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上、中、下)
作者:陈希平
十年砍柴(上)
在川西北高山羌寨的增头村(羌语吉勒呗),有过年前上山烧桴糟的习惯,贫困家庭还得去找两背干柴回来。1978年春节前一天,一大早,我们几个穷邻居就急忙去村西磨子沟叫坡坡阁的地方找干柴。在此之前,我们还去坝谷等地烧桴糟。早上很早我们就要上山,中午前要砍上五六背柴的量,剔去桠枝,堆放好进行燃烧,出了火炭就撮雪来浇灭、刨开、凉冷,就成了桴糟。太阳落坡时大抵有一大背篼外加一口袋的成品木炭,背回寨中的家里往往天已擦黑。这是本地习惯,过年前家家户户都上山烧桴糟,极少的家庭去烧杠炭,那是因为杠炭得到很远的山上,须有劳力,有烧炭经验的成熟壮汉才办得到。再就是临时找几背干柴回来,因为,过年了不可能还烧生柴,无论如何再远再辛苦也得有干柴烧锅过年,还得有桴糟来烤火取暖,再穷也得在正月初几头请几桌近亲客人,一年四季亲族间走动走动,叫请春酒,烤点炭火,烧点干柴做饭,是当时农村一般家庭的春节生活。
寨中富裕人家的院墙上堆着几大码干脆的硬杂木粗柴,也就是我们说的杠杠柴。而在我们家,还是用的生湿的细丫枝柴。富裕人家有财力请十几二十个人工提前几年从山里背生柴回来码着晒干,所以他们每天有干柴烧锅和烤火。几十里山道,一天能背回三趟。我高中毕业这半年就被西坝头余家请去做这样的背夫,这是寨中人家已看得起我,已能做重体力活,是大小伙子的标志。当时去他家做工夫,吃的是很高档的细粮:麦面馍馍和大米饭,晚餐是丰盛的酒肉佳肴,这在当时,是寨中上等人家。多数贫困人家没有请工夫的能力,只有在过年前自家人赶忙去找干柴,烧桴糟,准备过年。我的家就属于自食其力那种。1977年底,国家恢复了久违的高考制度,在这之前,历年都是推荐。我参加了这一年底的全国统一考试,并且取得了录取通知书。这年过年前夕,是我最后一次上山砍柴。
烧柴火就能看出寨中的三六九等。家中能挣工分的人少,娃儿多,年终决算还欠生产队,属超支劳弱户。大家都特别看中生产队挣的那点工分,平时也不敢请假干私活。烧柴火也是去较近地方找的生桠枝柴。寨中历来的劳动风气,特别崇尚吃苦耐劳,看重生产队的劳动表现,休息天很少,一个月一次。我家对门高个老潘就是全村的大队长,虽不是亲戚,但我喊大姑爷,与著名老红军张志友是亲戚,是孤苦出身,特别清廉正直讲原则,一年四季都忙于生产队的劳动带头作用,多年了就穿一件政府救济的军大衣,两肩的棉花都开在外面,他没法与队里其他干部相比,他家就只有四面墙壁,房子还是大跃进时队里的公共食堂,好几个娃儿加父母都挤在门后石砌的一张大木板床上,门口终年一小堆生丫枝柴,那还是家庭主妇去砍回来的。每当煮饭时,一屋子都是呛人的柴烟,好在有少量小娃儿捡的半干半湿的玉米根篼能见火焰。大队长开会时间多,平时都忙于公务,也只是临过年了才去很远的山上找两背干柴。
每个傍晚,浓浓的炊烟都灌满村庄的贫困人家,因为柴是生的,遇到天气有变,烟子就更是出不了门窗,全堵在屋内,一家人被烟薰得睁不开眼睛,泪水长淌,我家那间低矮的平房长年就是如此。那时所有的灶房也没有什么烟道烟囱设置,好在羌寨一般都是三四楼层,情况好得多。矮平房或简陋房屋不多,多属新建家庭,一口锅灶里先猪食后做人食,火塘没有其他人家那样正式的铁三角,平地一火坑立着三个长条石,明火敞烧,上面吊一鼎锅或变形的铝锅,也有简易锅灶,每晚夜深了才饭熟,等得一家大小饿得心慌,都是稀粥,装一肚子即去睡觉,这样的生活过有许多年。寨中多处都是穷邻居聚居,大家都清楚彼此。说到借东西,只要有,都十分慷慨。
通常富裕人家烧的是陈年木柴,还有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松光,什么样的柴火都备有,除了有引火炒菜的干丫枝柴,还有蒸饭蒸馍孔洋芋炖菜的柴和炒菜的干柴,易燃而无烟,叫我们羡慕得呀啧啧啧。不像我们家,要引燃灶火都很艰难,吹火筒吹啊吹,没有火筒用嘴炊,双眼被薰得恼火。隔壁老朱家也是经常没有柴烧,靠朱爷爷一个人山里去找柴,朱大表叔跑社会搞交际,行祖传中医羌医挣工分,在生产队晒坝旁边开草药房,很少做具体农活和家务,他家经常是吃香喝辣,高朋满座,生活讲究,有最早的上海144型交流六灯三波段电子管收音机,但有时候还跑到我家来借一抱柴去烧饭,还有碗筷什么的,因为他家来客多,过几天后,母亲就叫我去索要回来。
幼年的我主要捡玉米根蔸,捡回后把它们整齐码在院坝里,晒干的玉麦根蔸易燃很炊锅。或是找背篼柴,即背篼里装节节柴活柴疙瘩。等我稍大点后,我就拿着绳子,弯刀进山砍柴,若家里不缺柴火时,就主要去山上砍生柴背回来。
增头寨砍柴的地方较多,东边有于姑都梁子林盘,东北方的基阁和红觉尔阁,中寨边田上的刻尼刻,算是最近的,但柴少,除非细桠枝柴。北边的坝谷很高很陡,上面有干海子,海子旁边山上森林蓊郁,菌子也多,往西延伸到大牛场。大牛场下面是小牛场。西边磨子沟几十道山梁直通外乡外县,还可到寨子下面的河坝,再上坡到寨子对门山上的倒拐和黑布等地,那里有青杠柴。我们常去砍柴,挖山萝卜等,砍柴有远有近,越远才有干柴好柴,但路程又远又陡,背一背回家很劳累了。
寨子所有的地方我都去砍过柴,结伴去砍柴的时候多些,最简便的是上山后,爬上大杉树砍下粗长的树桠枝,到树下再用刀剔除细枝,宰成一米二三,打捆背回来,一棵大树的枝丫就足够一背。有时也砍质地坚硬的杂木柴,但砍起费力,杨柳木质疏松,黑刺柴没有火焰。我的青少年的许多时光都是上山砍柴,且多在冬季,腰里拴着绳子和插弯刀的刀挂子,羊皮褂与裹脚都必不可少。平时家里若没了柴,就在房前屋后东找西找拼凑柴节棍来凑合一顿饭,之后就不得不赶紧上山来找柴,我家就经常遇到缺柴烧这种情况,因为那时家中只三人:我、姐姐和母亲。
有一次,与隔壁朱表叔家兄弟光林一起去磨子沟砍柴,我俩同龄同学,后来招干他考出去了,我还去他工作单位茂县土门乡耍过,我俩关系很好,可惜他不幸于1993年因病离世。当时他只带绳子没有刀,就先借我的弯刀,结果到中午他砍了一大背柴,我却什么也没有,肚子里又还没有进食,我只好背点他剔剩的细枝丫回家,这是我唯一一次背回丫丫柴,很羞人,走到挨近寨子的大田二那哈时,只好等光林先走拢屋后,我才快速回家,庆幸外人都没有看见。母亲问我,你的弯刀呢?我才想起,我还把弯刀丢忘到了山里,因为路远,也没再回去找。50多年过去了,那把弯刀在山里恐怕全锈坏了吧。
我十多岁时,一个人进大山里砍柴背回来,砍回的都是杠杠粗柴,一个假期要堆成一大码。每次进山都要走很远的山路,背很重的柴背子,用皮褂垫着背脊,两肩窝勒着绳索背回来,沿途歇气无数次,除了去磨子沟多平路,其它地方全是陡坡,上山砍柴至少需四五小时,经常一早出去,午后一点左右回来吃上早饭,背回家后规整地码着,作为成绩,要求家人等半年之后晒干了才准许烧用,往往我的家人半干时就迫不及待了。
有几年,学堂放学后,我与邻居七十一(人名)一起,到很陡又很高的坝谷去拉木巅子,就是别人砍倒大树取走木料剩下的树梢那部分木头,爬到目的地已是黄昏,我俩赶忙用弯刀剔除枝丫,我家穷,没有钉牛,就是有孔能拴绳子的大铁钉,在木头的粗根部打进去,套上绳索就可拉走。我只能用弯刀砍成一圈凹槽,便于拴绳索拉下山,不然绳子会磨坏。从山里拉到坝谷高坎岩土边,再把木巅子从坝谷边放下去,下面有专门放木头的大溜槽,垂直高度六七百丈。平时,我们也经常到这儿找干柴背下去,这里很陡,找一拐棍杵着,背子重了,双脚就打闪,不敢在溜槽里放柴捆子,垮架了很麻烦,所以只有背着直下溜槽旁边的小道。虽说可以在溜槽上放木巅子,若放好了则可直达小寨子上面斜坡田头,但往往中途常会卡住,得去撬开所挡放木,木巅子粗大,下冲能力就强。放到下面地里就用人力拉,拉过十来张平田和土坎,就到下寨东侧水沟边,再经平顺巷子,平路拉起木头非常吃力,等我俩把木头各自拉回家,天已黑尽。我和七十一就这样拉木巅子持续有好几年时间。
把木头劈成细条,晒干,称作柴花子,这是家中有男劳力的体现,我家也终于用上了柴花子,与母亲半生半干的细桠枝烧锅搭配使用。然而,当我积攒的木巅子已有三十多根时,邻居朱大表叔向我家来借木头,这个人当时可是理县的风云人物,曾经到某县当了区干部写说话过激犯了错误而遣送回乡当了农民,后来又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朱表叔来我家借木巅子,因为他能说会道,不费吹灰之力,我母亲就答应了,并且30多根全部借出去,未留一根,那是我从坝谷高山顶部干海子后山艰辛弄回来的。老朱家用来去搭建他家房背顶棚,从此他家也就再没有归还,也没有算成价钱而不了了之。两千零几年,朱大表叔到米亚罗中学来找我玩了几天,当时的我已将此事早忘得一干二净,那时他已70多岁,说是在搞一种神秘的民国时期国军遗藏的黄金去处,他来找川西一个有特殊经历的老工人,他还给我看了十一个现在还健在的老人的籍贯、住址、职业经历及照片。朱大表叔投入此事已有十几二十年,对此深信不疑,还叫我万分保密。他还说领头的是某重要人物的儿子,有名有姓,事情成功了我这当外侄儿的也必沾大光。现在他已去世十来年,看来朱大表叔最终也没有实现其夙愿。
1977年7月,我从县城两年制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劳动有半个月后,我被生产队长分派到大队刚成立的林专队,吃住在河坝林园,每月还有一只羊。老潘为林专队队长,老村干部,管理严格,按时作息,大雪飘飞,也得一早出去开荒改土,多年后我们开荒砌的梯田石墙还依稀可见。
这一年的12月10日,恢复高考,县中学操场站满荷枪实弹岗哨,我生平第一次排着队缓步进入考场。公社书记杨三朗笑着给我说:你小子填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呢!其实我们当时的文化水平都很差,林专队劳动时,首次在别人那里发现一本脱了封面的半文半白书,破烂脱页,一半书页还卷了刃,我借来一看,正是鲁智深大闹花果山,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几部分,囫囵吞枣,读来感觉太精彩,就在晚间大寝室睡铺上现炒现卖摆出来,老少队员们好几个晚上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我国古典名著《水浒传》。
记忆最深的是我们两个被录取者,由于我们寨子距离本县县城较远,我们选择去邻县去照标准照,上午从寨子出发,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再步行三十多里公路到达目的地,给了照相馆5毛钱,我们还在城里街上吃了碗2角5的辣子面,走回寨子太阳还没有落坡。这一天,来回走了很远的路,但对我们来说途程却不在话下,因为我们重体力劳动惯了,空身走着身轻如燕,可能也因为心情快乐吧。
如前所说,新年的2月5日这一天(腊月28,29为除夕),我们整装出发,进沟找柴。我们穿的都是麻布长衫、羊皮褂子,还有羌族地区自家所织的粗布裹腿,拿着砍柴工具,怀揣一块玉米烧馍,烧馍是头一天准备的,锅巴厚,吃起香,耐嚼经饿。进磨子沟,十多里后左拐过桥,三木平行上铺泥巴,再上陡坡近两小时后到达坡坡阁顶部,才在一人高的灌木林里发现有干柴,此时已是日头中天,到了山脊另一面一个叫欻(chuā)巴的地方。此处的每一处都有羌语地名,众多起伏山峦汇聚在眼前,再往上便是寸草不生的三尖山。我们各自找柴,砍好背起,用羊皮褂垫着背部,背起柴开始下陡坡,因为路面陡峭,我们又找来一根杵龙棍,冰雪湿滑,加之背子过重坠脚,好几次都被摔翻在路上。我还在一个凌冰槽上直溜溜连背子一起斜栽下去,好在沿途有杉树灌木丛阻挡,不然就滚到山下。重新整理好背子后,不得不抽出一些柴减少点重量,天将擦黑时我们才到达欻(chuā)坝达(坝达指山脚下小草坝)喘气休息。当时我们几个都负些轻伤,我的伤重些,腿上大片血浸刮痕,手板心好几个长条伤口。几个同伴吃苦耐劳的程度比我强一些,背一大背柴都比我稳当得劲,但他们都清楚:这是我十九年农村生活最后一次跟着他们上山砍柴。我从十岁起时常上山,是很“资格”的十年砍柴。如今,我考上了中专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我最后一次!我的命运伴随改革开放而彻底改变。
我们放下柴背子,在欻(chuā)坝达休息。坝达四周开始黑起来,天空已有星光闪耀。我们一点不慌张,因为有四五个人结伴,柴山太远走黑了是常事,剩下回家的路都是坦途,只剩两三公里,不再爬坡下坎。我们放松地躺在草坪的斜坡上,我拿出1角9分钱的双燕牌纸烟,所剩几杆刚好发完不争嘴,这算是中档的香烟,抽着特别醉香,尤其在大山深处,平时我们抽的8分钱的经济烟,味不好劲大还杀喉,与老把子们(上一定年的爷们)抽的兰花烟一样难受。几个同伴无不美慕.感叹说,你算彻底走出了塔子,我们还要这样一章子累下去。塔子其实是我们那里出沟路上的一处歌气平台,走出这里,也就是走出寨子的标志。我找不到安慰他们的话。是的,自接到通知那天开始,我就千百次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感觉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我们背着柴有说有笑很轻松地回家,中途只歇有二三哨,因为我们那时很年轻。
十年劳动,没有什么书看,倒有一段特殊的农村经历,紧够一生品尝。
那天背干柴回家,我家过年终于有了干柴、从此我再没去上山砍柴。
半个世纪过去了,家乡已发生惊人巨变:老百姓生活都已丰衣足食。寨中各自都找地基建起宽房大屋,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电气化已广泛使用,大家都不需要上山砍柴了,果树修剪剔下的枝丫就已够用,多年前砍的柴还码在那里,已多腐朽。
十年砍柴,永远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历史。
2019年3月写,2024.4月再改
(载于2024年《草地》第4期,发于中国作家网2024-09-08,阿坝文艺网2024.10)
十年砍柴(中)
(一)
增头寨是个大寨子,我家住下寨的上方,出门往北过一条巷子,就是村学堂,解放初期所建,两座青瓦房,西侧还建有一大平房,中间一篮球场,是全寨子文化娱乐中心,各种大规模喜庆娱乐集会都在此举行,春节期间特别闹热:打篮球,长短牌,丟窝、踢格踢毽子,抓子,晒太阳闲聊等。我及我的邻居都一贫如洗,但不影响到学堂去玩耍。
我家的石砌平房坐北向南,四面均为别家的高墙,平房建有五六年,早晨的阳光从东山头升起来,须等到十点半,才从高墙的缝隙间照晒下来,冬天更迟,11点半,才把温暖分配到狭窄的庭院,站在院中的粪堆上周身舒适。粪堆是一年四季从田间山野搜刮而来,主要是我背着背篼从野外捡拾来的牛马等粪便积累所得。冬季寒冷,天一开亮,父母就吆喝我起床捡粪去,春夏秋则是打猪草,我的劳动效率很低,回家时装在背篼上的收获物甚少,走遍全村田地荒坡也没有多少牛屎或猪草,父亲的意思是培养我勤劳不懒惰不怕困难的习惯,仅此而已。院坝西侧是大门,门外即是村巷。东面的高大房基,却是父亲的堂兄弟改土所分,因其在外工作安家,父亲最终花大价钱买下来,方便以后树大分杈,人大分家。
我、姐姐与父母亲一起生活有八年左右,夹在狭小的空间里,房屋结构六个板块:里侧自西向东三部分:厨房、火塘、我寝室和杂物处兼有一小地窖;外侧也自西向东三部分:嬢嬢(后母)寝室、导楼与书房。进房门便是导楼,有楼板,放猪草,门后放背篼,板壁挂着锄头一类。房门外的过道,算是院坝,往西出大门外便是村巷,开有厨房的出烟口,是几块石板砌成的高洞,队上有什么通知,诸如明天什么活路,哪里开什么会等,都是掂着脚尖通过这个洞口向我家喊话的,我们家人就答:晓得了。院坝东面高房基前有小块菜园和露天茅厕,只午间接受着短暂阳光。嬢嬢的房间是我生母原住的那间,有开向院坝的小格木窗,常年紧闭,房间门开向灶房,房间里有两口大小柜子,大抵全部贵重的东西放在里面,有米面油肉或少量的糖果麻饼子核桃等,所有好吃的只能等过年平均分配,平时没有。嬢嬢出门稍久必锁上房间门,如今想来,锁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计划伙食要细水长流,一天的口粮是定时定量的,没有多余,不然就会断顿,我姐就趁未锁门偷过几回面,拿得少,怕露破绽,或是经过许可的,姐姐就会以上山去砍柴的名义,走进寨子西面的磨子沟,找一块平地烧一堆火,舀来河边水,用一小茶盅煨着,水还未开就迫不及待搅上玉米面,那个好吃啊,漫山遍野都飘满香味。
我睡在阴暗潮湿的火塘里间,长方形寝室,刚好可以放下一张床铺,床头小桌放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但极少使用,因为煤油金贵,需下山到供销社去买,父亲大概半年左右提一瓶煤油回来,其时,我家已借了邻居好几瓶,归还给邻居后所剩不多,所以吃夜饭时才把灯点亮一会,而且灯芯头(称作亮花)只漏出一点点。我的寝室独自点灯稍久,嬢嬢在灶房那边大声说关灯可惜油了,我吹熄灯后,整个房间出奇的静寂,巨大的黑窟窿里可以听到耳洞里嗡嗡的声响。早上起来黑黢黢的怎么也挣不开眼,原来被一整夜的分泌物很厚实地封住了眼睛,就很惊恐地撕扯眼皮,这或许是很久没有蔬菜吃的缘故,我的双眼至今也没有睫毛。
寨子上家里几乎没有洗过澡,偶尔10多天半个月大人催促下洗洗脚。三伏天太热,偶尔跑到磨子沟或河坝头去学凫水,实际上是狗刨骚,但到底把身上的甲垢搓洗掉了。父亲曾带我到威州看过一次大腿上的皮肤病,下山到达公路边,一个班车猛力驶过来,我没见过,以为是什么庞然大物,惊吓得就往山坡上跑,是父亲把我拉住上的车门,里面十分宽敞,心里又无限奇怪。住了几天院,我还曾吃到别人给的一个大苹果,芳香四溢,比老家的花红大三四倍,那时,增头寨的水果就是圆根,花红也只学堂旁边那家人有。
我的左胸口曾生一很大的脓疮,白天毫无知觉,晚上脱衣时,把衣服粘得梆紧,怎么也扯不开,又必须撕离,衣服上便扯出大块的脓血,肌体上留一大坑,也不管它,这样每天临睡脱衣时才想到这块大疮,每天都要狠劲撕开粘紧的衣服,久之,衣服里面积成很厚的脓堡,顶部还很新鲜,我也没有告诉家人,大概持续有个把月自己就好了,如今胸脯上依然留着很大的一块疤痕,算是当时的一个纪念,并且我的皮肤现如今仍然很有抗病性。
我对我们曾经居住的这老屋充满陌生感,姐姐已十几岁,觑到嬢嬢出门,房间的门开着,她就偷跑进去检查翻看,但绝不敢留痕迹,待大门外有响动,就赶紧溜出来,把我一人剩在那里,嬢嬢回来从我们的神态发现异样便去检查,确证没有丢失什么才没有追究。我和姐对她喊嬢嬢,原因是我爷爷(家公)家几代人喊妈都以孃孃称呼,嬢嬢与娘同音,声调有点差异,至今也称呼。我自小到大没能喊过一声妈,倒是对老丈母喊过妈,当我的小弟小妹有别于我和姐而喊妈时,我的感受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我和姐住在火塘东侧最里间,房间很黑,没有窗户,床铺南北朝向紧靠东墙,墙外是高高的房基,北墙外是别家的粪坑和猪圈,墙壁上阴潮泛白,我便反向睡在向南靠门的这头,一眼可以看到火塘及其上方一个小天窗眼,看到更前方浓烟滚滚的灶房(经常烧生柴的缘故),中间隔的板壁是悬空的,可见两个灶烘(膛),一根板凳。火塘与地面平行,用三块长条尖石鼎立着,放着两个长板凳。寨中一般人家的火塘都在凹下的地面约半米的四方形,中间安有圆圈的铁三角,四方还有兽皮布垫,这样的火垅暖和而保热,这是稍微富有人家的陈设。我家火塘最简单,天窗眼小,板壁外是还有放杂物的导楼,所以虽是白天光线也很微弱。火垅(塘)几乎不用,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炭灰,只过年那几天才堆上些木炭烤火,是我们年前上山烧炭而成,一早上山,爬上衫树用弯刀剔下桠枝,或砍灌木称为杂木柴,在地上砍好码好后点火焚烧,出来的火炭用雪水逐渐浇灭,称作桴糟,当天背回。过年有桴糟,虽不能与烧窑的杠炭相比,一般人家的过年,也算是一种悠闲奢侈的享受。我高中毕业合伙烧过一次青杠炭,需要两三天,分家前我家没有烧杠炭的能力。冷季都坐在灶门前既煮饭又取暖,背靠悬空的板壁,为了节约柴火只用左边灶烘,挨墙壁的灶膛只过年推豆子煮猪头才用。左灶常年使用,先做猪食后煮人饭,洗锅时还将烧旺的柴火灭息,冬天饭好了,将灶里的火子刨到灶前灰台上取暖吃饭两用。寒冷的早上,姐姐拿了我的两件小布衫,在灶火上烤热跑来,叫我起床穿上。
我们床上坝的黑毪毯(羌语叫“索替”)很锥身体,估计是牛毛织成。尿床的腐蚀能力很强,将毡子的中部腐蚀成块大洞,后来毡毯下面坝了床草荐,就是稻草编织的很软和的床垫,条件改善不少,但也很快被蚀坏,只两头还能保全。尿床经常挨批评,尤其嬢嬢说我一点没有改正,你爸爸回来再说,尿桶就在旁边不用。所以我和姐早起时,就千方百计用被子遮掩,从来没有拿出毯子到院坝或房背晒过太阳,因为,一方面很爱面子觉得羞人!一方面院坝太小过阴只正午有阳光,两面高墙,家里也没有绳索牵挂,说起来不怕笑话,我的裤腰带也是挽了无数疙瘩才接上的,家里像样的粗、细绳索找不出来,有一节棉带子就珍贵得很。自家房背(我们那一带藏羌汉民房顶部都是黄泥铺成的平面)上可以晾晒,但必须出大门过巷子绕道住房背后,打开上首隔别人家的大门,在他们关牲畜有粪池的院坝,竖有我家安放的独木梯,不高,因为地势抬升不少,又因平房矮小,而成为上首这家的大阳台,还不时从天窗眼朝下看我家生活情形,相互招呼几声,正是周礼德家。谁又敢将丑陋穿洞尿浸的毪毯高挂在自家房背呢?我和姐姐的盖坝(被盖与毯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见过天日,直到我进初中住校读书止,姐姐结婚,新楼房建成住了人,我的那间黑黢黢寝室变为通道,我的铺就安在过道上舒服不少,一年后分家通道堵塞。
房间虽是黑暗狭小,经常来给我们打挤睡的特别多,都是姐姐的同伴,同辈长辈都有,大寨子的原因,我被裹挟其中,因为不需害怕,一觉睡得大天亮。有时,姐姐不在,也偶有人来住歇,我睡在另一头,隐隐感觉男女有别,却分明不敢动弹。更多时候是独自一人,吹了灯盏,房间特黑,鬼怪妖精似都藏于四处,许久才入睡。
火塘南侧隔道板壁便是导楼,阵有楼板,堆猪草,门后有鸡圈,旁边堆农具背篼等,板壁脊梁上挂着锄头一类,板壁的里间是嬢嬢所住寝室。导楼大门外即是狭窄的院坝,导楼(也算堂屋)东侧为书房,也是客房,有很明亮的窗户,安有张空床铺,印象中只有一个贵客来住过十来天,是本公社商店负责人,与父亲熟识,专门到增头寨卖小百货,我和隔壁同伴叫光林,趁老板出门卖货,就秘密从房圈门上翻进去,结果全是纸笔针线之类,我们又翻出来,啥吃的也没有,比如饼干糖果一类,所以丝毫没有被发现。我和姐一直没有在书房住歇的原因,可能应该是我们尿床,容易被人发现,阴暗角落容易窝藏。父亲当年为照顾家庭,从外县调回本公社担任辅导会计,十几里山路,很少回来,对我冷漠而严厉,我怕见他,家里人或寨中人需要教训我尿床和劳动偷懒的时候,往往说:你爸爸今天回来,我便十分恐惧,整天提心吊胆。其实真正回来了,也没有啥,只是我确实要规矩得多。
书房中间一个大方桌,虽没人住,还有模有样挂盏电灯,是寨子下边山脚安有水能泵(几千瓦小电站),夏季偶尔一亮,其它时间红红的,看得清里面平行曲折的乌丝。另外还安有一盏灯泡,高居于房圈灶房火塘导楼之上,印象中虽没有亮过几晚上,但当时在河坝公社住地也还没牵高压线,我们这个村寨在整个羌区用水电较早,后来才知,是村里一位在州府当官的人帮助解决的。到1970年代中后期读高中时,那些过户皮线都已老坏。那时似没有什么作业,不然这间书房是供学习用的,整年整天都有做不完的活路:捡粪、打猪草、砍柴、捡玉米根蔸等,稍大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从2分开始,全老力天工为10分。我的嬢嬢(后妈)体弱又是外河人,有欺生等各种因素,给她评的工分也很低。
(二)
我那时特别爱吃多,最不爱吃酸菜麦拉子(粥),就是玉米粥里放酸菜,晚饭偶有好吃的,比如大豆麦拉子,即大豆煮熟后撒上玉米面煮成的大锅粥,还有更好吃的连渣菜麦拉子,即将黄豆用自家手磨推成粉后不做豆腐,煮熟撒上玉米面的大锅粥,吃起太香,一年难得吃上几回。那时农村的夜饭是真正的夜饭,太阳落山收工回来,烧火先做猪食,多是生柴,灶烘里半天不燃,一屋的烟子让你睁不开眼。我家只有生枝桠柴,因为家中只有女人砍柴的缘故,别的有男人家是硬杂木粗柴,院墙四周有很高整齐的柴码子,好几年干透了的很好烧,几根就可以煮一顿饭,我家一年四季没有干柴,要找干柴山路太远,不易找得,只有过年才想方设法,到很远的山上弄一两背粗干柴应急。嬢嬢和姐姐只能到山上砍回生桠柴,也是在生产队劳动闲时找得,烧半生半干的柴好半天才把猪食煮好,即猪草煮熟撒点猪面,喂了一整年的猪也不过百多斤。猪食做完洗涮干净才做人的饭,直到晚上十过才开饭,与上午十一二点的早饭相隔十几小时,饿得不行,狼吞虎咽饱餐后便熄灯就寝,我睡在床上,肚子胀得难受,因为贪吃大豆煮熟的麦拉子(面粥),床上翻来滚去叫苦连天,至今想来那么多次居然没有胀出病,才刚吃既拉不出去,也吐不出来。嬢嬢那时还真有办法,用铜元蘸上清油给我刮背,刮上十来分钟居然好了,至今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姐姐说我小时候奶奶爱问我又吐又屙伤没有,我气喘吁吁说伤了,伤了,结果还是吃多。我的姐姐小名叫豆豆幺幺,或豆幺,豆幺姐,豆姐,这或许也是爱吃豆麦拉子有很大关系。只是如今生活好了,她70多岁,在都江堰很不喜欢听到用“豆豆”这个名字称呼她。
全寨几乎没有什么果树,只有上隔壁学堂附近一家院坝上有棵年代久远的老花红树,乒乓样大小,红透的果子到深秋还挂在与高房齐平的树梢,我们不时用石块打,后来主人家为了安全竟将老树砍掉。要吃水果到大山里有野花红,果实小若成人眼珠,四五个一攥,太酸吃不上两攥。蔬菜只有圆根(蔓菁),产量高,如厚实的圆盘,两三斤重,是生产队洋芋收获后撒的种,深秋收成,常去队里偷拔,剥了外皮当水果吃。冬天降临时圆根丰收,队里在一张大田上根据人头分成堆,我就直奔3口之家那堆,分无数趟背回家。圆根背回家,将茵茵镟去做酸菜或打成小捆挂到房檐边,冬天当干菜吃,羌语称姑戈,圆根块则暂时放到地窖里保鲜,每天都去偷几块吃,就像秋季收玉米包时嬢嬢姐姐要拿回一大捆甜杆,吃起来感觉比以后买的甘蔗好吃。现在的山村,桃梨苹果栗子茄子辣椒番茄南瓜等竟然都能种植,那时的土地显得很贫瘠,猪草也特别少,要讨一背猪草很难。
幼年感觉吃得最久的是洋芋圆根白瓜黄瓜一锅煮,喜欢这种吃法,其时令正是山寨青黄不接之时,自留地里最先出的是洋芋和白瓜,白瓜现在已少有人种,在当时山寨似乎只产白瓜,也就特别好吃,玉米出红须时,瓜也在玉米脚边牵藤开花,像高脚杯一样的花朵,深黄与浅红,很美,还有与玉米套种的大豆,仅此而已。半年见不到一点玉米面,或许是嬢嬢那地方(汉区漩口沟里)饮食习惯,什么东西都喜欢大杂烩,把洋芋圆根白瓜都切成很大的滚刀形状。我的饭碗是一小瓷碗,一勺舀出来,两坨就装满,全是白瓜萝卜,洋芋成了抢手货,我个头比灶头矮,踮着脚望锅里看有没有洋芋,嬢嬢不许我在锅里挑选,舀什么吃什么,说如果都去找洋芋吃,那剩下的萝卜白瓜哪个就该吃呢?后来我们仨都按规矩,舀饭拈菜,是什么就吃什么。
秋后有了玉米面,嬢嬢每顿必须要掺和菜蔬:瓜、圆根、山野菜等,夏季参合叶上花(野菜也叫浆浆枯),冬天参合“姑戈”(干白菜或干圆根茵茵)。晚餐一锅玉米稀粥,掺洋芋或大豆最好吃,掺白菜酸菜野菜最难吃,一切都以节约为原则,父亲观点是保证不至于没有东西果腹,我和姐姐的最高理想是啥时候,能吃上一顿净麦拉子,即净玉米面粥,净玉米蒸蒸,与菜进行分离,但这愿望当时从未实现过。现如今,一大把年龄时,我对所有饭食都喜欢有东西掺和,比如大米饭必须有玉米面掺和,煮稀饭必须有洋芋或白菜掺和,一直想吃一顿洋芋面蒸蒸,洋芋面汤。
那时,夜饭的麦拉子(稀粥)吃完就必有锅巴,这是我们三人都极端期盼的食物,都是嬢嬢自己亲手主持操作,锅巴铲干净后她分成相等的三堆,我个头矮小,专门在灶边站到小板凳上等待,只等嬢嬢一声口令,我们三人都近乎疯狂去抓抢,各自放到嘴里享用美味,这样公平公正的生活在我家延续多年,正月初一,父亲也将糖果饼干花生等分成若干等份,大人小孩各据一份,决无特殊。当然最痛苦的是好几次的大年三十晚上,父亲说先把当天早饭剩下的豆渣面蒸蒸(玉米面与豆渣相混合食物)吃完,就是黄豆已提取了豆腐而剩余滤出的渣,在平时是好吃的,但比起大米饭就差远了。我们不能不听从父亲指令,可偏偏豆渣蒸蒸太多,我就特别加油的吃,想尽快完成任务好来享用大米饭,结果可想而知,香喷喷的大米饭再也装不进多少。
平时玩耍最多的,是到学堂坝子上去踢格格,两人竞技也可,在地上划成四个正方形对称的八格,单脚运动剔石块不能压线,并顺利踢入尾格指定小框内,就可修“房子”,即反背丢石块到某一框内,就是房子,途经房里即可双脚落地走,房子修得多说明踢得有技巧,谁先修完7个房子就是赢家,我们踢一大半天,很难修造成一两个房子,全部修成功的时候几乎没有。某天下午,我和同伴狗兄踢了一阵格格,就又到二那哈(田地名)最里面一岩洞里去做“焖焖”,寨中一种儿童游戏,即在地面画一饭桌,摆放九个小石板,做九斗碗,一块小石片上放泥巴,表示蒸蒸饭,放草棍表示萝卜,放不同草叶代表不同菜肴,小白石块表示肉墩子,……,那天我和狗兄说定,我们就在这里吃饭过年,在岩窝里还坝了“铺”,即扯了草,将地面收拾一新,天黑了,结果他妈妈找到了这里骂他耍昏头了,狗兄竟然乖乖地跟着回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弃在那里,我一人躺在“床铺”里不是滋味,还有一桌的“饭菜”呢?天黑尽了,我也只好怏怏而回。
我家在寨中属贫困户之列,周围几家都穷住一堆,借炭火做炊,都十分慷慨,只要灶膛里有尽管撮,那时,他们都在火灰里埋有未燃完的柴火,当做火种。至于借煤油只能到另外人家户才有,这几家没有灯,紧急时点一下松光,这是我、姐姐与嬢嬢一起生活时的经历。分家后,我和姐姐在一起居住,父亲说你姐姐成家立业了帮着父亲带一下兄弟,当时分得这个老平房,8个碗筷,十几斤玉米面。姐姐绝望之极时就在火塘边跪下来呼天抢地,直唤生母为啥丢下我们。我和姐姐一起生活,经常断顿揭不开锅,姐夫长年在外搞副业自身难保,别说帮补我们,他自身还东赊西欠。尤其青黄不接时,我的借玉米面难度越来越大,提着面口袋和秤杆,走遍下寨的大户人家,空手回来时,姐姐的一锅开水煮得盛开无数次,这是我和姐姐一起生活时的经历,正是我十几岁时的情形。
(三)
我们穿衣,主要来源于自己的耕织,麻布成为寨中最普遍的装束,家庭条件的贫穷与富裕,均需耐磨经事的麻布,出门劳作特别需要。每家自留地都专门辟有麻地,这在羌区高远农村应该延续了几千年,有绫罗绸缎的家庭很少,那是从外地买来的。种麻需要麻种,那时村寨各家自留地的田边地角均有麻植,不占主地,边边角角东一株,西一棵,一抔薄土却长得枝繁叶茂,千籽万粒压枝低,两三棵也足够下年的麻种,多余的麻籽好办,常见妇女们嗑麻籽吃,和嗑瓜子一样,嘴边挂大堆的籽壳,麻籽块太小,小娃的手也装几十颗,里面几乎没有内容,我便全装进嘴里大嚼,全是粗糙的皮壳,吃多会麻醉。有时大人们将麻籽炒熟吃,或过年敷在自做的糖糕上,这是富裕人家才有的手艺。种麻的目的主要是做成衣服,旧社会大多当作床毯被盖,买得起棉被细布的人家很少。种麻的过程,先将麻籽拌上草木灰,均匀撒在地上,用锄头轻犁薄土,出苗后让他们很拥挤地长着,都想争出头冲标杆,将各自身段弄得很细很长,有一人多高,正是种麻人所希望的,将要扬花时即被收获,连根拔出铺排在地里,日晒雨淋变黑后才背回家,开始较长时间的剥麻,都在晚上空闲时进行,去了皮的麻杆引火用。然后是搓麻线,搓线的工具有精致也有简单的,精致的有祖传金属制作的麻杆杆,现在已看不到,就像有些家庭你的灯盏系青铜制作,有三个嘴头伸出的灯芯亮花,挂在堂屋中央,四处明亮,也有像我家的灯,是用墨水瓶制作的,晚间高搁在门方上,尽量让更多地方得到光亮。我家搓麻线工具是用一截硬杂木棒杵在一块合适的圆根上,一大把麻丝悬吊在肩膀一侧,用羊皮褂压定,就开始搓线,也是好几个月不可怠慢的工程,直到将几十捆麻皮搓成线,最后是用草木灰伙几十坨成品麻线放锅里煮,漂洗晒干,织布做成衣,是整个冬天每个羌家妇女重要活计。我的嬢嬢也最终穿了长布衫,羊皮褂,学着用麻杆杆搓线和织布。麻布衣裳都必须用“斜纹子”,即至少提线穿梭两次,织时要用力砍紧,专门有一个像大砍刀一样工具,使纹路细致紧密。织布的工具有成套的几大件,我生母的这一套是我家公爷爷所馈赠,寨中几乎每家都有,再穷也得有一套织麻布的机具。然而寨中富贵人家比如许多干部家庭,也来织布,因为都用得着粗布,或许他们更乐意来凑热闹,农村家织的麻布不好看但经磨赖用。
新社会,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了,做为中学生,感觉穿麻布衣裳进城镇太土气,而在本寨,大多数家庭只有粗麻布,我读区中时,穿的是粗麻布长裳、羊皮领褂,裹脚(绑腿)布鞋,在山寨要劳动很适合,在今天更是民族特色,而在那时那地,则多少表示从高山远寨下来,十分的惹眼,便盼望有一身细布短衫,我的内衣有汗褟子(粗布与肉身之间的汗衫)和细布裤子,不至于太穷。我父亲说,他解放前小时候父母双亡,陈三爷家收留,穿粗麻布裤子,上山讨菌子遇大雨,麻布裤淋透,裤腰带上挂不住,得用手提,躲到背静处,太粗糙无法拧干水,只好脱掉将就晒干。我到初三时已有些虚荣,尽量找时髦短衣穿,特意借了父亲一件干部装而未还,因为我和父亲已分家,将我判与姐姐。我还曾经借用父亲之名赊欠过一双供销社棕色凉鞋穿,那时我姐拿不出来一分钱,姐和父亲争吵半年之久,也不知怎么解决的。我还借外乡同学一件咖啡色灯芯绒卡克衫,可惜只显摆了一星期被要转去。后来读高中,我彻底把麻布衣羊皮褂丢在家里,我那当干部的父亲似乎没有给我买过时新衣服。羌地有些地方穿无袖的黑毪褂子代替羊皮褂,后部长长的拖到脚跟,看去很不美观,如今,再没人穿戴。
买棉布要布票,困难人家买不起用麻布替代,我的内衣和裤子是买的细布,裤筒刚好跨过膝盖,然后由麻布裹脚缠着,全寨人都如此,羊皮领褂,与山寨爬坡上坎进出二荒林或田间劳作相搭配。裹脚布头先夹缠在大脚指上,再往下盖住脚背算是袜子,套上布鞋固定,再一圈圈裹紧脚杆,正像是当年红军与八路的绑腿,是村寨普遍的装索。我小时邋遢,拴的裹脚布经常散开,掉一路,因为没有细索子拴住的缘故,我把裹脚布尾锲进裹脚布的缝隙,所以容易掉落,裤腰带更是千千结,大小疙瘩连接,不然挂不住裤衩,是常年磨损弄断了再找布巾巾衔接,幼年时代,鞋跟早踩没了,脚后跟就露在外,冬季积厚厚一层甲垢,裂成大豁口,晚间烤火遇热生痛,姐姐便用猪油烤化浇注进去缓解疼痛。
村寨细棉被的广泛使用是解放之后,每家发有布票,到年底,父亲鼓起很大勇气买回缝制,其时,我们的内衣早已肮脏不堪,虱子虮子不少,其生存繁殖能力很强,内衣褶皱处,成堆成絮,我们把衣裤太阳下暴晒,还用滚水浇,火灰烫,火焰飘,一股焦糊味,几天后依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发展迅猛,有的还可能爬出衣外,同学多时,就有人说我的虱子多,叫我很不好意思,觉得女生面前很丢脸。同伴中很有不少捉虱高手,个别还是吃虱大王,野外大太阳时,男同伴们都一起脱衣捉虱,有一个叫浮恩的同伴,很能在每个人的内衣里捉到肥大的,他用嘴咬破虱子并吃掉它,还吃得津津有味,他家经济条件好,因此,他显然不是饥饿的缘故,纯粹是爱好。高中时已不多见,出来工作后,虱子就神奇消失,后来踪影全无,都说是合成纤维或洗涤粉剂的原因。
姐姐有一次到县城参加赤脚医生两个月训练,十八九岁还没有像样内衣,要走前一天从父亲那里找来件稍好的旧衣,还有一件半新旧的阴丹蓝衣裳,跑到水沟认真洗刷,连夜烧火烤干。到县城大寝室里只敢脱外衣而睡,因为内衣太破烂,怕大家笑话。说起来父亲是公社干部谁能相信?以后我有所明白:因为我家是劳弱户,我嬢嬢全劳力挣6分,姐姐5分,全年参加集体劳动,只抵得一个全劳力10分,而当时一个全劳动日为一角九或两毛,三毛为最好年成,所以我家历年都是倒找户,年终结算,总是倒补队上九十或一百元不等的数目,我父亲节俭老实出了名,每年都必凑足钱亲手交与大队,他的工资那时估计也就三十多元吧。分家后他也按时上交队上,直到农村包产到户止、其实,当时队里许多农户拖欠队里几百上千元,但最终都不知怎么了结的,而我父亲一分不少每年两清。当时,下街8分钱一个包子,两角一碗面条,但我似乎没有吃过几次,那大摞的十元,父亲每年交得特别爽快志气。
穿的麻布衫经久就黑旧,半年难得换洗一次,嬢嬢再三说才脱下,自己用灶灰泡了,拿到一里外水沟处,铺一石板,放上沉重的麻布衣裳,用脚板挽了水不停用力踩塌,半小时方才见点白,脚也洗得很干净,也有用木棒捶打揉挼的,那是阴丹蓝细布,还必须是大太阳。水沟挤满人,迟去没有位置只有耐心等待。有月光的夜晚,下寨的东边水沟上也有洗衣服的人,双脚踩踏清洗,这是因为白天农忙,也或者第二天要出远门的缘故,李白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西羌之地的妇女们月下捣衣,大抵忙于第二天的农业生产。
紧挨我们下寨上首西北的房后有一张大田,足有七八亩,羌名叫二那哈,是冬天附近各家户集中来织布的地方。十几二十人坐成挨近的一排,各有十多米长不等,人坐在稍低处,缓缓倾斜的坡地刚好坐着可以把麻布线拉抻,也不能太陡,坐织的前面有一高板凳托举着麻线,双脚蹬在固定的石板上,将洗白的麻线绷直拉抻,腰下的皮腰带两侧与挟布器连着布线即开始操作。
织布工具名称全有羌语,比如颠哈是穿线的木制梭条,颠梯是宽牛皮腰带,西苏是提线木条,达扩是指用来织紧布料的,就像大砍刀一样,坐下脚蹬的固定石片叫纪趣,斜纹子叫虽约,至少提线传线两次,布料结实耐磨,单巴子叫柏的,只提线一次,很简单,我嬢嬢就只能织这简单的布,可知织布在羌区历史悠久。每个人织布的进展都明显,布料从很远的拐角翻上来,说明已织一半,自然是叫人最高兴的,谁也不想孤零零剩下,最好都能在同一天完成。织布时间大约一个月左右,这样的布料可基本满足一家人一年的用度。织好的布还需沸水煮过漂洗至柔软方才进行剪裁缝制。
羌族织布机历史悠久,造型独特,与所有地方的织布机不一样,属家庭个体人力操作,是千百年农耕为主的自给自足自然经济必然产物。分两种,一种主要织裹脚(绑腿)布或腰带等,机械工艺比较简单;另一种主要为织衣物用布,机械较为复杂。
冬天寨子旁的大田上十几二十人织着布,家属小孩不时来打坐闲聊,场面甚为壮观。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我国商品经济的发展而逐渐淡出并消失,个别地方只简单的腰带等衣物饰品尚在织制,种麻织布已成为过去。
(四)
二那哈上一土坎,还有一张大田叫玛如格,刚好在小学堂的后面,中间是上中寨和西去磨子沟的大路,两地的高远处都有牲基(植有松树建有围墙的墓葬群),队里改土造田推平了些,其实村人早不知坟主,也不知隔有好多代,死人占活人地?本身不合理,可见些已风化的零碎白骨,以后,村里好多处“牲基”都让位于庄稼地或建起了新房。
现在的玛如格被拦腰一条上行的公路所占据,小学堂变作村委会住地,停车场及全村喜忧吉庆举办地。
那时,二那哈与玛如格或许是接了高房大屋的荫庇,粮食产量高,一年一季的玉米和套种的大豆特别大块,是一生产队的上等地,离晒坝保管室又近,所以大凡属于这几块地上的农活,诸如耖地、耕种、薅头草二草,秋收,沤粪堆肥等,往往都放到所有活路的最后,那是一种特别愉快的劳动,笑语欢歌,哪像其它远地,负重爬坡上坎,歇很多哨才能回来。犁地时娃儿们都来观赏,掰玉米都来凑热闹,找甜杆。我们打猪草也喜欢往这玉米林里钻,半天出不了头,地上也没有多少杂草,薅草的社员太认真。
北边的玛如格陡一些,二那哈就平缓得多,它成为小寨和下寨孩子的乐园,又有那么多中老年妇女集中织布,很多的家人亲戚来陪坐闲聊,有说有笑,致使寨中远些的住户也来此溜达参观。
到二那哈主要捡玉米根篼,从犁过地的土里找,抖尽泥巴,找一大堆后再用绳子做成背子背回家。大户人家瞧不起这小柴火,我家贫困户没有壮劳力,粗硬的干柴找不来,还有队里五保户,住在学堂边上,也常来捡。一个冬天,我在自家院坝堆上整齐的一大码,作为自己的成就,晒干了引火烧锅很方便。我也给我的五保户瞎子婆婆捡过柴,还写过她专门的文章。玉米根篼很短,社员们砍玉米杆时几乎贴着根部,这是为了不浪费,二那哈的玉米根篼之所以捡得干净,是因它根块大,离寨子近。我家有时连拴根篼的绳子也没有,我就常用自己的裹脚布,光着腿脚一趟背不完,再背第二趟。
二那哈有趣的玩耍是“秌(qiū)烟烟”。很大的一张斜坡田,在低处造一灶坑,准备好干牛粪或马粪,往高处挖一条很长的地下烟囱,用小石板盖严,石片要到很远的地方找回来。用细丫柴将粪引燃,不要火焰只需制烟,这浓浓炊烟得顺着你的指令,在遥远的那边袅袅冒出,沿途用泥巴遮盖严实,是很麻烦细致的工程。三四个人进行比赛,长长的烟道不漏烟子,看最先在远方升起炊烟。不必担心火种,织麻布的妇女中大多喜抽兰花烟,长长烟杆,旁边必有火盆,多是废弃的铁锅,也有火柴火镰的,这游戏得好长时间,中途有人破坏,逼得你不时进行维修。
二那哈紧挨寨子的地边,每年入冬都堆有很高的圆型大粪堆,是社员从各家关牲畜的圈里背出来的半腐烂草肥,每堆一层还得浇撒粪水进行腐沤发酵,来年开春再背到地里去铺撒,地多肥少,只能铺薄薄一层,队里的庄稼地依然十分瘦薄,就像我们的肚里油荤很少,出产依然不能果腹,不然,我们全大队社员也不会到区粮站背返销粮。
五六米高的大圆粪堆成为一群孩子“逮猫猫”的好地方。十几二十多人,先“麻纬”,即大家一起抻手,手心朝上或下各自选择,最终决出独异于大家的抻手者做猫,即如某人抻出手背,而大家都抻出手心。说声游戏开始,大家都爬向大粪堆顶端,“猫”随即奔来捉拿,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从粪山滑下到目的地,每一次都会有人被捉住,有的人连续几十次都没有当成猫,自然是最能干的,有的当猫多次,就是比赛奔跑速度,全是男孩,丛林法则,优胜劣汰。
还有更大的“逮猫猫”游戏,便是月光明亮之夜,把整个下寨人家户划为活动范围,通过“麻纬”或“氏雀”(相当于石头剪子布)决出两派,输方先当猫,“鼠”们藏好后才发出找的口令,若被逮住算输当猫,游戏的乐趣在于你在划定的范围里藏匿后总是找不着,猫们不得不放弃寻找宣布投降,说明躲的技术高超,各家猪圈及堆杂物的院坝、角落、柴堆、烂房基(废墟)等成为藏身之地,超出范围或进人家居室算违规。我记得我们3个人钻进一家场院的一具棺材旁边,后来觉得容易发现,干脆钻进了棺材里,用棺盖斜扣着,“猫”们外面来找多次都离开了,很久时间过去,大概已好一大夜,我们才钻出来,人们早散伙回家睡觉走了。此后,我再不害怕棺材。
麻布衣服不怕脏,也经磨。羊皮领褂子的作用也大,既可保暖当坐又可垫背,因为农村随时背负东西,还可翻出皮毛挡雨。
老木虫是我下寨的同伴,家中老大,人长得胖,他来我的床上睡了好几晚上,他的尿床比我厉害,第三晚上,我的床铺已找不到一块干处,他又要来睡时,我就说今晚到你家睡。到了他家的寝室,没有床铺,他父母和5个兄弟姊妹8口人全睡在地板上,我被安排睡在最左边,拉扯了一晚上的被盖,我的双脚插进他们的人堆里,原来他家比我艰难呀,从此,再不到他家住歇。他妈妈整天乐哈哈的,还在我打猪草经过她家门口时,在我的背篼里放杂草“搭桥桥”冒充满背的猪草,制造成全村人的笑话。
我绝非要嘲笑贫穷暴露他家,我只是怀想起那些年特别的生活!
(五)
幼年的古老村寨,直至今天,喜忧两事不断,印象最深便是,常有人死去,每次都敲着锣鼓响器,那是羌区特有的丧事曲调,整个村寨都听得见,哦,又有谁死了,便都打听死的因由,死的故事各种各样,形形色色而千差万别。走在村落四周田边地角,远近坡台,到处有坟茔,好多还是家族式多座排列在一起,四周砌着精工细致的高墙,圆圆的围着,里面多植苍松翠柏,蔚然成林,谓之“牲基”,有阴宅之意。还有更多的散乱的无主之坟,现在多已履为平地,队里开荒造田,多处高低贵贱的棺木暴露荒野,尸骨埋葬或久或近尚残留于已朽未朽的木质板厢中,另外还有更多新增添的高大坟墓。羌人传统行火葬,各家族均有火坟地点,坟场有固定的烧尸架子,后来大抵受汉文化影响行土葬,估计是明清以来逐渐施行,非正常死亡者才执行火葬。
凌晨,男人们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喊着“嗨着、嗨着、嗨着……”,抬了一段路停下,便高唱羌地特有丧歌:
壕咦哟,嚎唠舍嘿,嗷嚎扪得瓦布洛晒嘿,嗷嚎西索,哒格保舍嘿;
唱完后到一平地歇气,有人便说声“殆越格设”,即开始一起叫的意思,说声嗷——有起头和一起吼的隐令,所有男人便齐声嘶吼三声:
“讴——吼!讴——吼!讴——吼”!这三声吼叫将送死者入土归山的意味叫得十分浓烈,全寨人都听得清楚,到坟场又得吼三声,下葬及埋葬好又一起吼三声,声音响彻山谷,我们小孩听了特别惊骇震撼。这声吼得意蕴悠长!新坟上粘贴的钱纸随风起舞,高挂的招魂幡迎风飘动。
生与死,明明白白写在天地之间。
多年后,梦里亦常出现故乡的山坡,人们抬丧出殡的情景,尤其是生病虚弱之时。
死了人偏去灵堂看。本地习俗:死者平躺在木板上,穿着早准备好的老衣鞋袜,脸部铺层白布或草纸,头部放里脚朝前,尖尖脚前小台上或洋芋或圆根插有灵牌,旁边一桌案放着祭品和香蜡纸钱,下边一铁锅装纸灰用,供络绎不绝的亲族烧纸吊唁。远近亲族年长女性大抵要跪着大哭一场,悲痛与伤心在所难免甚至肝肠寸断,特别是非正常死亡其悲伤不言而喻。家族人要劝很久:不要哭了,你声音都哑了,你自己伤心过度得病了又咋办。可这位亲戚太于悲痛,于是一屋的人除非你铁石心肠都伤心垂泪,那哭诉有腔调音调和词调,专门叙述死者事迹及相互关系,越诉越伤心,更有亲族女性长者,全用羌语哭诉,谓之“让ra阿”,那是特别能感染众人激起悲伤情绪的,多数人特别是老年人听得懂,就解释给年轻人。整个厅堂一片悲情,家族至亲哽咽支应,孝子跪迎凭吊者。听老辈人讲,过去曾有一张姓人家办婚事其独丁丁儿子大龄终于接到一房老婆,远近亲族齐集,筹办喜宴正开,却发生意外新郎突然病故,其母悲催难抑,面对远近众亲,不禁掀开满腹苦水的闸门,一发奔涌出来,以“呀嗷,嘎自松林”开头,嘎自是羌语我家的意思。他便自编自唱一首苦情歌,声泪俱下,历数持家养儿艰辛,家庭多灾多难屡遭变故,都说我张大汉力气大,拼命为这个家庭修成了房子,艰难说成媳妇,办这场酒席花费心血,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命不如人,喜事变成丧事。全场无不为之动容垂泪和同情。此种情形只有小娃不知忧愁东钻西觑,看大人们怎样执行入殓仪式。别家的娃儿早被大人喊走,但我那时无人看管,远远的从缝隙出眺望,心里却又万分害怕。
农村女性似乎很能哭丧,我姐姐也如此。有一次我们几姊妹去赶丧事坐母舅,必把姐姐弄到最前面,因为她最能哭诉,作为一方族房没有一个会哭的女性总是不大好的,男的以沉默或拭泪来表示悲痛,女的则该大放悲声,直到亲族劝慰许久。然而若是有感情的至亲谁不晴天霹雳,万分伤痛,那必然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在羌族村寨,一支不能表达悲伤的队伍是不合格的奔丧队伍。以前寨里每个族房有专门哭“让阿”的,即纯用羌语哭述出来,通过其绘声绘色描述死者感人事迹而引起所有在场人的情感共鸣。
曾经去看许多焚烧尸体的场面,村俗:凡非正常死亡或不到五六十岁凶死病亡都进行火化。有的烧一整天没有烧完,架的柴不够又请人回去背,这是多年来难遇的特例,人们猜测是死得心有不甘。上世纪70年代中期,有一家人因翻修房背而墙体倒塌,三四层楼高,当场压死四人,其中一男人被房梁悬空夹住,口吐白沫挣扎,人们眼睁睁看着莫能相救,几小时后才断气。我当时进山沟砍柴,说是上午十点,只听寨中一声巨响,一大团土灰组成圆圈腾空而起,经久升天不散,几具尸体已摆放现场,第三天,邻居当生产队长的二表叔凌晨在家中去世,他四岁儿子就睡在一起,他头两天还参与事故遗体挖掘,轮班守夜,一个很健康的人怎么就不在了,人们猜测演绎的故事颇多。那半个月,寨子阴风惨惨,没有阳光没有雨,我在生产队公房里,挤到好几个人中间睡觉,却都不敢熄灯,半夜,一个奇异的声响将那铜制的煤油灯盏从土台上打翻落地,一片漆黑,我在别人的鼾声里惊吓,夹在几个大点的年轻人中间还在颤抖。
早上未起床,嬢嬢即来床边叮嘱叫我煮饭,锅里都放好要煮的食物,我只是烧点柴火,有时,嬢嬢收工回来我还在床上没起来,这正是夜晚恐惧的原因。更多时候,我一个人在灶膛里烧起柴火,独自走进灶房边嬢嬢的寝室,立柜下面的抽屉里偶尔找来连环画看,翻开看全是些披麻戴孝的人,围着枋子忙着什么,我哇一声丢了书本跑出房间门,独坐灶前,心里对立柜下的那个抽屉不敢看。
白天算是无所畏惧,专跑最吓人的地方去看,我们这些娃儿到过很远的山洞,看寨中一老人自带被褥去那里自尽,死后半个月才被人发现。后来我从山洞下经过,心里总产生莫名畏惧。
冬天的夜晚,一群人围坐在某家火塘边听无数鬼怪故事,热天,则聚在晒坝或巷口,然后惊恐不安回家。谁都在努力证明着鬼神的真实性,最有说服力的是讲尹师爷爷,他父女俩解放初期从汉区安岳县来寨中安家,他及带的女儿分别和一家孤儿寡母结成了夫妻,他说他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啥都不怕,当时六十多岁,在离寨好几公里的磨子沟守大队磨坊,那晚从村里开会回去,走到半路叫“热岖子”的地方,忽然一股阴风吹熄他的马灯,天上大月亮,路也宽得很,说他被“萨务绷得”( 道路鬼)所迷惑,那地方本来很不干净,常有人将死娃子丢在那一带乱石窖里。他就拼命朝目的地奔跑,天亮了人们去沟里磨面时看见他还在热岖子原地奔跑,打转转没有走出来,说他火眼高,鬼神不敢害他就只好逗他玩。还有最不踩事的何某,也是解放前逃难到寨里安家的,他半夜专走坟地,一块亮闪闪东西脚边转,他拿起就别在裤腰带上,回家看是块人骨头,他骂一声撂到外头。传说而已,都没有亲见。
我的那间黑暗的房圈里装满了我的恐惧,听来的鬼怪全都穿墙飘悠进来,躲在阴暗角落使我无法入睡,疑心熊家婆就睡在我的那头,梦见月亮在房梁上下来割我的耳朵,深夜的屋里格外静寂,后来有好心人出主意在床边挂上裤衩,枕下埋了刀具方才有所解脱,直到读初中离开村寨到区中住校读书,这害怕的夜晚由此告别。
2025.3
十年砍柴(下)
(一)
感觉家庭生活已有起色,房屋也变得十分宽敞时,父亲提出分家,而且竟然把我分与姐姐,其时姐已婚一年多。我继续居住于那间低矮的老屋,只是房间不再阴暗,且已成为通往新房的过道,在墙壁上凿成一道门,我的铺位就在门边,睡在那里光线好很舒服。父母一家搬进新房大屋后,姐姐入居到后母那个房间,通道的门很快请来石匠进行封堵。
新楼房是父亲攒够八百元从他堂弟那里高价买来的,为得到这处房基他们谈判好几年才谈成,四面高墙较为完整,也十分坚固,已有数百年历史,说过去是旅店,但中间已全部塌陷。要把这四层高的空墙做成可住的房屋,需要加盖大小房背,阵各层楼板,装底部楼板及各房间,还有灶房、神龛及货架、橱柜等,花费全家人四五年时间,我们要到对门山上背建房所需木料,从下河坝对门背柴花子(盖房背所备木材)、背木板等就背有两年多时间,因为我们没有能力请帮工,所谓请工夫,就是请十几二十人一整天帮忙来背东西,但三顿饭必须好伙食管饱,晚餐有酒有肉大米饭白面馍,我们办不到,所以只有自己动手。寨中富有人家之所以有几大码木柴,就是因为有能力请工夫的缘故。我们一起把一张张请人锯好的木板,一块块长柴花子(用斧头将木头劈成长条,盖房顶时的夹层用料)背回来,先下坡后上坡,背着背子爬坡到下寨,一趟需三个多小时,中途数次歇气。当时父亲在本公社工作,得空回来带头劳动,这高大楼房花费我们多年劳动。我原以为住在宽房大屋多么的惬意,我们只一起在新房共住有一年多,还过了一次很祥和快乐的春节,有正式凹下的大火塘、四方可坐许多人,中间铁三角火圈,铁三角还是到县城购买的,我和父亲从公社交换背回来的,姐姐姐夫他俩年前还烧回两背木炭,菜肴也比往年丰盛,大家一起畅谈以后家庭建设的打算,姐夫还保证完成队上副业多挣钱,但怎么就突然分家呢?看到我姐弟俩猝不及防张皇失措样子,父亲安慰说:这叫分居也不是分家,你俩正年轻力壮,有责任替我分忧,帮带一下你的兄弟。
其时我刚上初中,到区政府所在地的中学住校,分家后的新家一贫如洗,生产队全劳力一整天1毛9角,姐夫一直在外给队上找副业捞玉砂,连年完不成任务,他甚至一年出勤一半都做不到,这是结婚后才知道的真相。姐夫原住在他幺爸家,其父因病早逝,其母改嫁到另外寨子,别说给家里挣钱,他自身难保,一直要穿好吃好,家里仅有值钱的东西也被他偷偷出卖,比如小白豆大花豆毛花椒鸡兔什么的等,这种日子延续多年,还接二连三出事,姐姐几娘母深受其苦,他回家也常常神出鬼没,因于此,父亲在我姐婚后看出女婿诸多不端而下决心分家的原因。至于为什么成就这桩糟糕的婚姻,父亲当初看中姐夫出身贫农,外表不错语言甜蜜,其父担任过村长,同住的幺爸是民师,所以轻易就博得我父亲好感认可,并且一再强调他征求了姐姐意见也是事实,姐姐自己看中他的表面,关键他还愿意当上门女婿,我家也正缺一男劳力,姐姐在寨中辈数低,他俩刚好同辈,都感觉是天造地设一对,这惨不忍睹的婚姻伴随姐姐一生。
当时姐姐拿着分得有六七十斤口粮及八九个碗盏,原住平房一应原物依旧,新房为全新添置,事情既然来得这样突然,我和姐姐被父亲几句话后撂在小土屋,我们万般无奈而孤立无援,站在平地上三块条石垒成的火塘边,姐姐突然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呼喊老天爷木达伯(天老爷),泣不成声——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次记忆,来到人世间概不由己,生不由己,总是先期给你安排好出处与身份,并接受命运的摆布。
姐姐没有读完高小,父亲说她自己没有考上,姐姐在“文革”时扮演过京剧《红灯记》李奶奶,村里同一批“演员”,包括比她低学历的都推荐出去当了国家干部,她未能走出去的原因主要还是父亲的本份老实,不善交际,与领导没有任何交情,又特别的正直讲原则,也就更没有勇气为自己儿女争取利益,其实中农成份走的也不少,我们家是中农,这多少导致了我们这家人在当时都感到十分的自卑。
和姐姐住在一起的几年,每个假期回去都参加大集体劳动,最苦涩的是去很远的地方摘花椒,自带干粮,早去晚归。地名有勒嘞墨白,雪尼巴赫,亦不立,阿白各不志等,我的黄书包里全是蒸熟洋芋,没有一星点玉米面,到了中午,散架的熟洋芋,在书包里积一层厚壳,吃起来没盐没味水咂咂的,别人家都是香气馥郁的酵面馍馍,还有腊肉,我只能躲到远处去。太阳暴晒正是摘花椒需要的好天气,花椒的枝丫刺多油多,摘半天下来手指姆全是密密洞眼而不会出血,花椒油消毒的,但时常溅到眼睛里特别难受,需捡一石块贴到眼珠上能医治。全体社员必须挨顺序依次从下到上推进,不可挑选,有各自用竹篾编成的小筐篼,摘满一篼装进各自背篼里,太阳落山收工到社场去过秤,每斤1分,我大概能摘七八斤,妇女们手脚麻利要摘二十来斤,队长检查花椒树必须摘干净,繁盛的花椒都喜欢摘。生产队摘花椒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是队里重要的经济收入,价格亦可观,但我最不愿意参加,可是你又不能不参加。
摘花椒是纯手工活路,全队人员聚在一起摆条吹牛冲壳子,要不就是拿弱小老实人开涮取笑寻快心,我的父亲成为某些人嘲笑对象,还编出我父子俩下象棋的故事,说将军,父亲你死了的话,说得活灵活现,其实我父亲根本不会下棋,我和同伴在小学堂符老先生那里学会下象棋倒是真的,我们借出象棋杀得混天黑地,青色的马车,红色的炮车是那样的神奇。多年后看那副棋显得很小,但幼年的眼中很大很灵异诡秘,工作出来高手如云酣战数年方才收手。当时这个人针对我的嘲笑我就特别较真,感觉受到莫大羞辱,其结果是被他长时间暴打一顿,当时有亲戚在场却不敢站出来。我的少年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势力而备受欺凌,时常遍体鳞伤回家。
直到高中毕业回村务农半年,我也极少看见过姐夫,初中时,他曾在生产队劳动一段时间,与女青年打情骂俏致使人从生产队楼梯摔下来受伤,我家好几年不得安宁,后来他外出逛荡。姐姐去生产队劳动,把孩子放在床上,床上面吊着装有玉米粥的口袋,刚好对着孩子嘴巴,等我们回去,孩子把大便滚练成了煎饼。我后来到了林专队,专门改土造田,有专门伙食,我不再担心读中学时的没有饭菜票,这年底我考入中师校。
(二)
分家后,虽对父亲腹诽甚多,但他毕竟是我唯一依靠,是我生活的稻草,是的,只有沉入水中的人才感受稻草的重要。如果出门下山我总是必到父亲住处。幼时,他在桃坪寨子老乡公所楼上,长方形寝室,长长的板凳,办公桌、床和收音机,他叫我去伙食团打饭,豆瓣炒的白菜,辣得舒畅,香喷喷大米饭,是山寨从未吃过的,但我吃的次数不多。晚上,他叫我到门后即有罩子的床后,端了一盆热水洗澡,这水已成为浑汤,我睡在父亲那一头,感觉床铺也特别干净舒服,有睡龙床的感觉,一觉睡得大天亮,也未敢尿床。
以后公社搬入河对门,我们读中学都要经过,公路一侧大门进去,中间水泥地有花台,两边石灰涂白的长方形矮平房,父亲那间就在靠河边第四间,第一间是公社广播站,由本村表哥当广播员,很骄傲的工作,他开始讲究穿着,皮鞋擦得锃亮,有一次进他寝室,他很不满,说我的麻布衫羊皮褂子会把他床单弄脏。父亲的厨房办公寝室也是在狭长的三十来平米房间,进门一个高高文件柜,依然一根长板凳,办公桌、依然那个大收音机,三星堆青铜纵目眼睛似的两个调镟,音量好,伴随了父亲一生,一块单位发的藤椅,地面一个火盆算是他的伙房。到父亲屋里,趁他外出,我必翻他的抽屉碗柜,特别喜欢嗅闻闻他公社伙食团那碗用过留下的特殊饭菜余香。我还去翻他立柜下面抽屉,那里有些角角分分钱,我不会拿完,只敢拿六七毛,有一次例外,因为我看到十来张一元的,我就偷拿五张一元的。我到学校破天荒买来牙膏牙刷,这是父亲都舍不得买的,我居然也没有买吃的,跟部分同学到河边居然漱了十来天口,感觉甚好,这是我整个中学在父亲处偷到的唯一一次巨款。
初中校离本公社走路大约不到一小时的路程,有一晚熄灯铃响后,老师查了夜很黑,我应该是一整天未吃东西,实在太饿,便徒步走到父亲住所,那时还在老寨子旧乡公所楼上,推门进去他尚在看书很惊诧,冰冷的火盆边闲坐着一个邻居,我说我没有吃饭,我们已经不是一家呢,但他是我的父亲啊,他的表情我懂,但我实在是饿坏了,我没有说一天没有吃,只说下午饭没有吃,因为按父亲说法我应该有计划不至于挨饿的,但我只知道一有点饭票还账,即所谓寅吃卯粮,反正是长期没有饭菜票,时常看着饭堂窗口发呆。父亲惊诧了半天,方才去拿出大半碗玉米面,我当即在火盆上搭柴架锅,水烧开后把面倒入搅和蒸熟——此谓锅蒸蒸,也没有菜,我狼吞虎咽舔舐吃干净已是11点,他说你自己还是回学校吧,毫无要给我2元钱的意思,我也算满足了。沿公路黑暗天气,但宽敞,不至于走到大河边去,到了学校,心里盘算的是明天的饭食在哪里呢?
我从读书到工作,从来没有绕开过父亲在外工作的住所,除非他不在家锁门,公社住地由从桃坪老寨子搬到隔河的公路旁边来,原是河边高坎上一大块乱石地带,一排整齐的平房,父亲叫我常到高坎下的河边取水,周边全是荒滩,后来许多聪明人都逐渐占据该地盘,唯有我父亲想都不敢想,忙着在高山寨他从堂兄弟处买来的地基上建设新房,忙着从村寨对面山上用人力背回建房木料,忙着每年还超支户款项,忙着他的公社辅导会计本职工作,忙着他的埋头苦干的入党计划。村上多个在公社工作的干部都打公社周边荒地主意,公社附近几十亩荒地现如今全部变成顺河坝宝地,价值数百万,父亲的思想意识总是与时代减慢许多拍。
我能读高中也是一个奇迹,因为我初中表现并不好,团员不是,成份不好,队里的干部群众对我的生产队劳动也很不满意,父亲叫我写的检讨书有二十多份,幼时他叫我背老三篇,他对我的教育倒是比较的尽心。我能上高中,当时的年轻村支书应该也起了好心,估计我也没有坏到哪里去。父亲很高兴,亲自送我到杂谷脑县城,我平生首次出最远的门,在老街人民食堂,父亲给我买半斤米饭,一份5毛钱的豆腐,他自己吃我从家里带来的菜馍。父亲的节约出了名,节约到顶点就是吝啬,在我们这样一个人情势利的社会,父亲极不善于搞社会关系,亲戚间也极少往来,他自己很少吃伙食团或打牙祭,自己吃粗粮时候多,衣服也很陈旧,不认识他的人不会认为他是名国家干部。
是的,我的整个中学读书的全部记忆都是饥肠辘辘,没有饭菜票,吃了上顿没下顿,至今,做的梦也总是学生时打饭排队没有饭菜票的情景,挨到窗前又空碗而回,打饭的师傅认票不认人,有一次在梦中窗口师傅竟然笑嘻嘻允许我记账打饭。梦境中一直也想着回家给姐姐说,叫队上给我几十斤学生口粮。在学生寝室,别人问:你没有吃饭吧?我说吃了,他们说,你吃个屁,你到食堂逛一圈碗都没有带。是的,我的碗经常未用,也不知搁哪里了,如果借到了票就随便抓个别人的碗筷。那时,每一次周末回老家都是两手空空又回到学校,姐姐这个家拿不出来,常常分文没有又回到县中学。却要到六十里外县城。
寨子与县城有60多公里,我们赶车经常没有车票钱,我们一批同学像铁道游击队一样时常攀爬拉木头的汽车,有许多惊险经历,在县城偷偷爬木头车,到了目的地,得等木头车爬坡上坎减速时才快速跳车,经常摔在路上一个狗吃屎是常有的事,爬东风空车厢时裤子被什么东西挂住,屁股露在外面。我还曾麻着胆子向学校老辈子借个5斤票,好像是没有还,也到单位亲戚处去打过秋风,去了两次再不敢登门,因为他家负担也重,那脸色都懂的。但我居然没有饿成病也真是一个奇迹。我常常在伙食团的门缝里贪婪地偷看里面大堆的白面馒头,如果能偷我肯定在所不惜,问题是你根本偷不成,只能看着,那时劳动课特别多,我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特别羡慕好多同学竟然还有皮包,有钱有饭菜票。更让人气愤的是高中毕业回家,无意中在一本书里发现有17斤粮站票证,这是怎么回事呢,只好作废。
高中两年似乎并未给粮站交过粮,又哪里换来学校的饭票呢,因而我到学校就不停地给父亲写信讲困难,大抵一学期能得到十块钱,两三个月过去,父亲才不得已托人带来,但那时我已透支,还了账依然两手空空,姐姐姐夫手上拿不出分文。假期回到村寨,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挣钱的地方,挖药弄草收效甚微,香头子(香附)、扁竹根、柴胡、木通等都是价格极端低廉,至于细辛、刺五甲、独活、棉芪、大黄、天麻、羌活等价好却路远难找,我没此能力。初中时,花六七天功夫砍回的木通不少,宰成片晒干,背到供销社说还要晒,几天后成交得2元钱。
分家后有几年的年夜饭在中寨,因为大年三十那天我去奶奶(外婆)家拜年,其时中寨爷爷已去世,我拜年的东西是半斤散酒,刚好装满一小瓶,两块点有红心的麦面馍馍,圆状,到了大舅家,他家那时已8口人,我已转回去下坎到瓦基戈(地名),大舅在房背上大吼一声上来,就在这吃饭。我很惧怕他,就一个人又乖乖转上去,吃了年夜饭才回下寨。在下寨老屋里,姐姐姐夫正干架,我的突然回来才稍所收敛,哪有过年的意味啊!有一两年我在中寨过到初一早上吃了汤圆才下去,下寨的学堂坝子已堆满人在玩耍,实在说那时的家对我,没有多少吸引力,栖居之地而已。说是给奶奶拜年,转回时,奶奶必定有等同的东西相送,绝不让我的挎包落空。
初一早上,奶奶的那份汤圆基本上全分给我们这些娃娃,奶奶这一辈子从没有上过正席正坐吃饭,大舅后来当了乡长厂长也如此。我母亲在世时,叫她去找外县乡下包村工作的我父亲,奶奶背着背篼装两块馍走路一整天,走拢汶川雁门山上一个寨子,她喊她女婿叫大哥,人们说在另外寨子,到下午奶奶才找到她的女婿,把两块馍馍交给了他,那时下队干部也是饥饿,信息不通,双方情况通报清楚,奶奶才又转回,二荒刺林里迷路,看到山下公路才晓得方向,她女婿给的两块钱舍不得用,将沿路捡的菜叶借一农户的锅作为晚饭,住歇也是在威州街上别家的屋檐过夜。
我依稀记得父亲每年交给姐姐20块钱,这便成为我和姐姐过年的唯一经济支撑,每年正月总有一大包的糖果饼干米花糖之类分与全大家人,延续了分家前的传统,并且那是绝对的平均主义,大抵是三十或初一早上去领取。
改革开放后,农村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姐姐几娘母的生活逐渐改观,姐夫唯一一件成事就是另外找到一处房基,并开始建房,成为小寨子一处新居,柴方水便,我出来工作打多年单身汉,偶尔回家过年,便有了两家人春节期间的相互走动。与姐夫姐姐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正是七十年代中后期,家事不断,时有断炊,但有东西时却也敞吃敞用,没有限制,该累累该耍耍,与父亲后母的节约细水长流形成鲜明对比,都各有长处,但我们后辈都坚决不再学习父亲的某些生活方式。
(三)
有一年暑假,与上隔壁周礼德一起,小名继光,我俩走两天山路到磨子沟沟尾翻越大宝山去挖羌活,带3斤玉米面十几斤洋芋,山上来去7天,他长我3岁,带了一块小猪膘,算是油荤。天黑走拢滴水岩窝,海拔三千多,没有被盖,也不生火,身下就铺些干草,虽是夏季,大山里只几度,岩洞斜陡滴水,里高外低,日子难熬,我一夜未眨眼,他居然睡着了。第二天又背起口粮行四五公里山路翻越大宝山,山垭口海拔4千米寸草不生,细沙下有冰层,两边悬崖峭壁,没有抓手,必须四肢着地小心前行下到山那边叫三台岩窝的地方。走到目的地就睡在岩洞里,岩洞凹凸不平,也是里高外低将就铺些干草,洞口架大堆羊角柴取暖,我因寒冷睡不着半夜起来续火,几日大雨只有三天出棚,羌活长于乱石窖间的薄土层,很好挖掘,因为路远,人迹罕至,所生羌活近四五年无人发现,根系庞大粗壮,收获颇丰。晚间各自烧火炕药,火猛了要烧焦,火小了沥不出水,还得地翻来覆去铺换均匀,是挺复杂的细致活路。几天的风餐露宿却没有感冒咳嗽,是因为你整天生活在羌活的气味里,它药性强烈:散寒止痛祛风除湿,可真是立竿见影。到第六天口粮吃完,那小块猪膘每天只是在小铝锅里抹一抹,加水煮洋芋块,撒上几把玉米面,第六天晚饭后只剩一大捧玉米面,老兄只好做成烤馍为第二天干粮,其实我拿的面最少,伙食两人共用,他是一个非常待得人的邻居伙计,我偶尔回老家我们还经常见面,这个情谊我尚未报答。有一年,我们一起坐在我家老屋里,我向他讲起时,他说记不得了。
凌晨就得出发,因为当天要赶回村寨,后山直陡危险,从山腰到山顶垂直高度2千多米,我负重六七十斤半干半湿羌活,从未攀爬过这样直陡的高坡,好在坡面长满一笼笼特别能耐高寒的牛筋草,上行时脸面直贴草丛,牛筋草密布,它细长而柔韧,双手一把逮住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地面雨雪湿滑,平生第一次这般辛劳,几天劳累吃睡不好,在山半途,我还是踩滑溜下陡坡,药背子散架甩在一边,一个人滚落骑到一棵很大的牛筋草上,草饼下面竟是悬崖峭壁,如果掉下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呢,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小心抓紧牛筋草,把背子重新找扎背起,上面同伴也帮不上忙,只能依靠自己。
是的,陡峭山坡并没有路,但你必须坚韧不拔地向上攀登才有出路而别无选择,爬到山垭口全是稀碎沙砾,两人紧紧相随,不能有任何闪失,到达山垭口的阳面大约是上午11点半,脚下云海滔滔,恍如仙境,整个大宝山沟尽收眼底,阳光灿烂却冷风刺骨,稍歇片刻必须赶路下山,急走变多小时后进入云雾层,忽然黑如夜晚,两个人只有机械地朝下走,朦胧中隐约看见茫茫大草原,有一处差点走到岩边沟壑,马上转向,顺东向下,一会淅淅沥沥雨点砸来,顺着小溪流的方向快速奔跑,背的药物已经淋湿,大约1小时的惊恐奔走,方才走出云层发现小路,依稀看见山川模样,才敢歇气将那点玉米馍分吃赶路。那天我们走到二道桥天才黑,离寨子三四公里平路,便有了回家的感觉,我姐姐半路来接的我,回家有热饭有暖热的被窝,实在是幸福得不行,连续酣睡了两天。
(四)
记得嬢嬢曾给我打个一件毛衣,不知是哪里找来的零碎线团,穿有半个月,紧身而暖和,也做个一些布鞋,都被我几个月穿得稀烂。
我最温暖的记忆是嬢嬢还没有带孩子前一年,我七八岁,邻近过年,她带我到她老家亲戚去玩耍一两个月,是挨近川西平原的小型山丘,是嬢嬢的大侄女家,我喊大哥大姐,一块山沟坡上修成草木平房,有连接的六七间,坡上是玉米,坡下水稻,我和表姐夫李大哥到较远地方挑水,虽是冬天却到处青枝绿叶,不像我家乡的冬天荒凉萧索,这里的棕榈、竹林等树木承受着厚厚积雪,雨兮兮雾霭霭,那晚我们吃的是大米粥加肉末,那个香呀。夜晚我睡在最东侧单房间,凌晨醒来感觉整个床铺被我弄得透湿,哪来的这么多尿啊,我吓得不轻,想用体温去沾干烘干,但面积太大,天大亮不好意思起床,人家表姐表姐夫30多岁,一表人才呢,我长得多么土气啊,大表哥来,我鼓起勇气红着脸说我尿床了,他竟然说不怕得不怕得,我很沉重的石块才落下了地。李大哥后来到我们增头寨很多次,当时文化大革命时期,他教我们村里年轻人跳舞,都是当时好听的时髦红歌,还帮我家修房子砍过树。多年后的几年前,我带着爱人专门去看过他们家,他们早搬山下,都老了,表姐夫长期在煤矿做工得了重病,这是让人很难过的事,临走依依惜别,大表姐抹泪,我们的情谊胜过一切。
假如“文革”不结束,不粉碎“四人帮”,不恢复高考,我就不会考上中师校。那是我自己填写的志愿,我的理科成绩几乎为零,小学高年级数学就已听不懂了,中学理科全部“坐飞机”。我得到录取通知书后,在寨中的社会地位陡升,还到一些家户请去做客,我的好同学王永正从上寨下来送我几个鸡蛋,就站在我家矮平房前,我不敢喊他家里坐,因为家里既没有开水瓶,更没有什么茶叶,也没有其他能待客的东西,竟然叫他站有几分钟就离开了,后来,他几经挫折考入西南民族学院留校任教,后来在西南民大副校长位置退休,一手好书法。
师范校报到,途经本县的米亚罗镇,父亲已调入此地税务所,我和村里同伴兴耀在父亲处耍好几天,上山找个几背柴,我们和兴耀还是亲戚。因为我的要求,父亲把他已用十来年的大红绒毯给了我,质量很好,至今我还舍不得丢弃。
我曾写信要求姐姐给我做一袋的炒面,当时学校定量伙食,两周有一次牙祭,即回锅肉,8人一桌一盆饭,一盆菜,隔周蒸鸡蛋或一盆草地鱼。一盆蒸熟的米饭由值日的同学用筷子划成八牙,某一瓣就会很薄。下午只两个馒头。周末早上玉米粥,下午蒸洋芋等粗粮,单位上的几个同学吃不来,我们农村来的就敞开吃。姐姐带来的炒面太粗糙难以下咽,她是在手磨上推的,没有筛箩,全然不像幼时大姑婆带的炒面非常好吃。我每个月就写信给父亲讲困难,大抵他一两个月能寄10来块钱,拿到钱,我们就到卓克基街上去嗨一顿过吃瘾。
出来工作一年半后,局里叫我去州进修校学习半年,我到校后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断了粮,这是我最恐惧的事,借学友都是外县人不好开口,我就带信给我嬢嬢能否想一想办法,我的嬢嬢竟然不知哪里去搞来28斤粮票送来,她说卖玉米给粮站是托关系换成的,要知道粮票实际上已是细粮,我还真没有这个能耐,我父亲也不行的,人的记忆奇怪而神妙。我后来脱产读教育学院,首先保障伙食成为我头等大事,从此,我这一生再不敢缺粮断顿。20年后我的嬢嬢把此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姐姐和嬢嬢还为了我的婚姻专门写来一封信,由嬢嬢执笔。
我中师毕业后,单身孤寂了十年,姐姐他们搬走后,我假期回家的第一站依然是下寨老屋,与两兄弟睡在一起,大兄弟做了农民,天开亮口,听嬢嬢叫他起床,内容语调和我小时一模一样,安排上午所做之事。我的继母带外地口音,身体原因不敢发更大的气,但绵得磨得,包产到户了,各家的农活多,我还跟着她到地里随意做些农事。我十多岁时,嬢嬢把一两岁的兄弟找扎在我背上,我就到学堂五保户符先生那里学下象棋,久之,我们的象棋水平超越了先生。后来,兄弟能走路,我去磨子沟砍柴也把他带着,柴没有砍成,却片了一把长长的木制日本军刀。分家后,我也常住歇到新屋嬢嬢的房间,那里有两床铺,我还常爬上大楼,寻找嬢嬢藏着的甜罗卜干,那是她从自留地里种植收回后,煮熟切片晒在房顶边墙的大石板上,然后装进口袋放在楼房一角,我每次悄悄去抓一大把揣进怀抱,然后放在嘴里慢慢品尝。
初中开始的所有寒暑假,我都没有停止过生产队劳动,我和家门亲族陈云茂大爸来往较密,他有一些文化底子,出身不好,解放初期考入威师校后又被遣回农村。我小时不晓事,跟着一批娃娃在巷子玩耍,拿着沾了牛屎的木杆来斗一老太婆,骂她是地主,他就是我大爸的母亲,老太婆给我说:我们是亲戚哦,你爸爸回来我告你。大爸的母亲去世20多年后,他才由上门女婿搬回他解放前的老屋,晚上应邀到他家,趁他们的孩子已去睡时,他给我从坛子里舀一碗玉米饭酒,那是用甜萝卜掺和做成的,在瓷坛里封存了许久,大婶我们各自一碗,吃得很幸福。白天,我们一起给队里耖(犁)地,我是初中生专管午休时间的耕牛,他们犁地的时候,我要到生产队晒场背牛吃的糌粑饲料,中午耕牛们歇气,我就得看管牛群,每个牛给小堆的玉米壳,还喂挼好的糌粑,就是用稍次的玉米面用温盐水揉成的面团。有一天早晨,我吆喝大田坎下的犏牛,不听召唤我就撂了一块石头下去,石块不偏不倚打在一个爷爷的背心上,他已六十来岁,架着一对温顺的黄牛,他哎哟一声倒地,大爸与我站在一处,急忙赶下去,我在村里辈数低,差不多都是爷爷表叔之类,我赶忙道歉说好话,大约半个小时后缓过气,居然没有造成什么,终于这位爷爷和解,我们开始架牛耖地。
(五)
父亲退休三年后,与嬢嬢搬到顺河坝公社(乡)驻地的后山坡,住有十来年,他俩自己开荒种地建房。进入两千年的第二年,父亲要在县城买房,要我和二兄弟三方各自拼凑1万多元,因为我们都在单位,但那时工资不高,只能买到三万左右的房屋。双老在那里生活十几年,后母身体一向不大好,得的病气不得累不得,常年捡药,手工活路不停,爱啄瞌睡,嬢嬢很善于倾述,我们去看她,她送我们衲的垫底有很多双,我与她相处几十年,情感相依,她高兴时也爱唱歌,声音很左,但没有人打击她娱乐的积极性。嬢嬢于2015年2月10日去世,在世75岁。姐姐与父亲及后母的关系,随着大家年级增大,她去看望双老的次数比我积极,尤其嬢嬢每年的生日记得最清楚,情感日笃,嬢嬢下不了床时,她一直守护床边直到去世,与大兄弟洗身换衣,亲戚和同乡帮着,当天下午驱车拉回本寨,到增头沟口(桃坪)已天黑,我烧纸于原城隍庙和观音庙旧址,晚10点将灵柩停于村礼堂,宽敞明亮,学堂坝子烧起柴火,敲响锣鼓家什。第二天,我带30人挖墓穴,全体人员各司其职。第三天送到墓地由寨中懂这方面的行“大闭殓”仪式,即下葬后开棺安放好遗体,整理遗容等,我在一张布帘的遮蔽下,作为儿子代表独与养母相别。
四年后的阴历二月初五,父亲在老家过世,他说回去住几天,头一晚还与来客闲聊,自己端和倒洗脚水,都还行的,毫无去世迹象,次日早上已喊不应,身体冰凉,享年91岁。灵堂设于老屋,我们在外几家人当日上午赶回,以前的小平房已改作院坝,旁边高房已将二楼作为住屋,底层堆放杂物。灵柩摆放在老家堂屋,单位派代表来吊唁致辞。坐大夜守灵晚上,我们的新老邻居都来到家中,老辈们大都过世,一批同时代人都摆着过去事情到深夜,中间几大盆炭火,再没有以前那么寒酸穷困,寨中年轻人都来跳锅庄,认为父亲九十岁是喜丧。父亲的决心本来是要奋斗百岁的,我们还约定给他在县城做百岁生日。世间一切事都这么充满变数和意料之外,同一天我二舅也因病去世,留给我们诸多的遗憾。
双老归山,由我这头男长子举着引魂幡走在最前面,我们五姊妹及家人分别拿着逝者所需的各样东西,那天清晨,均为大雾弥漫,长长的送行队伍,我们特意沿公路转一大弯,再走一段小路到达目的地,姐姐的女婿为抬重主力。对于寨中帮忙的乡亲,作为孝子,我们要带头跪迎,晚辈们举着花圈,所有亲戚和同寨乡邻都来参与送行,队伍浩浩荡荡,家门房族代表负责应酬。
一晃又过了六年整,时间一路向前,所有都在远离,远离少年岁月,一如我们自己也将远离而去。时间是个没有办法提防的东西,岁月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缘聚缘散皆有时,离合珍惜眼前人,因为没有下一次,也没有机会重来!
2025.3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