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满是椿芽香
作者:程晓明
春日窗前晨读,读到毕九歌的一首七绝:“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遥遥地,旧时岁月里的那些春日风光,乡间农事,便在脑海中徐徐呈现,春情涌动,乡情洋溢。
春意盎然,大地万物复苏,埋在地下度过漫长寒冬的许多野菜也开始发芽生长。此时的野菜,刚刚萌发出新芽,鲜嫩而美味,极富营养价值,正是品尝野菜的大好时光。
荠菜,应该算是家乡野地里报春的精灵,抓一把荠菜放在锅里汆下捞起来,沥干水装入盘中,加上姜末、辣椒,蒜泥、酱油、陈醋、花椒油,搅拌后再淋几滴麻油,最后放点郫县豆瓣,一盘凉拌荠菜就做好了。此时的荠菜看上去绿油油,闻起来香喷喷的,吃起来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蕨菜,是春天送给农人们的一封请柬,邀请人们品尝春天的味道。采一把回去,再配上农人自家的老腊肉一起翻炒,一道绝味的蕨菜肉片就诞生了。吃在嘴里,香气四溢,既有蕨菜的野味鲜香,又有腊肉的美味在里面,直叫人流口水。
在乡村田野上,早春里还有野藠头、折耳根等等都是纯自然的美味上品,尽管它们口味有异,但无不透着春天的鲜嫩和清醇,把一道道野菜烹制成佳肴,含在嘴里唇齿留香,细细地品味着春天的味道。泥土里生长的野菜固然能够挑逗着我的食欲,然而树上的椿芽更加会让我垂涎欲滴。
“椿芽树高高,椿芽树长长,长在山脚下,生在大路旁,年年春三月,椿芽幽幽香,春光几多美,能不想家乡。”这是一首我小时候和村里的伙伴们在春三月椿芽树长出香椿芽时唱的儿歌。一唱起这首儿歌,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枫香溪老家的香椿树, 一旦高大的椿树上冒出紫色的芽苞时,则宣告着春天已不动声色地来临。
清代康有为写了一首《咏香椿》:“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看那些芽苞正迎风生长,尔后散出娇嫩的叶子来,长到一乍长的椿芽最有韵味,紧凑与舒展浑然天成,大多初生的椿芽叶子嫣红的如同玛瑙,但青芽子也丝毫不逊色,油绿似翡翠,叶片肥美,清香淡雅,羞赧含蓄得像是一位怀春的少女。一朵朵的,十分精致;叶片尚未展开,一卷一卷的;叶梗也还没有变硬,软软的,色彩也好看,特有的香气在风里飘散开来,委实撩人,让人有咬上一口的欲望。
小时候,赶上时节的我和小伙伴们岂能错失上树采椿芽的机会?当即脱掉鞋子,然后朝两个手心吐了一点儿唾沫星子,仿佛是给自己增加无限的爬树勇气。暖阳中,只见我光着脚丫,双手怀抱着椿树,不曲不挠地向前爬行着。其关键的动作要领:两腿夹紧树木,手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攀爬,身子也紧跟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拱,腿前进时,手要抱紧树木,双手与两腿一紧一驰交替前行,最终到达了离地面最近且向阳的枝桠,我用小手费力地把细枝桠反向搬回来,指尖迅速探到树尖,稍稍再使点儿劲便掰下那肥嘟嘟的椿芽。太高和太细的枝桠是不适合攀爬的,所以小伙伴们向来不敢涉足。经过几个人的合力采摘,新鲜且带着树木清香味儿的椿芽已成为了我们的囊中之物。
那时候的人们,仿佛有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通常,只要村子里有一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大伙儿也如约而同似的纷纷烧起柴火。炊烟,从瓦片的缝隙中冒出来,如白雾一样地荡漾开来,在飘飞,在招摇,就连软软的风里,也流溢着饭菜的香味。一日三餐,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
开始炒菜了,只见母亲朝锅里盛了一些水,烧至沸腾,将氤氲了谷雨气息的椿芽焯烫,捞出淋水,椿芽儿立马散发出一股特别浓郁的香味,拧水切碎,然后打几个土鸡蛋于大碗里,用筷子搅匀,准备好葱、姜、蒜等佐料,烧大火至爆锅,放些许油,鸡蛋入锅,然后用锅铲把蛋液慢慢炒成金黄的零碎固态,最后放入切好的椿芽以及食盐、味精、五香粉等调味料。看着母亲那熟练的操作,觉得她就像一位生活的艺术家,各种食材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块块美玉,经过她的慧心巧手一番打磨和点缀,就无一不是一件件令人称赞的艺术品。鸡蛋烩椿芽,色、香、味、俱全,香味之中还带着枫香溪独有的麻辣,怎能不让人胃口大增呢?有滋有味的美食,一派悠然,一气呵成。
等饭好之时,几人围坐,家里一片欢声笑语,家外面也能隐隐约约地传来邻居聊聊家常的声音。一人端一个粗大的搪瓷碗,碗里满满地盛着饭菜。也不用注意那么多细节,大口大口地吃,这才是对味蕾最好的馈赠,舌尖上的幸福与亲情洋溢的温馨,令人恍若隔世。
椿芽的香,幽远,恒久。清代才子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香椿推崇备至:“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他说葱、蒜、韭菜,这三样东西是蔬菜中气味较重的,香椿芽能使人口齿留香,却味道清淡。味浓就被世人所接受,味淡则被忽略。他从饮食中,悟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就像一个人,淡泊高雅气质的缓缓释放,总会被别人了解,只是过程很缓慢。
椿芽的香,宛若一个女子怀抱琵琶,风韵一下便流出来。椿芽香渗透的,如江边的新湿的沙滩,踏一脚就印得出水来。每每我用食指和拇指并拢,掐下椿芽,指间常残留椿芽清雅的香,闻着舒心,似乎天地清旷。令人想起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写一闲情少女,在镇上卖花,穿“薄荷绿色及踝长裙,长发束起,面容平淡”。
作家汪曾祺先生曾在《人间草木》一书中如是描述: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叶子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凉拌椿芽是餐桌上的一道小品。将香椿嫩芽切碎,加上各式佐料,拌匀即可。颜色红绿相间,味道鲜、香、爽、辣,是一道极佳的下饭菜。还可将刚掰下来的香椿芽烫一下,在案板上剁碎,拌入豆腐里,滴几滴小磨香油,香椿芽与豆腐在口中自然调和,味道十分鲜美。
椿芽炒腊肉味道犹绝。椿芽似白泛紫,腊肉微微带红,实在是色香味俱佳。腊肉的醇香和椿芽的清香相互融合,是大自然赐予人间的美食,令人食欲顿时萌生,吃到嘴里,慢慢咀嚼,那种香,沁人心脾,全身的毛孔,淋漓痛快,舒坦熨帖。
椿芽无论是腌、炒、炸、拌都很入味。香椿的吃法多种多样,单拌椿芽简单爽口;香椿蒜汁鲜香怡人;油炸香椿鱼金黄酥香;椿芽炒蛋,鹅黄柳绿,清香氤氲。
椿芽的营养价值较高,除了含有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外,还有丰富的维生素、胡萝卜素、铁、磷、钙等多种营养成分,有开胃爽神、祛风除湿、止血利气、消火解毒的功效,能保肝、利肺、健脾、补血、舒筋。如香椿煎剂对肺炎球菌、伤寒杆菌、痢疾杆菌等有抑制作用;具有清热利湿、利尿解毒之功效,是辅助治疗肠炎、痢疾、泌尿系统感染的良药。
这几年,人们对椿芽进行人工繁殖,建起了塑料大棚,香椿树也搬进了温室。隆冬腊月,朔风飞雪,滴水成冰,县城的街头上时常可以买到鲜嫩的香椿芽。一束束香椿芽都沾着水珠,水灵灵的,娇嫩欲滴,十分可爱,格外诱人。但是不管怎么吃,都品不出当年母亲做的椿芽那个味来。当然,这倒不单单是因为缺少春季艳阳照晒的缘故。因为那椿芽里渗透着母亲深深的情和爱。想起母亲给我做的香椿芽,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又一个春天来临,枫香溪老家的椿树上蹿起的芽儿,是否像一枚枚硕大无比的蒲公英,正在株株怒放?那未经修饰的蓬松拱度多像我在绵绵细雨中撑起的小伞。可是在一个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我已然长大,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脚上树的小孩了,感觉岁月静好,童年的时光已不知不觉间消散在了岁月的尽头。
春光里,有了椿芽儿芳香的浸染,心底流淌着的是浓浓春意、深深情意,举箸夹椿,入口咀嚼,顿时味蕾即刻弥漫着一股独一无二的香味,一如当初的美好。幽香的椿芽叶仿佛在书写着一个春天的童话。春风里满是椿芽香,怎能不与椿芽来一场曼妙的约会呢?
(作者系贵州省德江县文联副主席)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