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文字养老
文/李长廷
我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与文字结缘。有时候我就想,我的前世是否是一只春蚕。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过春蚕吐的是丝,我吐的是文字。
春蚕吐丝,最后作茧自缚。自缚之后,重获新生,连躯売和灵魂都焕然一新,不再是那个旧我。那么,我的文字会成为我的茧房吗?我会因文字获得新生吗?
不,春蚕吐丝是一种生命过程,或者说是一种生命形式。而我的编辑文字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与农人的经营禾稼,放牧牛羊如出一辙,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我不能和春蚕类比。
小时候我曾养过朋鸭。所谓朋鸭,就是养的数量多,一般一、二百只以上。于是村人封我为鸭司令。我的司令当的很称职,早上一声吆嗬,长竹竿一挥,鸭群就乖乖去了田峒密密匝匝禾田里,然后让一只大黄狗往来巡逻,严防黄鼠狼偷袭。晚边,同样一声吆嗬,长竹竿一挥,鸭群便有条不紊排着长队回鸭棚歇息。每每看着鸭群在我的指挥下,循规蹈矩唯命是从,不敢稍有逾矩,我的成就感简直要爆棚。
我因此感到很快乐,很受用。那时候,鸭群就酷似我现在手下的文字。放牧朋鸭就如同今日的放牧文字。
后来我长大了,在田土里耕云播雨,成了地球修理工,每临春插,一边怀着心思吟颂”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的诗句,一边心里却琢磨着,插田这项劳作虽是苦力活,却蛮像读书人吟诗作文呢,你看秧苗插下去,一行行排列得井然有序,生机盎然,不正如在一页纸上写上满满当当文字?绿油油的一丘田,看去就酷似一篇大文章呢。
我从放牧朋鸭入手,从一年一度的春播入手,渐渐就萌生了要以文字来砌一道人生阶梯的想法,让自己有一个向上攀爬的目标。
这个目标后来居然实现了。
但是我的放牧文字的工作并不是很顺当。有时候我发现,人家也是放牧文字,可人家分明是站在文字的外围,是借了文字来托举自己,是真正掌握主动权的放牧。我呢我是时常把自己融合进文字里了,甚至和文字纠缠在一起了,结果是我托举不了文字,文字也托举不了我,最多算个玩家,因此时时显得有点尴尬,甚至有点别扭。
数十年来,我留下的文字应该说数目不少,它们就像我当年放牧的朋鸭,一茬换了一茬,除了有一点短暂的成就感,另外并没有留下什么;或者像是我当年插播下去的禾稼,除了获取一点收获的喜悦,其他也并未留下什么。
如果把放牧文字比喻成一项竞技运动,譬如马拉松什么的,我虽然忝列其中,跑得也很起劲,但其实连正式运动员也算不上,顶多就是个陪练。看看一些人气喘吁吁从我面前跑到前面去了,又一些人气喘吁吁跑到我前面去了,可我陪练的身份却没有丝毫改变,虽然尽力了,最终却进入不了名次。
不过我并不感到失落,有时候倒是很喜欢这种陪练的身份。我这人做一件事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在漫长的陪练过程中,蓦然回首,省悟到自己其实已经用文字堆砌成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我享受到了文字所给予我的快乐,并且将继续享受这种快乐。
我现在发觉,文字其实是我一直以来豢养的一些宠物,一些具有生命灵性的,与我不离不弃甘苦与共的宠物。
我爱它们,像爱我自己一样爱它们。我并且作出决定,从今往后,我会依靠文字来为我养老。
是的,用文字养老。我的躯体,我的灵魂,一直受文字的滋养,如今躯体和灵魂行将老去,能有文字陪伴,并愿意陪我到老,我将为此感到荣幸。
一个耄耋老人,已经退居一隅,人生诸多琐屑事体,似乎已与这个大社会剥离开来,不再有任何瓜葛。现在与外部世界的唯一沟通渠道,除了一部手机,再没别的什么。这样倒好,晩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安守本分,求得一份宁静,何乐而不为?
自然,这个时候,难免会滋生孤独感,但有文字早晚陪伴,孤独大抵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从深层意义上说,也说不上孤独。孤独由心而生,心不生孤独,何来孤独一说?何况还有文字朝夕相处呢。我和文字之间,早已是我中有它,它中有我,不可分离。文字既能陪我到老,绝不会在书写人生的最后华章时弃我而去。
我一辈子没有别的嗜好,没有牌友,没有酒友,没有舞友,唯视文字如命。加上情性孤僻,环顾上下左右,可与人言者无二三,文字成了我唯一的挚友。那么,我有了委屈,找谁倾诉呢?我有了怨愤,找谁发泄呢?我有了忧愁,找谁排解呢?我有了上佳的美事,找谁去分享呢?自然是文字,文字就像一只魔幻的箱笼,我的所有爱恨情仇,我所遭遇的一切坎坷曲折,平时耳闻目睹的种种奇闻异事,以及自己闲来无事时的想入非非,都可往里面装。有人曾云:”错把文字当成墨,写尽半生满纸酸”,此言恰是对我的写照。纵观我手下的所有文字,可以说无所不包,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广可上下5000千年,宽可纵橫千万里,妥妥地一个大千世界。至细微处,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朵花,甚而一声鸟鸣,均不放过。但细细归纳,其內涵,无非就是人生的诸般滋味。
然而归根結底,也就是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的促膝谈心而已。
譬如我厌倦了,傭懒了,有心事了,一些文字知我疼我,便纷纷从心灵深处跳将出来,顺着我的思路,组成几句心语,给我以慰藉:今夕复何夕,浑然两不知。有闲即溫酒,无情懒吟诗。孤居无常客,三陪赖手机。举头日欲暮,何处寄相思。哈哈!真可谓普天之下,知我者,文字也。
于此,处江湖之远的我,老则老矣,从此索性视经营文字为当年经营自留地,经营蔬菜园,虽无多余出售,能做到自给自足,且乐在其中,以此养老,也就足矣,夫复何求?
作者简介:李长廷,男,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永州市原文联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及长篇历史小说《南行志异》和中短篇小说集《田野的回声》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