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乡话和好
作者:郭松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新来一个女生,像是从北方转学来的。有一天,上语文课的袁老师,点名让她朗读课文,她才朗读几句,就引得哄堂大笑。同学们笑话的,是她的普通话,那样的话只适合在广播和收音机里,在课堂上听到,就觉得不合适。
可是我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还为同学们感到悲哀。因为在家乡的语境里,应该随便说家乡话,如果说普通话,就会遭到取笑;许多时候,不但要有意说家乡话,还要特意加重语气。可袁老师强调,不光朗读课文要用普通话,就是回答问题也要用普通话。
那时候还有一种痛苦,就是作文写不出来。袁老师说,写作文并不难,把想说的话写出来就行。可我脑子里的词汇大都是家乡话,怎么写都觉得上不了台面。记得有一次入学时,班主任袁老师在班会上核对各人交的书本费、学杂费,同学们都用家乡话报数字:“色块”,我却鼓足勇气用类似书面的话颤抖地报出:“十元”,也引得哄堂大笑。
初中毕业那年,恢复高考制度。我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再操决于他人,不再由出身和关系来决定,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遂产生一种逃离家乡话的念头,产生一种兴奋、好奇、期待、憧憬的心理。有逃离家乡话念头的远不止我一个。在蔺中补习的时候,有一位农村的同学,我到他宿舍去耍,看见床头墙上贴着一张字条:“为洋婆娘而奋斗!”那时侯农村人早早就定亲,对象像是村里只上过小学的姑娘。我这位同学也有着一位“刘巧珍”(路遥《人生》中高加林的初恋)等着他回去成婚,而此时的他已经起了异心。但他不自知的是,用来表达“妻子”的“婆娘”一词,恰恰也是家乡的话。
我家乡的话,在声母上,卷舌音与非卷舌音没啥差别;在韵母上,含鼻音与不含鼻音没啥差异;在声调上多入声,且语速快,连读后,形成一些能说不能写的词汇,跟四川其他地区的话差别较大。刚上大学时,我说的是家乡话,发觉同学们听起来很吃力,就不自觉地说起“淑盐话”。“椒盐”一词是对不标准的话的一种幽默称呼。这种话在发音上保留了家乡话的声调和部分词汇,同时又想模仿某种话的发音,形成一种像椒盐混合的话。
我身边有不少说“椒盐话”的人。“椒盐话”的形成,主要是没有得到正规、系统的汉语拼音教育。上大学假期回家乡,跟人交谈我用“椒盐话”,有的觉得我很“拽”。我一点也不拽,主要是不能在家乡话与“淑盐话”之间顺畅切换。往往一个假期的家乡话说下来,回到学校我的“椒盐话”就会更加“椒盐”。这个时候就要练一种防止家乡话脱口而出的功夫——话到嘴边、留时一秒,口型虽不小心做出来,但声音必须控制住。
那时候的我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别人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甚至神经质,殊不知我是在苦练这样的功夫。我后来在一首诗里写道——这是我与家乡话的吻别,家乡话就像“刘巧珍”,到了吻别的时候,“别”(也是“别扭”的“别”)得如此决绝与无情。大学毕业后,我到了部队,战友来自各地,我跟他们交谈,说家乡话怕听不懂,只好说“椒盐话”,而他们在我的影响下,大都能听懂我说的话。对于家乡话,我逐渐退化成“听得懂”但要默一下才“说得出”的情况。
其实,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我对家乡话了解不够,琢磨不够,对一些词汇,没去刨根问底、追本溯源,不知道一些词汇,居然来自古代典籍。
比如“宝器”,也说“宝气”,就出自《世说新语》。在该书的《排调》篇里,有这么一个故事:“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刘孝标注:以戏周之无能。在那个时候,“宝器”就有“傻且不自知”的意思了。
比如“恍兮惚兮,就出自《老子》(道德经)第21章:“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是不是顿时觉得家乡人,训个娃儿都要引经据典?人家老子说的“恍兮惚兮”原意是“迷离、难以捉摸”,用来形容“粗心大意”,可以说是家乡人“活学活用”。
比如“雨飞飞儿”,就出自《诗经》的名篇《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五代后蜀《醉花间》里也有这么一句:“昨天雨霏霏,临明寒一阵。”形容小雨绵绵的样子。后来经过演变,“雨霏霏”变成了名词,再加上家乡话常带儿化音,就变成了“雨飞飞儿”。
比如“归一”,就出自晋代《老子注》:“万物万形,其归一也。”是对《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注释,意思是不管多么复杂的现象,都有可寻的规律。家乡话里借用这个词的原义,引申为“把事情办妥当、整清爽”的意思,虽然用法不同,但内在的逻辑是一致的。
从被作文折磨的少年开始,我从未想过家乡话里一些语汇有朝一日能被文字正确地书写出来;也从未想到过,表达的文字是如此古奥、典雅。我如此努力逃离的家乡话,竟是一座古代汉语的活化石宝藏。历史不远,就在说家乡话的口唇之间;传统永存,就在家乡人的讴吟声中。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