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颠子
作者:贠靖
米芾,大宋王朝一位才华横溢的“狂人”。 他六岁熟读诗书,十岁即可写碑,十九岁便做了秘书省校字郎,后又官至礼部员外郎。他不仅精于书法,而且擅于绘画,笔势清俊飞扬,极具神采。
世人皆知米芾个性怪异,举止颠狂,人称“米颠”,且与苏轼、蔡襄、黄庭坚并称“宋四家”,却少有人知他好洁成癖。只要是用手拿过东西,他马上就要将手清洗数遍。
因此,米芾无论走到何处,家仆都要带一壶清水,随时备用。米芾洗手从不用盆,嫌盆里的水不干净。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形似漏斗的“水斛”,每次洗手之时,一家仆在旁手执“水斛”,另一家仆自上而下将清水倒入水斛中,待水流出,米芾反复搓洗双手。洗濯完后亦不用毛巾擦拭,而是两手拍打,直至晾干为止。
对于自己的私人物品,米芾向来不让任何人染指。有一次上朝,他的朝靴被人动了一下,结果回到家里,他将朝靴脱下来洗了又洗,刷了又刷,最后刷洗得褪色变形,幸亏徽宗素知米芾性情,才未加责罚。
米芾乃当朝名仕,又深得徽宗厚爱,故,常拜访者络绎不绝。每有客人来访,坐过的椅子,用过的茶盅器皿等,他都会用清水濯洗半天。
据说,米芾有一个女儿,自幼天资聪慧,琴棋书画皆通,且擅音律。她常在杏花疏影里,碎步轻移,于园内香亭,缓缓落座,一袭白衣,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凝眉沉思间,芊芊玉指自琴弦上轻轻抚过,犹如一汪清水淙淙流出,泛起层层涟漪。又如一阵清风掠过,轻盈优美飘忽若仙女长袖漫舞,又如无数娇艳花瓣翻飞于天地之间。皎皎兮似轻云之绕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宛如天籁。米芾正于书房临帖,闻之呆若木鸡。
小女到了婚许年纪,米芾挑来挑去,总觉不甚满意。后来,有一金陵秀才找上门来,托家仆递上帖子。此人姓段名拂,字去尘。米芾看后喜不自禁,继而颠狂道:“此生甚好,即拂矣,再去尘,那便是愈加的干净了,真乃天赐吾婿也!”
米芾非但好洁成癖,还嗜石如命。据说新婚之夜他就是抱石而眠。
米芾之妻李氏乃五代南唐后主李煜后世之孙。李煜一生爱石、藏石无数,最珍贵者,乃两方“灵璧研山”,其中一方为李氏所珍藏。新婚之夜,李氏将传家宝物赠予米芾。米芾惊问道:“夫人为何有此宝物?”李氏便将自己是李煜后世之孙告诉了米芾,要求米芾“不得将此物予以他人”。她之所以将传家之宝赠予米芾,原因有三:其一因米芾爱石如命;其二因米芾是书画家,可赏可用;其三奇石乃亘古不变之物,象征夫妻恩爱永恒。未曾想米芾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反将爱妻冷落一旁。
一日,米芾酒后与宋徽宗谈论赏石,一时高兴便将爱妻所赠定情之物“灵璧研山”取出让宋徽宗观赏。宋徽宗看后十分心动,连声夸妙,爱不释手,意欲求取。米芾虽有醉意,却也看出此意,当即装疯卖傻,哈哈一笑,从宋徽宗手中夺过“灵璧研山”抱于怀中不放。徽宗无奈,只好嘲笑道:“好你个米芾,活脱脱一个颠子也”。
米芾还有一方砚台,给它取名青眉,更是视若至爱,从不示人。
米芾有一个朋友,姓薛名绍彭,号翠微居士,长安人氏,与他在北宋书坛齐名。“世言米薛,犹言兄弟”,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在书法造诣上亦难分伯仲。
且说北宋元丰五年,米芾途经惠州,拜谒挚友苏轼后,一时颠狂地喜欢上了“二王”书帖,便到处搜寻“二王”墨迹拓本。一日薛绍彭遣人送来请帖,邀他到府中赴宴鉴宝。宴始前,桌上赫然展开一幅墨宝,竟是王献之《范新妇帖》。米芾上前凝神静观良久,忽击掌赞叹道:“真乃神品也!”
众人皆问:“此乃真迹乎?”米芾大笑三声,也不搭话,端起酒杯,独自饮将起来。酒宴期间,米芾并未闲着,他每饮三五杯,便跑过去,站在帖前细细揣摩一番。
酒宴结束,众人皆散去。米芾却磨蹭良久不愿离去。薛公过来提醒他:“颠兄,酒席已散。”米芾突然转身,朝薛公深深一揖:“还请薛兄割爱!” 薛公一愣,俄顷,兀自笑了起来:“割爱未必不可,只是要以兄之青眉来换。” 米芾犹豫不决。“舍不得吧?”薛公收起《范新妇帖》,放入匣中。米芾一时眼急,一咬牙道:“慢,我答应你便是!”
《范新妇帖》到手,米芾心里却万般不舍,又怎么都放不下他那一方青眉了。一夜辗转反侧。翌日,米芾就去拜访薛公。 薛公正在书房画案前挥亳疾书,见米芾来访,微微一笑道:“我早知颠兄要来,已泡了菊花百合茶等你。”米芾嘴里喏喏,眼睛却一直往画案上瞅。很快,他满脸失望。薛公在旁嘿嘿而笑,不语。
稍坐片刻,米芾到底还是憋不住了,问:“怎不用青眉盛墨?青眉温润生津,盛墨可增墨香!”薛公打趣道:“我已将青眉藏之金屋,待夜阑人静,独自取来把玩,可是别具一番况味!”米芾怅然若失,快怏告退。
后,米芾又数次三番去往薛府,都未能见到青眉。
一日夜里,窗外下起绵绵细雨,米芾又想起青眉来,一丝愁绪袭上心头,不禁悲从中来,不能入睡。于是披衣下床,来到画案前,展纸挥毫,作诗一首:“砚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字里行间,委婉悱恻。
又过了一段时日,米芾还是忘不掉青眉,总觉青眉就在眼前晃动,让他一阵阵心碎。慢慢地,他竟有些神志恍惚了。
这日黄昏,长安崔公叩开米府大门。他手里拎着一个华贵的木漆盒子。盒子打开,竟是一方砚台。米芾大吃一惊,这方砚台通体莹润,极似青眉。崔公说:“米公雅好砚台,不知这方砚台能入法眼否?”米芾连声说道:“好砚,好砚,不知需要多少银两?”崔公摆手道:“米公一幅《蜀素帖》足以。”
米芾有些心疼。《蜀素帖》乃他得意之作,不忍割爱。又一思量,这毕竟是自己所写,送出去,还可再写!
接过砚台,米芾越看越觉眼熟,连散发出来的气息也似曾相识。便问:“崔公此砚从何得来?”崔公抚须一笑,揖手告退。得到此砚,米芾心里好受许多,竟然抱着砚台昏睡三日。第三日头上,苏轼来访,米芾兴致正浓,非闹着苏轼为此砚题写铭记不可。苏轼略一思量,题了一篇《宝砚铭》。隔日,薛公来访,一进门便问:“听说颠兄新近得了一方宝砚,可否取来一睹芳容?”米芾本想冷落一番薛公,但忍不住还是把砚台捧了出来:“瞧瞧,不比送你的青眉差吧?!”薛公听后笑而不语。
砚石让米芾变得不顾一切。一日,宋徽宗来了雅兴,差人召米芾进宫,草书御屏,切磋书艺。宋徽宗既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又是无人能超越的书法家,他独创的“瘦金书”如刀劈斧削,用笔细劲,瘦硬有神。后人评价其扇面诗:“扇影已随鸾影去,轻纨留得瘦金书。”
米芾匆忙而来,见过圣上,旋即铺开纸张,笔走龙蛇。其神态专注而颠狂,沉着而痛快,势如天马行空,率意放纵,八面出锋,又严于法度。再看时,字若其人,落笔处,骨筋、神全,如一执剑侠士,素衣飘飘,立于眼前。既有魏晋风度,又有颜柳神采。
徽宗不禁摆手叫绝。在徽宗看来,米芾的狂和颠,都是骨子里的,“瘦、秀、皱、透”,雄视千古。
米芾见徽宗难得如此这般高兴,即捧砚跪请曰:“此砚经臣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倘若陛下再用,臣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不如请陛下就将此砚赐予为臣,臣定当铭记皇恩。”徽宗听后龙颜大悦,遂将此砚赐予米芾。米芾来不及叩谢,手舞足蹈,抱砚趋出,余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徽宗见状掩面而笑,对一旁的蔡京曰:“颠名不虚得也!”
回到家,米芾对此砚仍爱不释手,晚上睡觉也抱于怀中共眠。
话说一日,米芾高兴之下竟起炫耀之心,遂邀曾任江宁府右司理,与他及苏轼同为好友的周穜到府中观赏宝砚。
落座后,米芾对周穜说:“我近日有幸从圣上那里得到一方宝砚,此物绝非世间之物,乃天地秘藏宝物。”周穜不以为然:“先生虽博学多识,但您之藏品,真一半假一半,您这般说词,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乎!”米芾听后未再言语。周穜深知好友素爱干净,便唤米府家仆打来清水,将手洗了又洗,然后擦干净了,恭恭敬敬等候米芾拿出宝物一睹为快。
待米芾兴冲冲捧上宝砚,周穜不禁夸赞道:“果然是宝物,只是如此神品,不知研磨如何?”米芾遂命家仆取水,水尚未取来,周穜已迫不及待,口吐唾沫,以手指研墨。米芾见状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何意?先是恭恭敬敬的净手,又如此这般弄脏了它。罢了罢了,此砚不能用了!你就拿了去吧!”周穜自知犯了好友忌讳,只得将自己“弄脏”的宝砚带回了家。
周穜并非有意要夺人所爱,只是见米芾干净得有些离奇,才故意与他开了一个玩笑。此后,周穜几次三番登门,欲将宝砚归还米芾,可他一口拒绝,死活都不肯要了。
看似颠狂不羁的米芾,内心又是那样的柔韧细腻,怜香惜玉。
元祐四年,苏轼出任杭州太守,途经扬州,唤米芾前来见,并拿出产自武夷,视为至宝的“密云龙”,与他共享。彼时王朝云在侧奉茶。米芾则为之心动,提笔写下《满庭芳.咏茶》:“雅燕飞觞, 清谈挥麈, 使君高会群贤。 密云双凤, 初破缕金团。 外炉烟自动, 开瓶试、一品香泉。 轻涛起,香生玉乳, 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 双擎翠袖, 稳步红莲。 座中客翻愁, 酒醒歌阑。 点上纱笼画烛, 花骢弄、月影当轩。 频相顾,馀欢未尽, 欲去且留连。”
词中“美盼”“娇鬟”就是朝云。这一年她二十六七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为光艳动人的时刻。那日只见她在帘外燃起小炉,轻轻倒入瓶中备用泉水。少倾,紫色的沙瓯里雪溅似乳,轻涛微翻。朝云轻挽翠袖,“稳步红莲”,恭恭敬敬地将茶献到客人面前。素有“米癫”之称的米芾早已既醉又癫,愁妒齐翻。直到朝云歌声响起,他才再度清醒,止不住对她频频顾盼,心生艳羡,直到曲终人散,他依然“欲去且留连”。
朝云与苏轼相识,是在苏轼被贬谪杭州之时。一次受友人相邀,苏轼欣然赴宴,与王朝云不期相遇。苏轼正喝酒时,见一清丽佳人款款而来,面容精致,素衣淡妆仿若雨后百合,清新雅致。待细细看时,才觉此女正是台上浓妆艳抹,歌舞出众之舞姬。禁不住有感而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后将其赎入府中,以丫鬟的身份陪伴左右。而米芾对朝云,也一见倾心。无奈,人非砚石,君子不夺人所爱。
除以砚为侣,怪状百出,米芾还遇石称“兄”,膜拜不已。他在安徽无为任上,听说濡须河边上有一块奇形怪石,即刻派人将其搬入府中,摆好供桌,上好供品,向怪石躬身下拜,嘴里念念有词:余梦见石兄已逾二十载,今日相见恨晚矣!此事传扬开来,被视为有辱官家颜面。米芾因此遭人弹劾被罢了官。所幸米芾一向对官阶并不看重,因而并未后悔,还作《拜石图》一幅,以示内心之不满。
世人曰,米颠子,虽颠不疯,骨若皱石,干干净净一文人也!他是宋王朝的一股清流!只是在那个时代,他又怎能做到独善其身呢?!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