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亭前的遐思
作者:郭松
多年前我去长沙出差,双休日得闲去逛岳麓书院;蝉声并不喧嚷,细听有清婉之韵。
自卑亭周围,树木高大,枝叶繁茂;自卑亭掩映其间,像暗处的一个虚影,一点也不惹眼。
自卑亭,矮矮墩墩,笨拙鲁朴,虽称之亭,却无亭的灵逸、敞亮、俊秀,看起来不仅自卑,还自闭。
岳麓书院名气大,而自卑亭呢,仔细打量,亭子并不粗陋,样子虽墩笨,但色彩丰富,白灰黑为主,粉白的墙,青灰的瓦,漆黑的门。
亭子虽方整无奇,但歇山式盖瓦有榫卯结构的飞檐翘角。正脊是镂空的陶瓷砖,两侧吻兽是精致的盘螭,四根垂脊是人面狮身的蹲兽。戗脊四角飞翘,翘角戗兽是飞扬的龙尾,而龙头直接钻入瓦棱,藏在翻翘檐裙的榫卯木架中。龇牙瞪目的峻脸,没有霸道与威严,乍眼看去,是一副讨喜的笑脸。
亭子建于清康熙年间,从湘江下渡船,前往岳麓书院,有三里。为方便儒生歇憩,长沙郡丞赵宁在道旁修建此亭。亭名取自《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自迩,从近处出发;自卑,从低处开始。意思是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论学业还是修养,都得自近而远,自低而高,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才能功成。
嘉庆年间,岳麓山山长袁名曜将此亭移建路中央,之后往来行人,都得望着“自卑”二字,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敛着头,从小拱门穿过去。或许袁山长的用意,是想让人面对底蕴深厚的岳麓书院,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卑吧。在他看来,相较书院的博大精深,任何人都是肤浅的、卑微的、渺小的。笨拙的自卑亭,就像一面镜子,照见每个人心中的自我。而遒劲有力的“自卑”二字,则像一方印章,人从它下面经过一次,心坎就会被戳一次烙印。长此以往,人少了一份矜夸浮躁,多了一份沉稳庄重。
袁山长也许忘了,来往经过的,并不只有儒生,还有麓山寺的僧侣,云麓宫的道士,渔樵耕读的官员。他们有独特的精神给心灵提供动力,或许不需要自卑呢?有些人已自卑到了尘埃,再自卑下去,一点微弱的心火,都会灭掉。唐代禅宗六祖慧能的“见性成佛”,就是想帮这些已低到尘埃的人,找回自我,重拾信心。
袁山长有点信仰打劫的味道:此路被我占,此亭为我筑,要想进山去,奉上自卑来。像是道德绑架,自卑亭像个山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自卑不再是它的自称,而是逼迫路人献纳似的。亭子虽如梁山好汉王英那般矮矬,但当年四周都是野草,没有一棵树,反显得它高高在上。且又占据要津,自是威风八面。
千人千心,万人万性,是不一样的。自卑亭旁置一边凳,想进去歇脚就歇一下,想好好反思也行,两可两便。亭子建在路中间,就稍显霸道了。如果上书“龙门”,往来行人还感到荣幸。但强行以“自卑”压人,不论是谁,心里总有那么一丝屈辱。
王阳明心学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贵贱高低,认为心外无物,与其“格物致知”,不如“致知格物”,心怀良知,去处理万事,便可以成为圣贤。若能保持初心,全始全终,人人都能成尧舜。他的学说风靡一时,不仅给了儒生,也给了所有人希望,很快取代朱熹理学。
明朝被摧枯拉朽推翻后,满人以及协助清廷夺取江山的汉儒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王阳明心学,虽然给了每个人希望,但也给了每个人把欲望当良知的借口,或者说,助长了人内心的惰性。按朱熹的说法,道德的修炼永无穷期,始终不能放松,一直坚持下去,个别人才有成为圣贤的可能。王阳明则认为,只要在心灵播下良知的种子,然后凭良知行事,人人都可成为圣贤。
王阳明的局限是,人的天性里,不仅有良知,还有欲望,以及比欲望更黑暗的东西。除非如他这般大智大勇,一般人修炼道德,就像沙漠种草,得天天浇水才行,要不然很容易死掉。而最可怕的是,草已枯死,我们却把枯草当常态,仍在浇灌。内心的驱动力已换作欲望,我们还懵里懵懂,以为是良知使然。
明朝的灭亡当然不能归咎于阳明心学,但阳明心学引领下的儒生却要负一定责任,他们正是把欲望当作良知,以为逃跑和投降也是良知的选择,既然大明气数已尽,良禽只能择木而栖。
儒生的心思过于活泛,会削弱他们对王朝的忠诚,就算能“见性成圣”,那又如何?清朝统治者要恢复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模式。这种模式,首先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认识。人没有自认为的那么高明,人的学问和修养还处在底层。
袁山长给来往岳麓书院的儒生锚定了一个精神坐标,要他们从自卑亭开始,认清自己,谨言慎行,孜孜以求地向着道德的高峰攀登。而岳麓山上的极高明亭、道中庸亭,亭名也是取意《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两个亭子分别建在山腰和山脊。最初由宋儒朱熹与张栻主持修造,之后一直处在修毁之间。
阳明心学流行后,再无儒臣提议重修。百余年的杂木、藤蔓、荒草和腐叶,几乎将两处遗址掩埋了,直到清儒重拾朱熹理学,两亭才再次从废墟中崛起。与自卑亭的矬矮相比,极高明亭、道中庸亭都飞檐翘角,台柱耸峙,风流俊逸,神采飞扬,那才是亭子该有的样子。
站在亭中,视野开阔,无限江山,尽收眼底。此时心中豪情万丈,立功立言立德之念,自会奔涌而出。人难免会好高骛远、踌躇满志。修一座自卑亭放在山脚,提醒一下各路英豪保持初心,不忘根本,是很有必要的。人即便爬上了山梁,一回头仍可俯瞰自卑亭,时时都可提醒自己。
致广大而尽精微,指的是儒家治学的态度,既要囊天括地,包罗万象,又要精益求精,事事通透。朱熹的“格物致知”,应该就出于此处。“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指一个人对道德的追求,要朝着天理神明无限地去接近。但处理外界事物,要圆妙通达,中正平和,要因时、因物、因事、因地制宜。唐代佛学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让儒家好不羡慕,宋儒不再述而不作,从此有了破立意识。周敦颐、程氏兄弟、朱熹、张栻他们的学问,跟先秦儒学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创新。不说别的,就说这两个亭名,就颇具匠心,自出机杼。
楼、亭、阁都是名词,修饰词一般是形容词,或方位名词与所属名词,譬如醉翁亭、湖心亭、陶然亭、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等。岳麓山这几座亭子的取名,都破了惯例,一个个怪异得很,读起来也颇为拗口。极高明亭,抵达高明的亭子?道中庸亭,取中庸的亭子?自卑亭,从低处出发的亭子?每座亭子都人格化了。
自卑亭只会让凡夫俗子感到自卑,对知其名字由来的儒士来说,反倒有了一个立足的支点。就是说,从地理意义上的最低点,确立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出发点,从此勇猛精进,高歌向前,按儒家标准,去实现心中理想。
从自卑亭出发,穿过岳麓书院,经道中庸亭,登上极高明亭,都像模拟理想实现的路径,强化理想实现的构想,坚定理想实现的心志。从这里走出的儒士,少唯唯诺诺之辈,多仰天大笑之辈,胸中藏有乾坤,头脑自有主张。晚清名臣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都应该登过三亭,他们算是儒学代表性人物。即便是魏源、杨度、黄兴、蔡锷,虽视野开阔,学问博杂,但归根究底,还是儒学为体,他学为用。他们潇洒不羁、极具个性的外表下,都藏有一颗从小就被儒化的心灵,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极高明亭和道中庸亭最终可能还是毁在自己名字上。当西方列强借着坚船利炮汹涌而来时,有识之士殚精竭虑,左腾右挪,欲挽清廷于既倒,救民族于水火,但终究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之后的觉醒者对东方文化产生了深度怀疑,弃儒学如破履,要全盘西化,走工业革命之路。
儒学的核心词“中庸”,被他们深恶痛绝。在革新者看来,中庸就是和稀泥;圆和就是圆滑;中正平和,就是不分是非对错,只要按住各方,达成平衡就可以了。中庸原属褒义词,可二十世纪以后,逐渐演变成一个贬义词,如果若某人很中庸,那便是对他的否定。既然这样,道中庸亭被摧毁也就注定了。
二十世纪初,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时那座名字嚣张的亭子,让任何一方主宰看了都不舒服,小小一座亭子,因占位稍高,就敢号称“高明”?并且还是“极高明”?继而由亭子会联想到唯我独尊的帝王,心头一寒,稍一挥手,底下的士卒轻易就将它摧毁了。
站在岳麓山上,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内心不由涌现出一股生于这个时代的自豪感。反倒是自卑亭,被繁茂林木遮掩,被高大楼宇环绕,褪去往昔的霸道模样,笨拙乖巧地躲在一边,不去碍任何人的眼,这样反而保全下来。要知道,一百余年来,岳麓山下,兵来匪过,政权更迭频繁,各种口号如潮,城市基建迅猛,桑田变高楼,翻来炒去,地皮都不知刮了几层。
这让我莫名想起《红楼梦》的句子,“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或许真是这样的。又矬又矮又自卑,各个时代的“弄潮儿”都以为“自卑”二字,心中一软,也就饶它了。自卑亭退离马路,不再“强迫”人家从它身下经过。你自卑也罢,不自卑也罢,反正是自卑的。特别是相对于广场那座巍峨挺拔的巨型雕像来说,它怯立于繁木林荫之中,就像路人一枚,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我探看它的时候,与一栏之隔的湖大操场,正有无数军训的新生,他们统一着装,英姿勃发,喊声震天,跺脚震地,列队成线,聚集成块,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他们身上洋溢的青春热情和眼里散发出的昂扬自信,一点自卑的影子都没有,这才是这个时代的青年该有的样子。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在《诗词报》《诗词月刊》《中国诗》发诗100余首,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