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请柬(外一篇)
作者:徐业君
晨雾未散时,山峦正在梳妆。我分明看见她将云絮别在耳后,松针垂落的露水正在给蕨类植物写信,那些蜷曲的嫩芽便成了春天最早的邮差。
露水浸润的台阶泛着青玉光泽,像被谁随手抛掷的碧玺项链。有蝴蝶撞碎林间光束,金粉簌簌落在我的帆布鞋上——这大约是山神预付的定金,生怕我们错过这场蓄谋已久的盛会。
溪水正用苔藓磨墨。当第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整条山涧突然变成竖排版的情诗。卵石上的波光原是标点符号,游鱼穿梭时,便有了长短句的韵律。蹲身掬水,指缝漏下的不是清泉,倒像是被揉碎的云母笺,每一片都写着潦草的邀约。
转过隘口,整座山谷在燃烧。野桃花把积攒三季的情话化作火焰,烧穿了残冬最后的矜持。老梨树披着雪白婚纱站在火海里,蜜蜂穿梭其间,翅膀振动的频率恰是春分的鼓点。风过时,绯色与素白的情书漫天飞洒,连啄木鸟也暂停劳作,歪着脑袋读起落在松干上的花瓣诗。
半山腰的野樱最懂留白艺术。她们把粉雾泼在裸露的岩壁上,惊醒了沉睡的映山红。此刻的樵径成了莫奈的调色盘,松绿、桃粉、梨白在光影中流动,连我的影子也染上水彩质感,每一步都像踏在未干的油画布上。
坐在倒木上歇脚时,发现树桩的年轮里嵌着几粒山苍子。这些黑色的小楷字记录着去年的约定:某月某日,曾有云雀在此朗诵太阳的十四行诗;某时某刻,松鼠偷藏了半枚橡果当作逗号。而现在,菌菇正从腐殖土里冒出圆润的句读。
暮色把群山酿成半坛梅子酒时,我揣着满兜子春信下山。石阶上的苔藓开始显影星群,晚风把白天的光影打包成压缩文件。忽有夜莺啼破渐浓的靛蓝,整座山突然亮起萤火星座——原来所有等待,都是为了此刻天地同频的震颤。
回望来路,月光正在给桃林盖邮戳。那些未及拾取的春日密语,终将在某片融雪的泥土里重新发芽。而我的帆布鞋底,早已拓印下整座山的指纹。
浮生箓
太虚寥廓,元化絪缊。吾侪托迹尘寰,譬若漦珠坠九霄,蜉蝣寄一苇。昔者女娲抟黄土作人,神农尝百草济世,然则二曜跳丸,四序更迭,纵使姮娥窃药,彭祖斟雉,终难免北邙同归。此非造化弄人,实乃道枢常在也。
观夫龙伯钓鳌,岱舆沉渊;夸父逐日,邓林成荫。彼皆禀精卫填海之志,怀刑天舞戚之勇,然苍梧云断,赤水波寒,徒留《山海》残卷,空传《穆传》遗篇。故《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庄生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诚知人力有穷,天工难测。
昔周室既衰,老聃骑青牛出函谷,紫气东来三万丈;孔丘制麟笔删《春秋》,素王名冠七十二君。一者守藏室以观复,一者乘桴筏以弘道。然柱下史逍遥乎玄牝,大成至圣劬劳乎杏坛,虽殊途而同归,皆洞明“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之谛。
试看楚泽兰凋,犹存正则《离骚》之泣;易水风寒,尚响渐离《筑歌》之悲。屈子怀沙,非不知“众人皆醉”;荆卿赴秦,岂未晓“壮士难还”?盖因血性未泯,宁效苌弘化碧,不作脂韦随流。此等气节,纵使孟贲扛鼎,夏育搏熊,亦当汗颜。
汉武通天台上,方士燔青词;唐宗华清池中,太真舞霓裳。彼时鸾辂龙旗,恍若与天地同久;岂料茂陵秋风,终成马嵬夜雨。杜牧之赋阿房,非止讽秦;白乐天歌长恨,岂独哀唐?实乃借古鉴今,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理。
余尝夜读《鵩鸟赋》,观太傅长沙鵩入舍,占之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遂作达生之论。然其《过秦》雄文,何尝不蕴贾生痛哭之志?犹记范希文“先忧后乐”语,范文正公岂真忘情庙堂耶?盖深谙“居轩冕之中,有山林之气”乃为真达者。
至若严子陵钓台春涨,林君复孤山梅影,似超然物外矣。然严光足加光武腹,非傲世实存诤谏;和靖“暗香疏影”句,非咏梅实抒襟抱。此等人物,正如太史公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今观世相,有类《盐铁论》所载:或效猗顿积珠玉,或慕石崇竞豪奢。然金谷园坠绿珠,铜雀台锁二乔,曾几时乎?反观张季鹰莼鲈之思,陶靖节葛巾漉酒,虽贫犹欢。故《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非酸儒自慰,实乃参透“鹪鹩巢林,不过一枝”之机。
暮春既望,余泛舟震泽。见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忽忆越国大夫泛五湖,晋处士种柳五柳。彼等或功成身退,或守拙归田,皆深得《阴符》三返之旨,《道德》知止之训。乃知留侯从赤松,非为避祸;渊明赋桃源,岂在逃秦?
文末援笔作歌曰:
蚁旋磨,驹过隙,北邙山下尽鹑衣。
秦皇台榭今蒿莱,汉武旌旗化黍离。
但得琴书养浩气,何须麟阁标姓字?
请看寒山拾得笑,明月清风无尽时!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