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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诗人深夜来访

赤脚诗人深夜来访

 

作者:杨远新

 

  那是在浩然老师来汉寿讲学访问后不久的日子里,大约是19868月的某日,这要查我当时的日记可以落实。一天晚上11点多了,我正在写作,忽闻楼下有人呼喊:“小杨!你家来客人了。”我连忙出门,因为在县城,常有农村的亲戚来要农药化肥指标什么的。

  我从三楼来到楼下,呼喊我的是汉寿县供销社传达室的张伯,一位特别可亲可爱的长者。我问:“张伯,是我的什么亲戚?”张伯说:“我问他,他只说是丰家铺的,没讲是你什么亲戚。”我纳闷,丰家铺我没有亲戚,这会是什么人呢?从宿舍楼,穿过办公楼,往传达室走的途中,张伯接着又说:“小张正在帮你接待。”我知道张伯讲的小张就是县供销社办公室干部、青年诗人张维信。

  我走进传达室,里面的长短黑漆木质两张沙发上,张维信与一个瘦黑青年相对而坐,那青年一头汗水,上身赤膊,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超膝短裤,满身尘埃,脸上有点木纳,但眼睛却乌黑有神,像两颗闪光的黑宝石。

  张维信对我说:“杨老师!他名叫李时宝,是从丰家铺乡走路来找你的,先找到文化馆,又找到文化局,再找到县委会,经县委会传达室李伯的指点,才找到这里。”


1青年农民诗人李时宝(右一)

 

  我听了心里感到很惊讶,因为从丰家铺走到县城,翻山越岭,跨沟过坎,路途上百里呀!

  我问他:“你这么辛辛苦苦地大老远来找我,有什么急事?”

  他沉吟。张维信替他作了回答:“他说他是写诗的,来向你投稿。”

  张维信是在办公楼一层他的办公室里加夜班写材料,有点累了,走出办公室,到办公楼与传达之间的场坪里放松一下的。恰好得知有人找我,他就上前热情地与之打招呼。

  这时,李时宝递给我一个塑料包,他没说是什么,我打开一看,不规范的纸张上,是一首首的诗歌,字迹工整,格式规范。我选了写在纸烟盒上的几首浏览了一遍,感觉生活气息浓郁,字字句句如闪亮的星,奔涌的水。我一下对他充满了好感和敬意。

  于是,我把他带到家里,吃饭,洗脚。妻子陈双娥利用自己担任汉寿县供销社会计的条件,把他安排到机关内部招待所住下来。

  当夜,我拜读了李时宝的全部诗稿,从形式来讲,一行行全是传统的短句,没有那种冗长的句子,干净,明快,利落,格调清新,从内容来讲,所反映的对象有金牛山上的松,沧浪水畔的竹,山窝窝里的敞口堂屋,火塘上悬挂的金黄腊肉,隔年盛开的茶花,搭配各种小吃的擂茶,等等,充满山乡泥土气息,我很喜欢。但觉得离发表又还差那么一丝丝,不发表,又十分的可惜,如同炒菜,少一把火,有点生旺气,多一把火,便又脆又香,又甜又香了。那一夜,我脑海里翻腾的全是李时宝的诗,朦朦胧胧,似乎睡了,又似乎没有睡。

  因为我是诗歌门外汉,第二天与写诗的张维信一起研究后,从李时宝的几十首诗作中,挑选了五首留下,拟在下一期的《沧浪》刊用,其余还给了他,对每一首都提出了修改意见,请他反复打磨,加工提高。我们无论说什么,他都认真地听着,不作记录,也不提不同意见,浑身上下,从里到外,诚朴憨厚,老实本分,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山村青年,给人的感觉很真实,很可靠。

  他说去年就想来,是从新闻里得知萧军、叶君健、峻青等大批名家来汉寿讲学指导,他动了心,要找文联的人,但又没有来,那是觉得自己的诗还不多,前不久又从新闻里得知浩然老师来汉寿讲学参观,他就进城找县文联的来了。

  早饭后,我把他带到位于马家巷的文化局机关小院,与陈定熙副主席见面,我要他自己向领导介绍一下情况,他低着头,满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什么。我向陈主席介绍了从他嘴里了解到的家庭情况,以及我和张维信对他的诗作的看法,陈主席向他表态:县文联下次主办笔会,通知他来参加。临别时,陈主席握紧他的手,鼓励他刻苦创作,边读边写。有什么困难,告诉县文联,一定尽全力替他解决。陈主席还嘱咐他,转达县文联对他老娘的问候。他没回答半句话,只有眼角里悄然流下的两行泪花。

  我领他到汽车站,替他买好车票,把一个采访本和两刀文稿纸塞进他包里,送他登上开往丰家铺的班车,眼看车轮旋转,启动,朝金牛山方向驶去。我的心似乎随他而去。从此,我多了一分挂念。

  他回去后,寄来了几首修改过的诗歌,很有长进,我和张维信所提意见,他基本上都接受消化了。我和张维信都为他的进步感到高兴。我俩共同认为:李时宝的诗歌创作前景广阔,发展未可限量。身为做文学组织工作的我,每当发现一棵文学新苗时,就像自己多了一个兄弟姐妹,心里满满的高兴。

  19872 月左右,也就是春节过后,县文联与团县委联合组织召开青年作者座谈会,目的是落实团省委、团地委部署的青年文学创作竞赛活动,再鼓劲,再加油。时任常德团地委副书记周国忠、时任汉寿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苏光仪,到会讲话,并与作者一起合影留念。时任县文联副主席陈定熙与时任团县委副书记陈晖共同主持座谈会。县文化馆长曹逸兴、县戏剧工作室主任杨任重为青年作者们讲授文学戏剧知识和介绍自身的创作经验。李时宝受邀参加了这个座谈会,与张维信、陈然之、丁萍、侯百均、杨开跃、刘翠桥、徐凤敏、常瑞芳、肖洁莲等20多位青年作者一起欢聚一堂,探讨文学创作的气氛就像早春的天气一样温暖而热烈。但他总是坐在会场角落里,只是埋头作记录,只是憨憨地微笑。我点名要他发言,他才怯怯地说了几句。那神态,那语气,都显得特别诚实,特别可爱。合影留念时,他也是站在二排右边的最边上。


219872月,汉寿县青年作者座谈会合影。时任常德团地委副书记周国忠(一排左四)、时任中共汉寿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苏光仪(一排左五)、时任汉寿县文联副主席陈定熙(一排右三)、时任汉寿县文化馆馆长曹逸兴(一排右二)、时任汉寿团县委副书记陈晖(一排左三)、时任汉寿县政协常委、县戏剧工作室主任杨任重(一排左二),时任汉寿县文联专干杨远新(一排左一),青年农民诗人李时宝(二排右一)

 

  这次笔会结束后,我被借调到《小溪流》做编辑,《沧浪》因经费等多种原因,未能继续出刊。再后来我进武汉大学作家班学习,毕业后离开汉寿,但李时宝、郑国顺等几十个作者的作品,我打包完好保存,随我进了长沙,经历4次搬家,被人顺手牵羊拿走过其他物品,但这包稿件与其他重要书信、手稿等放在一起,每次搬家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到了2010年,我与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政协委员、编审黄爱民老师联系,向她申请一个丛书号,推出一套《沧浪丛书》,为汉寿青年作者的作品作一个小结和展示。她当时担任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编辑室主任,曾编辑出版了我和陈双娥合著的《警示钟系列丛书》:《生死赌注》《生死游戏》《生死抵押》。她是个热心肠的人。对我提出的申请表示支持。我计划除了选用汉寿文友们的个人作品专集外,还把李时宝、刘协堂、欧阳健、鄢长忠等文友的诗歌作品单独编辑成一本,放在丛书内出版。也算是我对朋友们的一个交代,对陈定熙副主席的永久怀念。

  不久,我回汉寿,像以往每次一样,刘协堂又主动掏腰包做东,把文友们约到一起,在春华轩聚餐。酒过三巡,我谈起了出版《沧浪丛书》这个事,希望有人帮助录入。大家推举了一位朋友承担这个重任。再下次回汉寿,我把稿件交给了这位朋友,希望尽快录入。也是在席间,大家还相互传看了那些作品,有的当看到自己的作品时,觉得与现在的作品比较起来,显得稚嫩,主张还是用现在的作品。我则认为这是一个时代前进的足迹,也是个人前进的足迹,从大多数作者而言,出版有一定的意义。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向这位朋友索要输入的稿件,他嘿嘿一笑,回答:“不晓得扯到何地方去哒!”我听了心头一沉,这可是我保留了几十年的珍品,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我严肃地要求,一定要找到,绝对不能丢失。结果是这位朋友笑呵呵地告诉我:真的不晓得扯到何地方去哒,硬是找不到了。我听了心里滴血。那种难受,我的这位朋友恐怕永远难以理解。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面对我的这位朋友,我能说什么呢?我别的什么也没有说,只强调了一句:“那么大一包东西,全都是宝啊!你还是要想办法找回来!”最终结果是永远找不回来了。自那以后,我总忘不了这个事,只要想到,心里就隐隐作痛。

  李时宝的诗就这样丢失了。而紧接着我又得知,李时宝去贵州打工,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了。说是被人误当小偷,死于乱棍之中。不知真假如何,我无法考证。这么老实上进的一个山村青年,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只要是正常的人,都会感觉到痛心万分。如果他的诗稿没有丢,还能留下一点纪念。可丢了他的诗稿,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还有什么呢?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数次的臭骂自己,良心受到深深的谴责,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追悔莫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犯下的过错,有些是可以弥补的,有些是无法弥补的,亦如流水东去,彩云南飞,恋人分手,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和没完没了的自责。

 

2021527055分草于18195

2023113858分改于18195


3本文作者杨远新近照

 

  【作者简介】: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小甲鱼的阿姨》《牛蛙大王》《险走洞庭湖》(与陈双娥合著)《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走进福山福水》《天有巧云》等,201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分别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南大学出版社出版。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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