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桥记事(上)
作者:何加正
在江苏里下河地区,七里,作为一个普普通通村庄的存在,就像大街上人群中随便一个人那样普通。我对她念念不忘,是因为这里有我无限的记忆碎片和难以绵绝的回忆。
途径这里的四条河流,东西南北将其切割成一块略显方形的不规则地块。岁月在上面日结月累堆砌了大大小小差不多10个自然村庄。两千多人口各自成户而又互相依存地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着。
七里村应该是因桥得名。此地东北方有桥曰七里,起源于何年?未做考证。解放后区划变更,有了村的编制,桥名便用在村名上。
岁月是大地最好的“策展人”。不能不承认,这是一块平凡的土地,但却充满个性。经年累月,形成的近十个小小的自然村落,不自觉间用名称向人们展示了自己的特点。
看看这些村落,分别叫什么?七里桥,八字桥,西虹桥,西沟浜,土地沟,北闸沟,沟头顶。怎么样?特点出来了吧?不是带“桥”,就是带“沟”。桥和沟,是水和河的伴生物。河和水就是这里最大的特点。
三件设施
那年头,水乡人家最离不开的,有三件设施。
第一件是码头。
但凡沿河人家,或各自,或合作,都少不了有这么一座码头。平日里淘米洗菜,洗衣涮物,取水浇园子,担水饮用,一切与水相关的活动,差不多都要经过这个码头来实现。水是生命之源,码头对于各家各户,不可或缺性也就可想而知了。由此,也就形成了沿河而居的村庄存在形式。
码头一般朴实无华,实用第一。先是沿土岸挖成阶梯,铺上硬砖之类,拾级而下,临水部分再打入梯形木桩,上搭木板或树段,便成了码头。人们在这跳板上可以自如洗涮。担水卸物,靠岸系船之类,也很方便。女人们淘米洗菜,清澈的河面上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向四周散去,鸭子们闻讯会悠悠围过来,企图分享点什么。这是一幅常见的水乡图画。
炎炎夏日,码头是孩子们的嬉水乐园。“扑通扑通”,围着延入水中木桩,跳水扎猛子,不亦乐乎。那时,对孩子们的行为,大人们好像很少担心,更少干预。
码头形形式式,质量高低不一。也有极简易的,只在临水部分拓宽一些地方,垫上几块硬砖之类,便成了日常洗涮的场所。这类码头,最怕的就是水涨水落,每涨落一次,码头就得修理一回,苦了众多人家。
盐城是我国唯一没有山的城市。里下河地区不光一马平川,更是地势低洼。无山便无石,无石修个码头什么的,便缺了材料。那年头,农村没有水泥。码头又是水乡人家绝对离不开的第一生活设施。不得已,只能因陋就简。
如今,码头在七里已经消失。事情好像很小,但却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第二件是船。
船是生活设施,更是生产工具。水乡人家,生活上常常离不开船,生产上对船有更强的依赖。农闲时节,出个远门,探个亲,访个友,赶个集什么的,常常要借助于船。至于生产物资,运送粮草,罱泥划渣,那更是无船难以实现。
那时节,化肥很少。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从哪里来?只能从辛勤的劳动来。祖辈的经验告诉人们,常年淤积在沟河底部的淤泥,加上河岸田埂上的杂草,堆积发酵后,是农作物最好的肥料。取淤泥的劳动叫“罱河泥”,是件重活,无船便无法实现。一到季节,河面上一条条罱泥船随着壮劳力一次次拽动罱杆,慢慢移动着,淤泥也逐渐装满船舱,收成就有了指望。
交公粮是农民们无法推卸的义务和责任。每到夏秋季节,稻麦两熟,七里的村民们便会用船把汗水换来的一堆堆金灿灿的麦子、稻谷,装满船舱,运往南边不远处叫做乔舍的粮库,交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船,是七里人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的见证者者。
在北方,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靠的是车。在这里只能是船了。远远的河面上传来呜呜哇哇唢呐声,喜庆忙碌的人家立马紧张起来,那是迎新娘的船快到了。左邻右舍的媳妇们、孩童们便会兴高采烈聚会到码头边。
河是水乡通往远方的大道,没有船,远方永远只能是远方。那年头,尤其出远门,船是唯一工具。“高港班”曾是建湖联系远方最著名的航线。一艘小火轮将这头——建湖镇,和那头——烟波浩渺的长江连成一线。七里的左邻右舍们常常被高港班小火轮载到长江边,去上海,去苏州,去无锡,或是走向更远的远方。七里人大多自东边不远的唐桥站上船,经过一个黑夜和差不多一个白昼时间来到江边的高港,进而去见识繁华的大都市。
六十年代,自从有人发明用水泥代替木材制造水上运输工具,七里和所有水乡一样,水泥船取代了木质船。水泥不易腐烂,因而经久耐用。但比起木制船来,少了轻便灵活,撑、划、摇,随便用那种方法都费力不少。再后来,有了抽水机,用抽出来的水,冲击河面作动力,推动船快速向前。后来有了挂桨机,直接用马达带动螺旋桨作为动力。显然,“现代化”了不少。船的变化,其实,承载的是时代之变。今天,在旅游点上,船又是另外一种象征。
第三件是桥。
桥是路的连接,路靠桥来延伸。在水乡,没了桥,便断了路。
七里的桥,很值得一说。东西南北,至少有三座桥名声远播。首先就是地处东北角的七里桥。这是一条界河,河面不宽,阻断作用明显。早年横跨河上的是座木桥,此乃周边诸村去县城必经之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区位优势。河畔有几十户人家,村名就叫七里桥。桥头对岸有庙宇一座,虽只草庐三间,却久闻其名。这可能也是七里桥之所以成为七里桥的因素之一。
沿着河流向南而去,便是七里和外界联系的第二座桥,名曰八字桥。南北和东西走向的河流在此交叉成十字。我认为,应该是横跨东西和南北的两座桥组成一个八字,故曰八字桥。不过,过来人好像从未见过八字的一“捺”,常年只见八字的一“撇”孤零零地在空旷的大地上,便利着东西往返的行人。为何少了一“捺”?何时开始?原因没有追究过,甚觉遗憾。是处于十字河西北角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将八字桥的名称延续了下来。八字桥村子虽小,却也名声在外。
沿着河流再向西行,大约三四里地光景,到了这片土地西南角,便是和七里相关的第三座桥,西虹桥。当地人称虹桥。虹桥不是一座简单的桥,是当地方圆数十里颇具名声的小集市。同样有东西和南北两条河流在此交叉,形成十字。桥有三座,分别成东西,南北,东西三个走向,接连架在三处河面上,有序而又紧凑。居住的人家,虽被十字河分割四处,但因有三座桥连接而成为整体,颇显热闹。
那年头,造桥不易,河多水多,造不起。一般造桥,木质结构,桥分三截,两处桥墩,架上竖梁,再横着排列木板,便成为桥。虽简单简易,但社会往往也承担不起。
简易的桥称为“跳”,就是在河沟两边搭上木板,走上去颤颤悠悠。建湖钟庄那边有一著名的“五节跳”,在数十米宽的河面上,打上四段木桩,分成五节架上跳板,从河的这边走到对岸,一节一节很长。跳板窄而软,往往让人胆战心惊,胆小的只能望“跳”兴叹。如果在坚固的木质桥两侧加上半人高护栏,那就是桥中的佼佼者,不光安全,更显漂亮。早先虹桥有两座是这样的桥,据说,其中一座,漆成红色,远处的河面上看过来,犹如一座彩虹架在空中,故而称为虹桥。
虹桥的特别之处,主要不在于桥,而在于其特殊的集市功能。两条河流在此交汇,给其带来天然的区位优势。农历每逢一和六(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这里便会热闹无比。河面上船来船往,岸边停满大大小小船只。岸上,道两边,房檐下,河滩上到处是人。田里种的,埂上长的,河里捕的,水里抓的,家里养的,水乡能有的物产,差不多都能见到。有担子挑着来的,有用筐背着来的,有篮子拎着来的,有水上拼船来的。人群一直蔓延到街尽头的田边地头。那时月,农民生活拮据,其实,并没有什么大宗“商品”进行交换。交换的大多是省吃俭用下来的非剩余物品,为的是解决各家生活急需的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品。比如自家养的鸡鸭鹅,自留地里的瓜菜果等,品种虽多而量却少。没有较大规模商品生产,必然难有真正的商品交换。在虹桥,那年月集市展现的应该是一幅小农经济状态下的乡村市井图,具有明显的时代烙印。但由于虹桥的存在,活跃了乡村经济,方便了群众生活,一定程度带动了商品生产,是当地最受老百姓欢迎的地方。社会在发展,生活在变化。虹桥作为本地历史的塑造者之一,不仅原始的繁华随着岁月已经消逝,连村庄因为现代开发也已不复存在。
三座桥将七里村围上大半。其实,在村庄西部、北部也各自有桥和外村相连,因为无名,太过平常,就不去多说了。
桥是路的连接。有桥方可走向四方。在水乡,作为交通工具,虽然船不可或缺,但毕竟成本高昂。日常,人们还是靠双脚走路为主,因而更显桥之重要。
不知何时,那座最重要的七里桥因年久失修而坍塌了。两边的路人到此只能望对岸而兴叹,无可奈何。想绕道而行,偏偏此处无道可绕。人一旦走到这里,绝望心情可想而知。可能求助的人太多,后来村里着人在此泊了一只渡船,总算解决了路的连接问题。
八字桥那一“捺”没了,据说村里也曾架设渡船,无奈路人太少,很快取消了。有一年,我走访亲友返回,来到河对岸,面对一河之隔,近在咫尺,却无法逾越,不免惆怅心焦,甚至有些绝望。正当无可奈何,踌躇万分之际,忽见对面河沟里撑出一条小船。此刻心想,尚若他能帮我一下那该多好。一位少年站在后稍,挥动竹竿,船出沟口后竟然直向我站立的方向而来。难道是来接我的?细看青年,虽年龄相仿,可并不相识。靠岸后,青年一声未啃。我上了船,默默地,将我送上对岸。直到我上岸离开,我们居然没说一句话。事后我很后悔,至少应该问下名姓啊。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了,天南海北,岁月无情,可怎么也忘不了八字桥渡河的这一幕。
无桥的日子是不如意的。七里人经历过那样一个行路难的岁月。一度时期,人们曾用“无桥大队”自嘲。今天,当造桥变得不再那么艰难,七里人应该会有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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