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在哪边?
作者:李晓平
当今世上,谁的心里没有一个隐秘的花园呢? ——题记
一
意识已经无数次地走进过这个花园,每次进来都让她无比激动,继尔无比痛苦。
太阳下去了,天边有一抹晚霞,树们凝立不动,在空旷的天幕下显得如此低矮,远山当然还是飘渺的,流水的淙淙不绝于耳畔,有湿润的风轻轻地吹来,吹来。独立在那一排小房子前,一头长发,一身长裙,一抹霞光……于是,她微笑了。
想像的永远没有真实的美丽。
二
她姓林,名绰约,这个名字还是她10岁时突然跑到养父母家后,自己翻字典翻出来的。原来她叫张淑华,是张家九个女儿中的老七,张家孩子多,这对当时还把乡镇叫公社的农村来说,自然是困难户。家穷,就要穷干仗,张淑华摇身一变成了林绰约,也是一次干仗的结果。那天张淑华和妹妹因为一条黄头绳撕打在一起,本来在这场撕斗中,张淑华就吃了亏,脸被妹妹实实在在地挠了两道大红印。可更不能忍受的是两个姐姐的加盟,虽然没有动手,但那几句辱骂却比脸上的大红印还要令她愤怒。愤怒了当然就要发泄,可张淑华又着实惧怕姐姐们,所以张淑华只有拿正站在身边啼哭的妹妹出气:只见她母狮子一般地朝妹妹冲过去,抡起拳头狠狠地照着妹妹的后背就锤了下去,妹妹的哭声顿时抬高了八度。这时门就开了,只见一向在小屋里深居简出的母亲,真正母狮子一般地从后屋里冲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炉勾子……张淑华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一种本能使她转身就往外跑,当时她也没有想到,这一跑就成了永远。
按常理推想:张淑华的这种奔跑,势必会吃尽苦头的,就像她以前也经常突然就跑出去一样。但那是常理。实际上,张淑华的这一次奔跑,和她的另几次奔跑一样,还是没有遭一点罪的。之所以没遭罪,主要归功于张淑华的一些怪念头和一张巧嘴儿。在九个女儿之中,张淑华是生活在夹缝里的女孩,即不能享受做姐姐的权威,可以随便向妹妹们发号施令;也不是父母的“小老末儿”,可以向父母撒娇索求。而张淑华偏偏又不是一个吃苦耐劳、埋头苦干的孩子,所以她必须为自己的投机取巧付出代价。然而张淑华偏偏又不愿意付出代价,那怎么办呢,那就只能“奔跑”。但这一次她既没有往大姐家跑,也没有往二姐家跑,因为在她的怪念头里,好事是不能重复的,既然她已经在大姐二姐家里得到过最好的照顾,所以这一次她就万万不能再寻好事了。
在路口稍一犹豫,张淑华就调转了方向,直接向后屯老姑家跑去。去老姑家又是张淑华怪念头在作怪,按常理,张淑华任何地方都可以跑,唯独不可以往老姑家跑,因为老姑是妈妈的宿敌。但怪念头偏偏就把张淑华引到老姑家去了。为什么非要往老姑家跑,连张淑华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的事实证明,张淑华的怪念头总是很正确的,并且总会在她人生的关键处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其实大多数女儿还是妈妈的同盟军,用姑姑的话说是“小狗腿子”。多年来,姑姑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不好到一见面就要剑拔弩张,兵刃相见。每次姑嫂发生战争时,小同盟军们都会用不同的方式维护母亲,擅长骂的会动口,擅长打的会动手,什么也不擅长的,也要围着妈妈抹那么几把眼泪。张淑华虽然既擅长骂,又擅长打,可每次发生战争时,她都“不在场”,一次两次大家没有觉出怪来,次数多了就有人看出端倪了:“妈妈都被老姑欺负成那样了,你咋不上呢?你躲哪去啦?”
“我不是打酱油去了吗?”张淑华总有原因。
当张淑华悄没声地推门进来,怯生生地叫了声老姑时,老姑的眼睛里明显地射出一股敌意,冷冷地瞥了张淑华几眼后,老姑便冷笑说:“你是不是走错门了?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们家的丫头个个见了我都像乌眼鸡似的,你唱的是哪出戏呀?”
张淑华用那双过大过于有神的眼睛瞟了姑姑一眼,就低下了头去怯生生地说:“我……就是想老姑了!”说完就只顾抚弄破旧的衣角。
也许是张淑华脸上那酷似父亲的神情终于融化了老姑的敌意?喘息了一会儿后,老姑的态度终于缓和了,她凑上前小声问她:“是偷着跑出来的吧?”
张淑华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
果然,老姑咒骂起来了,骂的当然是张淑华的妈妈,但这一次在老姑咒骂妈妈时,张淑华真的一点都没有气愤,不但没有气愤,还很解气。再过一会儿张淑华就感到自己来对了,因为老姑一边骂着一边到外屋做饭了,老姑抖出了面袋子里仅剩下的一点白面,给张淑华烙了一张大饼,这种待遇可是张淑华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的。那张圆圆的大饼实在是太香了,几乎香了张淑华大半辈子。甚至二十年后张淑华当选为本市的市长,有一天回忆起那张大饼,她依然还能感觉出那种香入筋骨的味道。况且第二天早晨,张淑华还着实地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呢,这在家里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了。家里姐姐多,妈妈就多,早晨别说睡懒觉,晚起一会儿都不允许,即使妈妈不叫,姐姐们也会用笤帚打你的屁股。总之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张淑华可谓是享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等她香香地睡了一宿的好觉时,天都已经大亮了。阳光射进姑姑家长长的南炕,而炕上就只剩下张淑华一个人了。吃完焐在炉子里的早饭后,张淑华便屋里屋外转了起来,老姑家全是小子,小子多的家,家务活也自然多,张淑华只觉得炕上地上全都堆着家务活儿,可张淑华实在是个懒人,实在不愿意做任何什么家务活儿,不愿意做怎么办呢?当然是假装看不见了,正所谓看不见撂一片嘛,于是,为了真正地看不见,张淑华就逛出了屋子。接着,张淑华就目睹了姑姑的邻居——老林家的门口正在上演的那出“戏”。
准确地说:那是一出哭戏,是谁在哭呢?是一个与张淑华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在哭。哭得是那个惨呀!听着好像是死了爹妈。在女孩哭时,林家的女人始终都坐在女孩的身边无声地哄她,林家的女人平时不愿意说话,她哄女孩儿的方式,就是默默地用手绢替她擦眼泪,可越擦那女孩哭得越悲,女孩哭着哭着,甚至又穿衣服又找裤子的忙活起来,口口声声要回家去。女孩的哭闹把林家的女人也弄得没办法了,她也哭起来了,可她连哭也不出声,只是坐在那里干巴巴地抹眼泪。张淑华趴在墙上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原来那女孩是林家新要来的养女,林家的女人不生养,张淑华以前就知道,姑姑和父亲唠闲喀儿时,不止一次唠过老林家女人怎么吃偏方想生孩子的琐事。林家的女人平时不爱说话,就是能干活儿,这一点也是从姑姑的嘴里听说的。这时,不知哪个弦又触动了张淑华,张淑华的怪念头就又上来了,只见她往上一窜,呼地就骑上了墙,然后蹦地一声就跳过墙去,跳过去了就对林家的女人喊了一声“妈”,接着,张淑华就跪倒在林家的女人面前了。张淑华红着眼圈说:“妈,你让她回家吧,我给你当闺女!你看,我长得比她好看,我还不爱哭!”林家的女人不再哭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张淑华,张淑华说:“东院张清是我老姑啊!我是她的七侄女。”
林家的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的脸问:“你真愿意当我的闺女吗?再说,就是你愿意了,你爹妈也不一定愿意呀!”
张淑华说:“我想当谁的闺女,我自已说了算。我家孩子多,少一个孩子少一张嘴,我妈反倒会更高兴的。”见张淑华这么说,那个女孩子便找到了救星一般,也冲林家女人跪下说:“那就让她当你闺女吧,她长得真比我好看,她还不愿意哭!”林家的女人想了想,就说:“那你就回家吧!”女孩子听了,像遇到大赦令一般,撒腿就跑了。于是,张淑华便成了林家的女儿——林绰约。
三
当时的张淑华别说叫林绰约,就是叫林天使,也不会有人在意。在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屯子里,多了一个张淑华,跟多了一只小鸡小鸭没有什么不同,人们依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太阳也照常每天都从东方升起。同样,张淑华变成林绰约,即使在老张家,也没有泛起太大的波澜,姑姑也因此狠骂过张淑华的妈妈冷酷无情:“她的心一定是狼心!”因为张淑华的妈妈听说了这件事,只是狠狠地骂了张淑华几句没良心外,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也没有过来看望张淑华一眼。不但自己不来看,也不让父亲和姐妹们来看,原因仅仅是因为张淑华和姑姑作邻居。本来,张淑华变成林绰约,张淑华的心里还很歉疚的,但随着对母亲怨气的增加,那本来就很微小的歉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林绰约的养父母待林绰约非常好,正像书中说的那样,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养父母对林绰约的爱正好与林绰约的亲生父母的冷漠形成反差,所以事态发展到最后,林绰约便真的把养父母视为亲生父母一样看待了。每到过年,养父母都要准备很多礼品,让林绰约拎着回家去看望父母,但后来随着林绰约的学业有成,她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反倒是父母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找她时,她的父母都会做出一种让人感觉已经活不下去了似的嘴脸,这又和自己的那对总是不声不响,把任何苦难都往肚子里咽的养父母形成强烈对比,对比的结果,是林绰约越来越爱自己的养父母了。
对于张淑华变成林绰约,张家姐妹的反映也是不尽相同的,特别是当她们看见张淑华骑了辆半新的自行车,戴了块手表去上中学后,反映就更不相同了。有的姐妹着实替张淑华高兴,说张淑华这回可掉了福堆儿里了;有的姐妹却是连鄙视再加嫉妒,狠狠地在背后骂她叛徒。但张淑华的妈妈却因此而掉了两滴眼泪,具体因为什么掉的泪,连姐妹们也说不清楚。但二十年后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二十年后林绰约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名人,并且还逐渐成了神话的代名词:——女市长!林绰约这个名字便变得非同小可,举足轻重了!是啊!这里的百姓有谁不知道女市长的名字?况且女市长的生活又富有那么多的传奇色彩,一个美丽的女人本来就已经很让人关注了,更何况这个美丽的女人又是原来的那个丑陋的张淑华……于是,林绰约便逐渐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名字,一个神话!
林绰约的确是一个神话,越了解她越觉得是一个神话。能够成为神话的基础当然来自于她的地位。但高而尊的地位并不一定就代表了神话,相反,位置真正高的女人,生活往往是残缺的。林绰约成为神话,首先来自于她的天生丽质,林绰约有着美丽绝伦的外貌,当然这是在张淑华成为林绰约以后的事情,当林绰约还是张淑华时,除了张淑华以外,还真的没有人发现过她的美丽。林绰约除了具有神话般的外貌,还具有一段神话般的爱情,林绰约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他是那么地疼爱林绰约,不但以她为荣,视她为女皇,还包揽了她们家所有的家务活,成为她走上政坛的坚强后盾。并且更加完美的,是她们还有一位长相帅气,学业有成的儿子,他也太优秀了吧,轻而易举就通过了托福考试,赴美国留学了。……是的,人世间该有的幸福林绰约几乎都有了。所以,在这座小城里,谈起林绰约,人们就只剩下了感叹和羡慕,林绰约也因此成了完美和幸福的代名词,成了神话。
神话里的林绰约,渐渐地有了仙风道骨,最后都不食人间烟火了,一次人大开会,在市宾馆,林绰约破天荒地来到了大餐厅,和大家一起吃了顿自助餐。当然,林绰约的吃和大家的吃,还是有区别的,大家吃自助餐,虽然是自助,却总是几个人凑在一张桌子上,林绰约却是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敢凑到她的桌边。尽管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可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没有逃出观察者的眼睛。一个年轻的女代表甚至小声惊叹:“你们看,她连吃饭都那么好看,你瞧她的手,那么白,翘翘着,你看她的嘴,都不露齿呀!太好看了!”还有一个从农村来的女代表更是瞪大了眼睛:“哇,她也会吃饭啊!”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并且这句笑话马上就长了翅膀,不径而走,最后连林绰约自己都听说了。但笑归笑,笑完之后,大家品了品,还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
是的,林绰约的确不是人,她真的就是神话。无论什么时候遇见她,她都是那么仪态万方,端庄秀丽,神情里永远透着刚毅和果敢,举止里永远透着稳重和豁达。她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她的衣着总是华贵得体,她的笑容总是优雅亲切,她的语调也总是清丽悠然。总之,林绰约就是林绰约,不是人,是神。
四
可生活中的林绰约真的是神吗?
人都有猎奇的心理,更何况林绰约又是如此地特别?因此,小城里的很多人都想开辟一些渠道探听林绰约的消息,并且这些人又总是那么的清闲。遗憾的是,人们打听到的都是关于张淑华的陈芝麻滥谷子,而那些故事又都是张淑华的姐妹们传出来的。有一句俗话叫“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仅仅想想传说者和被说者的天壤之别,所传的话就会变得离奇邪乎,仿佛张淑华最终能成为林绰约,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而关于林绰约的私生活,人们所能听到的就更少了,即使是这很少的一部分,也都是从林绰约及她丈夫的嘴里问出来的。但真实的情况是不是就像他们所介绍的那样,人们就谁都说不准了。林绰约有一个习惯,就是从不让别人进她的家门,即使她的司机、她的秘书,也只是当初搬家时去帮过忙。八小时之外,人们和她能够联系的,也只有电话。幸好林绰约的电话永远是开机的,幸好人们无论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都会在电话里听到她甜润亲切的国际低音。
林绰约的丈夫每天的生活只是三点一线,公司——菜市场——家,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在公司从事科学研究,并且他从事的那项科学技术又很尖端,尖端到普通人是很难有机会够得上,所以要想从她丈夫嘴里撬出一些他妻子的内幕,比登天还难。有人试图从她儿子的角度插入进去,但没有想到的是,连这个所谓的缺口也“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人们不记得她的儿子是怎么长大的,因为她儿子小的时候,林绰约还没有那么出名。等到她的儿子渐渐长大,也渐渐地和他妈妈一样引人注目时,她的儿子也早已掌握了超常的防侵扰本领,他处事低调,待人谦和,虽然能够和任何人交往,但却能做到与任何人都不交往。他有一张和他妈妈酷似的瓜子脸,也有一抹和他妈妈同样谦逊的微笑,更有一股和他妈妈同样亲切的冷漠,那种冷漠就像一道厚厚的铠甲,把他和别人冰冷地隔开,隔得就像美国一样遥远。
探究得那么累,又毫无结果,所以人们也就不再探究了。渐渐地,林绰约就真的成了神,就像供在寺庙里的神像,人们除了上香时膜拜和尊敬外,其余的时间大家就都各自回家过各自的日子了。每天,太阳总是照常的升起,又照常地落下,春天去了,秋天转眼就来。日子越过越快,越过越好,那些曾经有过好奇心的人也都眼瞅着越过越老了。小城的电视台,依然经常出现林绰约的倩影,比如她参加会议了,比如她深入田间地头检查工作了,比如她深入贫困家庭送温暖了……但这都很正常,还是那个比喻:就像太阳每天都要升起,每天都要落下一样正常。人们只有在稍有闲心的时候才会偶然奇怪一下:奇怪日子过得这么久了,可女神一般的林绰约为什么依然还像女神一般的年轻?
——“有什么奇怪?人家是市长嘛!市长的日子衣食无忧,哪有什么愁心事呢?”这么一解释,奇怪的念头果然一闪就飞走了。
五
这样的神话终于在一个特殊的日子,被打乱了。
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一天。
一开始林绰约并没有觉出什么特别来,因为那时她尚在梦中,但等到梦醒了,连林绰约都觉得特别了。
——因为电话始终没有响起,手机也一直静寂无声。
太阳已经照在窗棂上了,小屋里虽然挂着纱帘,但还是遮不住那明亮的阳光。绰约看了一眼时钟,她吓了一跳,竟然八点了,她马上拿过那个小巧的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的手机,手机没有出故障,上面也没有未接来电显示;她又看了看固定电话,固定电话机也没有出现什么特殊的问题。——这实在是太令人奇怪的一件事了。
她凝神坐了一会儿,便慢慢地起床,穿衣,慢慢地洗脸涮牙,时而又侧耳向卧室那边听了听,看是否有手机的声音。接下来她便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妆了。如果这时有谁突然闯进屋来,他一定会惊讶,会瞪圆眼睛,会张大嘴巴,会一亿个不相信:这个懒懒地坐在梳妆台边的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就是公众眼睛里那个光彩照人的林绰约吗?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或者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假使有这个可能,我想那个闯进室内的人,也不会说出什么有损于林绰约形象的话的,因为二者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人们非逼他说出点什么的话,他也只能会说:“我在她家没有看见林绰约,我只看见了一个半老徐娘,她长得很像林绰约,也许是林绰约的妈妈?”
可是林绰约已经开始化妆了,我们不知道林绰约用的是什么品牌的化妆品,只看见化妆台上的小瓶小罐摆得满满的,就像她丈夫化验室的桌面,或者更像化妆品超市的展台。我相信林绰约一定在哪里学过化妆的高招,反正,用了化妆品以后的林绰约马上就有一半很像林绰约了。化妆的程序虽然相当漫长,但终于有完成的时候,接下来的程序就是穿衣了,真遗憾:林绰约的穿衣程序也偏偏只有林绰约自己知道,那是一套多么缓慢多么繁琐的程序?一件一件在镜前反复地试呀比呀,终于决定穿在身上了,却还没有完,接着又左扭扭屁股,又扭扭腰板,向前弯了弯腰,又向后挺了挺肚,再在镜前前后左右地走几步,看一看,直到没有什么纰漏了,才把手机放在小兜里,准备开门走出屋去。但她突然又止住了:电话也没有响起,她应该去干什么?
为了体现仁爱和低调,她总是吩咐司机不用特意来家里接她,就在单位里等她就行,如果不开会或不下乡或不走太远的路,她就自己步行到单位,因为她的住宅与那个市长楼仅一道之隔。但事实上,这种“不开会或不下乡或不走太远的路”的情况的确太少,所以每次她接到电话后,又总是谦逊地叫来司机接她。但即使是这样,她依然会轻声细语地嘱咐司机不用来接她,并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也总是很真诚。然而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是秘书太忙,把她的事给忘了?还是……
既然已经打扮了,她就不想让功夫白白地浪费了,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去,她还是在镜前照了照,便推门出去了。把门砰地一声关上的那一刻,林绰约才真正成为了林绰约,这一点连林绰约自己都觉得怪。但一直到走出楼道口,林绰约才算真正登上了舞台。灯光已布置好了,——就是那并不太强烈的阳光。舞台也还是那个舞台,——一条窄而洁净的水泥路,两侧栽着矮矮的常青树。在林绰约的舞台上,林绰约当然始终都是主角,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陌生却含着明显羡慕的目光。谁都渴望当个主角,并且当个扮相漂亮的主角,但命运却始终没有光顾于其他人,只是光顾了她。不过凭心而论,有时林绰约也很羡慕配角的,因为配角也有配角的好处,最起码不用这么费心地去装扮自己,整天就跑那么几趟小龙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台词,有的时候甚至连表情都不用做,连台词都不用说的。但这种羡慕也就是在累的时候,稍稍想那么一小会儿而已,更多的时候,林绰约是万分珍惜自己当主角的感觉的。尤其是召开重大会议时,比如那次当选市长的人代会,何时出场、怎样出场、迈出什么样的步履、露出什么样的笑颜,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当时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参与了设计和准备。当她出场时,不但灯光亮了,摄像机的镜头也早都调好了,当她顺着那个长长的走廊走向会场时,老早就看到许多黑黑的小人头探头探脑向她这边瞟,瞟得悄无声息的。等她迈步走进会场,一场真正精彩的大戏才算开演。只见所有的人刷地一下全部站立,所有的闪光灯也都刷地一下朝她照来,诺大的会场静极了,好几百人就像没有人一样,当时只能听到闪光灯在避里拍啦地响,——啊!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爽了!特别是当她发表当选宣言时,那种过瘾的感觉更是直袭骨髓……她的那次演讲,究竟赢得了怎样的赞扬啊!有人说她的声音连中央台的主持人都无法相比。还有人说:“林绰约当了市长,真是中央电视台的一大损失,如果她当初要是选择了主持人这个行当,一定比倪萍还要红得发紫,比周涛还要红得长久。”
但无论红得多紫,人都有老的时候,比如倪萍就已经老了,那天在一个访谈节目中,很多人都目睹了倪萍的衰老。可林绰约却是永远年轻的。按年龄推断,林绰约与倪萍的年纪应该不相上下吧,那么倪萍为什么就不能认识一下林绰约呢?如果倪萍能够认识林绰约,那么林绰约一定会把自己保持年轻的秘诀告诉倪萍的,如果真的有那样的结果,那倪萍也一定会像林绰约一样永葆青春了!——做为倪萍的粉丝,有人常常如此遗憾呢!
六
人的神秘,都是外人强加上去的,林绰约当然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正如倪萍同样也是一个普通人一样。如果非要说她神秘,那也只是神秘在演技上,神秘在形式上。或者说白了,林绰约就是一个成功的演员,她的成功一方面来自于自己对“演戏”的热爱,另一方面,更来自于她除了窝居在斗室之内、其余时间都始终坚持“演下去”的“执著”。
林绰约的确是一个演戏狂,演戏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累过,累的感觉只是在卸了妆之后,准确地说就是卧室的门在身后砰然关上的一瞬间。那个瞬间一来,各种毛病也就全来了,苗条的身体就像突然散了架子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有时,林绰约也会回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累,遗憾的是,每次回忆她都会一阵茫然,才发现自己虽然一直都在舞台上舞动着,可自己到底要舞出什么,别说观众不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
既然什么成果都没有创造出来,既然一切舞动都是无用功,那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累的表演呢?并且还要劳动那么多的配角一同表演,还要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呢?——这的确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深层次问题。
这个想法一出,林绰约就吓了一跳,但随即她就把这个折磨人的想法丢掉了。——既然是人,大家谁不在表演呢?也许做人本身就意味着表演吧?况且谁说表演不是一种价值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人不能叫真儿,不能总和自己过不去,连郑板桥都崇尚难得糊涂呢!再者说了,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有用和无用到底又应该怎么去界定?如果非要究出个结果来,那演员的工作到底算是有用还是无用呢?观众不是都被愉悦了吗?只要观众认可了,愉悦了,演员也就有价值了!——这样一想,林绰约的心才算宽敞了一些,才又继续了自己在街道上的表演。当然表演时,她总会不时地偷看一眼躺在皮包里的手机,那个手机始终那么乖乖地在皮包里沉默着,沉默得都让她有些害怕了,就像世界末日慢慢向她走来。
街道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前边就是路口,而现在的情况是:自己的手机依然沉默着。没有了手机秘书的指引,接下来她该走向哪里呢?林绰约终于站住了,不得不站住了,想了想,她只好屈尊地拿出手机,调出了秘书的号码,随即便按下了呼叫键,不知为什么,等待的时候,林绰约的心突然紧张地跳起来了,为什么要紧张呢?难道我堂堂的市长还如此惧怕自己的秘书吗?经过一段紧张的等待,电话里终于有了反映:“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无法接通?怎么搞的?连秘书的电话都无法接通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林绰约想了想,又在手机里找到了秘书家的固定电话号码,但她马上就打消了继续打电话的想法。是啊,真正的领导最怕事必躬亲,自己一个这么大的市长,一大早突然屈尊地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去询问今天他为什么没有给自己打电话,是不是显得太无所事事了?况且现在一些领导甚至在接电话的时候,都故意让那铃声多响几声呢,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几声呢?因为领导实在太忙了嘛!
——可是,站在十字街头,她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灵光突然一闪:不如去花园逛逛吧!
是啊!到底多久没去花园逛了?
当然,林绰约每次去花园,都不能说去花园,而是说去看父母!在她的嘴里,父母家始终都是花园的代名词。林绰约常在一些生活会上感叹:感叹自古忠孝难两全,感叹自己总抽不出时间去看望老爹老妈,每次说这些话时,与会者都会露出敬佩的目光,有人甚至泪眼婆娑地赞叹道:“林市长,您真是全市人民的衣食父母,您把一切精力都献给了全市的父老乡亲。”后来,林绰约还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一则言论,题目就是《林市长的遗憾……》。既然电话没有响起,不如就真的去弥补一下心中的遗憾吧!林绰约这么想着,就真的向花园的方向走去了,当然不能叫司机,只能这么优雅地走着去——就像当年康熙微服私访那样。尽管出来的时候已经照了那么多次的镜子了,可林绰约还是习惯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服饰,还好,今天她的穿着属休闲派系,是最适合逛花园的装束,也许在打扮之时,潜意识里就已经决定要去逛花园了吧?想到这里,那种欣赏自己的感觉就又涌上来了。当上市长以后,林绰约在处理一些突发问题时,经常会涌出这种自我欣赏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灵感就是与众不同,如有神助,就像小时候她突发奇想就跑到了老姑家,又突发奇想翻墙跳进了养母家时一样。
就这样想着,走着,路越走越宽,树也越来越少了。阳光渐渐地冲破了阻碍,变得赤祼祼的了,——好久没有这种独自一人走在阳光下的感觉了,每次在阳光下,她的身前身后都会簇拥着很多人,所以这次独自走在阳光下,她总像要“闪脚”似的。这种在阳光下的感觉呀,怎么那么令人感到新鲜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所在;或者更像一个人从一辆车里下来,猛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对了,林绰约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没有方向感。从政几十年,她到过的大城市已经不计其数,可她依然没有方向感,别说在大城市里转向,在小城市也照样转向。记得有一次她在上海的街头问路,给她指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耐心地告诉她,再往北走一段就到了。可她还是不好意思地问老人:北边在哪边?当然,这次在上海的问路经历也是个秘密。想到秘密这层,林绰约不由得又要自恋了,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从政的料,不为别的,仅包装秘密的能力就无人能比。有时她甚至觉得,她的心不是血肉筑成的,而是用坚韧的钢铁铸就的,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装在不同的盒子里,该做的表情,不该做的表情,也都贴在盒子的不同侧面。尤其是说话的功夫,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时候应该声音大,什么时候应该声音小,面对什么样的人应该说什么样的话……都拿捏得非常精确,甚至精确到了纳米的技术。哪怕处于醉酒状态,也绝不会弄差一丝一毫。林绰约信奉的一句话是:人的心灵不是桌子面,必须要装在盒子里。
七
然而这一天到底怎么了?如此智慧的自己,怎么就突然迷失在这片眩目的阳光里了?
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在阳光下走了一会儿,林绰约才恍惚觉得花园的方向应该在左前方。那就往左前方走吧!即使错也只能这样走了,谁让自己的身份特殊,谁让这里是属于她的城堡呢?在路上,她丝毫不敢表现出一点的傻气,因为自己可是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母官啊!如果自己迷惘的样子被路人看到,一定会成为头号新闻的。
然而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地奇怪?都在路上走了这么久了,可街上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来关注她?那一缕缕含着敬畏和羡慕的眼神都飘到哪里去了?
其实,林绰约是很惧怕这些关注的眼神的,因为眼神就是心灵盒子的探测器,稍不小心就会让人看到你心灵的隐私。每当这样的眼神瞟过来时,林绰约都会在第一时间警觉起来,警觉到了一定的程度,连身体都会绷成一根箭的。可此时,当这些眼神终于消失的时候,她怎么觉得无所适从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但幸亏她是林绰约,不是别人。长期在台上演出,让她练就了一套快速调心的本领,她甚至连调心的过程都做得非常唯美呢。不信你看,她已经在调节了!喧嚣拥挤的街路上,只见她优雅地抚弄一下并不零乱的头发,轻柔地扑打一下纤尘不染的衣衫,也就在这举手投足之间,那张圣洁俊美的脸就完全不一样了,刚才还凝满了忧伤,转眼就阳光明媚了。
街路上的车声人声,构成了摇滚式的背景音乐,伴着这样的节奏,所有的配角都在自然地舞动,偶尔还有几句特别的台词飘过来,但更多的配角是没有台词的,有的脸上甚至都不带一丝表情。他们就那么异彩纷呈地在街路上演出着,无论是麻木的,还是鲜活的,都表演得那么的质朴和真实。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追逐玩耍,这无疑是那个隐身的导演为增加戏剧情趣特意添加的。林绰约远远地向孩子们瞟了几眼,脸上的微笑就更浓郁了,但她依然走得娉娉婷婷地。之所以用这么漂亮的词语——娉娉婷婷,是因为她在路边一家商店的橱窗时,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映在橱窗上的影子,虽然那个影子很模糊,但她还是看出了那种娉娉婷婷的风韵。
“林市长,时间对于您来说是不是停滞的?您怎么总也不老啊?”
“林市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保持年轻的秘诀啊!”
……
关于夸奖自己长相年轻的话,林绰约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因为听得多了听得腻了,她也就有些相信这些夸奖了。此时她突然想起了一篇名为《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文章,也因此有了不同的想法:是啊!夸她年轻的那些人,除了她的下属,再不就是有求于她的外县市领导。她的丈夫没有夸过她年轻,她的儿子也没有夸过她年轻……想到这里,她的脸突然就泛红了,刚刚消逝的忧伤便卷土重来,再次沉甸甸地凝结在她的心灵里。以前,她判断一件事物正确与否,轻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仅仅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现在,她连看到眼睛里的事情也要怀疑了,是啊!你看到眼睛里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如果这么分析下去,那么人活于世,还有哪些东西不是虚假的呢?一辆小轿车飞快地从她的身边驶过,那么这辆小骄车是真实的吗?小轿车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形孤影孑的身影,此时此刻,那个身影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样的街道上,又意味着什么呢?
“无事生非,无事必生非!”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一次座谈会上的发言,说这句话时,大家都含着赞同的目光冲地点头,在那种目光的照射下,她便又有些自恋了,以为自己在口吐莲花。难道自己此时的伤感,不也是“无事”的果吗?只有遭遇困难,你才能成为万事难不倒的女市长,也只有面对袭击,你才会成为心如钢铁女战士。而无所事事的时候,你又能是啥呢?——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半老徐娘而已。拂弄了一下头发,轻扑了一下衣衫,林绰约又一次微笑了,当然微微的笑靥后面,还隐藏着一缕毫无声息的忧思。
忙碌的时候,她常常忘记自己的角色,当然更没有时间对自己的角色进行品评,她曾经以为这就是宠辱不惊的从容。可自己真的升华到那种境界了吗?虽然也曾经庆幸过,庆幸自己所扮的角色并不太重要。但庆幸的时候,大多发生在她的上级因为压力过大而显得痛苦憔悴的时候。并且这种时候还相当稀少,因为大多主角都会把自己的角色演绎得很成功,这种成功就像笼在灯罩里的灯光,总能透过各种装饰释放出璀璨的锋芒来,也正因了这种照耀,林绰约才会生发出那种隐秘的苦恼。当然,心藏苦恼时,脸上还得继续挂着笑,而且是微笑。都说微笑是世上最美丽的笑容,是疗效极好的保健药,但微笑得久了,依然会觉得累。不知从哪天开始,林绰约发现自己添了一种新病,那就是脸部肌肉总有一种酸痛的感觉,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趁没人的时候按摩一下面部,可按摩了外面,却按摩不到骨子里面,因为那种疼是从骨子里发出的。
八
最幸福的时候,是在演出的间隙突然就堕进花园的时候。花园有一扇很小的门,平时当然是关得紧紧的,不但关着,为了隐秘,还加了层层的伪装,她隐藏小门就像隐藏心事一样成功,成功到门已不再是一扇门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山,还没有第二个人和她一起走进过这扇门。阿山何许人也?当然是这个世界里只有她知道的人,就像她是何许人也,也只有阿山知道。但此时想起阿山来,林绰约就又迷惘了:自己真的很知道阿山吗?阿山真的很知道自己吗?
——你是谁?
——你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最崩溃的时候,怕自己疯掉,林绰约甚至放下了那么一大摊子繁琐的事务,突然就跑到父母家去了,她想去寻问一下自己生命的源头。可当她带着这样的问题终于站到爸爸妈妈的面前时,她又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面对惊惊惶惶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林绰约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林绰约的沉默当然让父母更惊惶了,以为女儿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望着父母陌生的惊惶,林绰约当时只有苦笑,连说了好几句假话后,才匆匆地离开。当然,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被她带来的那两个原封未动的疑问。
——他们是谁?他们真的是自己的爹妈吗?
小时候,也就是当林绰约还是张淑华的时候,她曾经也依恋过自己的爹妈的。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四岁那年,妈妈不知什么原因出门去了,一走就一个星期,她当时是多么的思念妈妈呀,当时不仅她一个人在思念妈妈,还有姐姐。不过姐姐的思念和她的思念很不同,她的思念是窝在心里的,干干巴巴地疼。姐姐的思念却被姐姐用一根铁钉刻在墙上了,直到现在林绰约还清晰记得那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妈妈我想你!这让当时还不会写字的张淑华万分羡慕。如果说人的一生很漫长,但在林绰约的印象里,再漫长的一生也不如妈妈离开的那一个星期长。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思念了?是从她突发奇想地跳进养父母的家中那天吗?到了养父母家以后,她也曾思念过父母的,但渐渐地思念就被怨恨替代了。但那种怨恨又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花园永远都是那个花园,有着花园里应该有的全部内容,比如那棵百年老榆树,比如老榆树下的花,老榆树上的鸟,老榆树旁边弯弯的清泉,比如能让清泉唱出清脆歌声的假山……当然还有她每次都能小坐一会儿的柳亭。
那一天的花园是阴郁的,连花香都含着慵懒的气味,鸟儿倦倦地垂着头,流水也不再唱歌了。花园边的那所小房子因为很久无人居住,显得鬼影憧憧,空气因寂寞而舞蹈,小屋里随处可见空气跳舞时的脚印。在藤骑的下方,她发现了一支断笔,她突然意识到这支断笔还是阿山送给她的呢!一晃,已经五年了!阿山,那个唯一和她一起走进生命花园里的阿山,已经离开人世五年了,这是多么让她揪心让她难过的一件事啊?
这些天她经常想的是物质和意识的问题,上学的时候她不知多少次背诵过这类的政治题,但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背题的时节正是她被动输入的时节,那时候背题就是背题,背会了答对了及格了就算完事了,至于里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很少去思考,也没有什么道理催促她去思考。但是她现在觉得应该去思考了,遗憾的是她却忘记了所应该思考的问题。唯一能够回忆的一道题,是关于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问题,可她现在想的却恰恰与之相悖,她总觉得没有看见的事情即使存在也没有意义,就像在地球那端的美国,就像月球,就像人类所怀疑的有人类生存的其他星球,那里面当然也有舞台,舞台上也有很多人在演戏,可这样的戏剧无论多精彩,对于她也是毫无意义的。一天她看电视节目,当时电视上正播放一个三十年代的短片,短片上的影子显得很阴晦很斑驳。用心算了算,有这些影子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呢!这么说在自己没有出生的时候,世界就已经以影子的形式存在了?可是这些影子对于没有出生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突然她又困惑了:此时她看见这些影子了,这些影子才存在,可如果她没有看见呢,那么这些影子还算存在吗?换个角度,影子又是什么呢?影子难道不就意味着虚幻吗?
——那么,阿山真的存在过吗?
和她在一起时,好动的阿山总是在动。那天阿山显得兴致很高,哼哼呀呀地竟唱起了走了调子的歌来,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缕特别的神韵,让她有一种心醉的感觉,于是,她便偷偷地拿起录像机,要把他的声音和神态录下来,可刚录上没一会儿,阿山便发现了,过来就抢机器,说什么也不让她录。她只好悻悻地收了录像机。但阿山的歌声、唱歌时的笑颜以及过来抢机器的神情还是永久地留在了机器里。阿山死后的一个夜晚,因为思念,林绰约曾把那盘带子找出来反复地放给自己看,一开始她还泪流满面,但后来她就不哭了,眼睛干涩涩的她再去看阿山唱歌及抢机器的影子,就又觉得在做梦了:阿山,阿山真的在人世间存活过吗?阿山真的和她一起走进过花园吗?那把藤骑好,那个小书桌旁,阿山真的曾和她耳鬓厮磨过吗?他们真的一起品茶,一起听歌,一起赏花,甚至争吵了吗?
想起快乐,她就又奇怪了。诺大的市长办公楼,她听到的都是小声小气的说话声,笑声很少听见,即使终于听见了,也都是装饰性的笑,公式化的笑,比如她脸上的靠纳米标准的计算出的微笑,更别提有什么快乐的歌声了。听到的仅有的几声真正的笑,是勤杂员的笑,有一次她也听到了勤杂员的歌儿,她当时是一边擦地一边哼歌,哼着哼着,声音就渐渐地大了,一回头,猛然看见林市长顺着走廊走过来,她才立即禁声顿口,一脸紧张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高兴,那歌就自己溜达出来了。”诺大的办公楼里,收入最低位置最低的,也许就是勤杂员吧?可显得最自由最快乐的,也只有勤杂员,这不能不让人深思……
九
“哟,那个女的好象是林市长!”
“像倒很像,可人家堂堂的大市长,咋能跑到这里来呢?”
“真是看岔眼了!长得倒真像。”
“我看不像,电视里的林市长可比这个显得年轻多了!”
这样的问答突然直露露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毫不遮拦。这就是小市民,小市民们的声音永远都是最响亮、最直接的,就像一把剑,直捅捅地就射出来了,哪怕所射的是人家的隐私。林绰约故意把步子放得慢了一些,再慢一些,她又一次突发奇想,想再听一听这些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声音!
“哎,你们知道吗?别看林市长整天穿得溜光水滑的,她的家都不如咱们普通老百姓家干净呢!那天有个水暖工去了她家,说她家……”
林绰约的脸腾地红了,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正巧有一辆出租车驶来,她便紧急招手,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射进了出租车里。
出租车司机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面庞里闪过一丝犹疑,但随即那犹疑就又被麻木遮盖了。“我还以为你是那个林市长呢!你长得真像她。”
“我很像她吗……”林绰约说。
“像是有些像,但一看就不是!气质、派头都不像,你这样的咋能是市长呢?市长都有自己专用的豪华骄车,咋能稀罕坐咱这种破车呢?市长,那叫多大的官呀?全市也就这么一个宝贝!”
司机是个唠叨鬼子,一开了口就没完没了了。好在小路很窄,路上人非常多,常常有人力车或自行车窜过来挡路,所以司机只好停下嘴去处理危机,不过每躲过一辆挡路的,司机都要破口大骂一通。
林绰约没有理会司机的骂人话,她的心依然纠缠在那两个小市民的又直又辣的议论里呢!——丈夫真的是太疏忽了,他怎么能让水暖工进屋了呢?她计划回家后一定得和丈夫好好谈一谈,这可是件大事情,其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三年前阿山的死和五年前丈夫的出轨。
再傻的妻子,也能觉出丈夫的出轨,更何况这个妻子是一市之长呢?当然,有一种情形除外:那就是你硬要欺骗自己。
当林绰约感觉到丈夫的出轨时,林绰约可是万万不肯相信自己的猜测的。——在她的心里,自己该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啊!一市之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但长相漂亮,对丈夫又温柔体贴,试问茫茫人生中有谁能够像丈夫那么幸运,能够找到自己这样的妻子?一次酒后,丈夫曾玩笑地问她,假如有一天有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她会怎么样?林绰约马上笑了,就像平时一遇到棘手的事,她总会轻轻一笑那样,语调平淡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不会的!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出轨了,我的丈夫也不会的!我深信这一点!”
“男人嘛,那么有能力,又那么有钱,只要他对你好,养上一房二房的,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现在这种事真的不算个事呢!”
“不是有那样的顺口溜嘛!男人没小姘,等于算白混,女人没情夫,等于老母猪……”
“哈哈哈……”
那是一次和民营经济有关的会议,在开会之前,几个有钱的太太们不知怎么的就唠起这个话题了。唠着唠着一回头,突见她们的林市长就站在她们的后面,便都吓得噤了声,那刚刚爆发出来的笑声也都被她们紧急地憋回肚子里去了。林绰约宽容地冲她们笑了,这才让这些太太们舒了口气,继续把肚子里的笑释放出来,一位太太笑罢还解释说:“当然,这得分在谁家,在林市长家永远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是啊!谁能找到一位像林市长这样的妻子,他烧香保佑都怕保佑不过来呢!哪还敢去出轨?”
林绰约便更加宽厚地冲她们笑了,可心里说:“怎么不会呢?我刚刚处理完这等家事呢。只不过我怎么能把这类丑闻告诉你们呢?”
可见,谁都是普通的人,市长真的没有什么不普通,丈夫当然就更加的普通了。所有人头上的光环都是别有用人的人们强加上去的,只要不卸妆,一切就都是假象。
也许时间真的能够疗伤啊!等时光过去了好久,连她那么爱的阿山也离她而去后,林绰约突然就想开了,也许痛苦真的是磨炼意志的最好良药?或者她的胸襟本来就够大,大到了竟然让她理解了丈夫他的偷情?
偷了就偷了吧,人生苦短,稀里糊涂地活着吧!——林绰约对自己说。
道德不过是一种偏见!——尼采对他的书说。
是啊!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道德,可在这个国家被视为禁忌的,在另一个国家也许恰恰受人追崇。——林绰约又对尼采说。
但中国的道德却在全世界都通用呢,因为哪个中国人不自恋呢?尤其当这个中国人还在中国担任着市长的要职,尤其是这个市长还是老百姓心目里的女神!那么如果林绰约所说的话被她的粉丝们听到,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反映呢?
突然车停了,还未等林绰约明白怎么回事,两个酒气酗天的人已经骂骂冽冽地坐在了车上。——这也太离谱了吧?自己既然雇了这车,不就意味着已经把车包下来了吗?为什么还要搭乘别人?
“妈了个巴的,这年头连花钱打车都这么费劲,等了这么长时间!”一个醉鬼边说边回头看了林绰约一眼,突然他愣住了。
司机便笑了:“你也看出她长得像一个人吧?”
那个醉鬼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又放松地笑了笑:“我正在这儿纳闷呢!还以为半夜里遇到鬼了呢!这位大姐你长得真他妈的像林市长。”
林绰约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另一个醉鬼闻听也回过头来看了林绰约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就真他妈的是林市长,又有他妈的啥了不起?咱们又不犯法……”
头一个醉鬼便无所谓地笑了:“少见多怪的是你,我即使真的遇到了,也无所谓。有什么了不起?她那个市长到底是咋当上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司机好奇怪回头看了一眼醉鬼:“你连那个美女市长的稳私都知道?”
醉鬼得意的:“那算啥隐私呀,我们那一带的,哪个不知道?不信我就给你讲一段……”
林绰约突然要呕吐了,她马上冲司机喊了声:“停下!快停下……”司机被她突出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二话没说嘎地就把车停下了。林绰约掏出十元钱扔到司机座位旁,就踉踉跄跄下了车,速度快得把车上的人全都震住了。从车上跳下后,林绰约也没敢回头看,大步流星就向前走去,幸好不远处就是一片幽静的小树林。
当周围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林绰约的心才慢慢地平稳了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是的,她真的想大哭一场,哭得昏天昏地,哭得死去活来……就这么抑制着,抑制着,以至于把眼睛都抑制痛了。用痛痛的眼睛看那片依然喧嚣的街道,她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隐私?什么隐私?那个人到底掌握了自己多少隐私?自己就真的那么害怕听到自己的隐私吗?
可是,你不敢听了,就意味着他们不敢说了吗?
一阵凉爽的风吹来,突然吹得林绰约打了一个寒噤。大夏天的却突然打起寒噤来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顺着小树林走了几步,她的思维才渐渐地回归到了脑子里。——你怎么了?一个醉鬼的话就让你乱了方寸了吗?你还是那个自信的林绰约吗?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素,成败归之于零。——她突然想起儿子隔着漫漫的虚空,从遥远的美国给她发来的短信。
林绰约抬起头,看到阳光正透过林荫,抛下来许多蚕丝般的光线,有几缕密集的还汇在一处,在细叶间,在草茵上,别别扭扭描绘出色彩诡谲的无框小画。绰约走过去,用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子报复似的踩着那一张张的唯美小画,可阳光却俏皮地把小画印在她的鞋面上了。于是,她笑了。
十
尽管林绰约千方百计地想忘了那个醉鬼的话,可他那乱乱的声音,连同他脸上的涎笑,还是深深地刻在她的忧伤里了。
林绰约默默地问自己:阿山算是隐私吗?
——阿山!一想到这个名字,绰约的心就像被人撕裂了一般疼痛。是的,这种痛真的已经深入骨髓了,也许倾尽家财,绰约也买不到能够医治这种疼痛的灵丹妙药了。
——可阿山的死,真的是自己的错吗?
林绰约不认为自己有错,爱一个人、真心的爱一个人,怎么能是错呢?
当然,林绰约也不觉得阿山错了,阿山不但勇敢地接受了林绰约的爱,也回报了林绰约更纯更真的爱,这怎么会是错呢?
如果非要追究对与错的话,那么错的就只有他们相遇的时间了。“恨不相逢未嫁时”,是的,是他们相逢的时间不对。
真的仅仅是相逢的时间不对吗?——如果自己不是一市之长呢?
——通过与阿山的相爱,林绰约总结出这么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的幸福与痛苦总是等价的,你能得到多少幸福,就必须付出多少痛苦。和阿山相爱的那段日子,林绰约是多么的幸福,又是多么的痛苦啊!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几乎天天近在咫尺,却只能形同陌路,视而不见,你说这难道不是最无奈的痛苦吗?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绰约,救救我!”这是阿山在临终前向她发出的最后的呼喊,阿山的喊,当然是通过手机短信向她传递过来的,虽然毫无声息,却震耳发聩。
可在阿山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在干什么?
事后绰约曾经深深地怨恨过那场大会,觉得就是那场大会夺走了她生命里最应该珍惜的阿山。可此时此刻,走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小树林里,她突然扪心自问起来:“难道你在阿山之死上,就真的没有一点错误吗?”
那天的事,来得太突然了,令绰约瘁不及防。
林绰约有个习惯,那就是每次开大会前,都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十分钟,她要对镜修整面妆。阿山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时,正是林绰约对镜修妆的时候。平时总是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阿山,那天怎么就那么反常了呢?先是发短信向她哀求,见她不回,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见是阿山的来电,绰约皱了皱眉头,本来想不接听的,幸亏她心软了,接听了,才没有留下更大的遗憾。这边刚刚按下接听键,阿山的咆哮就在室内炸响了:“不行了,我要崩溃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绰约,绰约!”阿山的咆哮,让林绰约胆战心惊,尽管知道办公室里就她一个人,可她还是惊惶地向四处看了看,才压着声音说:“阿山,别胡闹,我马上要去开会了!撂了啊!……”谁能想到,这次对话竟成了诀别。
可在诀别时,林绰约的声音却是冷漠的,这在当时,这在阿山的耳朵里,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冰冷的声音。也许正是这个冰冷的声音,才促使阿山下定了决心要放弃生命的吧?尽管下了决心,但阿山做的却是拖泥带水的,他一定是非常舍不得自己,非常舍不得这个世界,才在临死前匆匆地安排了那场看似巧合的邂逅?
她和阿山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通向大会会场的那个走廊,那是午后阳光最充足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按着各个窗户的形状,一块一块地把那明黄色的光芒均匀安放在走廊里的大理石地板上,绰约手拿着一份讲稿娉娉婷婷地向前走着,脚步也就一块又一块地穿透那些安放在地板上的阳光的盒子,就在这时,阿山“正巧”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和往日不同的,这次他直露露地瞪了绰约一眼,绰约只觉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神异常深邃,看得绰约心里一阵发毛,怕阿山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她连忙把脸侧过去了,同时加快了践踏阳光的脚步。
绰约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普通”的相见,却是阿山特意送给她的最后一面……等她从会场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阳光明媚的走廊已经被公安部门封住了,因为阿山——她的阿山,突然把自己吊死在办公室的门上了!
“淑华……淑华……”那个怯生生的声音,真的是在叫她吗?
绰约循着声音望去,那个穿着脏兮兮的劳动服,正在沿街叫卖的,一脸酡红的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姐姐吗?——淑华!多么久远的名字,又是多么亲切的名字?此时在这样的小树林,在这样的心境里听到这样的名字,林绰约突然百感交集起来,以至于差点掉下泪来。
“淑华,真是你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姐姐在看她之前,首先向四处望了望,确定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她时,她才有些态度不自然地冲林绰约笑了笑,笑出了满脸缘自母体的亲近。
这位姐姐,应该算是林绰约小时候最要好的姐姐了。可自己的这个市长之位,并没有改变姐姐的命运,虽然绰约也曾试图改变过的,并且利用职权,真的给姐姐安排了一个位置。可做惯了粗活的姐姐,竟一点也坐不惯机关里的软椅子,姐姐仅仅在那个软椅子上坐了半个月,就主动辞职,又出来卖菜了。用姐姐的话说:坐在那样的软椅子里,看着人们异常的目光,简直就跟上刑一样。其实,当初姐姐离开时,林绰约就知道姐姐离职的真正原因了,姐姐怕丢林绰约的脸呀!
此时,站在阳光下,看着一脸阳光的姐姐,林绰约又从另一方面理解姐姐的选择了。是啊,天天接触阳光,多么好啊!只要有阳光,只要高兴,干什么真的是无所谓的。
“很闷,出来走走。”林绰约说罢,就冲姐姐亲近地笑了,她的亲近让姐姐顿生一种受宠若惊的神情。
姐姐的神情,让林绰约产生了一丝自责。都说人世间最亲近最长久的感情,是姐妹之情,可自从自己当上了一市之长,自己就很少有机会享受这种感情了。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放不下市长的架子。此时此刻,望着阳光下姐姐那汗噤噤的脸,绰约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文章《哨子》,是啊,为了自己的哨子,自己已经丢失了太多的真情了!
——头顶上的那个女市长的光环,真的值得令你倾尽所有吗?林绰约第一次如此自问。
平板车上的蔬菜,绿意盎然的,林绰约突然上前推了推姐姐的卖菜车,她的举动,再次让姐姐惊慌失措了:“别别别,你别跟着推,看弄脏了衣服……让人家笑话!”
林绰约不在乎地一甩头,真诚地说:“那有啥呢?等退了休,我也出来卖菜!”
“那哪行?哪有大市长干这个的?全中国都没有的事儿。”姐姐奇怪地瞪了她一会儿,突然凑近了说:“你咋了?也被查了吗?”
姐姐的问话吓了林绰约一跳,她正要回答,突然,手机就响了……
就像谁不经意间点拨了一下她的神经,一切死去的就都复苏了。林绰约诚惶诚恐地按下了接听键,小巧的手机里面立即传出了秘书那清丽、礼貌、谦恭但又焦急的声音:“林市长嘛?哎呀终于和您联系上了,今天上午因为电信公司的线路出现了故障,所有的电信信号都中断了……您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我在外面!”林绰约的声音冷冷的。
秘书立即觉出了她的异常,他顿了顿,才说:“呃……有一个会,马上要开了!很重要!您可能忘了!您在哪里呀?我派人去接你!”
林绰约向四周看着:“这是一片小树林……对了,不远处有条街道,特征……有一个远望网吧……”
“好,我知道了,您稍等!”
关上手机,林绰约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我得抓紧走了,让你司机看到了,该丢你的脸了!”姐姐忙忙地推起了车。
林绰约突然感叹一声,喃喃地说:“姐姐,咱们靠劳动吃饭,有啥丢脸的?咱又没偷,又没抢!”边说边和姐姐一起推起了车子。
十一
意识已经无数次地走进过这个花园,每次进来都让她无比激动,继尔无比痛苦。
太阳下去了,天边有一抹晚霞,树们凝立不动,在空旷的天幕下显得如此低矮,远山当然还是飘渺的,流水的淙淙不绝于耳畔,有湿润的风轻轻地吹来,吹来。独立在那一排小房子前,一头长发,一身长裙,一抹霞光……于是,她微笑了。
她突然想起儿子在四岁的时候涂鸦在一张废纸上的一首小诗,只有四句话:
“看时是人,
不看是鬼。
白天是人,
晚上是鬼。”
——儿子那时还不懂得为诗起名字呢!
刚刚四岁的孩子,怎么就写出那样的诗了呢?他到底又怎样一笔一笔地用他那胖嘟嘟的小手把诗写在纸上的呢?他那个圆圆的小小的脑袋瓜到底装了什么呀?
此时此刻,别说她弄不懂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了,她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呢。
就像这隐秘的花园……
作者简介:李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侦探小说协会会员,公安部首批签约作家,白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影视剧及长篇小说近三百多万字。长篇小说《心中有鬼》(时代文艺出版社)被评为吉林省第七届金盾文学奖。长篇小说《鬼使神差》(作家出版社)2016年获第六届全国侦探小说大奖。该小说2015年被翻译成英文版,在越南发行。现已与影视公司签订了网络电影改编合同。 长篇小说《测谎者》(作家出版社)。长篇小说《古镜》(国务院言实出版社)。长篇小说《密语》创篇小说《女警官其其格》(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前,发表在《啄木鸟》。电影剧本《一个人的战争》获2015年全国新媒体微视频大赛最佳剧本奖。电影剧本《道是无情》长影拍摄,2002年在中央六台播出,该剧被公安部评为第七届金盾影视剧创作三等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