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话·昆明人
作者:郭松
方言是一个地方传统的语言,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这个“俗”的内容之一,就是方言。方言虽然“土”,但不意味粗俗与浅薄。在特定的语境下,许多方言还充满奥义,用通用语言还难以准确解释,这源于方言的生动形象和丰厚内涵,它比通用语言更具魅力,更具通透性。
方言以鲜明的地域性和极高的辨识度,面对各种外来语、流行语和新词汇不断输入,依然是一股我行我素的清流,持久地保持它的内在特性和旺盛的生命力。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凭借方言和口音来认祖归宗,判断特定人员的乡籍地域。正因为“乡音难改”,对方言难以进行彻底改造和更新,只能让它更加丰富,形成多音混杂的语言格局。
在昆明生活了三四十年,对昆明话、昆明人有了一定的认识。总的感到,昆明话音素简明,词汇雅达,语法平正;虽与内地有差异,但并无抵触。这个“雅”是古朴典雅,昆明话中不仅保留着大量的古词语,一听就觉得雅,老昆明人还重礼节,跟人交谈常用敬称,多用雅词;“达”是昆明话含义清楚,表义准确,词语纯净。从中透露出的昆明人大体性格——淳朴、正直、热情、忠厚等。
近些年,昆明话在昆明一头“热”、一头“冷”。网络上时常盘点各种昆明土话,以谐取胜,取悦于人,博得流量,一时发“热”。而许多昆明娃娃,从小就学普通话,昆明话会听即可,有的和讲不好普通话的长辈产生交流障碍,这又是昆明话之“冷”。其实,昆明话也是历史上形成的,是各种方言融合的产物,顺其自然,热不为过,冷了可惜,还是“温呑”好。
普通话以北京官话为标准、以北方话为基础,是现代标准汉语。古代官方标准话称官话,有汉唐时期的中原官话、元代的大都官话、明初朱元璋时的南京官话、明成祖朱棣迁都后的北京官话和清代的北京官话等;昆明话与明代的南京官话和北京官话缘分不浅。明太祖朱元璋大批移民到昆明,主要是应天府人,所说的南京官话成了昆明话的主要源头。从明初昆明布衣学者兰茂编写的《韵略易通》和《声律发蒙》两部声韵学著作看出,当时昆明汉语方音主动向南京、北京官话靠拢并得以成型。至今昆明话的大多数语汇、语音、语法都和普通话相近,昆明人多能听懂普通话,而能说普通话的外地人也多能听懂昆明话。
有不少昆明话词汇与普通话仅“一字之差”。如“云南十八怪”之一的小姑叫“姑太”,还有砚台叫“砚瓦”,围裙叫“围腰”,火炉叫“风炉”,信封叫“信壳”,脸盆叫“铜盆”,土坯叫“土基”,活该叫“该应”,迁就叫“将就”,滤水叫“控水”,心疼叫“辣疼”,声音叫“声气”,丢失叫“打失”,耽误叫“耽搁”,强辩叫“强刚”,摘豆叫“扯豆”,赶集叫“赶街”,端饭叫“抬饭”,装病叫“推病”,踢门叫“跛门”,撞墙叫“冲墙”等等。至于药水叫“水水药”,麦芽糖叫“叮叮糖”之类。
但就词汇而言,昆明话与普通话有许多不同。如加油叫“攒劲”,斗笠叫“蔑帽”,碌碡叫“碾砣”,拳头叫“锭子”,臭虫叫“壁虱”,讨厌叫“万恶”,好像叫“将达”,生气叫“不得”,旮旯叫“格落”,能干叫“辣操”,身高叫“个把”,不中听叫“扛耳朵”,不得了叫“不当子”,十字镐叫“洋挖挖”,出乎意料叫“好玩”,口齿伶俐叫“嘴辣”、叫“嘴快”,可怜叫“肉麻”、叫“造孽”……
有的昆明话与普通话相同,但含义却不同。如“白酒”在普通话里指烧酒,而在昆明话里指甜酒;“卵子”在普通话里指卵细胞,而在昆明话里指睾丸。有的昆明话词汇既有和普通话相同的词义,又有自己的所指。如鼻子在昆明话里也叫“鼻子”,与普通话相同,但昆明话还把鼻涕称为“鼻子”。如昆明话把捆称为“扎”,意思近似普通话,但冷也叫“扎”。昆明话称绿色为“翠”,和普通话相通,但把鲜艳也叫“翠”。昆明人称喜好为“爱好”,但“穿着整齐”也叫“爱好”。昆明话称糨糊为“面糊”,类似普通话,但又把腼腆也叫作“面糊”。昆明话和普通话一样,都称凶恶为“恶”,称休息为“歇”,称青色为“青”,称洗身为“洗澡”,称味甜为“甜”,但昆明话还多了个意思,厉害也叫“恶”,睡觉也叫“歇”,新鲜也叫“青”,游泳也叫“洗澡”,味鲜也叫“甜”。昆明话把累叫作“疲”,也近似普通话,但慢也叫“疲”、油滑也叫“疲”。昆明话和普通话都把扔称作“丢”,把棘手称作“辣手”,但普通话还有多一层的意思,老手也称“辣手”,遗失也称“丢”等。
昆明话词汇和普通话相比,还有颠倒过来说的,如将才叫“才将”,夜宵叫“消夜”,勉强叫“强勉”,符合叫“合符”,纸钱叫“钱纸”,整齐叫“齐整”,地道叫“道地”等。另外还有:忘记吃了叫“吃忘记了”,忘记说了叫“说忘记了”,很红了叫“红很了”,很咸了叫“咸很了”——也是一种颠倒。
普通话不带“子”的名词,昆明话可以带上它。如纽扣可以叫“钮子”,小妹可以叫“妹子”,湖海可以叫“海子”,外壳可以叫“壳子”,辣椒可以叫“辣子”,小巷可以叫“巷子”,街市可以叫“街子”等。
普通话中的“了”只能跟在词后,而昆明话的“了”可以放在词中。如“红了红”“蓝了蓝”“近了近”“远了远”“正了正”“歪了歪”“犟了犟”“顺了顺”等。昆明话两词连用,中间可以岔进一个“了”字,如“相因了相因”“温柔了温柔”“轻松了轻松”“困难了困难”“安静了安静”等。
有的时候,昆明话的表达比普通话更简洁。如昆明话特有的“给”字句型:走不走说:“给走?”看不看说:“给看?”玩不玩说:“给玩?”骑不骑说:“给骑?”对不对说:“给对?”是不是说:“给是?”洗不洗说:“给洗?”乱不乱说:“给乱?”跑不跑说:“给跑?”。
昆明话“不”字的用法也和普通话不一样。如“不来”之用:不会讲叫“讲不来”;不会唱叫“唱不来”;还有“不得”:“吃不得”是吃得少;“记不得”是记不住;“走不得”是走不远;“说不得”是不能说;“认不得”是不认识;“晓不得”是不知道;“听不得”是听不下去等。这里的“得”字可以用来递进加重语气。如“急不得”——“急了不得”——“急了不得得”——“硬是急了不得得”——“急了不得得硬是”等。
昆明话的量词也多有特殊之处。如一阵雨叫“一仗雨”,一支枪叫“一杆枪”,一件事叫“一台事”,一座山叫“一架山”,一行字叫“一路字”,一团棉花叫“一坨棉花”,一把面叫“一箦面”,一座坟叫“一尊坟”,一辆车叫“一张车”等。
在昆明话中,还有一些套客气话,跟普通话不大一样。如客气叫“央拘”;多谢叫“难为”;款待叫“招呼”;款待不周叫“没招呼好”,也叫“怠慢”;发请柬叫“下请帖”;讲客气不多吃叫“吃假饭”等。
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普及,昆明话有普通化的趋势,出现了更接近普通话的新派话和更原生态的老派话。如昆明人都称“院”为“万”,如今还有老人读“万”,这是老派;城里昆明人却读“艳”,这又是新派,虽与普通话读音不同,但相较老派而言,还是更接近普通话。
昆明风俗改变很大,好多词汇退出了昆明话。如旧时婚俗,订婚时男家送到女家的半扇猪肉,头尾身割开,连而不断,称“三道割”;婚礼前男方要提前把一只活猪和一只活羊送到女家,叫“鞭猪”,同时送去一块猪腰花,让新娘结婚前一天炖汤喝,又叫“离娘肉”。出嫁时母亲塞给新娘一个红布小袋,要在半路上扔掉,叫“口舌荷包”,还有新婚头一天的“捶门柬”,复门时新娘去来拜别的“高叫声”等等,如今都听不到了。
在昆明,有种态度叫“孔雀”,有种勾引叫“支脚”,有种称赞叫“板扎”,有种难度叫“尖刚”,有种评价叫“嘈耐”,有种感觉叫“肉麻”,有种低能叫“日脓”,有种智商叫“憨包”,有种神武叫“喷缸”,有种猥琐叫“恶俗”……
昆明话中有不少古词,显得十分古朴。如结婚叫“毕婚”,自己叫“单个”,软和叫“软乎”,刚才叫“将才”,只要叫“但凡”,辛苦叫“生受”,理睬叫“耳识”,估量叫“量识”,拜托叫“上伏”,不必叫“何消”,麻烦叫“难为”,安静叫“雅静”,值钱叫“金贵”,如果叫“强如”,带劲叫“展劲”,院子叫“天井”,月亮叫“太阴”,西红柿叫“番茄”,便宜叫“相因”,这会儿叫“这辰”,便宜货叫“相因货”……昆明人会对忽悠者说:“你莫挨我墨者黑也呢!”而昆明人得知真相,又会说:“原来是这种啊,怪之不得。”——此中“墨者黑也”“怪之不得”,尽显古朴之气。
普通话的方位词,后缀多用“头”“面”“边”,如“上头”“左边”“里面”等。而昆明话却用一个书面字“首”优雅地“缀”在后面:下头叫“下首”,上头叫“上首”“高首”;左边叫“左首”,右边叫“右首”;前面叫“前首”,后面叫“后首”;外边叫“外首”,里边叫“里首”,门里边叫“门首”;家里边叫“家首”;学校里边叫“学校首”,学校外边叫“学校外首”;寺庙里边叫“寺庙首”,寺庙外边叫“寺庙外首”;衙门里边叫“衙门首”,衙门外边叫“衙门外首”——这个“首”的用法,宋代的《广韵》和《集韵》中有记载,中原已失传,而昆明犹存。
古汉语中的“之乎者也”也走进昆明话,如菜特别好吃,昆明人会说“菜之好吃法”。按此结构还有“成绩之好法”,有“功夫之深法”,有“脸之白法”,有“房子之大法”,有“人之坏法”,有“生呢之子弟法”,有“长呢之瘦法”,有“娃娃之淘法”,有“演呢之鹊洋法”,有“走呢之快法”,有“坐呢之稳法”,有“说呢之仙法”。还有“恶之耐嗓”,意思是出言不逊;有“巴之不得”,意思是非常期待,如此等等。
就语音来说,老昆明人性格“温吞”,说话也温吞:发声低沉、音重而不响亮,平直、松弛而少生动,舒缓、柔和而少变化。有人认为,昆明话的沉缓松弛源于昆明滨临滇池,平野开阔,夏无酷暑,冬不严寒,四时之气,和平如一,昆明人温饱易得,性情温和,疏懒恬退——此为一说,值得探讨。
你要问一个昆明人,中国哪里最好,他的回答一定是昆明,你要问一百个昆明人,世界上哪里最好,他们的回答一定还是昆明。要寻找真正的昆明人,还得从“水”开始。几乎大部分城市的城建史,都是择水而居,从黄河岸边到长江之畔,水是一个个城市的命脉。
昆明也不例外,浩瀚苍茫的五百里滇池,为这里提供了丰美的水草和鱼虾。数万年前,昆明人的祖先就在滇池一带茹毛饮血,打猎捕鱼。他们勤劳勇敢,自给自足,他们是青铜器时代的氐羌部落。公元前3世纪,楚人庄踽率众入滇,建立滇国,称滇王。公元前109年,汉武帝用兵云南,在昆明设益州郡。再往后晋、唐,中原朝廷从未放弃对云南的管辖。公元937年,段氏夺取南诏政权,建立大理国,在拓东城基础上设鄯善府,即昆明。公元1253年,元朝大军攻占云南,回族人赛典赤主滇,设置昆明县,真正意义上对昆明乃至云南的统治。明代大将沐英、清代平西王吴三桂,以及民国期间的唐继尧、龙于、卢汉等各领风骚……
兵连祸结的昆明,城头变换大王旗,带有鲜明的军事屯堡底色,从市内的一些地名就可见一斑。如豆腐营、金刀营、黄瓜营、麻线营、大树营、张官营……因为战乱和移民,昆明的历史成了一部混杂的民族史,少数民族与中原汉族在这里交流融合,把昆明人的血液和基因变成了一张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复写纸。许多昆明汉人自称祖籍在南京的柳树湾或者高石坎,他们的祖先要么是手拿令箭和虎符的军官,要么是脸上刺字的囚徒和罪犯,要么是屯田垦荒的士兵;从来没有一个城市,像昆明人这样来源驳杂而混乱。
昆明是一座漫不经心的城市。“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这样的城市适合养老,适合发呆,适合无疾而终。这样的城市气候温和,温和得像温吞的昆明人——总是不疾不徐,总是慢半拍,不华丽不优雅,不凌厉不粗糙,日子过得每天如一日。昆明人宽容,宽容到不管达官显贵、富商巨子,还是蓬头乞丐、贩夫走卒,都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他们不会像北京人一样关心政治,不会像上海人一样关心股市;要问他们关心什么,他们会跟你说,什么都不关心;活着就是一直活着,一直活到再也不能活的那一天。
昆明人也爱追逐时尚,但这种时尚总会像“云南十八怪”一样串味。可能今天广州流行的时装,明天昆明就会有人在街上穿。昆明人穿衣的风格,可谓七股八杂——有人穿薄纱裙子,有人穿长袖,有人穿毛背心,有人戴皮帽子。你不必惊讶,惊讶也没用,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种心态既养成了昆明女人家庭主妇般贤惠,又养成了昆明男人不求宏图的悠闲。你看街上开馆子的、擦皮鞋的,大多是外省人;更多的昆明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平淡淡,安宁享乐。没有性格,也许就是性格。
每当夜幕降临,昆明到处都是烧烤摊,到处都是歌舞升平。每到周末,昆明人像蝗虫一样开着私家车奔向地州,偷得休闲享受美食。为此,得到一个有意思的绰号——昆虫。昆明人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移民历史不混血特质,造就了昆明人的混浊身世。浑浊的昆明人更像昆明的一种小吃——过桥米线。他们以鸡汤为汁,佐以鸡肉、火腿、竹笋、生肉、青菜、菊花,连同米线一股脑下进碗里,碗面上平静不已,底下已经汤浓汁鲜。这种容万般为一碗、冶古今于一炉的吃法,虽说最早源自于蒙自,但昆明是省会,发扬光大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昆明的人口有860多万,居住在昆明城区的大约710多万。这710多万人口中,有多少昆明人有多少外地人,算都算不清楚。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偏爱米线。昆明人偏爱米线,偏爱到超出所有人的想象。除了米线,可吃的大约是各种山茅野菜。昆明人吃树叶、吃草根、吃虫、吃花、吃药,能吃的不能吃的,他们都吃。可吃的花,有棠梨花、苦刺花、金雀花、银雀花、石榴花、核桃花、大白花、棕榈花、芭蕉花、三七花、芋头花、南瓜花……可吃的药主要是草之和附子,草之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巩俐吃的那种,草之有毒,弄不好会死人。要求煮的时候不能见金属,不能见冷水,不能熄火,要连煮一天一夜,有人值守,等里面有毒的之头碱破坏得差不多了,才可以吃。
昆明人是出了名的“家乡宝”。他们不愿走出去,十个昆明人走出去,回来的可能十五六个,多出来的有些是他们生出来的,有些是他们娶回来的。云南不靠海,云南人想海都想疯了。哪怕看到个湖泊、河沟,都以为见到了海。比如阳宗海、洱海、干海子、水海子。但浩茫五百里的滇池,在他们眼里却成了洗菜的池子。睁眼看昆明,有香车宝马,有山花烂漫。满街大象窜、孔雀飞,那是外地人对昆明的想象。昆明人在这个城市,留下春夏秋冬,徐徐前行,像过桥米线的杂糅,像野生毒菌的生猛,像春暖气候的温吞,像心头念念不忘的老昆明……
家乡宝情结,只要是家乡的,什么都好,昆明人喜欢叫自己家乡宝。昆明人到了外地,不是发现别人的优势,而是觉得什么都不好。乘电梯嫌楼高,吃饭嫌味不够,找地方觉得远,抱怨最多的是天气,“咋个这样差?”,热了受不了,冷了也受不了,都说“还是家昆明好”。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