节期间休刊,上班后第一期报纸便是周末版。上班第一天的下午,总编便被市长秘书叫到市府办公室,市长指着总编的鼻子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周末版的副刊上登了一篇小小说《市长之死》。市长说,我过完春节一上班,你就说市长死了,你什么意思啊?广东人都比较忌讳一些词语和数字的,尤其是领导,我们的市长是年前刚刚由副转正的。这件事真的怪我,我这人政治意识太差,加上年末稿源比较紧张,就把这篇文章编上去了。总编回来后找我谈话,把市长对他的批评转述给我。我很惭愧,完全是因为我的原因让总编挨骂了。我向总编作出了诚恳的检讨。总编倒是安慰我,要我不要背包袱,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把周末版办得更上一层楼。总编上任不到一年,想依靠报纸弄出一点成绩,以为我可以帮他一把。

  不久之后,总编又被政协主席叫过去骂了一顿,骂他的原因仍然是因为我的周末版。这次是因为我自己的写的一篇文章《关于请求增补西门庆同志为政协常委的报告》,这是一篇杂文,讽刺的是当时一些地区有钱人当政协委员的现象。政协主席骂了总编还不解恨,一天后,政协主席将总编与我同时叫到他的办公室。当作总编和几个副主席的面,政协主席将我骂得哑口无言。他说,你为什么要专门贬损政协?你为什么不写人大写其他单位?政协主席是刚刚由组织部长转任新职的,虽然级别提高了半级,可能权力小了很多,心里正窝着火呢。自然,总编又一次检讨和赔不是。后来,组织部长也将总编叫过去骂了一顿,组织部长倒还温和,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说,还办报纸,西门庆这样五毒俱全的家伙会成为我们的政协常委吗?那段时间,我们报纸受到了来自上层的诸多指责、批评,甚至还有人质问我们这份报纸姓什么?

  因为西门庆这篇文章,总编对我的不满越来越多,加上当时我负责的周末部几乎成了报社的独立王国,别人上五六天班,我们最多上三天。其他的时间我便带着弟兄们玩。自然,便有很多人眼红我太潇洒了,不断告我的状,甚至告到了宣传部。

  不到一年,曾经风风火火的周末版便寿终正寝了。倒不是那个上级领导非得要停周末版——广东那个地方相对于内地还是宽容很多,换了在内地,我和总编可能不仅仅是挨几句骂的问题了,而是总编害怕了,尽管我之后已经相当注意了,可报社内有不少人吓唬他,你不能再让某人继续下去了,否则,你的前程将会断送在他手上(把总编吓唬得不轻的是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同事,这人喜欢政治当然也喜欢人民币,尤其喜欢开会——多次请求报社多开会,还没有走上领导岗位之前,便在寝室里开会——三四个人合租一套房,他老婆没工作,但每次寝室开会他都要求老婆参加)。总编还年轻,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于是,周末版只好半途而废。不怪别人,全怪我那时候太任性,太自以为是,不知办报尤其是办党报的规矩。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写了那篇西门庆的文章。要不然,周末版也不会这么快夭折。都是西门庆的罪过。

 

  好大一个摇篮

 

  我们报社的工作人员来自五洲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每天都有饭吃,走到了一起。我们中有下岗工人、有刚刚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有退伍军人,有犯了点小错误被单位门卫禁止进入的同志,有摩的师傅,有没有进步上去的小官员……当他们放下搬手、停下摩托、丢开锄头、放弃进步,齐刷刷拿起笔来的时候,那幅景象用蔚为壮观去形容,一点不为过。尔后,这个五颜六色的队伍里,冒出了不少“大鱼”、“小鱼”,有的官至副厅,有的正在处级的山包往厅级山头攀援,有的当了老板,有的发了“中财”——离马云、王建林有一点距离而已,再不济也当上了主编之类。他们中有人还曾经是我的部下。我是一个没有远见卓识的人,当时并不看好他们,总觉得他们与我一样起点不很高、基础不很牢,有的人连文字的排列组合都没弄太明白,怎么可能在这种性质的单位有大作为?然而,活生生的现实,将我打得晕头转向。

  每次想起那个团体的时候,我都很是兴奋。

  我们老总是军人出身,从拿枪到拿笔,也就几天功夫。总编弄了不少老乡、老战友、老关系到报社工作,开始的时候还是其乐融融的,后来出了事。起初是大家对总编经常晚上12点以后开会(他喜欢带女同志看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总是想开会),表达了抗议,之后是有人对总编带妇女出差很是不满,举报到了上面,再后来是女同志的老公大闹单位,再再后来,总编下岗了。我对总编也有诸多不满,总觉得他不是在办报,而是在操练,弄得我们无所适从。但是,我并没有去告发他——曾经有人多次邀我去上面告状,他被免职的当晚,我还请他吃了一顿饭,据他后来说,他下岗后,我是唯一一个请他吃饭的部下及同事。我这样对我的昔日总编,并不仅仅因为他提拔过我,也不仅仅因为我不愿意落井下石,还因为我“见多识广”——这种事太多了。而且,总编曾经对我不错。记得我第一次去发廊按摩就是总编的引荐。总编带我去的那家发廊在一个后街,不太起眼。小姐可能见我不乱说乱动吧,便说,你不像是X总的朋友啊?我问怎么了。小姐说,X总的朋友怎么会这么老实?小姐报怨我的老总按摩时手老是放错地方,可小费又舍不得给。问他要也只给5元。哪像个老总?!小姐对他很不满。小姐对总编不满,我没有理由去害总编啊,我和小姐又不是一条战壕的。总编后来做文化生意,在广州买了几套房子,也算不错了。

  后来的总编很有办报天赋,他让一个退休老头在副刊上编一些短小文章,不知怎么就吸引住了“码民”,让一份快要倒闭的地市级卖到了几十万份,不仅发行到广州、深圳,还发行到了江西、安徽、广西等外省区,我报在本地报摊卖到5元一份,外地来批发我报的中间商络绎不绝,创造了新闻史上的一个奇迹。曾经有广州一家报纸发了我报在广州等地售价20元一份,怀疑宣传不应该宣传的东西。我报的上级主管部门马上与广州方面联系,广州那家报纸还公开向我报道歉了。这样的报纸总编能有不升迁之理吗?继任总编开始对我也不错的,周末版就是他让我办的,可我办周末版,不仅没给他增添能量,还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危险,不怪他之后对我不好。

  大家似乎都混得很好,甚至连与我报有联系的同志运气也很好。我与某君是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他曾经想进我报,没能进来,后来进了一家机关还公务员的干活。做公务员之前,某君在一家餐饮店做管理,工资不高,打麻将也兔不了捉襟见时候,抽烟长期就抻4元一包的软“白沙”,我还曾经嘲笑他抽这么差的烟。他一本正经告诉我:他再贵的烟都不抽,只喜欢这种烟。后来某君不仅做了公务员,还被单位派去管理一家大酒店。去酒店之后,某君不仅打麻将不欠钱,还改抽30多元一包的“五叶神”了。我曾经问过他,你不是只抽软“白沙”的吗?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报大家庭中,可能唯一混得不那么高级的是我的好朋友老D,他天资过人,与我合作多次,留下了不少经典案例。报纸“专版”发明人不是我和老D,但在我报把专版做得绘声绘色的无疑是我和老D了。记得我们在某学校做过几十个专版,学校领导都喜欢宣传,对我们也很客气。每到一个学校几乎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狗肉。有一个学校的校长看了我们的名片之后,对我说,哦,你是副编辑——我的名片上印的职务是“副总编辑”,不知是没看清楚还是不知道有这个职务,校长绕开我,紧紧地握住老D的手,连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这么年轻就当主任。显然,他认为老D这个主任比我这个副总编辑“官”要大很多。我们去到某县商业局做专版的时候,局里一时拿不出几千元钱出来,局长马上命令出纳下街道提前收取下个月的门面租金。局长对我们说,再穷也不能穷宣传啊。让我和老D感动得语无伦次。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和老D在某县火葬场做一个专版经历。本来,我们准备第二天早晨回去的,下午在街道散步时,老D捡到了一张火葬场的宣传单。老D要打电话给火葬场时,我还嘲笑老D想钱想疯了。谁知接电话的火葬场负责人问我们在哪里,他们马上派车来接我们。火葬场负责人对我们千恩万谢,说社会上的很多人看不起火葬场,我们这样的大记者还想到来火葬场采访,感激不尽。火葬场很慷慨,价都不还——那里人习惯还价。采访结束之后,火葬场不仅请我们吃了野味,还有洗头按摩的招待。老D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不知后来怎么一直不顺,还进去了。让我很惋惜,也很困惑。

 

  倪章荣,笔名楚梦。男,中国湖南澧县人,居长沙。作家,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在《中国作家》、《芙蓉》、《芒种》、《作品》、《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及《领导者》、《二十一世纪评论》等香港、美国、东南亚中英文期刊发表文学和文史作品200余万字。著有《邪雨》、《红色引擎》、《许佳的夜晚》、《去和爸爸过年》、《旧鬼》、《在军营里成长》、《1976年的秋天》、《陪葬》、《温床》、《无毒蛇》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发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孙中山与中国现当代政治格局》、《作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写民国史》、《辛亥革命深思录》、《“五权”与“三权”》、《关于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思考》、《罗伯斯庇尔与法国大革命》、《一个伫立在法理之上的国家》、《民国才女和她们的命运》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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