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春
作者:贠靖
父亲终究未能扛住冬天那一缕阴冷的寒风,带着些许的不甘心,倒在了他迷恋一生的土炕上。那土炕上或许还留有母亲的体温。但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母亲的气息,还是未能挽留住父亲。
昏睡多日的父亲这会睁开眼来,嘴巴张了张,抓着我的手,含混不清地吐出一个字:麦,麦子……我想父亲一定是想到了屋后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掀着层层绿浪的麦田。父亲管麦子长势喜人叫齐整。我看到,父亲的眼里闪着熠熠的亮光。那亮光如萤火虫一样飞起来,在父亲的头顶上绕了一圈,就飞出了窗棂,消融在屋檐下洒进来的一束熹微的晨光里。
我揉了揉有点灼痛的眼睛,低头看时,父亲眼里的亮光已暗淡下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手还抓着我。父亲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抓住,什么也没带走。
这些天我老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我一个人行走在一条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脚下的落叶散发岀一股植物腐烂的味道,并且踩上去有些松软,发岀沙沙的声音。在这奇特的声音中,我分明听到了发自时光深处那一种生命裂变的声音,或者说小麦拔节的声音。我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向上的力量从我的脚心漫上来,传遍我的全身。这股力量一直向上,向上,在我的体内升腾着,舒展开来。我的脑壳,包括指关节发岀咯咯的破裂声,长岀一簇簇新鲜的蓬勃的绿芽。
我想,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间,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们都抵挡不了生命轮回的步伐,不知不觉中,岁月的风,就吹白了一头乌发,在青春的,光洁的,朝气蓬勃的面颊上留下一道道沟壑。一如这窗外飘落的雪花,阻挡不了寒冷中的丝丝春风,一转眼就刮绿了沉睡的麦田。
春天是个生机勃发的季节。春天是热闹而欢快的。春风拂面,碧空如洗,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在《红楼梦》里曾多次提到过放风筝: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一连七个大雁来,独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众人都笑他,他便恨得摔在地上,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民间倒是有借放风筝放走晦气之说。黛玉的风筝最后线尽,随风去了,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铰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摇摇,随风而去。
此刻,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那天,父亲对我说,他是在一大片麦田里遇见母亲的。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母亲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她就是他这辈子要找寻的人。后来,他用一辆破旧的,咯吱咯吱响的自行车把母亲驮回了家。母亲坐在车子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他拼命地往前骑着。蹬着蹬着,车子就散了架,但他还在拼命地往前蹬。
父亲说母亲是个骗子,她没有陪他走完人生的路,就自己先走了。他站在屋后那片绿汪汪一望无际的麦子地头。麦子正在扬花,漫天都是扑簌簌嫩黄嫩黄的花序,就是不见母亲。
而我却看见父亲在麦田里跑,他手里举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风筝,牵着细细的绳子在跑。我一喘一喘地跟在后边。跑着跑着风筝就飞了起来,飞过我的头顶,却变成了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向上飞去,直到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逝在深邃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幕里。就像父亲眼里的亮光,只是昙花一现,就没了踪迹。
我瞥了一眼院子里,墙角的一束腊梅花昨晚竟然开了,黄豆般晶莹剔透的花骨朵,萤火虫一样在我的眼前飞舞。我禁不住站起来跟了出去,循着那一抹亮色,就看到了漫天的透亮的春色。
我坚信,父亲一定是走进了那一片透亮的春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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